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源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白雪烏鴉》是遲子建創作的一部災難文學,講述1910年傅家甸(現哈爾濱市道外區)發生的一場鼠疫災難,數以千計的生命離開了這個世界,其中不乏描寫鼠疫和死亡的殘酷筆調。但遲子建并沒有單純地刻畫經歷死亡人們的慘狀,而是在盡可能還原當時歷史風貌的同時譜寫了一曲生命和人性的挽歌。在她看來,鼠疫籠罩下的死亡給人們更多的時間去思考“生”的意義,災難本身的“非常態”也影響到了他們“常態”下的生活。死亡對人物身心的摧殘因遲子建作為創作者的主體性得到消解,文本內的人物或樸實無私或自私自利,在遲子建的筆下都產生了讓人憐憫的特質。故《白雪烏鴉》以那段獨特地域的不為人知的歷史描繪以及出色的人物塑造,讓其在一眾災難文學中有著重要的地位,也擁有著獨特的美學價值。
相比于描寫“日軍侵華”和“大下崗”兩個關于東北地區的熱門主題,遲子建選擇了離日常回憶較遠的晚清時期哈爾濱鼠疫爆發的歷史。《白雪烏鴉》的地位與成就離不開她對相關史料的仔細考察以及對冷冰冰的歷史充滿溫情的再次演繹。如果說宏觀的歷史在對過往脈絡進行梳理與評價的同時抹殺了作為個體的平凡人物的存在的話,那么文學即是對這種寫作模式的反撥。在塑造一個個以假亂真的人物和故事情節之前,要對當時的哈爾濱進行由宏觀到微觀的復原。“在籌備《白雪烏鴉》時,盡可能大量地吞吃素材。把能搜集到的1910年哈爾濱大鼠疫的資料,悉數收歸囊中,做了滿滿一本筆記,慢慢消化。”正是遲子建在黑龍江的生活經歷和對特定時期歷史的細致體察,并且在史料的考評下增補細節,刻畫死亡陰云下的蕓蕓眾生,各個人物先后交叉出場,在這場災難面前扮演著屬于自己的角色,“在真實歷史背景下進行虛構,給歷史人物注入尋常人的情感”,才復原了那個野蠻生長且由多個國家多種文化沖突、交融下的哈爾濱,史書上的事件雖然真實但是與讀者的生活距離太過遙遠,而文學雖然是虛構,卻能很好地彌補這一段距離,讓讀者體會當時“人”的經歷,使感受其中蘊涵的人文關懷成為可能。
在《白雪烏鴉》中,鼠疫造成的災難和死亡成為了人性的試金石。無論是為了哄抬糧價、等到鼠疫過后狠狠地賺一筆的紀永和,臨危受命、力排眾難的伍連德、還是為了回報生養自己的傅家甸、扛起送飯任務的周耀祖和喜歲父子,在瘟疫和死亡陰影的籠罩下的人性全部暴露了出來。但值得注意的是,遲子建筆下的人物雖然真實,所持的立場也不盡相同,但遲子建既沒有冷眼旁觀也沒有簡單粗暴地進行價值判斷,更沒有把人物后來的境遇和他們的品性聯系起來。在她的筆下,人物罹患鼠疫的癥狀和死亡的情節十分簡潔,往往只用一句相同的話便一帶而過。紀永和、周濟周耀祖喜歲祖孫三代、秦八碗等一批立場完全不同的人都已死亡,而以傅百川、于晴秀、翟役生為首的“剩下的人”則要承受身邊的人死亡的痛苦,頑強地活下去。而對于人品沒那么好的人,遲子建在描寫他們的時候也保留了最大程度的善意,這其中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翟役生。他和王春申的小妾卿卿我我,因為自己當太監的經歷而欺負年紀尚幼的喜歲,偷偷舉報金蘭和她的女兒,種種行為都讓讀者對這個人物厭惡至極。而遲子建即使對待這樣的人物都保留了最大程度上的善意:在最后一章“回春”中,王春申看著這個同樣在泥潭中苦苦掙扎最后又因這場災難使自己的希望全部破滅的“可憐人”,釋懷了過去的仇恨和厭惡,邀請他一起喝酒,達成了和解。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出作為創作者的遲子建對“災難”和“人性”的看法,也可以看出在她身上散發著的巨大的人文關懷。
災難不僅可以成為人性的試金石,同時災難的危害也可以成為提供給生者的養料。災難中的生活是“非常態”的,而這種“非常態”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影響到生者以后“常態”的生活。可以這么說,正因為災難的存在,讓生活中的沉淪在死亡的籠罩下又活泛了起來,死亡的危機給人們原本不如意的生活帶來重新洗牌的可能。《白雪烏鴉》中的翟芳桂被人賣到青樓,后承受著紀永和施加給她的“典妻”之辱,因為這場鼠疫讓她的生活迎來“柳暗花明”的可能:她繼承了紀永和的糧棧和陳雪卿的糖果店,膝下無子的她也領養了陳雪卿的孩子。而她也因為這場鼠疫想通了自己該“如何過好這一生”:她沒有理會日本人的高價而把糧棧的大豆賣給本地的醬油廠,同時又勇敢地與鞋鋪老板羅扎耶夫結婚。不得不承認這場鼠疫的發生給人們的生活帶來劇變,而如果沒有這場災難,也許翟芳桂還會飽受屈辱,王春申還會夜晚住在馬廄,白天和心愛的黑馬經歷風塵仆仆,不得不說這是另一種充斥著“慢性死亡”的災難。
遲子建不僅給了小說中人物一個重新審視與改變自己生活的機會,也給了閱讀這部小說的讀者一個重新思考自己人生的機會,展現生活中殘酷的一面,但又讓人保有著繼續生活的希望和初心。不得不說《白雪烏鴉》和寫作這部小說的遲子建本人受到了存在主義哲學甚至是加繆《鼠疫》的影響,而遲子建的平靜敘述和拒絕做價值判斷的立場讓本應“觸目驚心”的死亡得到消解,再加上作者對生活的熱愛和基于地域文化和傳統文化的對“生活”的理解讓死亡這個嚴肅的話題再度軟化,也讓其中有了“容人思考”的空間。如果說對無處不在的死亡的恐懼即災難的恐怖之處的話,那么遲子建對死亡的彰顯和隨后的消解傳達給讀者的則不僅僅是恐懼,這其中也側面反映出作者本人對死亡的理解,即彰顯死亡,消解死亡,思考死亡,為的是更好地“活著”。
在抹殺個體的史書中發現眾生,在無處不在的陰影中向死而生,這既是《白雪烏鴉》這部小說的意義,也是文學存在的意義。也是遲子建對史料的細致考評、對語言文字的精心打磨以及心中對生活抱有的熱愛和關切鑄就了《白雪烏鴉》的美學價值。災難會過去,對死亡危機的恐懼也會消散,而絕望中也孕育著希望:對為何而活的思考,對身邊至親之人的愛和懷念則會注入每一個心房,與肉體同生共死。這既是這部著作的意義,也許也是我們努力撐過災難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