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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戰略界為何沒能預見蘇聯解體
——基于認知相符理論的解析*

2020-04-18 12:48:01吳大輝
俄羅斯研究 2020年6期
關鍵詞:軍隊

吳大輝 王 洋

【內容提要】美國擁有最龐大的蘇聯研究機構和最強大的情報系統,但為何沒能預見蘇聯解體?本文借用國際政治認知學派代表人物羅伯特·杰維斯錯誤知覺研究中的認知相符理論,解析美國戰略界集體預測中對蘇聯解體的全方位誤判。在經濟方面,美國經濟學家基于蘇聯1950 年開始的20 年間經濟整體向好的歷史經驗認知,對蘇聯未來經濟走勢判斷持過分樂觀態度。在軍事方面,他們高估了蘇聯軍隊在政權穩定中守護者的作用,低估了蘇聯軍方人員在政治過程中的自主性,堅信戈爾巴喬夫可以在最后關頭動用武力來保衛蘇聯。在外交方面,他們認為東歐的和平劇變對蘇聯而言是一種解脫,忽視了東歐政治進程與蘇聯國內改革之間的“影響循環流”,以及東歐劇變對蘇聯國內民族分離主義的鼓舞作用。在意識形態領域,蘇聯末期社會意識形態的衰落被錯誤解讀,意識形態構成蘇聯政權主要合法性的事實被忽視。有鑒于以上對蘇聯判斷中全面的認知相符,最終導致美國戰略界未能預見蘇聯解體。

美國戰略界沒能預見蘇聯解體,但挪威奧斯陸國際和平研究所(PRIO)創始人、被稱為“和平學之父”的約翰·加爾通(John Galtung)卻預見到了。他早在1980 年就曾預測“作為帝國最薄弱點的柏林墻將在十年內倒塌,緊隨其后蘇聯帝國將崩潰”,因為蘇聯精英對“蘇聯和衛星國”“俄羅斯和其他加盟共和國”“城市與農村”“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資金流動性和商品匱乏現象”“共產主義烏托邦神話和蘇聯現實”之間的六大矛盾,無能為力。①[挪]約翰·加爾通:《美帝國的崩潰:過去、現在與未來》,阮岳湘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30 頁。1980 年蘇聯正處于勃列日涅夫時代的全盛時期,加爾通在此時斷言蘇聯即將崩潰,沒有引起西方世界的注意。事實上,在蘇聯驟然解體之前,人們對強盛帝國可能會突然崩潰這一假設,實在缺乏想象力。美國冷戰戰略的主要設計師喬治·凱南(George Kennan)將蘇聯“突然而徹底”的解體,稱為“現代國際關系史上最為奇怪、令人震驚、使人費解的事件”。②Owen Harries, “A Special Issue”, The National Interest, 1993, No.31(Special Issue: The Strange Death of Soviet Communism: An Autopsy), p.3.美國保守主義雜志《國家利益》(National Interest)在1993 年推出過一期探討蘇聯解體的文章,而這一特輯被冠名“蘇聯共產主義的離奇死亡”。③“The Strange Death of Soviet Communism”, The Special Issue of National Interest, 1993, No.31,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reviews/capsule-review/1993-06-01/strange-death-sovi et-communism-special-issue-national-interest-no

所謂“離奇”有兩層含義,即蘇聯解體的時間和方式?!半x奇”的時間層面含義在于,1985 年戈爾巴喬夫上臺之時,蘇聯依然具有強大的全球影響力,但為何在短短六年之后就分崩離析?一般而言,龐大帝國的衰亡總是漫長的。在凱末爾推翻奧斯曼帝國之前,它被改造成“歐洲病夫”已經有一個多世紀;哈布斯堡王朝的拼湊帝國受到1848 年革命的劇烈搖動后,又延續了80 年;而中國的王朝在度過興盛期之后,一般還要殘喘度過百年才會最終崩潰。④[美]大衛·科茲、弗雷德·威爾:《來自上層的革命——蘇聯體制的終結》,曹榮湘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年,第13 頁。事實上,在蘇聯解體前,西方戰略界對蘇聯面臨的各種頑疾了然于胸:經濟長期停滯,外債高筑,生活用品奇缺,物價不合理,黑市猖獗,加盟共和國離心傾向加劇,波羅的海和高加索地區尤為嚴重……早在蘇聯解體前就創刊的《共產主義問題》(Problems of Communism,蘇聯解體后改為:Problems of Post-Communism)長期全面探討蘇聯面臨的經濟、社會及民族等問題。但是,當時誰也不認為這些問題會危及蘇聯的生存,至少不會立即導致蘇聯解體。蘇聯為什么不像其他帝國一樣,在經歷權力頂峰期之后,在諸多經濟、社會、民族問題的消耗下,慢慢衰亡,而是以如此“離奇”的方式迅速地突然解體?

所謂“離奇”的方式層面含義在于,蘇聯為什么以如此平靜的方式解體?在戈爾巴喬夫改革越改越亂、蘇聯頹勢漸漸明顯時,美國戰略界開始預測蘇聯解體的可能性,并列出了這種可能性的四種走勢:其一,蘇聯完全充分解體,但過程和平,解體后轉向民主政治、市場經濟(最優);其二,蘇聯維持一個松散的聯盟,擁有一個形式上的中央,以保持控制核武器,同時放松對加盟共和國的管制(次優);其三,蘇聯以血腥暴力的方式解體,戰爭和沖突蔓延到邊界之外(不利);其四,蘇聯避免了解體,經濟止跌回升,實現中興,并再次成為一個統一強大的國家。①韓克敵:《美國與蘇聯解體》,北京:經濟管理出版社,2011 年,第388 頁。在蘇聯后期,美國一直將次優選擇即第二種走勢作為政策目標,卻意外地得到了最優結果。蘇聯的各種政治力量沒有刀兵相見,民族沖突也并未失控蔓延,蘇聯平靜解體,龐大帝國的崩塌沒有引起劇烈余震。

美蘇兩國冷戰纏斗數十年,雙方都投入了大量精力來研究彼此,以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據估計,美國的蘇聯問題研究機構在頂峰時期達到40 余家,專門研究人員最多時達3000 余人,有80 多所大學進行有關蘇聯的教學和研究。②于濱:“從X 到Z:西方‘蘇聯學’的興與衰”,《俄羅斯研究》,2011 年第1 期,第69-86 頁。在政府、軍方、情報、學界的努力下,蘇聯研究界已成為美國最龐大的“國別/地區研究體系”。如此規模龐大、投入甚巨的研究工程,最終仍以預測失敗告終,讓“美國戰略界為何沒能預見蘇聯解體”成為值得探討的問題。同時,在“美國衰落或崩潰”成為熱門研究話題的當下,通過對“美國戰略界為何沒能預見蘇聯解體”的解析,我們可以吸取美國戰略界的教訓,避免在“美國衰落或崩潰”的研究中產生錯誤知覺,出現類似的認知相符。

一、對美國戰略界的既有批評反思與本文解析的理論范式

由于未能預測到蘇聯解體,美國蘇聯學界(Sovietology)和情報界都受到了廣泛批評,其自身也進行了反思。這些批評和反思是對美國戰略界①本文的“美國戰略界”主要包括學術界、政策界和情報界。三者之間都存在交集,但學術界與政策界的交集最大。在20 世紀后半葉,美國的蘇聯學界與政策界聯系緊密,不僅僅是學術界的成果常常轉化為政策界決策的基礎性依據,而且政策界常常向學術界提出研究要求,甚至杰出的學術界人士直接被吸納進政策界。因此本文也使用“蘇聯學界-政策界”的概念。自身預測失敗原因的解釋性總結。

(一)對美國蘇聯學界-政策界之批評反思

蘇聯轟然倒塌之后,首當其沖的就是美國的蘇聯學界-政策界——從研究者所采用的研究方法,到分析視角,甚至包括研究者個人的政治傾向,都被嚴格而徹底地審視。

其一,反思社會科學預測的可行性。如此規模龐大、投入甚巨的研究工程,最終仍以預測失敗告終,這不禁讓人懷疑:社會科學究竟能否有預測能力?約翰·李維斯·加迪斯(John Lewis Gaddis)否認社會科學預測的可行性。②John Lewis Gaddi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an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1992, Vol.17, No.3, pp.5-58.他認為當少數變量在可控或已知條件下相互作用時,預測是可能的,但只要變量數量有些許增長,或操作條件變得復雜,預測將變得不可進行。蘭道爾·柯林斯(Randall Collins)的態度較為溫和,認為宏觀、中觀、微觀三種社會事件的可預測性不同。③Randall Collins, “Prediction in Macrosociology: The Case of Soviet Collaps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95, Vol.100, No.6, pp.1552-1593.一般來說,對宏觀歷史進行預測是可能的,學者可以同時提供理論和實證信息。但對于國家的建構和消亡這樣的“中觀事件”,地緣政治理論能夠提供的可預測時段是三十至五十年,而且學者只能提供發展方向,無法判斷事件的爆發節點。

其二,反思國際關系理論的研究方法。約翰·李維斯·加迪斯在其影響甚廣的“國際關系理論與冷戰終結”一文中宣告:“冷戰的突然終結意味著國際關系理論和實證研究方法的失敗”。④John Lewis Gaddi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an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而國際關系理論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其使用的研究方法出了問題:當社會科學工作者努力模仿自然科學,追求理論的客觀(objectivity)和可預測性(predictability)時,殊不知絕對確定的科學從20 世紀之初就開始褪色,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和數學家正在為理論與現實之間的隔閡而擔憂,試圖將不確定性、偶然性和不可預測性納入其研究方法中。彼得·拉特蘭(Peter Rutland)對美國高校博士候選人于1976年至1986 年間,以蘇聯政治為主題寫就的畢業論文進行了調查,發現其中大多數人都“不掌握俄語”“不具備研究蘇聯的資質”。①Peter Rutland, “Sovietology: Notes for a Post-Mortem”, The Na tional Inter est, 1993, No.31(Special Issue: The Strange Death of Soviet Communism: An Autopsy), pp.109-122.美國蘇聯學界-政策界對以蘇聯為代表的非西方國家,一直存有一些程序化的研究和分析模式。蘇聯解體的突如其來,顯示了這些分析模式的局限性。

其三,反思美國蘇聯學界-政策界的分析視角??导{(W. R. Connor)認為在經濟理性假設當道的西方學界,傳統與觀念——這些對人類行為具有塑造作用的因素——幾乎沒有生存空間。②W. R. Connor, “Why Were We Surprised?” The American Scholar, 1991, Vol.60, No.2, pp. 175-184.長久以來,西方的蘇聯學家所依賴的分析視角都太過局限,他們總是著眼于可量化的因素,例如經濟發展、軍事力量、農業產值等。這種模式化的研究忽略了蘇聯社會以及東歐國家當時正在發生的變化,例如民眾的民族情緒,他們對言論自由和宗教自由的渴望,或對當局的不滿心理,認為政府已經喪失執政合法性……這些因素被認為“太軟”(Soft)、“不夠科學”,而被選擇性地屏蔽和忽略。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蘇聯歷史學教授馬丁·馬里亞(Martin Malia),曾化名為“Z先生”發表長文“通向斯大林的墓地”,指責美國的蘇聯學界關注社會和經濟等“底層問題”研究,卻忽視了對集團模式所特有的意識形態和政治等“高層問題”的專注,以“社會研究”取代了“政權研究”。③Z, “To the Stalin Mausoleum”, Daedalus, 1990, Vol.119, No.1, pp.295-344.

其四,反思美國蘇聯學界-政策界研究者的政治傾向。彼得·拉特蘭認為,美國的蘇聯研究者持有的政治偏見(Political Bias),是他們產生誤判的原因。④Peter Rutland, “Sovietology: Notes for a Post-Mortem”.活躍于20 世紀80 至90 年代的蘇聯研究者成長于60 至70 年代,他們中間的很多人都是修正主義者(Revisionists),懷有強烈的左翼政治同情(Left-Wing Political Sympathies)和左翼偏見(Left-Wing Bias),不同于經歷過二戰、對美國懷有深切自豪感的老一代研究者。這些新一代研究者經歷了越戰、經濟滯脹,見證了風起云涌的社會運動,對資本主義懷有強烈的懷疑,對蘇聯心懷好感。他們將1917 年革命定性為“由有覺悟和理性的工人及農民發起的大眾革命”,這說明了他們的政治傾向。美國研究者對蘇聯社會主義模式的認可,使他們無法準確評估蘇聯的實際歷史進程。

(二)對美國情報界之批評反思

蘇聯驟然解體之后,美國情報界遭遇了一場嚴重的合法性危機。主流媒體,無論是自由派還是保守派,包括《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外交事務》等,都猛烈攻擊中央情報局,批評它是“最愚蠢無能的政府機構”,“從沒對二戰后的世界形勢做出過正確判斷,在蘇聯解體上尤其無能”,“讓國民為他們愚蠢而昂貴的錯誤買單”,“未能完成既定使命”。參議員莫伊尼漢(Daniel Patrick Moynihan)甚至提議將中央情報局解散,將其并入國防部的情報部門中。①Bruce D. Berkowitz, Jeffrey T. Richelson, “The CIA vindicated: the Soviet collapse was predicted”, The National Interest, 1995, Issue 41, pp.36-47.具體而言,對美國情報界的批評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批評情報界在信息搜集方面的不足。美國知名政治記者伍德沃德(Bob Woodward)對中情局的評價是:優質的政治情報,如反映克里姆林宮情況的政治情報,基本不存在。1991 年8 月18 日,“蘇聯國家緊急狀態委員會”宣布“行使國家全部權力”的時候,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于當天晚上11 點播報了這一消息,國家安全顧問斯考克羅夫特(Brent Scowcroft)看到新聞后轉告了老布什,而中情局的報告第二天才送達白宮。②[美]喬治·布什、布倫特·斯考克羅夫特:《重組的世界——1989-1991 年世界重大事件的回憶》,胡發貴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 年,第472 頁。中情局的信息搜集能力到底如何?其工作失誤源于何因?以色列情報機構摩薩德駐美國華盛頓事務部主管阿爾貝爾(David Arbel)給出如下評價:中情局的技術情報來源十分先進可靠,但缺乏可靠、充足的人力情報來源。③[美]戴威·阿爾貝爾、蘭·埃德利:《西方情報機構與蘇聯解體:未能撼動世界的十年(1980-1990)》,孫成昊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 年,第261 頁。人力情報來源的缺乏,導致無法洞察蘇聯政治進程。中情局依靠衛星等獲得豐富的技術情報來源,可以對定量問題——例如蘇聯軍事設備全方位和精準的細節——做出判斷,但人力情報來源,尤其是對蘇聯身居高位者的人力情報信息,卻非常缺乏。這就導致美國對蘇聯的基本生活狀況以及高層政治進展,缺乏系統性的感知,而且極容易下“肯定性的結論”。這種認知相符基于以下判斷:與修改或推翻現有信念相比,人們更傾向于堅持它或證實它;一旦情報界對其既定框架充滿信心,那么在這種框架下形成的結論,注定是被不加批判地認作“已證實”。①Matthew Herbert, “The Intelligence Analyst as Epistemologist”,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elligence, 2006, No.19, p.678.這是當時美國情報界普遍存在的現象。

其二,批評情報界在信息處理上的問題。伯科維茨(Bruce Berkowitz)認為,中情局的“預測無能”并非是其機構本身的錯誤,因為中情局“所做的預測是分領域的,但蘇聯的崩潰是一個整體現象”。阿爾貝爾也認為,盡管中情局和情報機構緊盯著蘇聯,但始終未能理解蘇聯變化的重要性。②[美]戴威·阿爾貝爾、蘭·埃德利:《西方情報機構與蘇聯解體:未能撼動世界的十年(1980-1990)》,第251 頁。事實上,美國情報界始終強調結構性論證(structured argumentation),即對問題的定義總是始自于分解問題,然后對問題的每一個組成部分進行系統分析。③Jill Jermano, “Introduction to Structured Argumentation”, Project Genoa Technical Report, Washington, D.C.: Department of Defense, May 2002.但在對蘇聯是否會崩潰問題的預測上,美國情報界并未將各個分領域的預測有機地整合起來。情報搜集人員、處理人員、分析人員和用戶之間的屏障仍然牢固,門戶之見制約了合作。④[美]羅伯特·克拉克:《情報分析:以目標為中心的方法》,馬忠元譯,北京:金城出版社,2013 年,第25 頁。

(三)本文的理論解析范式:認知相符理論

本文嘗試使用羅伯特·杰維斯(Robert Jervis)的認知相符理論,解析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解體的誤判。杰維斯是認知學派國際政治理論的領銜學者?!板e誤知覺”是杰維斯引入國際政治理論的一個心理學術語,指由于決策者對接收到的信息做出了誤判,其決策和行為隨之偏離了實際,導致的結果與決策者的原本意愿不相符。意即,由于決策者對形勢和對方意圖做出了錯誤判斷,并且往往是夸大對方敵意的判斷,所以他們會采取過分的行為。這實際上形成了螺旋邏輯,即如果一方認為對方懷有敵意,那么即使有很多證據表明事實并非如此,這樣的印象仍然得以維系。杰維斯認為,導致錯誤知覺生成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由于認知相符(cognitive consistency)在認識過程中的呈現。所謂“認知相符”,是指人們在理解和認識客觀世界時會保持自己原有認識的趨向;當接收信息時,總是下意識地使新獲得的信息與自己原有的認識保持一致,而回避、抵制與原有認識不一致的信息。簡言之,相符性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強烈的認知取向,即人們趨于看見他們預期看見的事物,趨于將接收到的信息歸入自己原有的認識之中。①[美]羅伯特·杰維斯:《國際政治中的知覺與錯誤知覺》,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127 頁。

人們對世界的事物總是有著一定的認識,這些認識保存在記憶之中,形成了在接收新信息之前的原有認識。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人都有保持自己原有認識的趨向,當他們接收到新信息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使新信息與自己原有的認識保持一致。如果決策者接收到的信息與自己原有的認識不一致,他們就可能對新的信息視而不見,或是曲解誤斷,使其能夠與自己原有的認識一致起來。這其中還包括誘發定式(evoked set),即人們接收到信息的時候,會以自己當時集中關注和考慮的問題為定式,據此解讀自己接收到的信息。一個人會根據即時的聯想去認識和解讀刺激因素,所以要推斷一個人從某種證據之中得出什么推論,我們往往要知道這個人正在關注的問題和他剛剛接收到的信息。②同上,第223 頁。

二、美國戰略界對蘇聯經濟增速判斷中的認知相符

蘇聯解體是由多重原因共同導致的,經濟增速放緩、軍費負擔過重、政治改革以及領導人特質都值得追溯。這一事件跨越多個領域,指責某個領域的學者未能預見蘇聯解體并不公平。然而,即便僅考慮經濟領域,美國的蘇聯學領域經濟學家們也仍然難辭其咎。他們忽視了一些重要的現象,包括經濟增速的持續下降、軍費在國民經濟中的畸形地位、戈爾巴喬夫改革的經濟后果,以及1980 年后的貨幣性不均衡,這些現象構成了“蘇聯解體的經濟因素”。始于20 世紀70 年代的經濟停滯,是戈爾巴喬夫急于推行改革的重要原因,盡管后期因為經濟改革不順而轉向政治體制改革。然而,美國經濟學家并沒有預見到蘇聯經濟在70 年代急轉直下的趨勢,對蘇聯經濟持普遍的樂觀態度。因為自20 世紀50 年代之后,蘇聯經濟有近20 年的較快增長期,使得美歐戰略界已經對蘇聯經濟形成固定認知,即蘇聯計劃經濟具有強大的可持續力和自我修復調整的能力。①Michael Ray, “Why Did the Soviet Union Collapse?” Bratainnica, https://www.britannica. com/story/why-did-the-soviet-union-collapse美國戰略界由此形成了“蘇聯經濟發展向好”的固定認知,甚至認為,在20 世紀大部分時間里蘇聯在政治、軍事和經濟實力上都能與美國匹敵,因此與西方國家市場自由主義截然相反的蘇聯計劃經濟似乎是可行的經濟選擇。②Rand/UCLA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Soviet International Behavior, “Soviet Economic Grow: 1928-1985”, https://apps.dtic.mil/dtic/tr/fulltext/u2/a220336.pdf這導致對1970-1990 年蘇聯經濟的危機因子認識不足,認為危機癥候尚不會轉化為導致國家解體的經濟崩潰。例如,美國國會聯合經濟委員會在1982 年推出的研究報告中指出,1979-1982 年蘇聯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率已明顯低于五年計劃制定的指標趨勢,1979 年創下經濟增長新低(0.8%)。但該委員會在分析這種經濟頹勢的原因時指出,是惡劣的氣候周期導致農業發展差強人意,是全球經濟衰退導致蘇聯外貿收入減少。該報告相信這些消極因素都是可以逆轉的。③Joint Economic Committee, Congress of the United States, “Soviet Economy in the 1980’s: Problems and Prospects”, Part 1, December 31, 1982, Washington: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這種基于歷史類比而產生的認知相符帶來了誤導作用,將一些實質上不相同的現實事件和歷史事件牽強地聯系在一起,從而導致重大的知覺錯誤。英國歷史學家A.J.P·泰勒說:“人們利用過去的經驗來支持自己的偏見。”斯坦利·霍夫曼同意費正清的觀點,認為美國人往往把歷史當作“雜貨袋,每個人都可以從中找出‘經驗’來證實自己的觀點。”這說明,人們只是利用歷史上的類似現象支持自己已有的認識和偏好。④[美]羅伯特·杰維斯:《國際政治中的知覺與錯誤知覺》,第239 頁。美國戰略界對蘇聯基礎數據的預測失誤,就是一個此類認知相符的典型案例。

有學者統計了美國經濟學家對1970 年至1990 年蘇聯經濟數據的預測,發現無論是以中情局測量的國民生產總值(GNP)與工業增長,還是以蘇聯官方發布的凈物質產值(Net Material Product,即NMP)為預測指標,高估蘇聯經濟增速是美國蘇聯研究界犯的普遍錯誤。例如,孔托羅維奇(Vladimir Kontorovich)對1970-1990 年發表的關于蘇聯GNP增速的文章進行了統計。他發現,在27 篇增速預測文章中,有25 篇高估了蘇聯的經濟增速,高估比例高達93%。在這些研究中,既有針對特定年份的增速估計,也有三年或五年的平均估計。而所謂的“高估”或者“低估”,是將預測數據與中情局公布的實際數據比較得出的。在27 份預測研究中,僅有斯坦利·科恩(Stanley H. Cohn)于1970 年對1971-1975 年經濟增速所做的預測(3.5%)略低于實際增長值(3.7%),以及亨利·羅文(Henry Rowen)于1982 年對1973-1988年經濟增速所做的預測(1.0%-2.0%)低于實際增長值(2.2%)。①Vladimir Kontorovich, “Economists, Soviet Growth Slowdown and the Collapse”, Europe- Asia Studies, 2001, Vol.53, No.5, pp.675-695.

美國經濟學家對蘇聯經濟預測中的集體錯誤,歸根結底是基于歷史類比的認知相符。本文認為,可以從研究者使用的預測方法、數據來源,以及他們所處的特殊社會環境中探尋原因。對于蘇聯經濟增長率的預測失誤,是美國戰略界沒能預見蘇聯解體的重要原因。

(一)忽視蘇聯的特殊性加劇認知相符

美國經濟學家未能意識到蘇聯經濟制度的特殊性。從1970 年到1990 年,美國經濟學界的集體預測失誤可謂曠日持久。當1970 年到1980 年的實際增長值揭曉之后,經濟學家們理應意識到此前的高估傾向,并及時調整預測方法。②Rand/UCLA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Soviet International Behavior, “Soviet Economic Grow: 1928-1985”.然而,理論上的及時糾偏并沒有發生,1980 年到1990 年的增速預測仍然整體偏高,經濟學家們重蹈70 年代的覆轍。這場集體誤判之所以出現,與美國經濟學家對蘇聯經濟制度的特殊性認識不足有重大關系??v觀西方經濟史,自現代市場經濟制度確立之后,經濟增速均呈現周期性波動,這一現象得到現實的反復印證,成為西方經濟學家的普遍共識和基本信條。問題在于,市場經濟和指令式經濟在經濟活動的組織中占據著兩個極端。③Leslie Kramer, “Market Economy vs. Command Economy: What’s the difference?” Investopedia, https://www.investopedia.com/ask/answers/100314/whats-difference-between- market-economy-and-command-economy.asp用市場經濟的共識與信條審視計劃經濟時難免出現嚴重紕漏。

基于歷史類比的經濟預測固然以客觀數據和預測模型為基礎,但學者所持的個人觀點和信念仍對預測結果具有重大影響,否則諸多研究者的預測數據也不會呈現出如此強的多元性,畢竟他們使用同樣的數據,以及近乎雷同的預測模型。由于將西方市場經濟增長規律應用于蘇聯經濟增速預測,保留了對經濟周期性波動的強烈信念,而未能注意到蘇聯計劃經濟體制的特殊性。①Matthew Johnston, “Why the USSR Collapsed Economically?” Investopedia, https://www. investopedia.com/articles/investing/021716/why-ussr-collapsed-economically.asp美國的經濟學家無法想象蘇聯經濟會出現20 年以上的持續下滑,這種信念讓他們在預測模型使用和數據詮釋中,有意無意地對蘇聯經濟增速進行高估,并選擇性地忽視70 年代的預測失敗,在80 年代繼續一路狂飆。可以說,對研究對象(蘇聯經濟體制)的認識不足,是經濟增速預測失敗的重要原因。延伸來看,研究者的預測和判斷均以歷史經驗和常識為基礎,而歷史經驗和常識源于研究者的過往經歷和所見所聞。加之,作為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第一個實行計劃經濟體制的國家,蘇聯是一種嶄新的存在,亦是美國社會科學家既有知識邊界之外的全新領域,這也增大了預測難度。

(二)長期存在的高估傾向加劇認知相符

在美國,當時存在著大眾對蘇聯經濟高增長的預期,美國戰略界對蘇聯的研究有意無意地在此問題上形成認知相符。當兩個國家處于持續且激烈對抗時,高估對手而加緊防備帶來的額外代價,遠比因輕視對手而慘遭失敗要低得多。因此,在國家間對抗中,低估對手的實力絕非明智之舉?!皩幙筛吖?,絕不低估”的競爭心理在美蘇冷戰中被發揮得淋漓盡致。早在1984 年,約瑟夫·奈(Joseph Nye)就提出美國學術界和政界有“高估蘇聯的習慣”,這導致美國喪失談判優勢,即使是在“美國處于強勢地位的時候”。②Joseph Nye, “Can America Manage Its Soviet Policy?” Foreign Affairs, 1984, Vol.62, pp. 857-878.對于美國戰略界的這一心理,以色列摩薩德駐美國華盛頓事務部主管阿爾貝爾做過十分精辟的總結:美國有一種看法,或者是“理念”,一直存在到蘇聯帝國崩潰前的最后一天,那就是蘇聯對西方構成了實實在在的威脅,無論是蘇聯的疲態盡顯,還是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的悲傷哀求,都無法削弱這種理念的影響;這種“理念”使得華盛頓直到蘇聯崩潰前都把它當作平起平坐的強國,指出當局過于夸大形勢的情報官員,都被認為是“掃興的人”。①《西方情報機構與蘇聯解體:未能撼動世界的十年(1980-1990)》,第251 頁。1982年,美國參議員Y·普羅克斯邁爾在概括中情局關于蘇聯經濟狀況工作報告時曾說:“可以從這類研究得出三個關鍵性的結論:第一,蘇聯的經濟增長逐漸減緩,然而在可預見的未來經濟增長仍將繼續;第二,經濟成果并不令人滿意,經濟效益欠佳,但這并不意味著蘇聯經濟已喪失活力和動力;第三,雖然蘇聯經濟發展的成果與計劃之間存在著差距,但即便從長遠看,蘇聯經濟也未必會崩潰?!雹谵D引自[俄]葉·季·蓋達爾:《帝國的消亡:當代俄羅斯應從中汲取的教訓》,王尊賢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年,第146 頁。

從情報人員所受的質疑,可以看出,當時美國民眾、學者及政府官員都傾向于相信蘇聯前途光明,堅不可摧。只有極少數美國的蘇聯學界經濟學家,在蘇聯解體前夕清醒地指出了蘇聯經濟存在的問題:蘇聯的資源可能會限制經濟的發展、工業界的經理人缺乏運作市場所必需的知識、長期的國家命令限制了工廠對市場做出快速反應的生產能力。③Robert D. Grey, Lauri A. Jennisch, Alanna S. Tyler, “Soviet Public Opinion and the Gorbachev Reforms”, Slavic Review, 1990, Vol.49, Issue 2, pp.261-271.但多數美國的蘇聯研究者在蘇聯解體前,仍然認為其經濟形勢遠未達到導致國家解體的境地。處于這樣的輿論氛圍和情感傾向之下,如果經濟學家對蘇聯經濟前景做出悲觀判斷,其個人要承擔輿論壓力甚至利益風險,還有可能被指責因為低估競爭對手而誤導政策的重大風險。因此,無論是從個人利益角度出發,還是以美國國家利益為考量,對蘇聯經濟增速做樂觀判斷,都是合乎時宜、符合“戰略清醒”原則的明智選擇。

(三)蘇聯的數據虛高加劇認知相符

美國經濟學家進行經濟數據預測的第一步,是獲取并處理數據源。經濟生產活動的衡量與統計是極為復雜的國家內部事務,需要專門的政府部門進行信息搜集和數據統計,除主權國家政府之外的其他主體要獲得翔實可靠的經濟數據幾乎是不可能的。對于處在冷戰狀態下的美蘇兩國而言,獲取對方經濟數據的唯一可靠渠道,便是彼此發布的官方數據,而蘇聯的官方數據收錄于每年發布的《蘇聯國民經濟統計年鑒》之中。然而,美蘇兩國在經濟統計指標、價格計量方法等方面均不相同,這給雙方學者造成了新的挑戰。在經濟統計指標上,蘇聯采用國民收入,該概念基于馬克思對勞動和經濟生產活動的定義,被社會主義國家廣泛采用。1960 年以后,蘇聯經濟部門又開始采用社會生產總值作為經濟衡量指標。①金飛:“前蘇聯經濟增長的TFP 討論——蘇俄與西方序列的比較”,《俄羅斯研究》,2014 年第4 期,第165-191 頁。美國方面則采用國民生產總值(Gross National Product),即GNP。在價格計量上,蘇聯所采用的可比價格(Comparable Prices)未能有效排除通貨膨脹因素,需要進一步整理。美國經濟學家固然可以在不同的經濟統計指標之間實現符合經濟規律的轉換,也可以有效排除可比價格帶來的通貨膨脹問題。然而,由于經濟預測依賴于蘇聯官方公布的經濟年鑒,一旦數據源本身的質量存疑,即使數據經過糾偏和格式化,也無法產生可靠的預測結果。美國的蘇聯學界專家甚至這樣為自己的預測失誤辯護:如果我們弄錯了,那就意味著我們不能不這樣做,要預測蘇聯的經濟危機是不可能的事。這個專家群體中廣泛流行的看法是:所發生之事的原因具有主觀性質,是由1985 年之后蘇聯領導人所犯的種種錯誤所決定的。②[俄]葉·季·蓋達爾:《帝國的消亡:當代俄羅斯應從中汲取的教訓》,第147 頁。言外之意,不是美國的蘇聯研究界預測錯誤,而是戈爾巴喬夫的問題導致預測失敗。蘇聯的統計數據失實到什么程度?以美國戰略界最為關注的經濟增長數據為例,經濟學家庫爾茨威格(Laurie Kurtzweg)在向美國國會聯合經濟委員會遞交的一份研究報告中直言:西方自己著手對蘇聯經濟增長進行測量,本身就是出于對蘇聯官方所公布數據的懷疑。③Laurie Rogers Kurtzweg, “Measures of Soviet Gross National Product in 1982 Prices: A Study for the Use of the Joint Economic Committee, Congres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90, Washington: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英國統計學家安格斯·麥迪森(Angus Maddison)是麥迪森數據庫(Maddison Database)的創建人、《世界經濟千年統計》的作者,是蘇聯經濟增長測算領域大有權威的西方學者之一,其對蘇聯數據的評價是:總是低估通貨膨脹因素,而夸大增長水平。④Angus Maddison, “Measuring the Performance of a Communist Command Economy: An Assesment of the CIA Estimates for USSR”, The Review of Income and Wealth, 1998, Vol.44, No.3, pp.307-323.事實上,對于統計數據虛高的情況,蘇聯國內的學者和官員是承認的。1987 年7 月17 日,蘇共中央和蘇聯部長會議通過《關于根本改善國家統計工作的措施》的決定,強調“運用經濟杠桿和法制杠桿開展反虛報和瞞報的斗爭”,“對虛報瞞報及其他歪曲國家報表行為的責任者追究紀律上、物質上、刑事上的責任”。①王毓賢:“蘇聯成立國家統計委員會”,《經濟與管理研究》,1988 年第1 期,第62 頁。

三、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軍政關系判斷中的認知相符

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軍政關系判斷中的認知相符,在于始終相信蘇共對蘇聯軍隊牢靠的掌控力,始終相信軍隊是蘇聯政權最后的守護者,過濾掉了蘇聯軍方人員在政治過程中的自主性和影響力。美國著名蘇聯問題專家、杜克大學教授杰里·霍夫1992 年的觀點,代表了美國戰略界在對蘇聯軍政關系判斷中認知相符的嚴重程度:“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軍方會讓蘇聯解體,甚至沒有嚴重的流血事件。我至今仍然不相信?!彼徽J為蘇聯應該崩潰。按照他的認知,只有蘇聯軍隊先行崩潰,或者在戰爭中受到嚴重削弱,蘇聯才會崩潰。他認為軍隊在蘇聯解體中的作用是最令人費解的因素。②Brian D. Taylor, Po litics and the Russian Army Ci vil-Military Relations, 1 689-2000,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206-208.戈爾巴喬夫宣布單方面裁軍之后,美國戰略界密切關注軍方的反應,就蘇共對軍隊的掌控力進行評估。其評估結果認為,蘇聯軍隊服從文官統治,不構成獨立的政治力量,不會影響國家政治進程,蘇共牢牢掌控著蘇聯的軍事決策權。然而,蘇聯國內對軍事政變的擔憂情緒,以及在“8·19”事件中執行控制葉利欽支持者的軍事人員,其不作為甚至倒戈,都說明蘇聯軍隊并非政治家的“牽線木偶”。在綜合考慮法律傳統、政治風險之后,相當數量的軍人在“8·19”事件中做出了自己的政治選擇,蘇聯軍隊事實上是一支獨立的政治力量。由于多次違法、違背傳統地使用軍隊充當滅火器,事后又推卸責任,戈爾巴喬夫與軍隊的關系走向破裂,軍政關系不斷惡化。美國戰略界對蘇共掌控軍隊能力的高估、對蘇聯軍隊自主性的低估,使得他們始終將蘇聯規模龐大的武裝力量視作蘇共保存蘇聯的政治資本。

(一)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軍政關系的固有判斷

戈爾巴喬夫上臺以來,蘇聯的軍事政策發生了重大變化。戈爾巴喬夫試圖在軍事安全和民生經濟之間尋找平衡,并為內部改革營造緩和的外部環境。在“黃油與大炮”的困境之下,蘇聯的海外利益迅速收縮,相繼從阿富汗和蒙古國撤軍,武力不再被作為首要的沖突解決手段。在美蘇緩和的大氛圍下,蘇聯進行了大規模的軍隊裁撤,并逐年縮減軍費和軍備生產,資源分配格局發生了重大轉變。在資源分配上,蘇聯舍棄了傳統的“最壞情況假定”(Worst-Case),轉向“合理充足論”(Reasonable Sufficiency)、“防衛性國防”,試圖降低軍費在國家預算中所占的比例。①Mark Kramer, “Soviet Military Policy”, Current History, 1989, Vol.88, No.540, pp.337- 353.在人員方面,蘇聯進行了規模龐大的軍隊人員調動和裁減。1988 年12 月7 日,戈爾巴喬夫在第四十三屆聯合國大會上宣布冷戰結束,并宣布單方面裁減軍隊人數50 萬。②殷衛國:“對蘇聯亞洲裁軍的初步分析”,《世界經濟與政治》,1989 年第9 期,第45-47 頁。中高層軍官同樣經歷了大規模的裁減,據估計,將近1400 位將軍被裁,11000位上校及以上軍銜的軍官被裁。高層軍官中,15 位國防委員會成員(共17位)、15 個軍區司令(共16 位)被替換。被替換的軍隊高層人員中,只有少數被調任新職,多數失去職位,從此隱退。③United States 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 and the Defense Intelligence Agency to National Security Economics Subcommittee of Joint Economic Committee, “The Soviet Economy in 1988: Gorbachev Changes Course”, April 1989, DDB-1900-155-89, p.15, https://www.cia. gov/library/ readingroom/docs/DOC_0000292349.pdf如此大范圍地替換軍隊高層人員,這在前戈爾巴喬夫時代是難以想象的。此外,自公開化政策實行以來,不僅黨和政府受到了猛烈攻擊,軍隊亦未能幸免,被冠以“腐敗之軍”的名號。蘇聯國防部長亞佐夫憤怒譴責媒體“錯誤地使用公開化原則來詆毀軍隊”,陸軍大將利濟切夫憤慨地指責“鼓動者只看到黑暗面,詆毀軍隊和軍人,損害軍隊在民眾中的聲譽”。④Edward L. Warner, The Defense Policy of the Soviet Union, Santa Monica, Calif.: RAND Corporation, 1989, https://www.rand.org/pubs/notes/N2771.html

面對如此大規模的裁軍計劃、軍費縮減以及聲譽損失,蘇聯軍隊的利益受到了從上至下的嚴重損害。美國戰略界對此非常敏感,密切關注軍隊高層人員的動向和表態,預測蘇聯發生軍事政變的可能性,考量戈爾巴喬夫對軍隊的掌控能力。

布朗大學對外政策發展中心研究員馬克·克萊默(Mark Kramer)發現,沒有高級將領在戈爾巴喬夫宣布和實行裁軍計劃之后公開表示反對,亞佐夫甚至聲稱裁軍計劃“得到了軍隊的允許”,“經過了深思熟慮”。①Mark Kramer, “Soviet Military Policy”.克萊默認為,這是戈爾巴喬夫全面掌控蘇聯國防議程的體現。由此,他做出判斷:蘇聯不可能發生軍事政變,長久以來共產黨對軍隊實行嚴密的政治領導,軍隊根本不構成實際意義上的威脅,軍界甚至無法達成統一共識。美國前國務卿、時任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蘇聯事務司司長的康多莉扎·賴斯(Condoleezza Rice)認為,蘇聯軍人不會卷入政治斗爭,而是服從于政治。她引用朱可夫元帥的例子來說明蘇聯軍方的政治態度:朱可夫元帥——蘇聯最偉大的戰爭英雄——所遭遇的不公且悲慘的經歷,時時刻刻提醒著蘇聯的高級將領:卷入政治斗爭者,不得善終。現有制約手段足以把軍方勢力排除在政治斗爭之外。共產黨穩握最后王牌,隨時可以把野心勃勃的軍人清出場。因此,當政治家對軍方意見不予理睬的時候,軍隊別無他法,只能咕噥抱怨而已。②Condoleezza Rice, “The Party, the Military, and Decision Authority in the Soviet Union”, World Politics, 1987, Vol.40, No.1, pp.55-81.蘭德公司研究員愛德華·華納(Edward L. Warner)也認為戈爾巴喬夫對軍隊的掌控毋庸置疑:蘇軍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之一,但軍隊的強大并沒有提高軍方在蘇聯國內政治中的地位。戈爾巴喬夫對軍隊高層的大規模撤換則清楚地說明,他對軍隊享有絕對控制力。從建國之日起,蘇聯軍隊就在共產黨嚴密的政治領導之下,這一點至今沒有變化。③Edward L. Warner, The Defense Policy of the Soviet Union.

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軍隊是否會在大規模裁撤之后發動軍事政變的判斷,本質上探討的是蘇聯的軍政關系、決策機制,以及戈爾巴喬夫對蘇聯軍隊的掌控能力。總體而言,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軍政關系做出了正面評價,認為蘇聯軍隊實現了政治中立化,服從于文官統治,并不構成獨立的政治力量來影響國家的政治進程。換言之,戈爾巴喬夫領導的蘇共牢牢掌控著蘇聯軍事決策權,其對蘇聯軍隊的掌控力毋庸置疑,發生軍事政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二)與美國戰略界認知不符的真實蘇聯軍政關系

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軍政關系狀況的誤判,在于高估了戈氏領導的蘇共對蘇聯軍隊的掌控力,低估了蘇聯軍方人員在政治過程中的自主性和影響力。

首先,蘇聯軍事政變并非沒有可能。相較于美國戰略界對蘇聯局勢的樂觀情緒,蘇聯國內的氣氛顯得緊張許多。在1989 年最高蘇維埃國防和國家安全委員會的會議上,幾位代表提議該委員會應該完全由文官組成,將現有的軍方人員排除在外,以確?!败婈牷蚩烁癫肋h無法發動軍事政變”。亞佐夫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被問道,“我們的國家是否有發生軍事政變的可能”,亞佐夫當即否認,說“絕無可能”。①Mark Kramer, “Soviet Military Policy”.以上例子均表明蘇聯國內對可能發生軍事政變有很強的擔憂,當自身利益受損時,蘇聯軍方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靜順從,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軍政關系和政治穩定的判斷過于樂觀了。

另外,更重要的是,在“8·19”事件中許多被派去鎮壓葉利欽支持者的軍方人員都臨陣倒戈。當“蘇聯國家緊急狀態委員會”猶豫躊躇許久,終于下定決心動用武力圍攻白宮時,負責執行任務的軍官卻拒不聽從亞佐夫的命令。幾千名首都群眾趕到白宮門口搭起防護欄,自發保衛白宮。②王國杰:“‘八·一九事件’的透視與剖析”,《東歐中亞研究》,2000 年第1 期,第43-52 頁。面對這一形勢,被派去打頭陣的空降兵師長列別德認定“行動沒有任何意義,會導致大量流血,軍隊將永遠無法洗清這個罪責”;卡爾普辛將軍負責這次圍剿行動,當部下表示“如果上面下達強攻白宮的命令,我們將拒絕執行”時,他默許并表態“我不準備參加行動”。③[俄]羅伊·麥德維杰夫:《蘇聯的最后一年》,王曉玉、姚強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年,第206 頁。軍令無人執行,攻打白宮的計劃不了了之,亞佐夫最終只能下令撤軍,以武力挽救蘇聯作為一個國家存在的最后一次努力宣告失敗。用親歷蘇聯解體的中國原駐蘇聯大使館工作人員楊恕的話說,“不開槍,就是蘇聯軍隊的情緒和政治選擇?!雹軓堸i:“試析軍隊為何未能挽救蘇聯”,《理論與當代》,2014 年第11 期,第27頁。

黨和戈爾巴喬夫對軍隊的掌控力并非外界以為的那般嚴密,蘇聯軍隊在“8·19”事件中的不作為甚至倒戈說明了這一點。戈氏因何失去了軍隊?

首先,卷入政治斗爭不符合蘇聯憲法對蘇軍行動范圍的限制。蘇聯憲法第三十一條規定:為保衛蘇聯人民的社會主義成就與和平勞動、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而建立蘇聯武裝力量,實行普遍義務兵役制。蘇聯武裝力量對人民的職責是可靠地保衛社會主義祖國,經常保持戰斗準備以保證立即反擊任何侵略者。總之,蘇聯武裝力量的職責是保衛社會主義、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是外御強敵,而非在國內維穩、鎮壓起義。這就意味著,從法律角度看,戈爾巴喬夫其實無權調動軍隊來鎮壓國內叛亂、維持政治穩定。傳統的軍事教育也強調軍隊負有守衛人民的光榮職責,將槍口對準民眾、造成流血沖突更是有損軍隊的榮譽。①Julian Copper, “The Military and High Education in the USSR”, The Annals of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1989, Vol.502, No.1, pp.108-119.

另外,戈爾巴喬夫多次將流血事件的責任推到軍隊頭上,造成關系破裂。盡管蘇聯憲法對蘇軍行動范圍有明確規定,但事實上,戈爾巴喬夫當政時期,軍隊經常被用作滅火器,前往各地鎮壓政變和起義:1986 年12 月的阿拉木圖事件、1989 年4 月的第比利斯事件、1990 年1 月的巴庫事件、1991 年1月的波羅的海事件。②韓克敵:《美國與蘇聯解體》,第260 頁。在這些事件中,均有軍隊出動,且造成人員傷亡。頻繁的軍隊調動和流血事件,不僅有違蘇聯憲法對軍隊使用的限制,也嚴重破壞了蘇聯軍人的榮譽感。更加嚴重的是,每每發生流血事件,戈爾巴喬夫都將責任推到軍隊頭上。事實上,在以上每次事件中,戈爾巴喬夫都親自批準了進行軍隊部署的決議,但他的命令總是含糊其辭:不要造成對抗局面,忽視抗議中的過火行為,重點是制止搶劫和占領政府機關的現象發生。他給自己留了充足的余地,一旦鎮壓失敗或發生流血事件,從未承擔過責任,而是默許人民代表大會對軍隊高層進行質詢,放任新聞報刊對軍隊進行口誅筆伐。③劉振:“蘇聯軍隊的心理是怎樣崩潰的?——從群體視角看蘇軍的瓦解”,《社會心理科學》,2010 年第11-12 期,第51-56 頁。開赴加盟共和國進行武力鎮壓,本就不合憲法,也有違蘇聯的傳統軍事教育。戈爾巴喬夫的推卸責任,更使得軍隊對其徹底失望。1989 年的第比利斯事件,被視為“軍隊信任喪失的分水嶺”。④劉向文:“蘇軍的非政治化與蘇共的崩潰”,《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1996 年第2期,第46-49 頁。在此次事件中,軍隊武力驅散示威群眾造成了重大傷亡,國內外輿論嘩然,要求嚴懲兇手。戈爾巴喬夫選擇高級軍官羅季奧諾夫作替罪羊,當即解除了他的職務。①左鳳榮:“第比利斯事件的前因后果”,《當代世界社會主義問題》,2008 年第4期,第122-127 頁。羅季奧諾夫是南高加索地區的軍區司令,在軍中聲望甚高,戈爾巴喬夫推卸責任的行為引起軍隊的極大憤慨,時任國防部長亞佐夫十分失望地說:“這是國家領導人不公正地將政治家挑起的危機責任轉嫁到軍隊身上。”②張鵬:“試析軍隊為何未能挽救蘇聯”。

(三)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軍政關系認知相符產生的原因

美國戰略界為什么沒有注意到蘇聯軍隊的異動,以致對蘇聯的軍政關系做出誤判?本文認為有以下兩個原因。

第一,忽視單元主體屬性。美國戰略界之所以認為軍隊可以成為保衛蘇聯的最后底牌、能在最后關頭鎮壓挑戰者、保障蘇聯的政體安全,是因忽視了蘇聯軍隊在對國內起義進行武力鎮壓時所承擔的法律風險。③[美]小杰克·F·馬特洛克:《蘇聯解體親歷記》,吳乃華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6 年,第766 頁。然而,如果政治學家們將鏡頭拉近,從體系結構的宏觀視角轉向獨立的國家單元,而憲法法律、軍隊傳統、軍政關系,均是國家單元屬性的重要組成部分,便會注意到蘇聯憲法對軍隊行動范圍的約束、蘇聯軍隊的榮譽觀,從而對軍隊維護蘇聯政權的意志與能力持謹慎態度,進而對蘇聯解體的可能性多一份想象。

第二,忽視政治領導人的個人角色。戈爾巴喬夫在蘇聯解體過程中發揮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他在處理與軍隊關系時表現出來的逃避和推卸責任,深受其過往經歷與價值觀的影響。費爾班克斯(Edward H. Fairbanks)認為戈爾巴喬夫缺乏軍事經歷影響了他的軍事決策。④Edward L. Warner, The Defense Policy of the Soviet Union.利加喬夫則認為“戈爾巴喬夫被開明君主的光環所吸引”。⑤[蘇]葉戈爾·利加喬夫:《戈爾巴喬夫之謎》,王廷玉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2 年,第104 頁。作為一個頗具新貌的蘇聯領導人,戈氏成了西方媒體的寵兒,所到之處鮮花掌聲不斷,收獲各類獎項和榮譽。⑥包括1990 年1 月戈爾巴喬夫獲評《時代周刊》“十年風云人物”,同年10 月獲得諾貝爾和平獎。醉心外交成就的直接后果,是將外交日程置于國內問題之上,關心國際評價甚于國內輿論。在蘇共二十八大上,阿爾泰邊疆區區委書記在發言時呼吁總書記埋頭國內事務,少到國外周游。更嚴重的是,在西方受到的贊譽對戈爾巴喬夫來說亦是一種牽制,維護自身和平聲譽的個人需求,是他在流血事件發生之后極力推卸責任的重要原因。

總之,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軍政關系判斷中存在嚴重的認知相符,充分相信蘇聯軍隊從始至終都是一個令行禁止的統一整體,是蘇聯政權最后的守護者。這種認知相符產生的原因,在于對蘇聯憲法關于蘇軍行動范圍的限制、蘇聯軍人不針對平民的信念、戈爾巴喬夫與軍隊關系的破裂等政治規制與現實,缺乏足夠系統的了解。因此,他們始終將規模龐大的武裝力量視作拱衛蘇聯政權的政治資本。①John W. R. Lepingwell, “Soviet Civil-Military Relations and the August Coup”, World Politics, 1992, Vol.44, Issue 4, pp.539-552.戈爾巴喬夫經常被頌揚或被指責“未使用軍隊鎮壓挑戰者”②左鳳榮:“如何評價戈爾巴喬夫及其改革”,《探索與爭鳴》,2011 年第12 期,第22-24 頁。,殊不知憲法并未賦予戈爾巴喬夫這樣的權力?!拔词褂密婈犳倝禾魬鹫摺奔炔皇歉隊柊蛦谭虻娜蚀?,也不是他的政治失誤,而是法律、傳統、情勢共同作用下的結果。由于多次違法、違背傳統地使用軍隊充當“滅火器”,事后又推卸責任,軍隊早已經對政權高層失去信任。蘇聯軍隊并不能、也不愿挽救蘇聯的存在。這并非像美國戰略界有人后來在為自己辯護時所言的,“蘇聯軍隊未竭盡全力挽救政權,主要是由其高度的職業精神決定的”。③John W. R. Lepingwell, “Soviet Civil-Military Relations and the August Coup”, pp.564- 572.對以上事實的忽略,使美國戰略界無法想象包括手握兵權的國防部長在內的“蘇聯國家緊急狀態委員會”,為何會敗給無一兵一卒的葉利欽。

四、美國戰略界對東歐劇變判斷中的認知相符

美國戰略界對蘇聯外交最嚴重的認知相符,在于將東歐國家視作蘇聯沉重且危險的負擔,而東歐和平劇變則是蘇聯的一種解脫。誠然,以上判斷并非沒有依據,軍事技術的發展和美蘇關系的緩和,讓東歐國家作為蘇聯安全和意識形態屏障的地位有所下降,而此起彼伏的政治動亂又讓以往的安全地帶變成了潛在的禍亂發源地,蘇聯對東歐共產黨所承擔的道義責任讓蘇聯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東歐之于蘇聯,可謂地位下降,而維系成本驟升。

然而,這種認知相符的最大問題,在于它在進行精明的收益-成本分析時,忽視了東歐政治劇變的外溢效應,尤其是東歐政治進程與蘇聯國內改革之間的“影響循環流”(circular flow of influence)①Archie Brown, The Rise and Fall of Communism, London: Bodley Head, 2009. 轉引自郭潔:“冷戰與東歐——近二十年國外學界相關代表性研究及述評”,《世界經濟與政治》,2011 年第7 期,第57-75 頁。,以及東歐成功脫離蘇東集團對蘇聯國內民族分離主義的鼓舞作用,未能預見蘇聯國內的改革進程和分離主義將被催化加速,最終也未能成功預測蘇聯因此解體的可能性。

(一)東歐劇變與蘇聯解體的內在邏輯

若以世界主義的眼光看待東歐劇變的歷史,八個國家和平地實現政權更迭、幾乎沒有流血沖突,實在是一大幸事。

但對蘇聯而言,后來的局勢證明:拱手出讓東歐是一個巨大的戰略失誤,東歐劇變吹響了蘇聯解體的前哨。

其一,東歐劇變是對蘇聯模式的否定。蘇聯本質上是一個意識形態帝國,意識形態是其政權合法性的主要來源。②[俄]羅伊·麥德維杰夫:《蘇聯的最后一年》,第206 頁。而蘇聯共產主義意識形態是需要被證明、可能被證偽的。當蘇聯的經濟發展水平明顯落后于資本主義國家,科技發展無法為社會經濟提供有力支持,文化和生活方式失去吸引力時,蘇聯模式就被證偽了。③[美]大衛·科茲、弗雷德·威爾:《來自上層的革命——蘇聯體制的終結》,第109頁。東歐各國脫離蘇聯、重歸歐洲的強烈愿望,固然受與蘇關系歷史等多重因素的影響,并非全然是對蘇聯模式的失望所致。但細觀劇變,可總結為“民主化”“市場化”“歐洲化”,與蘇聯體制下的“一黨執政”“計劃經濟”“社會主義大家庭”幾乎完全對立。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東歐的政治進程仍是一場意識形態抉擇,是對蘇聯模式的極大否定。④鄭智超:“東歐的蘇聯模式化與蘇聯模式化的東歐——東歐劇變根源的歷史再考察”,《社會科學動態》,2019 年第1 期,第13-20 頁。

其二,東歐劇變與蘇聯國內改革之間存在“影響循環流”。戈爾巴喬夫上臺后在蘇聯推行的“新思維”實踐,對東歐國家劇變產生極大的助推作用。他的自由化政策對歐洲共產主義政權覆滅的時間和節奏至關重要。①例如,1989 年5 月,戈爾巴喬夫在布加勒斯特演講中鼓勵羅馬尼亞人走上蘇聯已開始落實的民主化道路,幾個月后的12 月25 日,尼古拉·齊奧塞斯庫被處決。1990 年2月26 日,戈爾巴喬夫答應捷克斯洛伐克新當選的非共產黨人總統瓦茨拉夫·哈維爾的要求,加速蘇軍的撤離。這導致該國全面的去蘇聯化。幾天之后,聯邦德國總理科爾訪問莫斯科,戈爾巴喬夫與其共同宣布“只有德國人民有權決定是否想生活在一個國家之內”。參見[美]戴威·阿爾貝爾、蘭·埃德利:《西方情報機構與蘇聯解體:未能撼動世界的十年(1980-1990)》,第220-221 頁。東歐劇變也同樣鼓勵了蘇聯國內的改革派。馬克·克萊默曾發表三篇系列文章說明東歐劇變與蘇聯解體的關系,他認為東歐與蘇聯的改革具有“雙向引導效應”:東歐國家最初受戈爾巴喬夫“新思維”的引導,在蘇聯的允許、指引、鼓勵下探索改革;但在后期,引導方向發生了調轉,東歐“以一種示范效應直接或間接地導致蘇聯走向解體”。②Mark Kramer, “The Collapse of East European Communism and the Repercussions within the Soviet Union(Part 1)”, 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 2003, Vol.5, No.4, pp.178-256.阿奇·布朗(Archie Brown)則以“影響循環流”來形容東歐改革浪潮向蘇聯的回流。③Archie Brown, The Rise and Fall of Communism, London: Bodley Head, 2009. 轉引自郭潔:“冷戰與東歐——近二十年國外學界相關代表性研究及述評”,第57-75 頁。在東歐如火如荼的改革事業影響下,改革氣氛籠罩整個蘇東集團,戈爾巴喬夫所領導的改革派受到鼓舞,傳統派則成為不合時宜的守舊勢力。失去傳統力量的牽絆,也意味著失去傳統政治智慧的約束和謹慎審視,戈爾巴喬夫的改革呈現出急躁輕率的勢頭。從政治技術上說,改革從來都是一項高度精密且危險的事業,急躁和輕率向來是改革大忌,頻繁且大量地調換高級官員、撤銷重組政治機構,必然會影響政治運作的穩定和效率。

其三,東歐劇變鼓舞了蘇聯國內的民族分離主義。在戈爾巴喬夫時代,蘇聯處理東歐事務的基本原則是“不使用武力進行干涉”。此外,戈爾巴喬夫也多次強調“民族自決權”,例如在兩德統一前聲明“德國人有權決定他們本民族的命運”。④“戈爾巴喬夫給蘇共中央政治局的信件:關于同社會主義國家合作中的一些迫切的問題”,1986 年6 月28 日。轉引自崔海智:“俄國解密檔案:蘇聯對東歐劇變的反應和思考”,《冷戰國際史研究》,2016 年第2 期,第385-410 頁。這一溫和的處理方式極大地鼓舞了蘇聯國內的民族分離主義,讓他們有理由相信,戈爾巴喬夫不會用武力鎮壓自己的分離行動,甚至會理解他們的分離訴求。受此影響,蘇聯各加盟共和國的分離運動幾乎與東歐國家的政治劇變同步展開,從1990 年開始,包括俄羅斯在內的15 個加盟共和國相繼宣布獨立,將蘇聯官員驅逐出境。①左鳳榮:“戈爾巴喬夫民族政策的失誤與蘇聯解體”,《探索與爭鳴》,2015 年第1期,第85-90 頁。作為蘇聯最核心的組成部分,俄羅斯的獨立事實上宣告了蘇聯的終結。

總之,蘇聯的解體,首先源于其帝國外部的叛離。因為東歐國家的政治進程是對蘇聯模式的徹底否定,在意識形態層面對蘇聯造成極大挫傷。在實踐層面,東歐的改革浪潮向蘇聯回流,加速了蘇聯國內的改革進程;東歐國家的和平分離,則鼓舞了蘇聯國內的分離主義。而戈爾巴喬夫的改革、加盟共和國的分離主義,均是造成蘇聯解體的主要原因。在某種意義上,東歐劇變是蘇聯解體的前哨戰。②Johnson M Sesan, “The Collapse of Communism in Eastern Europe and the Soviet Union”, https://www.academia.edu/11257342/The_Collapse_of_Communism_in_Eastern_Europe_and_the_Soviet_Union

(二)美國戰略界對東歐劇變的誤判

東歐劇變給蘇聯帶來的破壞性影響,對于蘇聯自身而言十分隱蔽。在劇變的醞釀和進行之時,蘇聯高層并沒有意識到東歐政治進程的示范效應和鼓動作用,而是以“甩包袱”般輕快的心情默許并支持這一系列變革。對于美國來說,東歐劇變給蘇聯帶來的種種微妙反應,更難以察覺。美國戰略界并未預見到東歐會如此迅速地、出現如此規模的劇變。美國國務院歷史文獻辦公室的網站上,至今仍保留著關于東歐劇變的這樣表述:當1987 年羅納德·里根總統樂觀地呼吁蘇共總書記戈爾巴喬夫“推倒這堵墻”時,也未曾想到兩年后的東歐共產主義政權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崩潰。③“Fall of Communism in Eastern Europe, 1989”, Office of the Historian, Department of State, https://history.state.gov/milestones/1989-1992/fall-of-communism事實上,在蘇聯解體后的十余年內,幾乎沒有西方學者對這一問題進行過探討,直到2000年后,這一問題才引起了重視。④郭潔:“冷戰與東歐——近二十年國外學界相關代表性研究及述評”。與蘇聯的“甩包袱”心理類似,美國也認為東歐對于蘇聯而言是一個沉重負擔,東歐劇變對蘇聯來說有利而無害。⑤Johnson M Sesan, “The Collapse of Communism in Eastern Europe and the Soviet Union”.美國戰略界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基于以下兩個原因。

一方面,東歐的地緣戰略地位有所下降。美國戰略界存在的一種固有觀點認為,二戰之后,斯大林在蘇聯西部構筑起緩沖地帶,將東歐國家變為其安全和意識形態的屏障區域,是出于地緣戰略考慮。①郭春生:“二戰后社會主義國家第一次改革浪潮辨析”,《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8 年第2 期,第64-69 頁。但隨著軍事技術的發展,領土的戰略地位變得不再那么重要。當蘇聯對東歐進行取舍選擇之時,其成本收益分析已經發生顯著變化。②高歌:“東歐劇變與冷戰結束”,《俄羅斯學刊》,2019 年第3 期,第5-25 頁。此外,從美蘇意識形態對抗的角度來看,戈爾巴喬夫力促緩和,而非對抗。冷戰與蘇聯解體并不等同,歐美學者認為,美蘇兩極對抗的歷史在1986 年雷克雅未克會晤或1987 年華盛頓會晤之后便已結束。③[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極端的年代:1914-1991》,鄭明萱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年,第314 頁。蘇聯不再同美國展開競賽和對抗,更多地強調合作,甚至向美國請求援助以支持其國內的改革事業。如果中心地帶無意開戰,對抗的前沿陣地也就失去了戰略意義。莫戈莫洛夫向蘇共中央所提的建議清晰地說明了蘇聯對東歐戰略地位的新定義:中東歐國家只需成為蘇聯“西部邊界地帶存在的友好國家”,而非“緩沖國”或“免疫地帶”。④“莫戈莫洛夫給蘇共中央的報告:關于蘇聯與中東歐國家關系的新構想”,1990 年1月。轉引自崔海智:“俄國解密檔案:蘇聯對東歐劇變的反應和思考”,《冷戰國際史研究》,2016 年第2 期,第385-410 頁。

另一方面,政治動亂使東歐從安全屏障變為禍亂發源地。當東歐國家的共產主義政權面臨反對派和群眾的挑戰時,蘇聯便成為它們求助的對象。執政當局寄希望于蘇聯,希望蘇聯能夠動用駐扎在當地的軍隊來幫助他們鎮壓游行示威,甚至清剿反對派,一如它過去所做的那樣。⑤郭潔:“東歐劇變的‘蘇聯因素’探析”,《歷史教學(下半月刊)》,2010 年第9期,第41-53 頁。然而,彼時已不同于往日,且不論東歐之于蘇聯的戰略地位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東歐政治動亂所涉及的范圍已然不同:以往的政治動亂屬于偶發事件,在單個國家零星爆發,而1989 年前后的政治動亂已成星火燎原之勢,在東歐八國均有發生??梢哉f,東歐已經從蘇聯的安全屏障,變為一觸即發的火藥桶。如果蘇聯進行干預,就只能把軍隊如同救火隊一樣派去各地滅火。1956 年的匈牙利事件、1968 年的捷克斯洛伐克事件,已經充分證明了這種強力措施的巨大成本。在戈爾巴喬夫急于修復與西方關系的關鍵時刻,武力鎮壓所帶來的成本更是難以承受的。①田少穎:“戈爾巴喬夫的‘共同歐洲家園’外交構想研究”,《俄羅斯研究》,2018年第2 期,第45-76 頁。正如莫戈莫洛夫所指出的:中東歐國家的政治動蕩使得“以前的安全地帶”變成了“不穩定的地帶”“潛在的危險源泉”;而中東歐共產黨政權希望蘇聯出兵鎮壓,這種潛在的維穩義務與蘇聯的緩和政策背道而馳。②“莫戈莫洛夫給蘇共中央的報告:關于蘇聯與中東歐國家關系的新構想”。

作為與蘇聯纏斗了數十年的對手,美國對蘇聯在東歐的戰略布局和考量了如指掌,能夠感知東歐之于蘇聯的戰略地位下降、而維系成本攀升,因此同蘇聯高層一樣,將東歐視作“包袱”和“火藥桶”,認為東歐的和平劇變對蘇聯而言不失為一種可喜的解脫。美國戰略界從而忽視了東歐政治進程的示范效應和鼓動作用,未能預見到蘇聯國內的改革進程和分離主義將被催化加速,進而導致蘇聯的解體。

(三)美國戰略界對東歐劇變產生誤判的原因

美國戰略界對東歐劇變判斷中的認知相符,源于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忽視戈爾巴喬夫個人的作用。對于戈爾巴喬夫拱手讓出東歐的行為,評價呈明顯的兩極分化。他將新思維應用于蘇聯的外交中,認為全人類的生存是最重要的,人類利益高于國家利益,國家間競爭應該讓位于全人類利益。③Peter Zwick, “New Thinking and New Foreign Policy Under Gorbachev”, Political Science & Politics, 1989, Vol.22, Issue 2, pp.215-224.上述思想被贊為國際主義,也被貶為空想主義。贊譽者列舉戈爾巴喬夫為推動冷戰終結做出了巨大貢獻,獲得1990 年諾貝爾和平獎實至名歸。批評者則認為戈爾巴喬夫應該為蘇聯解體負責。例如,前美國駐蘇聯大使小杰克·馬特洛克(Jack F. Matlock)認為,“如果我們要將蘇聯共產主義的崩潰歸結為某一個人的責任的話,那么這個人就是戈爾巴喬夫?!雹躘美]小杰克·F·馬特洛克:《蘇聯解體親歷記》,第766 頁。維護自身和平聲譽的個人需求,是否會影響他的東歐政策?允許東歐和平劇變,或許并非出自對民族自決權的尊重,而是愛惜羽毛使然。無論戈爾巴喬夫在東歐問題上所表現出來的克制是出于對“全人類共同價值的追求”⑤左鳳榮:“對戈爾巴喬夫改革中政治與道德的思考”,《探索與爭鳴》,2008 年第4期,第42-46 頁。,抑或“對自身聲譽的渴求”①[蘇]葉戈爾·利加喬夫:《戈爾巴喬夫之謎》,第104 頁。,東歐劇變都是蘇聯解體的第一聲喪鐘,由戈爾巴喬夫本人敲響。對戈爾巴喬夫個人角色的忽視,使美國戰略界無法理解蘇聯在東歐劇變過程中所做出的反應。

其二,選擇性漠視東歐劇變的影響力。從現有的關于東歐劇變的研究分析,蘇聯在放棄東歐時尚未充分認識到東歐劇變會助推蘇聯的解體。美國戰略界也有一種與此相關的認知:既然蘇聯對東歐共產主義政權所負的“道義責任”正在成為一種沉重的負擔,那么戈爾巴喬夫放棄東歐就是客觀上為蘇聯帝國減負;如果過多推演東歐劇變是蘇聯帝國外部崩潰的起點這一顯見的事實,那么將誘使蘇聯重拾對東歐的控制;②Rey Koslowski, Friedrich V. Kratochwil, “Understanding Change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the Soviet Empire’s Demise and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1994, Vol.48, Issue 2, pp.215-247.僅僅專注于東歐劇變后的“民主化”“市場化”和“西化”,就已經完全契合美國的利益與期待。這讓美國忽視了蘇東關系破裂對蘇聯政體安全產生的破壞性影響,陷入將有大批國家加入“第四波民主浪潮”③Archie Brown, Seven Years that Changed th e World: Perestrokia in Perspective, Oxford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218. 轉引自封帥:“觀念、體制與領袖——阿奇·布朗視野中的俄羅斯轉型”,《俄羅斯研究》,2011 年第3 期,第87-99 頁。的盲目樂觀之中。東歐演化方向符合理論期待所導致的盲目樂觀,是美國戰略界在東歐問題上產生認知相符的重要原因。

五、美國戰略界對蘇聯意識形態判斷中的認知相符

蘇聯解體以來,當人們試圖總結這一龐大帝國轟然坍塌的原因時,經濟崩潰、民族問題出現的頻率最高:軍備競賽拖垮蘇聯經濟,美國的石油價格阻擊導致蘇聯經濟崩潰,加盟共和國的離心傾向愈演愈烈等等,都是經常被列舉的原因。④Aron Leon, “Everything You Think You Know about the Collapse of the Soviet Union”, Foreign Policy, 2011, Vol.187, pp.64-70.經濟困難和民族問題固然是蘇聯后期的頑疾所在,也是最終造成蘇聯解體的重要原因。

然而,近些年來,意識形態這一長期被忽略的因素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①如[俄]羅伊·麥德維杰夫:《蘇聯的最后一年》;Alexei Yurchak, Everything Is Forever, Until It Was No Mor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5; Aron Leon, “Everything You Think You Know about the Collapse of the Soviet Union”, pp.64-70; Francis Fukuyama, “The Modernizing Imperative: The USSR as an Ordinary Country”, The National Interest, 1993, No.31(Special Issue: The Strange Death of Soviet Communism: An Autopsy), pp.10-18; 薛小榮、鄔沈青:“戈爾巴喬夫時期的社會民主運動及其政治后果”,《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8 年第1 期,第74-81 頁;徐海燕:“步入歧途:蘇聯解體進程中的意識形態蛻變”,《政治學研究》,2010 年第3 期,第16-25 頁;郭艷:“意識形態、國家認同與蘇聯解體”,《西伯利亞研究》,2008 年第4 期,第80-84 頁。意識形態這一隱蔽卻又極為重要的問題,在反思蘇聯解體原因時容易被忽視。當國家尚存之時,要準確識別意識形態的崩壞程度及其對國家肌理造成的腐蝕,更是難上加難。另外,蘇聯末期百病叢生,經濟、民生、民族、軍事等顯性問題不斷浮現,美國戰略界的注意力幾乎全部集中于此,這進一步加劇了意識形態因素的隱蔽性。意識形態問題固然難以察覺,但在蘇聯解體前,已經有十分明顯的跡象,例如新聞審查制度的放松,以及報刊新聞對政府的公開批評。②賈樂蓉:“戈爾巴喬夫改革時期蘇聯傳媒體制的變遷——從改革工具到‘第四權力’”,《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16 年第5 期,第53-66 頁。美國戰略界并非沒有看到這些變化,但卻對其作選擇性的解釋,并不認為意識形態管控的放松會給蘇聯帶來災難性后果。究其原因,意識形態方面的新舉措,對蘇聯政體而言是一種危險嘗試,但在美國的價值體系下,則是朝著“新聞自由”前進。當蘇聯意識形態的新變化與美國戰略界既有的認識貼合之后,即形成了如此“離奇”的認知相符:對美國戰略界而言,蘇聯的意識形態動向非但不構成問題,不會帶來崩潰,反而是增強蘇聯活力的一個變化。

(一)蘇聯意識形態衰退的事實

蘇聯意識形態的衰退開始于什么時候?列寧之后的每任領導人也許都負有一定的責任:斯大林極致的個人獨裁和殘酷的政治清洗,讓共產主義蒙上一層血腥的恐怖色彩;赫魯曉夫對斯大林的批判,破壞了黨的權威性,在意識形態領域引起極大的混亂。③徐海燕:“步入歧途:蘇聯解體進程中的意識形態蛻變”。勃列日涅夫時代的經濟衰退,則讓“社會主義的勞動生產水平比資本主義社會更高、社會主義國家工人和農民的生活水平比資本主義國家更高”的期待無法實現,人們開始懷疑共產主義作為歷史發展必然方向的論斷是否成立。①陸南泉:“走近衰亡——蘇聯勃列日涅夫時期研究”,《世界知識》,2012 年第4期,第69 頁。然而,對意識形態造成最直接嚴重沖擊的,還是戈爾巴喬夫及其新思維改革。戈爾巴喬夫在將“新思維”轉化為新政策實踐方面,遇到了內部政治抵抗、系統性慣性和意識形態障礙;而且“人類利益高于國家利益”的外交新思維,在國際上廣受懷疑。戈爾巴喬夫必須通過蘇聯的國家行為,使西方世界相信新思維不僅僅是聲明性政策,而是可以落地的實踐政策,同時還必須使蘇共黨內同志也認同新思維與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本原理一致。②Peter Zwick, “New Thinking and New Foreign Policy Under Gorbachev”.

首先,戈爾巴喬夫頻繁更換意識形態主管。蘇聯的每位領導人都有一位可長期依靠的意識形態主管,例如勃列日涅夫擁有以蘇斯洛夫為首的“意識形態參謀部”,而列寧本人就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③李全:“勃列日涅夫時期蘇聯的意識形態機構及管理模式”,《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8 年1 月,第139-143 頁。但戈爾巴喬夫沒有這樣的依靠,1985-1991 年間,他頻繁更換意識形態主管,葉戈爾·利加喬夫、亞歷山大·雅科夫列夫、瓦季姆·梅德韋杰夫先后主管過意識形態工作。頻繁更換意識形態主管的直接后果是,戈爾巴喬夫時期的意識形態政策極不穩定,而輿論和人心一旦被攪亂則很難平復。

其次,戈爾巴喬夫將“公開性原則”應用于輿論管理。戈爾巴喬夫的第二任意識形態主管雅科夫列夫被稱為“改革的頭腦”,屬于共產黨內“激進民主派”的代表人物,是“公開性”和“民主性”最主要的導演者。④韓克敵:《美國與蘇聯解體》,第87 頁。由于在意識形態領域的激進改革,雅科夫列夫甚至被稱為“瓦解蘇共的思想殺手”。⑤孫銘:“瓦解蘇共的思想殺手——雅科夫列夫”,《紅旗文稿》,2014 年第11 期,第35-36 頁。擔任宣傳部門的負責人之后,雅科夫列夫挑選了一批潛在的持不同政見者在蘇聯各個重要新聞媒介任職,輿論氛圍突然“寬松”,攻擊社會主義、攻擊聯盟成為時髦。

最后,戈爾巴喬夫的政治改革本身,對蘇聯意識形態造成了最嚴重的打擊。戈爾巴喬夫政治改革的核心,是通過共產黨的政治自殺來實現蘇聯的政治民主:1988 年宣布以蘇聯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設機構取代政治局,作為蘇聯政治生活的中心,一黨制開始動搖。①吳大英、任允正:“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關于蘇聯憲法(基本法)修改和補充的法律”,《環球法律評論》,1989 年第2 期,第59-66 頁。1990 年3 月,修改憲法第六條,蘇聯共產黨不再是“蘇維埃社會的領導和指導力量”“政治制度、國家和社會組織的核心”,而是變成眾多政黨中的普通一員,通過“當選為人民代表蘇維埃的代表以及其他方式”參與國家政治生活,蘇聯共產黨的法定領導地位就此終結。②伍元:“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關于設立蘇聯總統職位和修改補充蘇聯憲法(根本法)的法律”,《環球法律評論》,1990 年第3 期,第56-62 頁。戈爾巴喬夫的一系列政治自殺行為,是對蘇聯意識形態的最大否定。③門洪華、肖晞:“國際戰略慣性與蘇聯的命運(1979-1989)”,《中國社會科學》,2011 年第6 期,第184-192 頁。

意識形態對蘇聯政權穩定究竟有多大作用?意識形態的崩潰在蘇聯解體過程中起了多大影響?2011 年,在蘇聯解體二十周年之際,美國企業研究所俄羅斯研究部主任列昂·阿倫(Leon Aron)在《外交政策》雜志(Foreign Policy)上發表題為“關于蘇聯解體:你以為知道的一切都是錯誤的”一文,探究蘇聯解體的真正原因。④Aron Leon, “Everything You Think You Know about the Collapse of the Soviet Union”.作者將戈爾巴喬夫的改革視為一場“思想和道德追求”,認為這場改革的本質是“建立一個更有道德的蘇聯”,改革掀起了整個社會對國家歷史的批判、沖破道德虛偽的浪潮;這種批判和精神追求,使得蘇聯的存在變得“不道德”,最后在人人厭棄中悄然消亡。

另外,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的人類學教授尤爾查克(Alexei Yurchak)曾對20 世紀50-70 年代出生的蘇聯人進行專訪,問他們如何看待蘇聯解體。他發現,蘇聯人都知道幾十年來蘇聯政府進行的宣傳有多么荒謬,于是培養出兩套意識形態,一套是顯性意識形態,習慣性地擁護黨和共產主義;一套是隱形意識形態,對生活水平每況愈下及一黨執政心懷不滿。⑤Alexei Yurchak, Everything Is Forever, Until It Was No More.當戈爾巴喬夫和眾多政府喉舌開始提倡民主、公開、選舉、無記名投票之后,民眾的隱形意識形態就徹底翻涌而出,對黨和政府多年的積怨集體爆發,黨的合法性岌岌可危。

羅伊·麥德維杰夫在《蘇聯的最后一年》中回顧“8·19”事件的事發始末,并反思蘇聯解體的真正原因。麥德維杰夫是蘇聯著名的自由派知識分子,亦是一位受過專業訓練的歷史學家,同時投身政界,擔任過蘇共中央委員、蘇聯第一屆人民代表,具有通暢的信息渠道。在他看來,意識形態衰敗是蘇聯解體的終極原因,因為意識形態是蘇聯政治合法性的全部來源,蘇聯的建立不是依靠民族紐帶、歷史傳統,也不是依靠君主政體,或者宗教思想,而是依靠意識形態的統一。對蘇共來說,意識形態就是它的心臟,正統思想的影響力日趨減弱,黨的威信不斷下降,蘇聯大廈必然要倒塌。①[俄]羅伊·麥德維杰夫:《蘇聯的最后一年》,第206 頁。

(二)美國戰略界對蘇聯意識形態問題的固有判斷

回看美國戰略界的蘇聯研究,經濟和民族問題始終是關注焦點。當戈爾巴喬夫宣布以“公開性”和“民主化”作為政治改革目標之初,蘇聯的報紙雜志開始公開批評政府,諸多政治家公開宣布退黨時,美國的蘇聯問題專家卻始終沒有注意到這場毅然決然的政治倒戈背后,蘊藏著意識形態的徹底轉向,也未曾意識到對于蘇聯這樣一個依靠意識形態立命的帝國,意識形態的崩潰有何致命影響。

首先,美國戰略界對蘇聯意識形態問題的忽略。自1985 年戈爾巴喬夫上臺以來,蘇聯頻頻有大動作、大變化。蘇聯種種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讓美國這個纏斗了數十年的老對手錯愕不已,吸引了戰略界人士的注意力??v覽此期間的學術論文、智庫報告、政府文件,或有擔憂蘇聯命運者,但大多從經濟和民族問題出發,期待經濟崩潰導致的民怨沸騰、加盟共和國的分離主義終結蘇聯。在這些顯性議題面前,意識形態因素過于隱蔽,難以引起關注。②Aron Leon, “Everything You Think You Know about the Collapse of the Soviet Union”.意識形態的衰落是一種慢性疾病,它起作用的方式是讓民眾對國家逐漸失去信心,但不會導致其猝死。③Ronald H. Linden, “Reflections on 1989-and After”, Problems of Post-Communism, 2009, Vol.56, No.5, pp.3-10.蘇聯意識形態走向衰落、失去吸引力,也許能夠令美國戰略界確信蘇聯終有一天會解體,但無法預測會在1991 年。

誠然,意識形態問題并非完全被忽視,蘇聯突然活躍的政論氛圍的確引起了部分美國人的注意。然而,由于價值體系的不同,觀察人士無法將“言論自由”與“亡黨亡國”聯系起來,反而以贊賞的眼光看待蘇聯的這一新變化。美國戰略界并非全然沒有注意到蘇聯意識形態的新動向,但由于這一新變化與其信奉的價值觀——公開、自由、民主——完全相符,與其所期待的“和平演變”也基本契合,因此忽略了“蘇聯是一個意識形態帝國”①[俄]羅伊·麥德維杰夫:《蘇聯的最后一年》,第206 頁。這一基本事實,無法準確理解意識形態對于蘇聯政權安危的極端重要性。如此一來,即使有識之士觀察到蘇聯意識形態的松動,也難以預見這一問題的災難性后果。②Sajjad Ali Khan, “The fall of the Soviet Union: The fall of a state or the fall of an ideology”, Journal of Political Studies, 2008, Vol.5, Issue 2, pp.81-99.

(三)美國戰略界對蘇聯意識形態產生誤判的原因

蘇聯是一個依靠共產主義信仰建立起來的國家,民眾對國家政權合法性的承認、黨國精英的政治忠誠的合法性皆源于意識形態。美國戰略界之所以會忽略和誤讀這一重大現象,是出于以下兩個原因。

其一,對“軟因素”的忽視。意識形態問題具有天然的隱蔽性,加上蘇聯時值多事之秋,意識形態的衰落成為“房間里的大象”,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除此之外,冷戰時期的國際關系理論集中關注經濟、軍事等可量化因素,而忽視意識形態等難以量化的“軟因素”,也是重要原因。正如康納(W. R. Connor)所言,西方的蘇聯學家所依賴的分析視角太過局限,他們總是著眼于可量化的因素(Quantifiables),例如經濟發展、軍事力量、農業產值等。這種模式化的研究,忽略了蘇聯社會以及東歐國家當下正在發生的變化,例如民眾的民族情緒,他們對言論自由和宗教自由的渴望,或對當局的不滿情緒,認為政府已經喪失執政合法性……這些因素被認為“太軟”(Soft)、“不夠科學”(Unscientific),而被選擇性地屏蔽和忽略。③W. R. Connor, “Why Were We Surprised?” pp.175-184.

其二,美國戰略界犯了“由己推人”的錯誤。美國戰略界未能認識到蘇聯意識形態衰退所帶來的嚴重后果,對蘇聯的社會狀態做出誤判,也是因為這種變化符合美國的期待,由此產生認知相符。在蘇聯解體前夕,意識形態衰退已經有十分明顯的跡象,美國戰略界看到了這些變化,但卻不以為意,并不認為意識形態管控的放松會給蘇聯帶來災難性后果。美國戰略界忽視了蘇聯是一個“現代”的后帝國主義國家,而保持后帝國狀態的“水泥”就是意識形態的復合體,包括講等級和紀律的政黨、具有超凡魅力的領導者以及對待外部世界的態度。在20 世紀80 年代,這種“水泥”開始崩潰。①Chaim Shinar, “The Role of the National Problem in the Disintegration of the Soviet Union”, European Review, 2013, Vol.21, Issue 1, pp.56-69.究其原因,意識形態方面的新舉措,對蘇聯政體而言是一種危險嘗試,但美國戰略界在對其判斷中產生了基于本國價值體系的認知相符,認為這是朝著“新聞自由”前進,是增強活力的體現。美國戰略界當時尚無法將“言論自由”“取消書報審查”與“亡黨亡國”聯系起來。

六、結語

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解體預測中的認知相符,呈現出全面性的特征,并導致對蘇聯解體預測的集體失敗。

在經濟方面,蘇聯經濟于20 世紀70 年代達到峰值,從此之后陷入漫長的停滯。美國經濟學家意識到蘇聯經濟增速的放緩,但將其與“蘇聯經濟發展整體向好”的固有認知掛鉤,對經濟放緩的嚴重程度估計不足。

在軍事方面,借用技術情報手段,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軍事實力有準確和翔實的認知。但對于蘇聯的軍政關系,尤其是戈爾巴喬夫與軍隊的關系,美國戰略界卻始終缺乏了解。美國戰略界忽視了蘇聯軍政關系的惡化,高估了蘇共對蘇聯軍隊的掌控力、低估了蘇聯軍隊在政治進程中的自主性,認為軍隊是保衛蘇聯制度最后的守護者。

在外交方面,美國戰略界低估了東歐劇變對蘇聯國內政治進程的影響,將東歐視為蘇聯的“包袱”,認為東歐劇變事實上幫蘇聯減輕了負擔,是為蘇聯帝國減負。然而,東歐劇變在本質上是對蘇聯模式的否定,彌漫于蘇東陣營的改革氛圍加速了蘇聯國內的改革進程,同時極大地鼓舞了蘇聯國內的分離主義。

在意識形態方面,美國戰略界忽略了“蘇聯是一個意識形態帝國”這一重要事實。意識形態問題本身不易被察覺,蘇聯末期經濟、政治、社會的種種劇變吸引了觀察者的注意力,在這些顯性議題面前,意識形態因素過于隱蔽而被忽略。即使有人注意到蘇聯社會的意識形態變化,但也相信這種變化是蘇聯政府掌控下的變化,意在增加蘇維埃國家的政治活力,因為這與西方國家通過“公開”“自由”“民主”保持政治價值活力的做法基本相符,因此無法準確理解意識形態對于蘇聯政權安危的極端重要性。

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解體預測中出現了全面的認知相符,這導致對蘇聯解體預測的集體失敗。究其原因,有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基于固有思維的研究方法催生認知相符。蘇聯學界的研究方法過于強調抽象性而忽略單元主體特性,過于強調科學性而忽略蘇聯領導人的個人角色。冷戰時期的國際關系理論重視體系研究,認為國家個性將服從于體系結構。美國戰略界對蘇聯軍政關系的誤判,就是出自對國家特性的忽略。如果美國戰略界的研究者們將鏡頭拉近,從體系結構的宏觀視角轉向國家具體的獨立單元,便會注意到蘇聯憲法對軍隊行動范圍的約束、蘇聯軍隊的榮譽觀,以及戈氏與軍隊的齟齬,從而對軍隊維護蘇聯政權的意志與能力持謹慎態度,對蘇聯解體的可能性多一份想象。如果對俄國路標轉換陡然性規律有所認識,美國戰略界在面對蘇聯解體時也許不會如此錯愕困惑。

其二,蘇美互動中的國家信號與傳遞不暢催生認知相符。蘇聯政治過程的黑箱特質極大地壓縮了外界對于蘇聯的可觀測空間,提供的信息十分有限,而且時常有意誤導,統計數據的失實給美國戰略界評估蘇聯真實狀況設置了很大的障礙。這導致對蘇聯“寧可高估、不可低估”成為美國戰略界普遍持有的心理,因高估對手而加緊防備帶來的額外代價,遠比因輕視對手而慘遭覆滅要低得多。在這種心理的作用下,盡管蘇聯疲態盡顯,美國仍然把它視為最具實力的對手,無法客觀準確地評估其實際狀況。加之蘇聯演化方向符合期待,這一事實也加劇了美國的樂觀態度。

其三,在美國的蘇聯學界,對意識形態問題研究的缺失,催生了認知相符。當冷戰時期的兩大主流國際關系理論均追求理論的科學性時,意識形態這一“不那么科學的”“軟因素”被徹底忽略了,而意識形態崩潰現已被越來越多的學者認定為蘇聯解體的終極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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