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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轉型推手”到“政治疏離”
——蘇東地區市民社會的理論與實踐批判*

2020-04-18 12:48:01
俄羅斯研究 2020年6期
關鍵詞:轉型

酈 菁 張 昕

【內容提要】20 世紀80 年代以來,“市民社會”理論在全球經歷了全面復興,蘇聯、東歐地區轉型國家的相應實踐成為激發此次復興的重要基礎。本文通過回顧、總結蘇東地區轉型前后“市民社會”概念的起落、對此概念理解的演變以及市民社會組織本身形態和功能的變遷,說明蘇東地區特殊的歷史情境和轉軌性質,使得基于自由主義的市民社會理念在該地區的實踐中出現了一系列非預期的結果。通過“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的動態張力、轉型后市民社會的職業化與社會團結、“非公民性”市民社會的出現等三個層面的分析,我們描述了市民社會作為一個特定理論基礎上的理想模型和理論想象在蘇東轉軌過程中面臨的悖論和困境。尤其是蘇東轉型的特殊性為市民社會在該地區的發展注入了獨特內涵:市民社會從民主化轉型的革命推手,到轉型后“日常政治”中表現出的政治疏離、被新自由主義和右翼保守力量俘獲,進而成為社會分裂的誘因。

市民社會理論是近代西方政治與社會科學中的一個重要發明。在某種程度上,“市民社會”和“現代國家”是一對互為基礎的概念,其主要議題包括如何理解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的區別、個體與社會的關系、公共價值與個人利益的關系等。市民社會是近代西方絕對主義國家興起之后,“國家-社會”關系需要重新加以想象的理論產物,亦是信仰秩序受到極大挑戰后,社會穩定的來源由外在的宗教轉向社會內部而催生出來的新社會觀念的基礎。①有關絕對主義國家(absolutist state),參見[英]佩里·安德森:《絕對主義國家的系譜》,劉北成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年。西歐歷史上,因為中世紀經歷、宗教基礎以及自由城市的傳統而生發出相對獨立的“社會”發展及其制度基礎。②查爾斯·泰勒提出,市民社會的概念起源于從中世紀早期以來有關社會的觀念、教會相對于國家的獨立性、主觀權利觀念、自治城市傳統和中世紀世俗政體的二元性。參見Charles Taylor, “Modes of Civil Society”, Public Culture, 1991, Vol.3, No.1, pp.95-118.另外,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和城市發展過程中,歐洲不斷涌現的新社會主體促進了各種行業協會、自治組織的發展,沖擊了由教會和國家主導的政治秩序,創造并拓展了一種“市民社會”的特殊公共空間和獨特形態。相應地,在此實踐基礎上產生的市民社會理論于17-19 世紀達到高峰,包括洛克、孟德斯鳩、弗格森、休謨、托克維爾、黑格爾、馬克思在內的思想家,都提出了相對獨立的市民社會理論,或者是對這一概念進行了批判和重構。20 世紀上半期,自由主義理念遭遇多重危機,國家主義、社會主義、甚至法西斯主義成為替代性的新潮流,市民社會理論也相應地由盛轉衰。③Adam B. Seligman, The Idea of Civil Societ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二戰之后,在西方世界內部,國家在管理經濟上的角色持續擴展,福利主義成為新的政治基礎,市民社會理論沒有得到可資利用的結構性契機。

然而,從20 世紀80 年代開始,市民社會話語得到了一次意外的復興。這一時期全球層面正經歷著多重重大范式變遷:經濟層面是全球新自由主義的制度化,政治層面是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的興起,而社會層面的相應變化即市民社會重新成為社會的理想組織方式。這三個層面的新運動都與美國在政治和意識形態領域的全球霸權地位有密切關系,這些新運動也共同成為美國主導全球秩序的重要基石。復興的市民社會敘事固然內部也不一致,但有一些重要的共同話語:強調社區的自治力量,反對國家干預;強調市民社會才是民主的基礎;認為市民社會能夠重新帶來基層的團結。這一時期美國市民社會研究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在政治實踐領域(尤其是美國的保守政治陣營)開始頻繁調用市民社會話語資源。其中,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在美國學界和政界被不斷標舉,他所考察的19 世紀20 年代的美國市民社會也被標榜為美國的“黃金時代”。而有學者則稱這一輪的復興為“新托克維爾主義”,用以表明此一思潮其實既不是托克維爾思想的簡單延續,也不是美國歷史與現實的真實鏡像。①Theda Skocpol, “The Tocqueville problem: Civic engagement in American democracy”, Social Science History, 1997, Vol.21, No.4, pp.455-479. 另見酈菁:“‘新托克維爾主義’:起源、話語與民主”,浙江大學工作論文,2020 年,其中有關于“新托克維爾主義”的詳細綜述。

市民社會從復興到成為一種全球性話語和“政治正確”,不僅來源于美國作為全球體系中心國家自身經歷的學術和政治變化,也得益于所謂“邊緣”地區的轉型實踐。其中,蘇聯和東歐地區(以下簡稱“蘇東地區”),尤其是東歐的轉型經歷,被調用作為市民社會成功反抗威權國家的明證。②如不另加說明,本文使用的“蘇東地區”泛指原蘇聯、東歐等在冷戰時期曾處于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群體,有政治和地理的雙重指向。正由于波蘭團結工會這樣的組織,早在轉型前十年就開始從地下活動走向公開,市民社會被認為是推翻波蘭共產主義政權的重要力量,而實際上,更為關鍵的長時段政治經濟結構問題卻被忽略了。蘇東轉型這一段歷史在當代全球史話語中被賦予了特殊的地位,用以強調市場經濟、自由民主與獨立市民社會如何互為表里,怎樣促進了發展與繁榮。在某種程度上,這種話語在西方比在蘇東本土有更多的聽眾,正如柏林墻的倒塌在西方媒體和文化中更具象征性一樣。③James Mark, Anna Saunders et al., “1989 after 1989: Remembering the End of State Socialism in East-Central Europe”, in Michal Kope?ek and Piotr Wci?lik, eds., Thinking through Transition: Liberal Democracy, Authoritarian Pasts, and Intell ectual History in East Central Europe after 1989, Budapest: 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495-496.這種市民社會的話語不僅深刻形塑了蘇東轉型后的政治實踐,也成為指導拉美、亞洲等其他南方國家市民社會和廣義民主建構的典范。換言之,市民社會,或者說這一種特定的市民社會理想的復興與全球化,是中心與邊緣地區相互塑造、共同創造的結果。

在20 世紀90 年代轉型初期,歐美國家普遍對于蘇東市民社會的發展充滿信心,并輸出資金和人員來幫助該地區建設整個市民社會部門和各種社會組織。而蘇東國家(尤其是東歐)本地的精英亦將此作為一項擺脫威權統治和殖民羈絆之后的道德任務,并視為自身回歸歐洲的必然選擇。但是,從20 世紀90 年代中后期開始,西方世界對蘇東市民社會的各種學術和公共批評開始積累;進入21 世紀,由批評轉變為失望。最近十年內,右翼政治與保守主義的興起,使很多蘇東國家進一步拋棄了自由民主的方案和對于自身歐洲性的想象,而市民社會也是被放棄的對象之一。

蘇東地區市民社會的理念和實踐,從一開始就與關于市民社會的新全球話語之間存在重大差別,其中很多問題正源于該地區從“轉型革命”到“日常政治”過渡的諸多特性,而在中文語境里關于蘇東轉型的既有研究,通常聚焦在政治制度的轉型上,對“國家-社會”關系的變遷關注不多。①高歌:“中東歐政治轉軌30 年:對轉軌進展的觀察與思考”,《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20 年第2 期;楊友孫:“冷戰結束后中東歐政體轉軌及其得失”,《俄羅斯研究》,2018年第1 期。正因為此,本文希望通過回顧、總結蘇東地區轉型前后市民社會組織的結構與運行模式、與政治的關系和主導意識形態等方面的變遷,來說明蘇東地區市民社會的實踐與市民社會理論之理想預期如何不同,出現了何種悖論和困境,從而質疑這種新全球性市民社會理論本身的普世性。文章首先對蘇東地區轉型的基本特征進行反思和再闡釋,隨后通過“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的動態張力、轉型后市民社會的職業化與社會團結、“非公民性”市民社會的出現三個部分來詳加闡述。最后對市民社會如何“再理論化”提出若干建議。

一、蘇東轉型的再反思

蘇東劇變是自二戰后冷戰秩序形成、六七十年代新社會運動興起并改變歐亞大陸政治圖景以來,“漫長的20 世紀”中最重要的歷史事件之一。此后的五至十年,政治學領域曾有過“轉型學”的熱潮,尤其聚焦在該地區內部轉軌表現的差異上。然而這類研究大都預設了蘇東地區的某種共性,并依賴于一些在當時歷史語境中看來確定無疑的假設,這種關于共性的假設包括:

(1)民主化是反對派、市民社會和所有反極權、反威權力量聯合斗爭的必然政治選擇。且民主化的制度選擇是“自由民主”,而非“社會民主”,盡管在很多蘇東國家,新建或重建的社會民主黨在轉型后很快贏得了選舉。

(2)政治上的民主與市場化、自由化的經濟方案是相互不可分割的。民主化是“自由資本主義在政治層面的推論……是全球市場理性化和擴張運動的必然且自然的產物”。①Barry Gills, Joel Rocamora, “Low Intensity Democracy”, Third World Quart erly, 1992, Vol.13, No.3, p.503.

(3)蘇東國家政治與經濟轉型和民主化是兼具去帝國、去殖民性質的獨立運動。而轉型過后,蘇東國家,尤其是東歐國家,應該、并且在現實中也確實迅速擁抱了全球化進程,新的世界主義取代了民族主義與共產主義,成為該地區政治的基調。

自21 世紀初期開始,溢出這些基本議題的研究逐漸累積,對于這些預設的質疑和挑戰也日益增多。如《1989:東歐的全球史》等研究全面總結了近期關于蘇東轉型的反思,及其對全球政治經濟框架變遷的重大影響。②James Mark, Bogdan C. Iacob, Tobias Rupprecht, Ljubica Spaskovska, 1989: A Global History of Eastern Europ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9.這些反思的觀點可以總結如下:

首先,蘇東地區民主化的方案并不是唯一且必然的政治選擇。當時東歐政治轉型參照的榜樣是20 世紀70 年代西班牙、葡萄牙、希臘等國通過精英協商實現的民主轉型——多種政治力量(包括共產黨在內)參與的新多黨議會體制——這些國家也成為第三波民主化的肇始。當時東歐共產黨人大都認為這是一條可以避免暴力沖突的轉型道路,而西方政界也認為這一方案可以有效遏制暴力革命,使轉型過程和平可控。但東歐國家學習、模仿南歐民主化模式的直接后果,是轉型過程幾乎完全由精英主導。即使在波蘭,本應該代表工人的團結工會也是以“保衛工人委員會”的精英代表為主,來參與政治轉型談判的“圓桌會議”;轉型后又是同一批精英控制了新政府,草根政治活動家與一般民眾并沒有充分介入轉型方案的設計。③比如在參加圓桌會議的232 名代表中,有195 名是知識分子。參見Jacqueline Hayden, “Solidarity at 40: How The Union That Brought Down Communism Became a Conservative Government Ally”, August 28, 2020, https://notesfrompoland.com/2020/08/28/solidarity-at -40-how-the-union-that-brought-down-communism-became-a-conservative-government-ally/盡管轉軌后大多數東歐國家都經歷了左右翼政治力量交替執政,但在決策過程中,依然是技術官僚主導著經濟政策的設計。由此,作為對之前舊體制威權/極權主義的反抗,轉型后新興的選舉政治賦予了民眾形式上的政治權利,但卻遮蔽了社會主義時期所關注的社會福利和經濟正義。正如后文所示,這些問題之后會以不同的形式重返政治領域。

其次,從20 世紀80 年代后期開始,蘇東地區民主化的政治方案實際上與同為自上而下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方案捆綁在一起,相互提供了合法性,并加速了蘇東地區(尤其是東歐和蘇聯波羅的海三國)重新融入歐洲市場和全球自由資本主義體系的進程。①在主流話語中,以西歐、北美代表的西方發展故事似乎印證了市場與民主的天然結合。當然,波蘭的部分領導人一開始支持韓國式的威權主導經濟改革方案,但是到了20 世紀80 年代末期,威權被認為是經濟發展的障礙,而韓國與拉美都逐漸實現了民主化,這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東歐轉軌的參照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歐盟對這些國家的貸款和成員資格設置了嚴苛的條件,迫使東歐主要國家進行緊縮調整和私有化改革。此前的研究對于經濟轉型的宏觀績效多有討論,但經常被忽略的是,緊縮與調整的成本,在不同的轉軌路徑中基本上都是由普通民眾和中小企業承擔的。轉型帶來的其他經濟和社會問題還包括:更容易遭受全球經濟危機的負面影響;參與西方市場競爭導致去工業化、城鄉分割和失業上升;勞動力流向西歐導致本國人口急劇下降;貧富差距上升;文化創傷和對城市右翼精英的強烈不滿。“民主帶來經濟繁榮”的命題,已經喪失了相當的合理性。

政治參與感的喪失與經濟利益的被剝奪,都間接導致在轉軌初期至今的二十多年時間里,蘇東地區民族主義與極端保守思想的回潮。更深層的原因是,從20 世紀80 年代末開始,東歐精英(尤其是掌握轉型后政治權力的精英)的核心理念是,只有全面接受并推行和原有體制對立的意識形態、制度安排和政策取向,才有可能徹底打敗舊體制。因此,在批判蘇聯對東歐地區“殖民統治”的同時,當地精英又普遍接受和支持歐美,尤其是美國在該地區和國際上的霸權統治,盡管后者的政策可能違背了自由與平等的基本理念。②比如,捷克的瓦茨拉夫·哈維爾(Václav Havel)和波蘭的亞當·米奇尼克(Adam Michnik)作為堅定的自由主義者和民主革命的領導人,都支持2003 年美國對伊拉克的軍事入侵。James Mark et al., 1989: A Global History of Eastern Europe, p.4.現實中,在擺脫蘇聯霸權之后,東歐又不免面臨另一重在西方政治經濟框架和文明話語中的“再邊緣化”。在轉型期間被壓抑的民族(民粹)主義,重新獲得了政治支持,以抗衡來自歐洲和北美的自由國際主義(liberal internationalism)。在這樣的政治話語中,作為自由國際主義推動者的歐洲或者西方,恰恰是在推行一種新殖民主義;而歐洲的后現代文化、性別關系的改變、對于各種性少數群體的政治包容和對于中東、北非移民的吸納等變化,也促發東歐的保守力量重新抬頭。由此,歐洲被認為背離了傳統的“歐洲性”,而這些東歐、甚至歐亞地區的保守力量認為,恰恰是傳統東歐社會、俄羅斯社會才代表了真正的歐洲性,并正在遭受西方世界文化多元主義與自由民主政治的侵蝕。近二十年來,多個右翼民粹政府和卡欽斯基、澤曼、歐爾班等領導人在東歐地區的出現,也是利用了這樣的張力。進入21 世紀,東歐的民粹力量和西歐的極端右翼政治力量之間,已經建立了有力聯系,試圖共同推動所謂“重新發現歐洲”運動:以民族主義為底色的右翼政黨(如波蘭的PiS、匈牙利的Fidesz)①PiS是波蘭保守派政黨“法律與公正黨”的縮寫,2005 年以來該黨是波蘭兩大政黨之一,持民族保守主義、軟性歐洲懷疑主義立場。Fidesz是匈牙利“青年民主主義者聯盟-匈牙利公民聯盟”(青民盟)的簡稱,持極右翼民族保守主義、民粹主義立場;1998-2002年和2010 年至今,該黨是匈牙利的執政黨。及其支持者,在傳統的自由主義話語之外,開始重新想象、構建自己的政治和文化歸屬,以“幫助歐洲找回歐洲性”的說辭,來推動其政治議程。

上述對于蘇東轉型的再反思與再認識,可以為進一步剖析市民社會的新托克維爾主義話語廓清歷史與現實政治背景。反之,蘇東國家市民社會的變遷和轉型后的實踐,亦是理解蘇東轉型性質的重要參照。

概而言之,一種史觀認為東歐市民社會傳統其實可以追溯到19 世紀早期,之后其發展被法西斯主義和蘇聯式共產主義所中斷,因此20 世紀80 年代末的政治轉型必須“重建”市民社會。但實際上,除卻捷克、波蘭等例外,很多東歐國家在二戰前的市民社會并不發達。從20 世紀70 年代開始,在美蘇之間“緩和”(Détente)進程與歐洲赫爾辛基機制的影響下,市民社會的概念和理論有一個在蘇東地區逐漸被“重新發現”和“重新建構”的過程。當時的異見者試圖從“非政治化的政治”中發現社會的自組織力量。因此,環保運動、環保議題的社會組織是這一時期市民社會的典型,如保加利亞的“保護魯塞生態公民委員會”和后來的“生態公開性”組織、烏克蘭與白俄羅斯的反核環保運動、東德的“環境圖書館”等。類似的還有各種性別平權運動、反戰與和平運動、重建民族文化組織等。①比如WiP 是1985 年在波蘭成立的一個和平運動組織,最初旨在喚醒人們反對強制兵役,之后逐漸拓展到更廣譜的和平議題,類似還有匈牙利的“和平對話組織”、斯洛文尼亞的“和平文化人民”。重建民族文化運動包括由基輔學者和作家組成的“烏克蘭文化俱樂部”、波蘭的“華沙天主教知識分子俱樂部”等。到了20 世紀80 年代中后期,代表特定社會群體(特別是工人和農民)利益的社會組織進一步興起,如最早起源于波蘭格但斯克造船廠的團結工會、烏克蘭利沃夫-沃倫煤田工人委員會等。其中很多組織迅速擴展了其代表性,如團結工會在1981 年即自稱有一千萬成員,包括工人、知識分子和農民各個階層。②Maciej Sandecki, Marek W?s, “Duda za ?niadka?” Gazeta Wyborcza, 24 August, 2010.當時波蘭統一工人黨的三百萬成員中也有近三分之一參與團結工會,因此團結工會可以用“我們是人民”的身份發言③景凱旋:“‘我們就是人民’:觀念與東歐轉型”,《東方歷史評論》,2018 年。,其政治后果留待下文詳述。

直言之,轉型之前的蘇東國家市民社會,主要以非政治場域為活動空間、以成員利益型組織和運動為主,當然也包括政治上更為激進的地下反對派和更具公益性并以推進公民權和人權為宗旨的組織與運動。④比如20 世紀80 年代在波蘭和匈牙利出現的“橙色選擇”運動(波蘭語:Pomarańczowa Alternatywa;英語:The Orange Alternative),最初是以街頭戲劇手段(嘲笑官方象征和儀式的表演)進行政治抗議的一種形式。參見Bronislaw Misztal, “Between the State and Solidarity: One Movement, Two Interpretations-The Orange Alternative Movement in Poland”,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1992, Vol.43, No.1, pp.55-78.在當時社會生活泛政治化、國家施行全能主義的背景下,這些市民社會的雛形有一個共同特征:實踐中的高度政治化。在后來的轉型過程中,有相當一部分組織和運動深刻卷入了政治進程,其中頗有一些在此后的議會民主政體中轉型為政黨,或參與新的政治聯盟,而其領導人成為第一輪民主制度建設的中堅力量,之后擔任執政黨領導人或者國家領導人。再以團結工會為例,在圓桌會議后,團結工會于1989-1993 年間組閣掌握了政權,1997 年再以“團結工會選舉運動”為組織基礎執掌政權。蘇聯時期俄羅斯的“全蘇勞聯”所屬的各獨立工會,也一度成為戰斗性很強的政治化組織(后來逐漸淡出了政治)。⑤這部分內容參見金雁、秦暉:《十年滄桑:東歐諸國的經濟社會轉軌與思想變遷》,北京:東方出版社,2004 年(第一版),第六章。成立于1989 年的“烏克蘭人民運動”組織(“魯赫”),曾經是蘇聯后期烏克蘭最大的政治性社會組織,在20 世紀90 年代成為中右翼政黨“烏克蘭人民黨”的發起者。而保加利亞1988 年成立的以生態議題為主要關注點的“生態公開性”組織,日后參與組建了“民主力量聯盟”政黨,成為執政力量的一部分。對于這些國家而言,市民社會理念想象中的政治和社會空間能否成功出現,能否擁有挑戰舊有權力的地位,既是轉型的目標,也是衡量轉型成功與否的指標。

在這種新政治語境和轉型革命情境中,在20 世紀90 年代初,整個蘇東地區社會組織發展迅猛,成為市民社會全球性復興的“明證”,被認為與拉美、非洲、東南亞的民主化進程和市民社會建設相呼應。有些學者甚至將此過程稱之為“全球性的社會組織革命”(global associational revolution),認為其重要性堪與19 世紀民族國家的興起相比。①Lester Salamon, Wojciech Sokolowski, Regina List, “Global Civil Society: An Overview - The Johns Hopkins Comparative Nonprofit Sector Project”, 2003, http://www.jhu.edu/cnp/ research/index.html盡管如此,社會組織數量的增加并不能說明社會組織的性質,也無法探究市民社會作為一種被極度理想化的概念與其實踐之間的張力。那么,蘇東地區市民社會在轉型后,以及在歐美國家主導的政治經濟范式遭遇合法性危機的情況下(2008 年以來),發生了哪些主要變化?這與西方(美國)學術界建構的市民社會理想形態如何背離?其中哪些層面被理論化,而哪些層面又被遮蔽了?以下我們將從三個方面展開,討論這些問題。

二、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

探討市民社會理論的政治內核,有多種可能的切入方式。②Jean Cohen, Andrew Arato, Civil Society and Political Theory, MIT Press, 1994, pp.1-29.為了理解市民社會理論在20 世紀80 年代的復興,本文首先從其有關市民社會和政治社會關系的視角來加以討論。查爾斯·泰勒在《市民社會的模式》一文中指出,市民社會有兩大理論傳統,其一認為市民社會應獨立于政治社會,這源自洛克“社會先于國家”的“信托說”;另一個重要的潛流是孟德斯鳩,認為“(市民社會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形成一個非政治的社會領域,而在于促成了政治體系權力多元化的基礎。最為相關的并不是(市民社會)有國家之外的生命,而是如何與政治體系互動融合,并在其中占有相當的分量。”①Charles Taylor, “Modes of Civil Society”, p.114.然而,在新自由主義時代的美國學界和政界,僅前一種理論傳統被普遍調用。在這種新話語中,市民社會成為國家威權的對抗者,強調只有相對于政治社會的獨立性,才能保證市民社會作為國家威權和不公正現象的對抗性場域,市民社會由此也成為民主鞏固的保障。比如,美國共和黨總統羅納德·里根就很喜歡引用托克維爾對于19 世紀美國市民社會“黃金時代”的描述,以反對民主黨的大政府計劃和福利政策,甚至一度使托克維爾主義成為美國的某種“國民宗教”。②Alexis de Tocqueville, John Wilsey, eds., Democracy in America: A New Abridgment for Students, Lexham Press, 2016, p.23.美國總統喬治·W·布什還組建了“千燈基金會”和“千燈計劃”,以類似“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比喻,來支持美國各種非政府組織和志愿者精神的發展。③參見千燈機構的官網:https://www.pointsoflight.org/about-us/但實際上,泰勒認為托克維爾更多是孟德斯鳩范式的繼承者。到了20 世紀90 年代,轉型后的前共產主義國家,特別是東歐地區,被迅速織入這一話語,成為市民社會反抗威權國家的典型。那么,這一地區在推翻威權政府后,其市民社會確有獨立而繁榮的發展嗎?它們和年輕的民主政治之間的現實關系又如何呢?

如上文所述,轉型前期蘇東地區的新興社會組織普遍具有“政治化”的色彩,而在轉型后的最初階段,其中頗有一部分組織和運動領袖掌握了國家政權,或至少進入了制度化的政治社會。這種高度政治化帶來的廣泛參與和普遍的代表性,是蘇東地區市民社會能夠推進民主轉型的主要原因之一。然而,轉型成功后,掌握政權的精英、西方國際組織和主要的霸權國家,并不愿意看到轉型期市民社會的激進政治和草根參與以某種方式延續。他們達成的新共識恰是“去激進化”和“去政治化”,尤其要極力避免類似羅馬尼亞的暴力斗爭局面,因為草根民眾被廣泛調動起來之后的激進參與,或者各種形式的民粹主義,具有不可控的本質;這種不可控性無法用治理框架輕易馴服,也無助于建構新自由主義經濟范式和推行緊縮改革方案。④James Mark et al., 1989: A Global History of Eastern Europe, pp.88, 91.因此,政治斗爭的焦點必然從轉型經濟正義與社會保障,轉向形式化的個人權利,而政治的中介力量也自然從社運活動家轉向經濟學家、憲政專家和技術官僚。

如此“去政治化”的新圖景,改變了蘇東市民社會發展初期的社會基礎。一些成功轉型為政黨的組織,比如上述的波蘭團結工會,必然會因政治社會與市民社會的不同取向而嚴重分裂。早在圓桌會議之前,團結工會領袖萊赫·瓦文薩并不希望該組織成為執政黨,而另一名團結工會早年的女性領袖安娜·瓦連季諾維奇(Anna Walentynowicz)甚至比瓦文薩更加反對政黨化,希望保持該組織的工會性質,還嚴厲批評瓦文薩對此態度不夠堅定。①Jacqueline Hayden, “Solidarity at 40: How The Union That Brought Down Communism Became a Conservative Government Ally”.但這種自我限制式的政治選擇,在高度政治化、政治機會涌現的轉型期間很難達成,而其后果只有在這些組織執政后才逐漸顯明。從第一次執政開始,團結工會內的知識分子精英就控制了政府,而基層工人活動家則主要集中在議會。前者基本拋棄了早期工會的社會網絡,而后者仍然時常發動市民社會罷工和各種形式的社會運動,以保護轉型過程中工人的權利。持續的分裂使得團結工會在進入21 世紀之后徹底退出了政治舞臺和公共空間。②金雁、秦暉:《十年滄桑:東歐諸國的經濟社會轉軌與思想變遷》,第318 頁;David Ost, Defeat of Solidarity: Anger and Politics in Postcommunist Europe,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5.另一些社會組織在進入政治社會后則變更了領袖人物和綱領。例如,捷克斯洛伐克的“公民論壇”(Civic Forum)在贏得政權之后,“布拉格之春”時期的捷共第一書記、天鵝絨革命時復出的亞歷山大·杜布切克(Alexander Dub?ek)并沒有獲得總統提名,而是被更為堅決地反對共產主義、支持自由民主與市場方案的瓦茨拉夫·哈維爾取而代之。這標志著1968 年的政治遺產、社會主義民主和市民社會參與民主的傳統,并沒有在1989 年轉型之后被繼承。③James Krapfl, Revolution w ith a Human Fa ce: Politics, Cu lture, and Community in Czechoslovakia, 1989–1992,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3, p.99.

還有一些國家的草根組織在1989 年之后的政治場域中被邊緣化。東德的“新論壇”(Neues Forum)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因為提倡直接的公民民主參與而非議會制的自由民主,同時反對加入西德,這一1989 年前在東德最有影響力的市民社會組織,在隨后的大選中基本喪失了影響力。④Gareth Dale, The East German Revolution o f 1989 and Popular Protest in East Germany,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7.還有捷克1999 年成立的松散知識分子組織“沖擊99”(Impulse 99),后來演變為要求政治家離開政壇的“謝謝你,是時候離開了”(Thank You, Time To Go)的社會運動,其宗旨是,“如果內閣和議會忙于政治性的非政治(工作),那么公民們只能來從事非政治的政治(工作)。”①原文是“lf the cabinet and the parliament engage in political non-politics(…), then the citizens have to engage in non-political politics”, in Petr Kopecky, Cas Mudde, eds., Uncivil Society?: Contentious Politics in Post-Communist Europe, Taylor & Francis, 2005, p.136.然而,這種與政治社會決裂的態度,以及無法提出具體政治議程的局面,最終也導致該組織本身的分裂和消亡。②Vladimíra Dvo áková, “Civil society in the Czech Republic: ‘Impulse 99’ and ‘Thank You, Time To Go’”, in Petr Kopecky and Cas Mudde, eds, Uncivil Society?: Contentious Politics in Post-Communist Europe, pp.130-151.

在特定條件下,轉型后的市民社會還與政治社會發生了激烈對抗,出現了“再政治化”(repoliticization)的現象。羅馬尼亞日烏河谷煤田區的“羅馬尼亞礦工工會”與團結工會等組織不盡相同,一直堅持政治化原則,即使轉型后也沒有放棄激進的游行抗議,甚至還卷入了很多暴力事件。但因為與左右翼政府都缺乏妥善溝通與協商的制度化渠道,最終也不得不接受煤礦關閉、組織式微的結果。③金雁、秦暉:《十年滄桑:東歐諸國的經濟社會轉軌與思想變遷》,第314 頁。烏克蘭頓巴斯地區的礦工組織、克羅地亞的退伍軍人運動等,也是類似的例子。④Vlad Mykhnenko, “State, society and protest under post-communism: Ukrainian miners and their defeat”, in Petr Kopecky and Cas Mudde, eds., Uncivil Society?..., pp.89-109; Sharon Fisher, “Contentious politics in Croatia: the war veterans’ movement”, in Petr Kopecky and Cas Mudde, eds., Uncivil Society?..., pp.70-88.

一個意涵更為豐富的反抗運動則是所謂的“布拉格之秋”。2000 年9 月,全球多個跨國市民社會組織聯合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與世界銀行布拉格峰會期間進行抗議,反對這兩家精英組織在經濟全球化、環境問題和債務議題上的立場。有意思的是,當時的捷克總統哈維爾、執政的社民黨政府以及捷克最大的工會組織(CMKOS)都支持全球化,而捷克一個由多個社會組織聯合組成的“反對經濟全球化動議”(捷克語首字母縮寫“Inpeg”)與獨立工會聯合會(捷克語首字母縮寫“ASO”)則參與組織了這場反對運動。⑤有關報道見“Prague IMF summit ends early”, BBC News, 27 September, 2000, http:// news.bbc.co.uk/2/hi/europe/944341.stm; “Who are the Prague protesters?” BBC News, 26 September, 2000, http://news.bbc.co.uk/2/hi/europe/926614.stm這一具有象征意義的事件,至少說明蘇東市民社會進入新千年后的兩個重要變化:一是不再絕對支持轉型精英的民主綱領和新自由主義政策,從“政治化”到“去政治化”,轉而“再政治化”;二是開始調用全球市民社會的力量,來實踐新形勢下的社會抗爭。①參加該運動的捷克以外的組織包括:“巴西失地運動”“哥倫比亞黑人社區過程”“孟加拉失地女性農民聯盟”等。這是國際市民社會最重要的反全球化運動之一。

與“去政治化”和“再政治化”鐘擺運動并行的,是蘇東市民社會參與率的大幅下降。“世界價值觀調查”(World Values Survey,縮寫WVS)1995- 1997 年——即蘇東轉型之后的第一輪——民調數據顯示:雖然在轉型之后,后共產主義國家社會組織的絕對數量提高了,但是公民的參與率相對處于較低水平,人均參與組織的數量為0.91 個,不僅遠低于民主鞏固的國家(2.39個),也低于其他后威權國家(1.82 個)。并且,在WVS調查的九類組織當中,除了工會以外,蘇東國家內其他類型組織的成員數量均絕對小于前述的另兩類國家。②Marc Morjé Howard, The Weakness of C ivil Society in Post-Communist Eur op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62-73.“世界價值觀調查”是持續多年的多輪調查,每輪調查覆蓋的國家和國家數目不一樣,1995-1997 年這一輪一共包含了31 個國家,其中10 個后威權國家,13 個后共產主義國家。具體信息可見“世界價值觀調查”的網站:http://www.worldvaluessurvey.org/wvs.jsp而WVS從1989 到2003 年三波調查的完整數據進一步顯示:調查中所有國家的人均參與組織數為1.04 個,民主鞏固的國家為1.33 個,非民主國家為0.85 個,而后共產主義國家只有0.56 個,是所有類別中最低的。③Nikolay Valkov, “Membership in Voluntary Organizations and Democratic Performance: European Post-Communist Countries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Communist and Post- Communist Studies, 2009, Vol.42, No.1, pp.1-21.甚至有學者通過定量研究說明,在后共產主義國家中民主化程度較低的,公民的社會組織參與率反而相對較高,比如白俄羅斯。④Derek S. Hutcheson, Elena A. Korosteleva, “Patterns of participation in post-Soviet politics”, Comparative European Politics, 2006, Vol.4, No.1, pp.23-46.而如果用市民社會部門的正式就業來衡量的話,結果也類似。比如在2001 年,東歐這一部門只吸收了2%的勞動力人口,相比之下美國高達7.8%,德國、法國也在5%左右。⑤Tsveta Petrova, Sidney Tarrow, “Transactional and Participatory Activism in the Emerging European Polity: The Puzzle of East-Central Europe”,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2007, Vol.40, No.1, p.76.

當然,用個體層面的參與性數據來衡量市民社會的深度與密度,顯得極為單薄。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對歐美之外地區部分國家的市民社會曾做過“可持續性”的指數評估,通過對法律環境、組織能力、財政能力和政治游說四個方面的測量,來綜合刻畫一個國家宏觀層面的市民社會組織程度:指數數值越小,說明市民社會組織可持續性越高。以最近的2018 年數據為例,中東歐和歐亞國家的平均得分是3.30,亞洲是4.27,中東與北非地區為4.96,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為4.73,拉美為4.2。而且,從1998 年以來,蘇東地區國家該數值一直在緩慢下降。①不同地區包括的國家和各國具體數據參見https://www.fhi360.org/resource/civil-society -organization-sustainability-index-fact-sheets. 需要說明的是,拉美地區數據只包括墨西哥一個國家。雖然中東歐和歐亞國家看起來是表現最好的,然而需要說明的是,這一指標中的變量是美國國家機構和相關智庫選擇的,尤其賦予“游說能力”很大的權重,但本土參與之類的行為并沒有給予權重。

類似地,佩特洛娃與塔羅利用布達佩斯的個案研究和上述的美國國際開發署數據試圖說明:市民社會的活躍與政治能動不僅體現在個體參與性,還體現在所謂的“交易/中介性的行動主義(transactional activism)”,即市民社會組織作為政治游說力量與其他社會組織之間的聯系。②Tsveta Petrova, Sidney Tarrow, “Transactional and Participatory Activism in the Emerging European Polity: The Puzzle of East-Central Europe”, pp.74-94.另一研究也聲稱,中東歐非政府組織的政治活動與游說在所有非盈利活動中的占比,是西方的兩倍,前者將更多的資源投入到游說活動中。③Stefan Toepler, Lester M. Salamon, “NGO development in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 An empirical overview”, East European Quarterly, 2003, Vol.37, No.3, pp.365-378.盡管如此,也有一些文獻指出,東歐社會組織的游說能力和政治聯系并沒有那么強,更常見的是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之間交流的舊機制崩潰,但是仍然缺乏有效的新溝通渠道。市民社會代表的公共需求往往被政治社會內的政黨有意忽略,前者與官僚部門的摩擦也從未停息,這也反過來打擊了普通民眾的積極性。④Marlies Glasius, David Lewis, Hakan Seckinelgin, eds., Exploring civil society: political and cultural contexts, Routledge, 2004.因此,即使個別案例具有說服力和代表性,也并不能證實東歐地區民眾通過市民組織部門實現了普遍而有效的參與,而反過來恰恰說明其市民社會的核心是精英網絡,并非大眾參與。概言之,蘇東地區轉型之后公民參與下降與民主轉型之前的期待和理論都背道而馳,以至于不同的學者或者稱之為“虛弱的市民社會”,或者認為這是一個“后共產社會最重要的悖論”,稱之為“市民社會僵局”。①Michael Magner, “Stalemate in Civil Society: Post-Communist Transition in Poland and the Legacy of Socialism”, Oficyna Wydawnicza ASPRA-JR, Warszawa, 2003.

如果把這些表征放在一起看,蘇東地區的市民社會在轉型和民主化的歷史情境之中,始終處于“政治化-去政治化-再政治化”的鐘擺運動,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之間無法達成相對穩定的權力關系。兩者之間缺乏孟德斯鳩意義上的相互溝通、相互滲透的制度渠道,雖然存在作為政治交易的精英網絡,但缺乏廣泛而實質性的大眾參與。其成因,部分來源于轉型前市民社會政治形象留下的重要遺產。如波蘭圓桌談判時的兩方即分別帶上“黨/國”和“社會”的標簽,而波蘭天主教會作為談判的中介人和調停者也使用了這樣嚴格兩分對立的話語。后來成為捷克總統的哈維爾提出的“平行政治”(parallel polis)概念,就是主張市民社會獨立于、平行于政治社會。②Vaclav Havel, “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 in John Keane, ed., The P ower of the Powerless: Citizens Against the State in Central Eastern Europe, London: Hutchinson, 1985.類似地,匈牙利作家哲爾吉·康拉德(George Konrád)提倡,在冷戰格局下,個體只有在“反政治”(antipolitics)狀態下才能找到自由,比如投入宗教、文化、經濟和職業組織之中去。③George Konrád, Richard E. Allen, trans., Antipolitics: An Essay, Boston: Harcourt, 1984; Michael Walzer, “The Idea of Civil Society: A Path to Social Reconstruction”, Dissent, 1991, Vol.38, p.300.這些東歐知識分子在轉型過程中政治上的成功,改變了他們對于未來的政治想象,進一步把這種“兩分法”的政治觀制度化。

另一方面,恰恰也是因為新近建構的民主制度,在某種程度上是西方精英與本土精英的一種合謀,正如上節所述,把自由民主之外的政治方案都排除在外,也把市民社會的各種政治能量和訴求,比如大眾參與的愿望(走向極端當然就是民粹主義)、對于社會福利的期待,還有下文將詳解的保守主義與民族主義情緒,以反激進、反民粹的名義,全部壓制在正式政治場域之外。然而這種政治能量不會憑空消失,只會使市民社會在內爆與對政治的冷漠之間徘徊,很難找到平衡點。這些歷史因素的輻輳,使得主張國家與社會零和博弈關系的洛克范式占了上風,而孟德斯鳩的理論模型,以及馬克思主義的市民社會理論(如葛蘭西主義)被遮蔽。換言之,就是所謂的“對抗型”市民社會理論模型替代了“民主型”的市民社會范式。①John Keane, Civil Society: Old Images, New Visions,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 20-23; Marc Morjé Howard, The Weakness of Civil So ciety in Post-Communist Europe; Jean Cohen, Andrew Arato, Civil Society and Political Theory, pp.59-69.實證上,對蘇東地區市民社會的早期研究也往往聚焦在前一類直接挑戰舊政權的、“道德性的市民社會”(moral civil society)組織,但是針對后一類“日常政治”中的市民社會則缺少足夠的重視和研究,因此對于日后蘇東地區市民社會發展前景的判斷有所失焦。②對俄羅斯市民社會的研究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比如Alfred Evans, “Introduction: Civil Society in Contemporary Russia”, Communist and Post-Communist Studies , 2012, Vol.45, No.3, p.217; Elena Chebankova, “Competing Ideologies of Russia’s Civil Society”, Europe-Asia Studies, 2015, Vol.67, No.2, p.245. 也都是集中在第一類市民社會組織上。

三、職業化與社會團結

在“國家-社會”關系的爭論之外,市民社會理論的另一個重要觀點,是強調市民社會的自發性,認為通過“自愿結社主義”可達到社會團結。在托克維爾眼中,一個缺乏貴族政治領導、以一兩千人為限、分散聚居的社會(美國),“全體公民都是獨立的,但又是軟弱無力的……如不學會自動地互助,就將全都陷入無能為力的狀態……如果他們根本沒有在日常生活中養成結社的習慣,則文明本身就要受到威脅。”③[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年,第698頁。因此,托克維爾認為,美國的民主是以其“結社的愛好和習慣”,并以獨特的地理條件、清教的道德基礎、地方教會的組織方式、鄉鎮的自治傳統、孕育公共精神與尊重身份平等的民情等為其可靠的基石,而不是法國式革命的結果,更不是來自外部的輸入。當然,這一理想圖景從來不是對一個半世紀以來美國市民社會現實的寫照。而且,美國市民社會從20 世紀70 年代開始,發生了“職業化”的重大轉型:因“新社會運動”帶來的議題變遷、女性大量加入勞動力市場、社會組織籌款技術改變等原因,美國社會組織轉而由擁有工商管理碩士(MBA)等專業學歷的精英加以管理,往往只在華盛頓設全國性的辦公室,而實際已經喪失了地方參與的基礎,并逐漸官僚化。①Theda Skocpol, “Advocates without Members: The Recent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Civic Life”, in Theda Skocpol and Morris P. Fiorina, eds., Civic Engag ement in American Democracy, Brookings Institute Press, 1999, pp.461-509.美國共和黨及與其相關的政治力量想重建市民社會的地方基礎,但影響重大的各地茶黨組織,很多無非是共和黨輸送的資源,被稱為“人造草皮組織”。②Theda Skocpol, Vanessa Williamson, The Tea Party and the Remaking o f Republican Conservat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那么,蘇東地區的市民社會部門在轉型后是否經歷了類似的變化?

自由民主式轉型道路在政治上取得主導地位之后,歐美的基金會、政府機構和國際組織,為蘇東、拉美和撒哈拉以南非洲這幾個重點地區的社會組織提供了大量資金和人員援助,成為歐美國家外交政策和所謂“民主推進”“民主產業”的重要組成部分。③Michael Cox, John Ikenberry, Takashi Inoguchi, eds., American Democracy Pr omotion: Impulses, Strategies, and Impact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其中,由美國政府資助的“國家民主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對東歐的援助尤其多。1989-1994年間,該機構每年在東歐的投入大約3.6 億美元,涵蓋經濟重組、貿易投資、商業發展以及包括市民社會在內的民主建設。此外還有得到美國政府資助的各種非政府組織,包括“社會行動與革新動議”(Social Action and Renewal)、“東西女性網絡”(Network for East West Women)、“國際研究與交流委員會”(International Research and Exchanges Board),也參與了對蘇東國家社會領域的各種資助、技術支持和人員培訓等。私人基金會則包括索羅斯基金、福特基金和麥克阿瑟基金等。④Sarah E. Mendelson, John K. Glenn, eds., The Power and Limits of NGOs: A Critical Look at Building Democracy in Eastern Europe and Eurasia,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 11-12; James Mark et al., 1989: A Global History of Eastern Europe, p.137.2004 年波蘭等10 個中東歐國家正式加入歐盟后,美國對東歐地區社會組織的資金供應銳減。

在歐洲方面,由歐盟提供資金的法爾計劃(PHARE Programme)旨在援助位于中歐和東歐的申請國,協助其加入歐盟的準備工作,其中也包括對這些國家市民社會領域各種社會組織的資助。⑤“法爾”(Phare)在法語里是“燈塔”的意思。由于歐洲議會對東歐國家加入歐盟設定了民主標準要求,1990-1996 年間,歐盟提供給申請國經費總預算中的1%被規定用于這些國家市民社會的發展。2000 年以后,歐盟進一步將“市民社會”引入針對部分原蘇聯國家推行的“東部伙伴關系計劃”(The Eastern Partnership,EaP)中,實質上把這些國家內部市民社會的發育同其加入歐盟的前景直接聯系起來。2009 年,“東部伙伴關系計劃”正式引入“市民社會”,將其作為歐盟和東部鄰國關系中的一個新行為主體,作為東部伙伴國家未來進入歐盟、接受歐盟價值的一個重要基礎。①Aliaksandr Charniakovich, “Levers for change: the EU and civil society in the Eastern neighbourhood”, Policy Brief, FRIDE, 2013, No.154, pp.1-5.歐洲議會在關于東部伙伴關系政策的評估報告中,也強調了支持市民社會在歐盟對東部伙伴關系國家援助支出上的重要性。②European Parliament, “European Parliament resolution on the review of the European Neighbourhood Policy”, 2002(INI), 2015.

外部援助當然有積極的作用。比如上文所述,轉型前后蘇東地區社會組織得益于豐富的外部啟動資金而在短期內數量猛增,當地市民社會的組織精英也因外部資金支持而加速融入全球市民社會的網絡。即便是這些組織獲得最低限度的發展,也可以幫助官方和本地社會提升對市民社會組織的認可度,接納它們為合法的社會主體。③Sarah E. Mendelson, John K. Glenn, eds., The Power and Limits of NGOs: A Critical Look at Building Democracy in Eastern Europe and Eurasia, p.19.然而,更多的文獻指出,外部援助的政策效果至多是“禍福參半”,產生了諸多意料之外的后果,包括職業化、與地方聯系減弱、議題的去本土化、不同行動主體之間的矛盾加劇,以及地方社會組織的原子化和去政治化。

首先是職業化問題帶來的人員構成、訓練和組織結構的變化。在蘇東地區轉型早期,美國和英國的社會運動積極分子與市民社會組織,最先前往該地區參與建設當地的市民社會組織和民主制度,但他們對當地政治狀況所知甚少,不免把自己的組織模式復制到當地。在市民社會原有基礎較好的波蘭、匈牙利,以性別議題為主的社會組織也依靠類似機制,培養了一批可以嵌入國際市民社會網絡的當地專業人士,這些人替代了原有的運動分子,但與自身社會的聯系實質性地弱化了。④Patrice C. McMahon, “International Actors and Women’s NGOs in Poland and Hungary”, in Sarah E. Mendelson and John K. Glenn, eds., The Power and Limits of NGOs…, pp.29-53.在哈薩克斯坦等原有市民社會基礎較弱的國家,在環保領域,美國國際開發署和其他外部組織派出專業人士幫助當地組織起草環保法草案,并推動特定的環境監管體制。①Erika Weinthal, Pauline Jones Luong, “Environmental NGOs in Kazakhstan: Democratic Goals and Nondemocratic Outcomes”, in Sarah E. Mendelson and John K. Glenn, eds., The Power and Limits of NGOs..., pp.152-176.在此過程中,受外部資源培育而崛起的這些組織的本土管理者,很快成為一批擁有國際資源的當地精英。他們大多是從20 世紀90 年代中期開始接受培訓,而當時的培訓并不強調在本地基層社區內尋找籌款機會,更多是學習如何在國外捐助者要求的規格體系內填寫申請、召開有效的新聞發布會、如何游說本國議會等內容,但對于怎樣與基層社區聯系、如何動員基層民眾支持,則少有涉及。這類培訓達到的目標更多是組織自身發展的機會與個人職業經歷的完善。比如一位匈牙利環保主義者就自稱為“綠色飛機一族”(green jet set),意即其主要工作是參加國際會議、與國際組織協商溝通,而非扎根社區。②Janine Wedel, Collision and Collusion: The Strange Case o f Western Aid to Eastern Europe, London, St. Martin’s Press, 2001, p.135.這樣的特征與諸如印度市民社會當中出現的一種“發展職業”(development profession)非常相似:這個職業階層懸浮于民族國家政治與其社會網絡之外,他們和本地社會之間只有“治理”,而無政治,而市民社會的運營者與管理者也更多地成為新興的全球中產階級職業群體的一分子。③Rob Jenkins, “Mistaking ‘Governance’ for ‘Politics’: Foreign Aid, Democrac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Civil Society”, in Sudipta Kaviraj and Sunil Khilnani, eds., Civil So ciety: History and Possibiliti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其次,除市民社會組織人員構成變化之外,外來資金的牽制也是市民社會無法本土化的重要原因之一。常見的現象是,“大多數的市民社會援助項目成為地方精英爭食用的食槽”④Sarah E. Mendelson, John K. Glenn, eds., The Power and Limits of NGOs..., p.6.,因而新興的社會組織必然更為關注出資方的選擇與考核標準,并在實踐議題上向這方面靠攏,而不是把主要精力放在發展當地成員、回應當地社會的需求、開辟本土的資金來源。比如對捷克環保領域市民社會組織的研究顯示,由外部基金會主導的對捷克社會組織的評價標準主要集中在:現存組織的數量、代表利益的多樣性和廣度、組織嵌入公共政策過程的程度,以及組織內部職業化、外部(在媒體、政策過程中)的可見度高低等。⑤Adam Fagan, “Taking Stock of Civil-Society Development in Post-Communist Europe: Evidence from the Czech Republic”, Democratization, 2005, Vol.12, No.4, pp.528-547.相應地,在這類評價體系和資助原則中,對社會組織與本地基層的關聯并不重視。當然,外部的捐助人會嘗試采用不同的策略來培育市民社會,但受助組織也會策略性地選擇匯報成功的故事,隱瞞失敗的問題,這也使得評價機制越來越固化,并日益脫離本土社會。

第三,轉型之后,蘇東地區社會組織的議題也發生了重大轉變。環保運動在轉型前的蘇東地區有廣泛的社會基礎,關注當地社會的具體問題,比如建立水壩、開礦、核能源等工業化進程帶來的環境風險。但是民主化轉型之后,這些組織關注的議題轉移到保護生態多樣性、加強環境教育等,往往缺乏廣泛的社會支持。在哈薩克斯坦,這些新議題成了主流,而最為緊迫的清潔水源問題卻一直得不到關注和解決。①Erika Weinthal, Pauline Jones Luong, “Environmental NGOs in Kazakhstan: Democratic Goals and Nondemocratic Outcomes”.上述新議題顯然符合西方、特別是美國中產階級的趣味,也是美國社會組織動員成員郵寄、捐贈和網上捐款的主要手段。②Theda Skocpol, “Advocates without Members: The Recent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Civic Life”.蘇東地區的社會組織與美國的社會組織在接受捐贈的方式、受資助的對象、捐贈者的組織目標、社會組織本身的議題和實踐策略等方面都在趨同。

在這種情況下建構的市民社會,甚至可能會加劇政治場域的矛盾。國際援助的介入,使得政治行動主體增加了,國際組織、國際出資人、外國政府(主要是歐美國家)、當地政府和當地新建的社會組織之間,產生了更為復雜的博弈和利益糾葛。在環保領域,國際石油大公司往往是利益相對獨立的重要一方。在一些例子中,社會組織成為國際力量形塑國內政策的重要工具。比如捷克在轉型初期,原有的環保網絡和社會組織在政治場域基本被邊緣化了,而20 世紀90 年代中后期興起的新一批組織皆有國際背景,但基本放棄了激進行動的目標。當社會民主黨組建的政府面臨歐盟壓力要推進新的環保立法時,必然需要邀請由專業人士運行的、以政策參與為導向的社會組織來起草法案,而后者更傾向于站在國際組織和歐盟的立場上說話,與國內希望達成環保與經濟發展共贏的目標相沖突。③Adam Fagan, “Taking Stock of Civil-Society Development in Post-Communist Europe: Evidence from the Czech Republic”, p.534.在另一些例子中,市民社會組織與政府機構產生了嚴重的對立。比如在波蘭,轉型前市民社會與國家對立的結構和記憶,導致依靠外國和國際組織資助的社會組織與管理外援的波蘭外交部之間嚴重對抗,造成行政機構與社會組織二元對立關系的固化。①El?bieta Dr??kiewicz-Grodzicka, “‘State Bureaucrats’ and ‘Those NGO People’: Promoting the Idea of Civil Society, Hindering the State”, Critique o f Anthropology, 2016, Vol.36, No.4, pp.341-362.

直言之,蘇東地區在轉型之后也發生了社會組織的職業化。市民社會的專業人士逐漸成為一種國際性的“發展職業”,孤懸于本土社會之外,社會組織并沒有成為社會團結、自愿結社的重要場域。當然,職業化的原因與美國不盡相同,一方面是該地區轉型后一度高度依賴歐美援助,導致社會組織在短時間內重新洗牌,另一方面是歐美國家試圖把該地區社會組織從培育集體行動動員力,逐漸轉向提供社會服務的功能。這也是新自由主義所提倡的去激進化自由民主方案的重要組成部分。匈牙利哲學家和社會行動家雅諾什·基斯(Janos Kis)曾這樣評論:“他們答應給我們市民社會,但卻留給我們成千個非政府組織!”②轉引自El?bieta Dr??kiewicz-Grodzicka, “‘State Bureaucrats’...”, p.346.類似的評價還有東歐普遍出現的“有非政府組織、無市民社會”的現象;③Adam Fagan, “Taking Stock of Civil-Society Development…”, pp.528-547.在亞美尼亞的市民社會部門,“將民主變為一個個項目,將‘市民社會’轉為非政府組織”;④Armine Ishkanian, Democracy Building and Civil Society in Post-Soviet Armenia, Taylor & Francis, 2008, p.56.而在俄羅斯,干脆就是只存在于報告和會議室里的“虛擬市民社會”。⑤Sarah L. Henderson, “Russia’s virtual civil society: foreign aid and civic development”, paper presented at the APSA 97th annual meeting, San Francisco, 2000.這些不同評價共同的言外之意是:市民社會的組織外殼已然建立,但并不能促進社會內部團結,也不依賴于“人民力量”。這些組織在烏茲別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與本土社會發生了“結構性的分離”⑥Fiona B. Adamson, “International Democracy Assistance In Uzbekistan and Kyrgyzstan: Building Civil Society from the Outside?” in Sarah E. Mendelson and John K. Glenn, eds., The Power and Limits of NGOs..., pp.177-206.,在俄羅斯至多不過是“購買了公民參與”。⑦Sarah L. Henderson, “Selling Civil Society: Western Aid and 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 Sector in Russia”,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2002, Vol.35, No.2, p.48.因此可以說,蘇東地區轉型后的市民社會實踐,總體上背離了自由主義市民社會理論對于通過自我組織、促進社會團結的理想憧憬。

四、右翼保守主義的回歸:非公民性的市民社會

在20 世紀80 年代市民社會理論的復興中,還有一種理想化的傾向認為,市民社會高于政治社會,市民社會的繁榮能促進社會多元化、民主和進步,因而具有道德上的領導權,而政治社會則由威權和霸權的邏輯主導。換言之,市民社會總是具有“公民性的”(civic),而不是“非公民性的”(uncivic)的特質。當代市民社會和民主化研究的早期文獻,曾列舉出市民社會之于民主制度的十項功能,包括:平衡和監督國家權力、加強政治參與、培育寬容妥協等民主制度的基本品格、塑造利益表達和政策參與渠道(特別是被正式政治制度所排斥的群體)、促進社會利益的多元組合并防止政治競爭極化、訓練和培養政治人才、監督公平選舉、促進信息和理念的流動、形成支持經濟改革的聯盟,以及最終增強國家問責制度的能力。①Larry Diamond, “Rethinking civil society: Toward democratic consolidation”, Journal of Democracy, 1994, Vol.5, No.3, pp.4-17.而提出市民社會內部團結來源于社會資本積累的羅伯特·普特南(Robert Putnam),也假設孕育社會資本的網絡是一種橫向的聯系,而非縱向的科層結構,所以能促進平等的社會交往,不會導向威權、脅迫和暴力。②Robert D. Putnam, Bowling Alone: The Colla pse and Reviva l of American C ommunity, Simon & Schuster, 2000.但是對蘇東國家來說,這一話語的起點顯然是一種狹義的市民社會定義,而不能被治理和控制的、與民主無關的、黑暗又暗潮洶涌的那部分廣義的市民社會,顯然被排除在外了,而后者也許才是這一地區市民社會的原生力量與真正代表。③Cas Mudde, “Civil society in post-communist Europe: lessons from the ‘dark side’”, in Petr Kopecky and Cas Mudde, eds., Uncivil Society?..., p.159.

這部分市民社會的重新上升,與該地區轉型前后政治情境的變化高度相關。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全球性的右翼保守主義和民粹-民族主義的回潮:在20 世紀90 年代就已經初現端倪,到21 世紀初普遍成為各國重要的政治力量,甚至奪取了政權。再以民主轉型成功的標志之一波蘭團結工會為例。在第一次執政失敗之后,團結工會的主要票倉已經逐漸從工人轉向右翼議題與民族主義的支持者。這一方面是由于團結工會在蘇東轉型的自由民主框架中,必然會放棄階級話語,不再推動以“階級裂痕”(class cleavage)為基礎的政治方案,取而代之的是以種族、族群、宗教等“社會裂痕”為基礎的政治。①David Ost, Defeat of Solidarity: Anger and Politics in Postcommunist Europe, p.9.另一方面的原因則要回溯圓桌會議時期天主教會的作用。教會被邀請作為“聯結各反對派的黏合劑”,這使得“后共產主義波蘭政治中重塑波蘭身份的世俗聲音,處于一個不利的地位……而教會擁有所有政治議題的否決權”。②Jacqueline Hayden, “Solidarity at 40…”轉型前,宗教曾被普遍壓制,所以提倡性別平等的現代性世俗價值,在教會重獲權力后,被認為是“外國的”、非本土的政治主張。因此,在20世紀90 年代有關墮胎的政策辯論中,團結工會為了獲得教會的支持,選擇反對墮胎,背叛了曾經的女性盟友,甚至還有一部分反猶的言論。③Ibid.

團結工會的轉向助推了右翼保守主義在波蘭的復興,以至于在其自身消亡之后,后繼出現了兩大右翼政黨(“公民綱領”和“法律與公正黨”),且都進入了議會。2004 年,這兩者已壯大到可以角逐政權,其中法律與公正黨(PiS)在2005-2007 年、2015 年之后一直掌握政權。東歐地區類似的新興右翼政治力量,還包括保加利亞歐洲發展公民黨(GERB)及其創始人鮑里索夫(Boyko Borisov)、克羅地亞民主共同體及其支持的科琳達·格拉巴爾-基塔羅維奇(Kolinda Grabar-Kitarovi?)、斯洛文尼亞民主黨及三任總理的亞內茲·揚沙(Janez Jan?a)、捷克“是的2011”及其創始人安德烈·巴比什(Andrej Babi?)。這種保守主義轉向不限于新生的右翼政黨,也包括很多國家的社會民主黨及其領袖,比如斯洛伐克的菲喬(Robert Fico)、羅馬尼亞的德拉格內亞(Liviu Dragnea),以及捷克的澤曼(Milo? Zeman)。④James Mark et al., 1989: A Global History of Eastern Europe, p.276.

概而言之,右翼保守政治力量的主要議題回應了以下幾種話語。(1)民族主義:加入歐盟的限定條件、移民問題等歷史情境的變化,使得20 世紀90 年代零星出現的民族主義,在21 世紀成為主要的政治動員基礎。轉型前的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方案緊密聯系,轉型期間的反蘇民族主義也是重要的動力,而轉型后的主導政治力量動用全球新自由主義來壓制民族主義,最后反而使其更為劇烈地反彈。(2)福利主義: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自由民主方案帶來的剝奪感,使越來越多的民眾認為改革背叛了1989 年社會運動對于平等的承諾①Dimitrina Petrova, “The 1989 Revolutions and the Roots of Illiberal Populism”, October 24, 2019, https://www.dissentmagazine.org/online_articles/the-egalitarian-promise-of-1989-an d-its-betrayal,這促使波蘭法律與公正黨等黨派重新提供部分社會福利、匈牙利青民盟則推行家庭補助和國有化政策,并都通過這樣的政策建立了自己的部分政治基礎。(3)和宗教相關的社會保守價值,包括反墮胎、性別主義、反同性戀、強調家庭價值等。(4)民粹主義:包括反政治、反精英的情緒,反對部分現代政治價值,企圖尋找一種替代性的政治參與方式,但迅速與民族主義、保守價值相結合。②有學者提出,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一樣,是一種“薄”意識形態,容易與其他意識形態結合,而自由主義、共產主義是“厚”意識形態,很難與其他意識形態結合。關于“厚”“薄”意識形態的界定與區分,可參見Michael Freeden, Ideolog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97-99.

當市民社會的內在能量無法通過制度化通道進入政治社會,社會組織內部還面臨著職業化和國際捐贈所帶來的與社區“脫嵌”問題時,新興的右翼保守主義很容易趁勢而起,部分攫取了市民社會的領導權,將市民社會已有的建制、組織能力和已形成的網絡(及相應的社會資本)用于“非公民性”的政治目標。與美國保守主義成功占有該國20 世紀60、70 年代服務于自由左翼的“市民社會組織”(civil society organization)的套路一樣,蘇東地區的右翼政黨也創造、激發和利用了所謂的“非公民性”的市民社會(uncivil society)。③John Keane, Civil Society: Old Images, New Visions.匈牙利歐爾班在2002 年創建的草根網絡“公民界運動”(civic circle movement)就是重要的例子。這一網絡由多個社會組織和媒體組成,他們重提宗教和民族議題,試圖重構“歐洲性”和“公民權”,并把中左政治派別貼上“精英”的標簽。這一網絡的主要參與者為城市中產階級、職業群體、宗教人士和廣義的愛國者,比此前提到的各種“懸浮”的社會組織擁有更廣泛的草根基礎。這一網絡特別有效的一個組織策略,是重新“發現”和再造節日、生活方式、文化符號和民族英雄,吸引追隨者參與各類文化和慈善活動,從而達成了另類的社會團結。其活動的主要話題包括四類:地方性愛國主義、神圣化的中世紀主義、歐洲的匈牙利和1500 萬匈牙利人。④Béla Greskovits, “Rebuilding the Hungarian Right through Civil Organisation and Contention: The Civic Circles Movement”, EUI Working Paper RSCAS 37, 2017, pp.1, 16.歐爾班曾在其中一次活動中這樣宣稱:“公民性的匈牙利并不是這個國家或大或小的一部分,它就是全部……(它)無法作為反對派,一個民族作為自己的反對派是不可能的。”①Viktor Orbán, “Beszéde a Disz téren”, 7th May 2002, http://mkdsz1.freeweb.hu/n22/orban 020507.html這一話語顯然放棄了市民社會作為“反對派”的功能,也與市民社會作為多元主義的、自由民主框架中的一部分相去甚遠,轉而充滿著將市民社會等同于“整體主義”的民族觀念。這與法西斯主義的話語要素高度相似。雖然歐爾班在右翼政治的光譜上離法西斯還有一定距離,但是這些話語和組織策略的確幫助他贏得了政權。②參見Michael Mann, Fascist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邁克爾·曼認為,法西斯主義的重要特征之一是推崇“整體性的、有機的”民族主義,與公民性的民族主義不同。當然,右翼威權和法西斯主義都可能使用這一話語。邁克爾·曼區分了右翼政治光譜中的五種政體類型,而右翼威權并不必然是法西斯。

波蘭的法律與公正黨也有類似的市民社會網絡基礎,其中之一就是以“瑪麗亞廣播電臺”(Radio Maryja)為中心、以里德茲克(Rydzyk)領導的天主教運動(救贖主會)為基礎的網絡,主要聽眾是農村地區人口、老年人和天主教徒,在全波蘭有上百個相關的俱樂部和辦公室。主要的話語包括仇恨外國人、仇恨歐洲、反猶主義、反伊斯蘭,并且反對同性戀、反離婚、反避孕和輔助生殖技術。③Ireneusz Krzemiński, “Radio Maryja and Fr. Rydzyk as a Creator of the National-Catholic Ideology”, in Sabrina Ramet and Irena Borowik, eds., Religion, Politics, and Values in Poland: Continuity and Change since 1 989, Palgrave Macmillan, 2017, pp.85-112. 亦見James Mark et al., 1989: A Global History of Eastern Europe, p.280.2014 年法律與公正黨黨魁卡欽斯基競選失敗后,曾利用這一網絡發起了街頭暴力抗爭。

再以烏克蘭為例。該國自獨立以來公民參與的活躍程度受到學界很多關注,但轉型后烏克蘭新呈現的市民組織政治參與熱潮,并不代表任何一種特定的政治觀念,各種市民社會組織的形式和性質多有不同,并非所有的組織都符合自由主義的價值標準。④Natalia Shapovalova, Olga Burlyuk, eds., Civil So ciety In Post-Euromaidan Ukraine, Ibidem-Verlag, Stuttgart, Germany, 2018, p.8.恰恰相反,宣揚傳統宗教、保守價值觀念的社會組織,和以“個體自由權利”為核心的社會組織,在過去幾年都呈現更加活躍的趨勢。烏克蘭的保守市民社會主要有兩種類型:一類是關注傳統、保守的社會價值和宗教價值的組織,他們獲得的支持,部分原因是民眾對于烏克蘭加入歐盟法律框架的一個反擊。這一類的代表有成立于2010 年的“全部在一起運動”(All Together Movement),該運動通過大量家庭節日、街頭游行和教育活動,來弘揚傳統家庭和性別關系,反對烏克蘭憲法修正案修改家庭作為“一男一女結合”的法律定義,反對性取向、性別身份等議題進入烏克蘭的立法。另一類則是極端右翼、具備極端民族主義傾向的社會組織,這些組織在2013 年以后同俄羅斯的軍事對抗中,獲得政治資源和活動空間。這類的代表有“右區組織”(Правий сектор),在“廣場運動”期間組成,隨后逐漸分離出一個半武裝組織、一個政黨,還有一個以青年人為主的社會組織,所有這些不同形式的組織都堅持極右翼的政治立場,也都至少不拒絕使用暴力來達成自己的政治主張。①Natalia Shapovalova, “The Two Faces Of Conservative Civil Society in Ukraine”, in Richard Youngs, ed., The Mobilization of Conservative Civil Society, 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2018, pp.33-39;王思羽:“烏克蘭民粹主義的特征及影響(2000-2019年)”,《俄羅斯研究》,2020 年第1 期。

如果說以上例子中的右翼組織多少能被政黨或國家所控制的話,那么另一些更為激進的暴力組織就未必了。匈牙利的青年新納粹運動“光頭黨”就是典型。其中,阿爾伯特·薩伯(Albert Szabó)和伊什特萬·哲爾克什(István Gy?rk?s)在1993 年創建的“匈牙利人運動”(Hungarist Movement)是最有影響的組織之一,他們從二戰時期匈牙利納粹組織“箭十字”(Arrow Cross)尋求歷史合法性。和其他的組織類似,“匈牙利人運動”的成員訴諸一些青年亞文化,比如采用萬字符、穿黑衣和軍靴、剃光頭等。他們暴力行為的對象主要包括三類人:吉普賽人、猶太人和一般意義上的“外國人”(比如阿拉伯人、亞裔和長得像吉普賽人的羅馬尼亞人)。在社會主義時期,匈牙利的青年人群被國家法團主義體系高度組織化。但轉型之后匈牙利市民社會的發展,沒有有效吸收和組織青年亞文化,而新建構的政黨和國家也幾乎放棄了這一群體,留下了一個權力和社會領域的重大空白。精英青年還可以通過社會運動實現政治上升,但普通青年很快就被極端主義和種族主義的組織所吸引。朋克亞文化和其他地下音樂團體,不僅催生了20 世紀80 年代的反對派,也給后來的反政治種族主義提供了資源。因此,光頭黨運動是社會主義遺產和后轉型政治的共同產物。這些運動和組織一度還加入了“匈牙利民族聯盟”(MNSZ)①這是一個競選聯盟,由一些規模較小的右翼政黨和社會運動網絡在2003 年組建,目的是參加2004 年的歐洲議會選舉。,該聯盟與丹麥、德國和法國的右翼極端主義政黨都有聯系,甚至在美國中西部的密爾沃基也設有分支來籌款,可謂上文提到的以“布拉格之秋”為代表的全球市民社會的反面。雖然“匈牙利民族聯盟”后來失敗了,但他們的主要話語在21 世紀仍具有持續吸引力。②Laszlo K Rti, “The uncivility of a civil society: skinhead youth in Hungary”, in Petr Kopecky and Cas Mudde, eds., Uncivil Society?..., pp.35-51.類似的運動在其他國家也頗具規模,比如斯洛文尼亞。③Brian Po?un, “Uncivil society: are racist skinheads just a symptom of a larger problem in Slovenia?” Central Europe Review, 2000, Vol.2, No.17.

這些例子對于市民社會的公民性假定和民主屬性提出了重大挑戰。如果我們對市民社會采用一種廣義的理解,即市民社會包括所有處于政治社會與家庭之間的自愿組織社群,那么正如帕沙·查特吉評價他的母國印度一樣,這些社群“屬于自然的領域、原生的領域。只有經過凈化、馴服,才能成為主觀共享的情感,來保護和滋養(新的民族共同體)……但是(社群)也總是帶來威脅,如暴力、分裂、恐懼和非理性的諸種可能……國家與市民社會在資本的話語中都有相應的地位,而社群在理想狀態下也是被流放的……社群變成了地下的延綿流脈,不愿消失,但仍具有顛覆性。”④Partha Chatterjee, “On Civil and Political Society in Postcolonial Democracies”, in Sudipta Kaviraj and Sunil Khilnani, eds., Civil Society: History and Possibilities, p.130.這部分“被流放”的市民社會在特定的政治條件下,很可能被右翼威權政治所調動和利用,甚或成為法西斯主義的準軍事(paramilitary)基礎。這也正是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發生在歐洲東部的故事。魏瑪共和國的主要政黨在一戰之后并沒有很好地應對大眾政治興起的挑戰,仍由舊精英把持一切,市民社會于是成為大眾公共政治參與的替代性渠道。然而悖論在于,當時德國的社會動員程度雖然很高,但卻是以現有社會群體為界來組織集體行動,從而加深了已有的社會裂痕。而大眾對正式政治制度亦高度不信任,并被納粹所利用,通過準軍事化組織來動員社會力量,最終走向了種族清洗。⑤沖鋒隊、黨衛隊等都是所謂的準軍事化組織,主要依靠群眾武裝力量,與軍隊的性質不同。類似的群眾武裝團體在當時德國、意大利的地方層面也很多,其中一些被納粹黨所收編。關于魏瑪共和國政治危機的分析,這里參考的是Sheri Berman, “Civil Society and the Collapse of the Weimar Republic”, World Politics, 1997, Vol.49, No.3, pp.401-429.因此,市民社會理論的重要學者約翰·基恩(John Keane)強調:所有現實的(非想象中的)市民社會都有從“公民性”滑入“非公民性”的危險。①John Keane, Civil Society: Old Images, New Visions, pp.114-156.另一名研究市民社會理論的重要學者杰弗里·亞歷山大(Jeffrey Alexander)這樣評論:“有關自由的話語,總是內含著壓迫的話語。這是市民社會話語最核心的一個悖論。”②Jeffrey C. Alexander, “Citizen and enemy as symbolic classification: on the polarizing discourse of civil society”, in Jeffrey. C. Alexander, ed., Real Civil Societies: Dilemmas of Institutionalization, London: Sage, 2008, pp.96-114.具體而言,自由主義市民社會理論中所界定的“公民”自由、所推崇的“公民性”,往往隱含地以對作為“敵人他者”的壓迫為前提。這些“他者”在當代蘇東地區可能意味著外來移民、猶太人、吉普賽人、女性和各種性少數群體、異教徒,甚至代表歐洲價值的人群等,而這些人恰恰是自由主義所界定的“公民性”(市民社會)應該保護甚至張揚的多元性的主要對象。自由主義話語必須有效壓制種族主義、法西斯主義和分裂性的地方認同,才有可能自我維護。而現實中,蘇東地區社會組織和群體從“公民性”向“非公民性”的轉變,其負面后果在過去十多年間逐漸全面展現,也再次驗證了杰弗里·亞歷山大所說的“市民社會話語最核心的一個悖論”。③感謝一位匿名審稿人在這一點上對作者的提醒和啟發,幫助澄清了此處“市民社會悖論”的政治含義。

五、結語

歷史上,市民社會理論擁有多歧的理論資源和豐富的社會實踐。而如果去掉“民主”“社會團結”“與國家零和博弈”等過強的理論和道德期待,則涵育多元性是其一以貫之的特質。然而已經出現的悖論是,20 世紀80 年代市民社會理論在全球擴展的過程中,其核心話語卻越來越單一。蘇東轉型前后的實踐——被調用說明市民社會理想類型的可行性與普世性——成為一種模板。盡管如此,蘇東地區從轉型到日常政治的歷史顯示,曾作為體制反對派與轉型推手的市民社會,并不一定能夠成為轉型之后國家-社會關系中的積極建構因素。市民社會如果缺乏與政治社會之間制度化的關聯,很可能走向去政治化或過度政治化兩種極端。來自歐美的援助并沒有達到通過資助蘇東地區市民社會來鞏固新民主的效果,而是制造了一群“脫嵌”于本土社會的職業人士和諸多“懸浮”在當地民情之上的社會組織。為了尋找替代性的團結基礎,一部分非公民性的市民社會成為社會分裂、右翼保守化和民族主義的載體和表征。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提出今后在類似蘇東地區這些世界體系中的邊緣或者半邊緣國家里,市民社會實證研究的可能視角:

(1)在日常政治的情境中,市民社會如何建構與政治社會的溝通渠道,包括政治訴求的轉化、資源的流動、協商的方式。由于不同國家政治遺產、歷史上國家-社會結構性關系的差異,這種制度性管道應是多元的。因此,只有具體政治情境中的市民社會,而沒有抽象的、普世的市民社會理論。當然,如何維持市民社會的政治聯系和“自我限制”的性質,防止市民社會進入“政治化-去政治化-再政治化”的循環,也是一個重要議題。①關于市民社會“自我限制”的概念,參見Jean Cohen, Andrew Arato, Civil Society and Political Theory.

(2)如何促進市民社會的本土聯系,使之避免“代表性的斷裂”,真正為當地議題服務,培育本土社會網絡,而不是創造一個國際化的“發展職業”和“綠色飛機一族”。這并不是說必須放棄外來資源,而是需要考察這些資源起作用的方式,是否促進了參與和公平,還是制造了新一重的權力結構,抑或加強了傳統的權力結構。

(3)市民社會的邊界也需要重新思考:市民社會只包括具有“公民性”、非強迫性、非暴力的那部分,還是也包括灰色甚至陰影的部分?前者更多是一個全球中產階級學者、社會活動家、社會組織管理者和部分政治行動者所選擇的概念,而后者才是市民社會原生且有持久生命力的組成部分,不能簡單摒棄。據卡爾·波蘭尼的說法,保守主義、民族主義和其他右翼民粹價值的回歸,正是“社會保護運動”周期出現的形式之一,不能簡單看作是偶然的,或是邪惡愚蠢的。②[英]卡爾·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的起源》,黃樹民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 年。那么,這些運動和組織如何與右翼政治勾連?其內部通過何種網絡組織?主導的意識形態為何有吸引力?這些是在全球政治逐漸進入保守主義周期后需要思考的重要問題。蘇東地區市民社會的理論和實踐,在這個意義上為我們提供了鮮活的實證經驗和批判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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