孔祥震 朱光耀
〔摘 要〕十八世紀末的中國社會已為康乾盛世的盡頭,看似平靜的社會表象背后實則矛盾叢生。文人群體在世易時移的時代背景下遭遇著不同的人生境況。《題襟館消寒圖》是張崟為時任兩淮鹽運使的曾燠所作,我們可以借由這幅作品窺探彼時江南文人心境。
〔關鍵詞〕張崟;曾燠;《題襟館消寒圖》;江南文人
十八世紀的揚州作為鹽業中心,一時商賈、名士云集。此時的中國畫壇,“正宗畫派”由鼎盛走向衰敗,在商品經濟的刺激下,代表著新興市民審美趣味的“在野”畫派林立而起。這個世紀末期已為康乾盛世的盡頭,看似城鎮經濟發達的社會表象背后實則危機重重、各種矛盾蓄勢待發。
約成于1795年的《題襟館消寒圖》是張崟為時任兩淮鹽運使的曾燠所作。張崟被譽為“京江畫派”的開派人物。“京江”、“京口”,都是現鎮江的別稱。鎮江以其優越的地理位置、便捷的水陸交通條件、“江山清絕”的“城市山林”景觀和深厚的人文積淀,自六朝起便為藝事的交流與拓展提供著源源不絕的動力。在多元力量的影響下,明清時期京口地區兼容并蓄的畫學傳統衍變為一種更加巨大的力量,推動著“京江畫派”的產生。張崟等畫人在先驅畫家的指引下,在繪畫學習上理直氣壯地從吳門明賢入手,力追宋元傳統,打破了范本的陳陳相因,轉寫實景山水。這使得“京江畫派”在當時中國畫壇獨樹一幟,“氣象雄偉,落筆濃重”的藝術風貌振人“神襟”。
一、曾燠與“題襟館”
鹽官主持揚州文壇的風氣由來已久,從清初的周亮工、曹寅到清中葉的盧見曾、朱孝純、曾燠,無一不是以一代風雅教主身份引領揚州藝壇。18世紀揚州經濟的繁榮,給文藝事業的發展提供了機遇。揚州畫家在商業競爭規律的支配下,呈現出相當的創造性和畫風的多樣化,并產生了“八怪”藝術。同時,城市間的區域經濟協同效應在此時也更為明顯。作為與揚州同等重要的漕運樞紐,京口地區在城市商業經濟、文化上深受一江之隔的揚州風氣影響。
18世紀末的文人仍是社會的中心,商人們通過藝術與士大夫階層搭建聯系,新興起的商人階層和官府一起組成了藝術的贊助商。例如,張崟的家族正是通過文酒之會與以王文治、潘恭壽為代表的京江士人構筑起親密的關系。同時,鹽商的附庸風雅也使得揚州的文藝活動極其繁盛,吸引著京江的文人競相渡江北上、游藝揚州。這其中也包括一部分文人出身的畫家,因仕途無望或經濟所迫,不得已改為鬻畫為生。
曾燠作為揚州最后一個影響廣布東南的風雅人物,其幕府云集了眾多文化名流和文人寒士。錢泳的《履園叢話》曾記載:
南城曾賓谷中丞以名翰林出為兩淮轉運使者十三年……中丞則旦接賓客,晝理簡牘,夜誦文史,自若也。署中辟題襟館,與一時賢士大夫相唱和,如袁簡齋、王夢樓、王蘭泉、吳谷人、張警堂……錢玉魚、樂蓮裳、劉霞裳諸君時相往來,較之《西昆酬唱》,殆有過之。
曾燠在官署開辟出一塊名為“題襟館”的地方,作為賓主唱和、交往之所。“題襟”是指抒發胸襟、表達情志,后來又升華為朋友間的深厚情誼。題襟館建成后很快便成為眾文士慕名拜會之所,以“題襟館”為題的詩作比比皆是。“題襟館”成為揚州文壇的一個精神符號,也為曾燠博得雅名。
1795年冬至后四日曾燠邀14位江淮名士在題襟館中暢飲,京江文人領袖王文治即參加了此次雅會。王文治與張崟父親張自坤友善、交往甚密,張崟早年便得到王文治的悉心教導。所以此次盛會很可能是王文治攜張崟前往,并介紹張崟作圖為記。此次雅集的主題為“消寒”,消寒也是題襟館雅集中常見的主題形式,眾人飲酒賦詩、題詠古物,消遣寒冬。實質上也是文人們借“消寒會”進行文藝創作,互訴衷腸、觴詠暢懷。
二、《題襟館消寒圖》
《題襟館消寒圖》屬于張崟早期作品,整個畫面洋溢著一種寧靜悠閑的幽雅氣息。畫面左側、近一半的面積是一片大型水域,水域下方的房屋被樹枝包裹的只可見屋頂,一彎虹橋跨越水面較窄處,聯結河兩岸,向觀者傳達著這片水域的廣闊。左側中景處一艘小船停泊岸邊、柳樹下,并無明顯路徑可達。水面右側中景處山勢陡然起高,一座空亭屹立于上,從亭中可以俯瞰池水。左側畫面的最上方是一處幽篁,寒冬時節還泛著碧綠的色彩。
與左側的“空”“疏”明顯不同,畫面右側則顯得比較“忙碌”。中央的屋舍被包圍在一片丘巒、密林、湖石之中,前景的桃李樹生長具有動勢、分別從畫面左右向中間傾斜,仿佛在凸顯中景的主體。主屋搭建在流動的水流之上,長長的走廊聯結畫中建筑,并向右延伸出畫面。水流中及岸邊樹立著嶙峋湖石,屋后的湖石則更加巨大,與峻拔的古松試比高。主室中三人圍坐桌前暢聊,兩個小僮侍立左側。連廊中正有客人徐徐前來。畫面高處的樓閣則稍顯靜謐,正在等待客人探訪。
洪亮吉曾描述“題襟館”是一個 “半塵不入”的清幽之地,“奇石三面,回廊四周,高棟接乎層云,危垣隱于修竹”,儼然一番世外桃源景象。這樣人居環境正是文人向往的詩意生活。吳嵩梁也有詩描述題襟館:“園花一千樹,同植而殊科。灼灼桃李英,裊裊寄生蘿。惠蘭有本性,松桂無改柯。”通觀畫面,張崟的描述也是與此相和的:桃李爭輝、奇石環抱,修竹林立、危樓接云,回廊蜿蜒、賓主交歡。
但畫面也不完全是對題襟館的真實描繪,張崟借鑒了吳門先賢的繪畫特征,來建構文人雅集這樣的傳統繪畫母題和文化山水形象。《題襟館消寒圖》中具有典型的吳門文秀風格,細致、精確的景物描繪,密中求疏,山石多淡墨勾勒、淡色渲染,樹葉用小而密的圓點點染、濃密細柔。張崟的早期繪畫特征趨向于仿效文徵明式樣。對比文徵明的《拙政園圖》《為槐雨先生作園亭圖》,我們能更明顯地感知到早期張崟畫作中受到的吳門影響。除了在畫風與筆墨表達方式上的一脈相承,在屋舍、亭閣、竹林、飛虹、古松、湖石等元素的表達上,我們發現更多的相似性特征。
三、隱逸與生存
在《題襟館消寒圖》恬靜祥和的色彩背后,也隱藏著時局變遷所帶來的感傷。在世易時移的時代背景下,每個人遭遇著不同的人生境況。1791年的張崟經歷了人生的第一次巨變——父親離世,從兄接管了自家生意。此后生活境況日益難過的張崟不得不面對現實,以職業畫家謀生。張崟認為用詩文賈利是文人墮落的表現:“自古文章不救貧”“安能徒今腹,致使損名聲”。而鬻畫謀生卻是彼時的文人社會所默許的。受家長和先輩們生活態度的影響,不仕的思想貫徹了張崟一生,所以在他的畫中始終洋溢著一種“蕭澹寡默”的氣質。但對于大多數的清代文人而言,他們心中始終澎湃著希冀成功與受人賞識的激情。例如“京江畫派”的另一位重要人物顧鶴慶,雖然此前他終日“攜酒于黃鶴、招隱山中,分題角勝達旦不倦”,但畫家還是于1799年起程奔赴京師。屢遭打擊的顧鶴慶,四年后心灰折返故鄉。
仕途成功的文人們則深諳置身廟堂不易,出世之心時常激蕩左右。題襟館的主人曾燠,看似雅致的士人生活狀態下,實則是面對自己的時運際會的諸多擔憂,也無奈于出仕與歸隱間的掙扎。曾經的曾燠渴望建功立業,感嘆書生無用,而這不可抗拒的衰世漸漸消耗了他的熱情,最后也只得寄情于文藝。
題襟館為眾多寒士提供了一個的遮護所,讓他們暫時淡忘生活的困頓與不堪,得以安歇。但在文人們的內心深處,卻無法釋懷于自己的人生憂患。這已經是一個繁華時代的末期,曾燠之后,揚州風雅消歇,題襟館徹底成為旅揚文人群體生命中的一段集體記憶。失去棲身之所的文人們,在世事面前又將何去何從,不禁引發后人的深刻思考。 (責任編輯:牧鑫)
注 釋:
①萬青力:《并非衰落的百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2頁。
②趙力:《京江畫派研究》,湖南美術出版社,1994年版,第53頁。
參考文獻:
[1]萬青力:《并非衰落的百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2]趙力:《京江畫派研究》,湖南美術出版社,1994年版。
[3]單國強、單國霖主編:《京江畫派》,山東美術出版社,2004年版。
[4]侯冬:《曾燠幕府雅集與乾嘉之際文人心態》,《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11月。
[5]高政銳:《曾燠揚州題襟館考述》,《文藝評論》,201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