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佳琳
〔摘 要〕傳統布藝虎玩具是民間母體藝術的情感寄托和物化載體。文章從圖像符號的視角出發,對山西省長治市地界范圍內遺存的民間傳統布藝虎玩具的歷史文化淵源、抽象風格特征及符號本質進行梳理和探析。聚焦于民間傳統布藝虎玩具圖像符號的構成方式、象征意義及審美意蘊問題,以進一步完善該地域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對于民藝形態和民俗文化內涵的研究。
〔關鍵詞〕圖像符號;地域;黎侯虎;文化生態
布藝虎玩具是長治地區流傳廣泛的民間傳統手工藝品。當地鄉村百姓有“望滿月”的習俗,在嬰兒滿月當天由家中祖母輩老人將親手縫制的布藝虎玩具放入小孩懷中,寓意受神虎的庇佑,期許像老虎一樣健康、茁壯成長。它與孩童周身的虎頭帽、虎圍涎、虎肚兜、虎頭鞋、虎褥子、虎頭枕等共同構成了民間關于虎的民俗文化印記。長治至今遺存的布藝虎玩具品類,并且形成手工藝產業化的主要有黎侯虎、潞王虎與威風虎等,其中以黎侯虎最具有典型性。布藝黎侯虎形象被1998年發行的國家農歷虎年生肖郵票所采用,并且在2008年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被譽為中華第一虎。民間傳統手工藝有個體的造物特色,亦會衍生出地域集群形式的特點。通過長治地區以黎侯虎為代表的布藝虎玩具形象的比較分析和圖像符號特征研究,可以探尋其保持原初藝術創造力的方法;并且在當今文化記憶缺失與文化認同危機的情況下,探索如何激發民眾的文化創造力,從而保護逐漸消失的民間文化生態系統。
一、長治民間虎形圖像的認知來源
以黎侯虎為代表的長治民間傳統布藝虎玩具通過空間形態和裝飾紋樣形成了圖像符號。圖像符號的特性是符號與其對象相關的一種品質,基于符號與對象之間假設的相似性。傳統布藝虎玩具將自然形態中虎的屬性及特點進行外延式夸張和擴展,從而形成了具有濃厚地域性風土氣息的造型。長治地區民間對于虎形象的認知大抵來源于五個方面:
一是遠古關于虎的神話傳說。譬如華夏神話中家喻戶曉的西王母,相傳為母虎女神,掌管有不死神藥,能使人長生不老;長治地區各縣鄉村鎮所流傳的民間文學中亦有西伯戡黎,金虎安宅等神虎故事。二是古典著述中對于虎的描述。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一書中對虎進行了細致入微的特征描寫。《水滸傳》中也多有“吊睛白額大蟲”的刻畫。對于農村不識文字,不知朝代興衰,不曉今朝是何年的婦女來說,虎形象也以評書、民謠、故事、諺語等其他親民的民間文學形式進行演繹。三是民藝形態下的言傳身教,溝通交流和物化傳播。在自給自足的封建社會小農經濟下發展起來的女紅文化中,傳統布藝虎玩具制作又被稱為母親的藝術或本源藝術,主要由母輩口傳心授,以及與其他民藝種類形式之間的相互參考借鑒。同時作為晉商的先驅,明清時期潞州商人以經營絲綢鹽鐵等貨品聞名遐邇,在跨區域貿易往來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其游走四方,所帶回的全國各地關于虎的故事信息和紀念實物對男耕女織社會分工體系下深居宅內的女性的文化影響也不容小覷。四是遠古紋樣的延承。長治是仰韶、龍山文化興盛時期人類聚集活動的所在地之一,并且地處殷商文化圈,出土的陶器、玉器、青銅器多賦有虎紋樣的主題裝飾,流傳后世甚廣。在長治黎城縣西關境內曾發現西周晚期大型墓地,在其中挖掘出造型古樸、紋飾精美的玉石虎,據說是西伯戡黎中神虎故事的原型,反映了一直以來以虎為圖騰的當地居民對于虎的崇拜與眷戀之情。最后是山西地方關于虎的記載。歷史上山西植被茂密,山環水抱,野生動物資源極其豐富,為老虎的棲息和繁衍提供了優良的自然條件。各地也多有猛虎食人噬畜,虎患成災的文獻記載。
因此作為當地布藝虎玩具創作者的農村婦女們雖不曾親眼目睹自然形態的虎,卻也多耳聞。母體女紅藝術的流傳有一定的章法,也因個人審美品位,心靈手巧的程度不同,以及所受民俗文化熏染,受地域民眾的性格、民族遷徙、自然資源和經濟狀況等因素的影響。尤其是在相對封閉的環境和閉塞的信息交流情況下,所接收的虎形象呈碎片化屬性,故而產生的效果也極具個人主觀性。長治地區傳統布藝虎玩具外形的塑造經過歷史上民間長期的演變發展,定格于當前獨具鄉土韻味和地域人文特征的風格形態。
二、布藝虎玩具的圖像符號特征
(一)整體造型的符號意象
長治傳統布藝虎玩具在三維立體造型上,頭顱、軀干、四肢融為一體,整體外部輪廓圓潤柔和、敦實渾厚,以空間隆起的部分指示生理功能的區域劃分。飽滿的造型具有向外的張力和生長的活力,反映了創作者追求圓滿與生機的宇宙觀和樸素的民間人生哲學。布藝虎玩具在形體塑造上頭部空間微微昂起,呈虎虎生威之態;四肢部分粗短、外撇,呈扎地生根的穩定之態;五官部分和虎尾由單體造型,隨后縫制黏合。其中潞王虎在飛虎造型上傳承了漢代虎畫像石中肋生雙翅的形態,添加了翅膀造型,取如虎添翼之勢。總體看來,長治傳統布藝虎玩具整體塑造不肖形似而重神似,弱化了虎能指的自然形態屬性,而突出所指的寓意性精神內涵。近現代中國繪畫大師齊白石在藝術創作中也強調:“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長治傳統布藝虎玩具的藝術性和生命力正表現于此,它并不是單純地去模仿虎的原型,而是依據兒童受眾人群屬性,依據手邊材料的可利用性和歲時節令中的虎俗進行發散性的思維與再創造。
長治布藝虎玩具萌趣的造型指征兒童,與山西其他地區種類的民藝虎“虎兔”可以進行相互的比較印照。虎是獸中之王,處于生態食物鏈的頂端;而兔是弱小敏感的食草動物,是食物鏈底端被捕食的對象。兩種屬性的結合,說明母親希冀子孫既有虎的雄壯又有兔的溫柔的美好意愿。在《說文》中亦有“?”字,讀音為兔,字意為虎,也是民間創造的來源。如若說龍虎形象的結合,指示了遠古圖騰崇拜和巫覡祭祀的神性,那么虎兔形象的聯系則指示了民間普羅眾生的人性。
(二)局部五官的抽象形態溯源
在整體與局部造型以及圖案裝飾上,布藝虎對自然虎特征進行了抽象處理。雖然圖像符號建立在相似性的基礎上,卻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視覺感官或寫實主義的相似性。符號的形態是超越視覺局限的,抽象元素也會成為一個圖像符號。長治傳統布藝虎玩具的抽象方法總結起來有兩種方式:第一是純粹抽象,在創作中抽取一切對于自然虎的感覺印象和特定觀念思想后所剩下的純粹形態,譬如布藝虎圖形紋飾和色彩概念的處理。這是能指與所指之間思維的相似,用符號抽象地再現了所表現對象的某種特質。第二是抽象與具象的結合,從現實虎的屬性形態中抽取出來的抽象形,經過解構、重組、變形等手段使新形態界于抽象與具象之間;或者根據人對自然虎的感覺知覺,對觸覺、嗅覺、聽覺、味覺等進行視覺化的意向處理,譬如整體外部輪廓和局部五官構造的關系處理。
長治傳統布藝虎玩具的眼睛形態源自上古時代商周青銅器獸面紋中的長眼紋,采用層疊縫制的方式與臉部相結合。眼眶眼球部分由三至四層水滴狀圖層組成,附有中心旋轉發射的線狀睫毛紋飾,以及火焰紋與云紋的抽象意蘊組成的眉毛紋飾,虹膜瞳孔部分由正圓形狀點睛。布藝虎玩具眼睛的創作不是基于圖像的寫實程度,而更多是對于民間文學中“吊眼金睛”和“丹鳳眼”的摹寫。虎耳造型亦可追溯至商周青銅器虎頭紋飾的環形耳紋樣,利用布質材料的硬度物理屬性呈半立體桃形空間構造。虎嘴造型為凹字獠牙,以表現上排牙齒居多,左右兩側第二顆牙齒上翹,其余下垂。另外虎嘴中部吐著紅舌頭的形態受到戰國時期鎮墓獸影響頗深,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間藝術中凸顯的童趣。虎鼻造型可以明顯看到良渚型虎頭紋飾的演化軌跡,這也是民族遷徙等因素導致的文化融合之結果。其中以黎侯虎的豎鼻最為典型,外鼻呈綠色樹葉狀,附有幾何脈絡紋樣,鼻孔鼻翼部分置換為紅色球形。鼻子形狀組合隱喻自然中的艾葉、菖蒲和花椒,皆為驅邪避毒之意。長治地區其他種類布藝虎亦為豎鼻,不同色底綴以動植物紋樣或吉祥文字修飾。裝飾圖案中抽象概念的由來是中華文明先祖在混沌初開時對變幻不定的外部世界的彷徨與不安,于是便有了如《易經》中變易、簡易、不易原則的探索,他們在民間藝術造型中尋求獲取安寧的可能,將外在世界的事物從變化無常的虛假偶然性中提取出來,并用近乎抽象的形式使之永恒。從神虎和自然虎的意念中把握其變化無常和不確定性,并賦予人造布藝虎一種必然性和規律性,這中間有理性的過程,也有感性直覺的過程,而其所創造的民間傳統布藝虎玩具造型是獨一無二,無可比擬的。
(三)幾何紋飾的視覺文化符號解讀
布藝虎玩具造型是由二維平面和三維立體空間共同組合而成的,其中裝飾圖案的幾何部分主要展現平面構成中的重復性和秩序性等視覺美學規律。在我們所認知的世界里,自然生物的生命結構本質上是井然有序的,而并非如表面上顯現的雜亂無章的生命體。自然界中日月交替、朝夕輪回、四季往復、生死榮枯,無不是秩序的循環使然。自然界生命的律動具有節奏感,生命的構造具有平衡感,古人受到自然界事物持續的刺激從而在認知上經過分離、提煉和選擇,將一些印象感覺在認知系統中儲存下來,通過編碼轉換為原始的抽象符號圖案。這些符號化的圖案通過人類感知系統不斷內化與圖示化,從而形成愈趨穩定的圖像符號體系,同時也反映了人類不同階段、不同階級的生產生活空間和生存狀態。
長治傳統布藝虎玩具的平面紋飾充滿原始審美意識的幾何形圖案,是人類認識世界的記憶編碼。人類在民俗民藝活動中借助儲存的記憶將編碼轉化為符號,使圖像變成區別于一般意義上語言的一種視覺文化語言,其所指具有精神象征性。布藝虎玩具虎體前后都有裝飾性的旋風狀花紋圖案,用來表現老虎皮毛上的漩渦,就是以簡單的符號指代了老虎周身皮毛的生長機制和生成規律。它清晰地闡釋出符號的表象形態和民間藝人對生命的體悟。漩渦紋是民間剪紙常用的裝飾紋樣之一。剪紙和布藝虎玩具擁有類似的環境、工具、材料和表現技法,都是民俗傳統活動中最普遍、最重要的物化載體,是以符號與其表達對象之間的相似性為主導的民俗文化符號,亦是相互借鑒的對象。布藝虎玩具虎爪處的裝飾紋樣亦是以民間剪紙中陽剪的花瓣紋和月牙紋為主,其中黎侯虎的花瓣紋偶合了篆書體“心”字,使其賦予了一定的象征性意義。自然形態的虎身體上覆蓋著黑色或深棕色的橫向條紋,而毛底色為淺黃或橘紅色不等,形成鮮明的對比。長治地區傳統布藝虎玩具的虎背脊處圖案一般呈連續波紋狀,其中黎侯虎是由整塊布料裁剪成一陰一陽的紋飾以區分雄雌性別,符號所指對象為漢族民間傳統的陰陽結合的生殖繁育觀念。裁剪之中陰剪和陽剪的手法,含有紋樣的陰陽之道,印合了符號的能指和所指。提出陰陽一說的道家雖主張隱逸出世,而道法自然,生生不息亦是入世的哲學。
結?語
《莊子·山木》云:“既雕既琢,復歸于樸”,在長治地區分布的各類型布藝虎玩具中,以黎侯虎形象最為質樸,但也正因為其樸素淳厚的本質才能代表民間的社會形態,進而成為長治城市形象的文化符號。魯迅在《北人與南人》中寫道“北人厚重”,雖然潞商的開拓精神遠近聞名,但是長治人內心深處仍受表里河山的特殊地理環境和幾千年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影響,從而形成內斂自守、古樸恬淡的性格,以及勤勞樸實、忠厚仁義的品質,這些均體現在布藝虎玩具的外延和內涵上。其憨態可掬和萌化的造型,使虎由原始神性向世俗人性衍化,在使人歡愉的同時,更能從中感受到一種自我意識的生命律動。長治布藝虎玩具內在的生命感和外在的歷史文化感,都寓于抽象的地域民俗符號特征之中。只有深入了解民間文化內涵,把握傳統造型觀念,探索民間傳統手工藝的圖像符號特征和藝術規律,才能使長治布藝虎玩具煥發出新的藝術生機,在民間文化與自然環境以及人類社會共存的文化生態系統中實現可持續發展。
(責任編輯:楊建)
參考文獻:
1.徐恒醇.設計符號學[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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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長治學院校級課題項目《上黨地區民間傳統手工藝文化生態調查及研究》,(項目編號:zz2017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