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房中樂考辨

對于房中樂，學(xué)者們做了不少研究，澄清了一些問題，但由于各種原因，其中一些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較好的解決。從周代至秦漢，房中樂的內(nèi)涵與外延都有所變化。在此僅對周代房中樂作一考辨，以請教于方家時賢。

一、說“房”

《漢書·禮樂志》：“周有房中樂。”①《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1043頁。房中樂得名于其用于房中。“奏之于房，故云房中之樂，蓋別于堂上堂下之樂也。”②［清］胡培翚：《儀禮正義》，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781頁。何為“房”？《說文解字》：“房，室在旁也。”③［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247頁。《釋名》：“房，旁也，室之兩旁也。”④［清］王先謙：《釋名疏證補》，中華書局，2008年，第189頁。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房即東西室之在明堂大室之兩傍者。”⑤［清］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1986年，第494頁。可見，“房”是室旁小房間。

周時，平民住所僅有一室，無房，士則有一堂一室一房。⑥士人堂室房圖可參見沈文倬《周代宮室考述》，《浙江大學(xué)學(xué)報》2006年第3期。天子及諸侯之寢有左右房，而大夫士則僅有東房，而無西房。⑦參見錢玄《三禮名物通釋》，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5頁。周人重宗廟甚于室家，營造時往往先廟后寢。《禮記·曲禮下》：“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廄庫為次，居室為后。”⑧［唐］孔穎達：《禮記正義》，李學(xué)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114頁。寢與廟并排，“寢之東宗廟”⑨錢玄：《三禮名物通釋》，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99頁。。不僅如此，“廟的樣式，應(yīng)與寢相同”⑩沈文倬：《周代宮室考述》，《浙江大學(xué)學(xué)報》2006年第3期。。“廟制，則自天子至于士，均中室，有東西房。”[11]錢玄：《三禮名物通釋》，第106頁。可見，天子至士之宗廟皆有房。

天子及諸侯的宗廟和寢都有房，“房中樂”中的“房”是宗廟之房，還是寢之房呢？周人廟、寢同制，但其功用有著顯明的區(qū)別。《說文解字》：“廟，尊先祖貌也。”①［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193頁。段玉裁注：“古者廟以祠先祖。”②［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46頁。在周時，宗廟是祭祀祖先及舉行重大儀式的地方，如虞禮、特牲饋食禮、饗禮、冠禮等。《儀禮·士虞禮》：“尸入戶，踴如初，哭止。婦人入于房。……主婦洗足爵于房中。……徹入于房。”③［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804、810、812頁。《儀禮·特郊饋食禮》：“豆、籩、鉶在東房……主婦洗爵于房……主婦適房……卒，以爵入于房……致爵于主婦。席于房中，南面，主婦拜受爵。”④［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846、865、866、868頁。胡培翚《儀禮正義》：“房是婦人常處也。凡婦人入廟，位在房，故此致爵，主婦亦席于房中，不于室也。”⑤［清］胡培翚：《儀禮正義》，第2153頁。可見，宗廟之房是舉行禮儀時“陳器服之所，及婦人避立、行禮之處”⑥錢玄：《三禮名物通釋》，第111頁。。

《釋名》：“寢，寢也，所寢息也。”⑦［清］王先謙：《釋名疏證補》，第181頁。寢則是生人居住和行禮的場所。寢房最早見于《尚書》。《尚書·顧命》：“胤之舞衣、大貝、鼖鼓，在西房。兌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在東房。”⑧［唐］孔穎達：《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503頁。古者君薨必于路寢，前文“翼室”是“路寢中的一室”，可知此處東西房指的是路寢之房，非廟之房。參見顧頡剛、劉起《尚書校釋譯注》，中華書局，2005年，第1743頁。《儀禮·士昏禮》：“饌于房中……女次，純衣纁衻，立于房中……乃徹于房中，如設(shè)于室，尊否。主人說服于房，媵受；婦說服于室，御受。”⑨［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71、76、84頁。可見，寢之房是陳設(shè)器物和婦女的主要活動場所。宗廟是祭祀祖先的場所，唯舉行某些禮儀，人們方入其中。寢則不僅是生人居住場所，也是天子諸侯聽政、發(fā)令的場所。胡承珙《毛詩后箋》：“房中，對廟朝言之。人君燕息時所作之樂，非廟朝之樂，故曰‘房中’。”⑩［清］胡承珙：《毛詩后箋》，黃山書社，1999年，第339頁。胡氏所言甚是。可見，“房中樂”中的“房”指的是寢之房，不可能是宗廟之房。

周代寢之制，“天子有六寢，諸侯有三寢，路寢為正寢，其余為燕寢”[11]錢玄：《三禮名物通釋》，第98頁。。《尚書·顧命》中提到天子路寢之左右房。《詩經(jīng)·小雅·斯干》：“筑室百堵，西南其戶。”鄭玄箋云：“此筑室謂筑燕寢者。……天子之寢有左右房。”[12]［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682、683頁。可見，天子之燕寢亦有左右房。《禮記·喪大記》表明，諸侯路寢有左右房也。[13]參見孔穎達《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1244—1245頁。《儀禮·聘禮》賈公彥疏云：“大夫士直有東房西室，天子諸侯左右房。”[14]［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430頁。天子燕寢與諸侯燕寢皆為小寢，天子燕寢有左右房，諸侯燕寢亦當(dāng)有房。“房中樂”之“房”是路寢之房，還是燕寢之房呢？

不少學(xué)者認為“房中樂”之“房”指的是路寢之房。最早提出此說的是漢代鄭玄。《毛詩正義》云：“《譜》云：‘路寢之常樂，風(fēng)之正經(jīng)，天子以《周南》，諸侯以《召南》。’”[15]［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257頁。鄭玄所謂路寢之樂，指的是房中樂。后世學(xué)者多從之。陳奐《詩毛氏傳疏》：“所謂房中者，路寢之房中也。”[16]［清］陳奐：《詩毛氏傳疏》，商務(wù)印書館，1933年，第147頁。但陳奐又將太廟和路寢混同起來，顯然誤。參見周延良《〈詩經(jīng)·二南〉詩與“房中樂”關(guān)系考》，載周延良《詩經(jīng)學(xué)案與儒家倫理思想研究》，學(xué)苑出版社，2005年，第407—422頁。竹添光鴻《毛詩會箋》：“房非房中之房，是路寢之房也。”[17]〔日〕竹添光鴻：《毛詩會箋》，臺灣大通書局，1975年，第441頁。孫詒讓：“房中樂，其奏之或于路寢房中。”①［清］孫詒讓：《周禮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第1884頁。周延良：“房中樂”的演奏是在“路寢之房。”②周延良：《〈詩經(jīng)·二南〉詩與“房中樂”關(guān)系考》，載周延良《詩經(jīng)學(xué)案與儒家倫理思想研究》，第420頁。

如上所說，路寢是天子、諸侯之正寢，而其余則為燕寢。燕寢又常稱為小寢。《儀禮·燕禮》：“記。燕，朝服于寢。”鄭玄注云：“燕于路寢，相親昵也。”賈公彥疏云：“凡記皆記經(jīng)不具者，以經(jīng)不言燕服及燕處，故記人之言也……云‘燕于路寢，相親昵也’，知燕于寢者，以其饗在廟，明燕在寢私處可知也。”③［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288頁。《儀禮正義》云：“燕以娛賓，取其和樂，故饗于廟而燕則于寢，相親昵之義也。”④［清］胡培翚：《儀禮正義》，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766頁。與嚴肅莊重的祖廟相比，路寢更具親和感。路寢是天子聽政、行禮之處，而燕寢則是休閑之處。《禮記·玉藻》：“君日出而視之，退適路寢聽政，使人視大夫；大夫退，然后適小寢釋服。”鄭玄注云：“小寢，燕寢也。”⑤［唐］孔穎達：《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879頁。《周禮·天官·宮人》：“宮人掌王之六寢之脩。”鄭玄注云：“是路寢以治事，小寢以時燕息焉。”⑥［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144頁。《詩經(jīng)·小雅·斯干》孔穎達疏云：“于是燕寢之中，居處笑語焉。”⑦［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683頁。《詩經(jīng)·王風(fēng)·君子陽陽》：“左招我由房。”孔穎達疏云：“而《譜》云‘路寢之樂’者，云路寢房中者，以小寢是路寢之下室，系路寢言之。”⑧［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258頁。《君子陽陽》中的“房”是否指房中樂，學(xué)者有爭議，在此不議。⑨馬瑞辰云：“《箋》以房為房中作樂之地……惟房中之樂古未有單稱‘房’者，以‘由房’為用房則不辭。”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第232頁。孔穎達認為《王風(fēng)·君子陽陽》中所言的房中指的是小寢之房，而不是路寢之房。但此說悖于鄭玄《詩譜》所言房中樂為路寢之房之說，于是做了牽強的解說：實為小寢而系于路寢。其實，房中樂中的“房”指的是小寢之房，而不是路寢之房。賈誼《新書·官人》：“故君樂雅樂，則友、大臣可以侍；君樂燕樂，則左右、侍御者可以侍；君開北房從薰衣之樂，則廝役從。清晨聽治，罷朝而論議，從容澤燕。夕時開北房，從薰服之樂。”⑩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第293頁。一般詞典將“澤燕”解釋為“休息”，大體合適，但不夠確切。因音相近，“澤”常通“舍”，居止、止宿也。“燕”，燕寢，即小寢也。“從容澤燕”，即從容居于燕寢也，與《玉藻》所言“適小寢”大體相同。胡承珙認為房中樂是“人君燕息時所作之樂。”[11]［清］胡承珙：《毛詩后箋》，黃山書社，1999年，第339頁。胡氏所言甚是。燕寢為天子諸侯休閑之所，故房中樂當(dāng)奏于此。孫詒讓案：“君罷朝論議，恒在路寢，則開北房即指路寢左右房言之，薰服之樂亦即房中之樂矣。”[12]［清］孫詒讓：《周禮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第1884頁。孫氏所言不確。

從上以分析可以看出，“房中樂”的“房”[13]《周禮·春官·磬師》賈公彥疏云：“謂之‘房中’者，房中，謂婦人。后妃以風(fēng)喻君子之詩，故謂之房中之樂。”賈公彥將“房中”直接釋為婦人，顯然不確。，指燕寢之房，而不是路寢之房，更與宗廟之房無關(guān)。一些學(xué)者不辨寢房與廟房之別，以為周代房中樂亦可施于宗廟之中，顯然不確。將房中樂用于宗廟祭祀，則是秦漢以后的事了。

二、房中樂

房中樂最早見于《儀禮》。《儀禮·燕禮》：“若與四方之賓燕……有房中之樂。”[14]［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294頁。據(jù)鄭玄《三禮目錄》，燕禮有四種，前三種為諸侯燕下屬卿大夫，第四種是諸侯燕四方聘使，[15]參見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8頁。而房中樂僅用于燕四方聘使。先秦典籍中“房中樂”僅此一見，故后世學(xué)者對此解說不一。

對房中樂的具體解說，最見于東漢鄭玄的經(jīng)注。《儀禮·燕禮》：“有房中之樂。”鄭玄注云：“弦歌《周南》《召南》之詩，而不用鐘磬之節(jié)也。謂之房中者，后夫人之所諷誦，以事其君子。”①［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294頁。鄭玄首先說明房中樂的表演形式：弦歌二《南》之詩，不用鐘磬之節(jié)；再對房中樂做了解說：房中樂原為后夫人于房中事君子所用之樂。在此鄭玄明確指出，房中樂是“弦歌”二《南》之詩。

《儀禮·燕禮》：“遂歌鄉(xiāng)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鄭玄注云：“《周南》《召南》，《國風(fēng)》篇也，②此處當(dāng)為逗號，“《周南》《召南》”當(dāng)為后兩個分句的共同主語。王后、國君夫人房中之樂歌也。……夫婦之道者，生民之本，王政之端。此六篇者，其教之原也。故國君與其臣下及四方之賓燕，用之合樂也。”③［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275頁。經(jīng)文中提到二《南》中的六篇作品，故鄭玄首先說明這六篇出于《國風(fēng)》中的《周南》和《召南》，繼而說明《周南》和《召南》是王后、國君夫人房中之樂歌。最后做了大段的解說，旨在說明這六篇用于燕禮合樂的原因。

《毛詩正義·周南召南譜》孔穎達疏引王肅云：“自《關(guān)雎》至《芣苡》，后妃房中樂。”④［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14頁。王肅認為《周南》中自《關(guān)雎》至《芣苡》這八篇為后妃房中樂。可見，鄭、王二人在房中樂篇目數(shù)量上有差異。不少學(xué)者認為王肅好駁鄭玄以求名（其實不然）。王肅亦認為后妃房中樂用《周南》諸篇，可見鄭玄所言房中樂用二《南》詩大體可信。《毛詩正義》云：“肅以此八篇皆述后妃身事，故為后妃之樂。然則夫人房中之樂，當(dāng)用《鵲巢》《采蘩》。鄭無所說，義亦或然。”⑤［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14頁。孔穎達所謂“鄭無所說”指的是在鄭玄在《詩譜》中無所說。此表明孔穎達也比較傾向鄭玄房中樂用二《南》詩之說。

“房中樂”亦見于鄭玄《詩譜》。《詩譜·二南譜》：“風(fēng)之始，所以風(fēng)化天下而正夫婦焉，故周公作樂，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或謂房中之樂者，后妃夫人侍御其君子。女史歌之，以節(jié)義序故耳。”⑥［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14頁。《毛詩正義》疏云：“言‘或’者，道異說也。”⑦［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14頁。《禮記·昏義》：“古者天子后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⑧［唐］孔穎達：《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1624頁。古代君王妃妾眾多，侍寢有一定規(guī)則，此規(guī)則由女御掌之。《周官·天官·女御》：“掌御敘于王之燕寢。”⑨［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6頁。《周禮·天官敘官》：“女史八人。”鄭玄注云：“女史，女奴曉書者。”⑩［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21頁。《周禮·天官·女史》：“掌王后之禮職，掌內(nèi)治之貳，以詔后治內(nèi)政，逆內(nèi)宮。書內(nèi)令。凡后之事以禮從。”鄭玄注云：“內(nèi)治之法本在內(nèi)宰，書而貳之。”[11]［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7頁。《詩經(jīng)·邶風(fēng)·靜女》毛傳載有女史記錄妃妾侍寢之規(guī)則。可見，女史的主要職責(zé)是記事和書寫法令等，并無歌《詩》之事。故“異說”認為房中樂是女史歌于房中以教化侍寢妃妾的音樂，顯然不盡可信。[12]劉向《列女傳》卷二《周室姜后》詳細記載了后夫人侍寢之禮，并未提到用樂。“異說”認為房中樂具有教化之功，故鄭玄在此引之以證明其“風(fēng)”可以正夫婦之論。可見，房中樂具有教化之功，并非鄭玄一家之言，而是所出有源。因此，可以斷定鄭玄對房中樂教化之功的解說大體可信。

簡而言之，所謂房中樂是后夫人于寢房之中所奏，以侍奉君子、教化君子的音樂，其主要形式是弦歌二《南》諸篇。

三、房中樂與二《南》

如上所說，房中樂弦歌二《南》諸篇。考之三《禮》便可發(fā)現(xiàn)，二《南》被廣泛用于各種禮儀之中。

《儀禮·鄉(xiāng)飲酒禮》：“乃間歌……乃合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鄭玄注云：“合樂，謂歌樂與眾聲俱作。”賈公彥對鄭玄注做了更詳細的解說：“云‘合樂，謂歌樂眾聲俱作’者，謂堂上有歌瑟，堂下有笙磬，合奏此詩，故云眾聲俱作。”①［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151，152頁。賈氏所言其是，“賈疏為得矣”②［清］胡培翚：《儀禮正義》，第377頁。。可見此處二《南》六首是合奏之樂。后鄭玄又對二《南》可用于鄉(xiāng)飲酒禮做了詳細解說，此與前引《燕禮》注釋幾乎全同。二《南》諸篇合樂亦見于鄉(xiāng)射禮。《儀禮·鄉(xiāng)射禮》：“乃合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③［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6頁。二《南》諸篇亦可用于諸侯燕卿大夫禮之中。《儀禮·燕禮》：“遂歌鄉(xiāng)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④［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275頁。在此，二《南》被稱為鄉(xiāng)樂。鄭玄注云：“鄉(xiāng)樂者，風(fēng)也。”⑤［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275頁。在《鄉(xiāng)射禮》注釋中，鄭玄亦稱二《南》為鄉(xiāng)樂：“《周南》《召南》之風(fēng)，鄉(xiāng)樂也，不可略其正也。”鄭玄對二《南》的教化之功做了詳細解說，以解釋為何鄉(xiāng)樂二《南》能用于燕禮：“此六篇者，其教化之原也，故國君與其臣下及四方之賓燕，用之合樂也。”⑥［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275頁。

另外，二《南》中的一些篇章，亦可單獨用于一些禮儀之中。《儀禮·鄉(xiāng)射禮》：“乃奏《騶虞》以射……歌《騶虞》，若《采蘩》，皆五終。”⑦［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219、242頁。《禮記·射義》：“其節(jié)：天子以《騶虞》為節(jié)，諸侯以《貍首》為節(jié)，大夫以《采蘋》為節(jié)，士以《采蘩》為節(jié)。”⑧［唐］孔穎達：《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1641頁。《周禮·春官·鐘師》：“凡射，王奏《騶虞》，諸侯奏《貍首》，卿大夫奏《采蘋》，士奏《采蘩》。”⑨［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626頁。《采蘋》《采蘩》和《騶虞》皆屬《召南》。在這些禮儀之中，二《南》諸篇皆是“奏”，而非“歌”。⑩孫詒讓已注意到，在不同禮儀場合，用二《南》略有差異。《周禮正義·春官·磬師》：“祭饗無無算樂，則唯合樂時奏之，雖與鄉(xiāng)樂同用二《南》，而其音節(jié)當(dāng)小異。”

從以上可以看出，二《南》詩篇，不僅可用于房中樂，亦可用作其他儀禮之樂，可以六篇合奏，亦可分開單篇獨奏。在房中樂中，二《南》諸篇是弦歌，而在其他儀禮之中，二《南》諸篇多為“奏”，僅諸侯燕卿大夫時用“歌”。一些學(xué)者將二《南》視為房中樂所專用，將樂奏二《南》與房中樂等同起來，實是一種誤解。

四、房中樂與燕樂、鄉(xiāng)樂

如上所說，二《南》既可用于房中樂，又可用于燕樂，二《南》又被稱為鄉(xiāng)樂，于是學(xué)者往往將三者等同起來。[11]甚至有學(xué)者將房中樂等同于縵樂，《儀禮正義》引敖氏曰：“房中之樂，所謂縵樂也。”此類說法皆不可信。孫詒讓《周禮正義》：“據(jù)此是燕樂用二《南》，即鄉(xiāng)樂，亦即房中之樂。蓋鄉(xiāng)人用之謂之鄉(xiāng)樂，后夫人用之謂之房中樂，王之燕居用之謂之燕樂，名異而實同。”[12]［清］孫詒讓：《周禮正義》，第1883頁。其實不然，三者有聯(lián)系，但并非對等關(guān)系。

（一）房中樂與燕樂

周時有燕禮，“燕禮”之正字當(dāng)作“宴”。[13]錢玄、錢興奇：《三禮辭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113頁。所謂燕禮，“待賓客飲酒之禮”[14]錢玄、錢興奇：《三禮辭典》，第1113頁。。《儀禮·既夕禮》：“有燕樂器可也。”鄭玄注云：“與賓客燕飲用樂之器也。”[15]［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739頁。可見，燕樂即與賓客燕飲禮時所用的音樂。《儀禮·燕禮》對燕禮具體用樂有所記載，但文中并無“燕樂”二字。“燕樂”多見于《周禮》。《周禮·春官·磬師》鄭玄注：“燕樂，房中之樂，所謂陰聲也。”[16]［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623頁。鄭玄在此直接將燕樂解釋為房中樂顯然不確。①周延良對此做了較好的辯駁，參見周延良《〈詩經(jīng)·二南〉詩與“房中樂”關(guān)系考》，載周延良《詩經(jīng)學(xué)案與儒家倫理思想研究》，第407—422頁。通過細致考察便可發(fā)現(xiàn)，燕樂與房中樂有諸多區(qū)別。

其一，二者內(nèi)涵廣狹不同。據(jù)《儀禮·燕禮》記載，燕禮用樂并不僅限于二《南》，還包括《小雅》、笙歌以及《肆夏》《新宮》等。不僅如此，有時燕樂可用夷樂。《周禮·春官·旄人》：“凡祭祀、賓客，舞其燕樂。”鄭玄無注。賈公彥疏云：“賓客亦謂饗燕時。‘舞其燕樂’，謂作燕樂時，使四方舞士舞之以夷樂。”②［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629、630頁。可見，燕樂的內(nèi)涵較為廣泛，而房中樂則僅包括弦歌《二南》諸篇。

其二，二者用途多寡不一。燕樂不僅可用于各種燕禮，還可用于饗禮和祭祀。《周禮·春官·鐘師》：“凡祭祀、饗食，奏燕樂。”賈公彥疏云：“饗食，謂與諸侯行饗食之禮。在廟，故與祭祀同樂，故連言之。”③［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626頁。賈氏所言甚是。房中樂不具有這些用途，其僅能用于四之方賓燕禮及房中事侍君子。

其三，二者表演形式不一。《周禮·春官·磬師》：“磬師，掌教擊磬，擊編鐘。教縵樂、燕樂之鐘磬。”鄭玄注云：“磬亦編，于鐘言之者，鐘有不編，不編者鐘師擊之。”④［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623頁。可見燕樂用編鐘、編磬。《周禮·春官·鐘師》：“掌金奏。凡樂事，以鐘鼓夏九夏……凡祭祀、饗食，奏燕樂。”鄭玄注云：“金奏，擊金以為奏樂之節(jié)。金謂鐘及镈。”賈公彥疏云：“知‘以鐘鼓奏之者’，以其鐘師奏《九夏》用鐘鼓，故知此燕樂亦用鐘鼓可知也。”⑤［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623—626頁。賈氏所言甚是。《周禮·春官·笙師》：“凡祭祀、饗、射，共其鐘笙之樂，燕樂亦如之。”鄭玄注云：“鐘笙，與鐘聲相應(yīng)之笙。”對于“燕樂亦如之”，鄭玄未作注，賈公彥疏云：“言亦如之者，謂作燕樂，亦如上共其鐘笙之樂也。”⑥［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628頁。可見燕樂不僅可以用編鐘、編磬，還可以用鐘、镈、鼓、笙等樂器，而房中歌則只能弦歌。⑦《儀禮·鄉(xiāng)飲酒禮》賈公彥疏云：“既名房中之樂用鐘鼓奏之者，諸侯、卿、大夫燕、饗亦得用之，故中鐘鼓。婦人用之，乃不用鐘鼓，則謂之房中之樂也。”賈氏此處所言甚是。但其在《儀禮·燕禮》疏中則云：“《磬師》據(jù)教房中樂，待祭祀而用之，故有鐘磬也；房中及燕則無鐘磬也。”鄭玄已將房中樂與燕樂等同起來，賈公彥從之，故其二處解說頗不一致。孫詒讓已經(jīng)注意到這點，《周禮正義·春官·磬師》云：“賈兩疏說微異。”后世學(xué)者多將燕樂與房中樂等同起來，于是產(chǎn)生了房中樂是否用鐘鼓之爭辯，實出于誤讀。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房中樂與燕樂有聯(lián)系，二者都用二《南》，但區(qū)別更多。從內(nèi)涵而言，二者有廣狹之分；就用途而言，二者用途多寡不一；就表演形式而言，燕樂所用樂器較為豐富，而房中樂只能弦歌。可見，正如學(xué)者所言，“先秦時期的‘燕樂’和‘房中樂’雖有重合，但并非完全等同的兩個概念”⑧黎國韜、黃競嫻：《房中樂性質(zhì)新探》，《藝苑》2018年第2期。。

（二）房中樂與鄉(xiāng)樂

在《燕禮》中，二《南》諸篇被稱為鄉(xiāng)樂。《儀禮·燕禮》前文記敘諸侯燕卿大夫時“歌鄉(xiāng)樂《周南》……”，而后文記敘“四方之賓燕”時則言“有房中之樂”，可見前文“歌鄉(xiāng)樂”與后文“房中之樂”當(dāng)有區(qū)別，如若無別，后文不必別言“有房中之樂”。但有不少學(xué)者將二者等同起來。如上所說，孫詒讓持此觀點，日本學(xué)者安井氏亦持此說，“同是二南，房、鄉(xiāng)異名者，隨所用而稱之”⑨〔日〕竹添光鴻：《毛詩會箋》，第441頁。。其實二者有不少區(qū)別。

《儀禮·燕禮》：“遂歌鄉(xiāng)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在此，二《南》被稱為鄉(xiāng)樂。鄭玄注云：“鄉(xiāng)樂者，風(fēng)也。”⑩［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275頁。此類解說亦見于《鄉(xiāng)飲酒禮》和《鄉(xiāng)射禮》注釋之中。《儀禮·鄉(xiāng)飲酒禮》注云：“鄉(xiāng)樂者，風(fēng)也。《小雅》為諸侯之樂，《大雅》《頌》為天子之樂。《鄉(xiāng)飲酒》升歌《小雅》，禮盛者可以進取也。《燕》合鄉(xiāng)樂，禮輕者可以逮下也。”①［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152頁。在此鄭玄詳細解說為何鄉(xiāng)樂二《南》可以用燕禮，是為了親民，“禮輕者可以逮下也”。

鄉(xiāng)樂為何是“下”？《儀禮·鄉(xiāng)射禮》鄭玄注云：“不略合樂者，《周南》《召南》之風(fēng)，鄉(xiāng)樂也，不可略其正也。昔大王、王季、文王始居岐山之陽，躬行《周南》之教，以成王業(yè)，至三分天下，乃宣《周南》《召南》之化，本其德之初，‘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故謂之鄉(xiāng)樂。用之房中以及朝廷饗、燕、鄉(xiāng)射、飲酒，此六篇其風(fēng)化之原也，是以合金石絲竹而歌之。”②［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6頁。賈公彥疏云：“上注已云《大雅》《頌》天子樂，《小雅》諸侯樂，此二《南》鄉(xiāng)大夫樂。但《鄉(xiāng)飲酒》《鄉(xiāng)射》是大夫、士為主人，故大夫、士為鄉(xiāng)樂者也。”③［唐］賈公彥：《儀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6頁。從來源來看，鄉(xiāng)樂是風(fēng)，其源于地方，不僅包括二《南》，還包括其他國風(fēng)；從等級而言，鄉(xiāng)樂是大夫、士之樂，故稱為“下”。鄉(xiāng)樂的用途較多，不僅可以用于房用，也可以用于饗禮、燕禮、鄉(xiāng)射禮、飲酒禮等諸多禮儀之中。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鄉(xiāng)樂，指的是地方音樂，即國風(fēng)，早期風(fēng)主要指二《南》；鄉(xiāng)樂有多種用途，能用于不同場合，表演形式各不相同，或歌，或弦歌，或合樂，用于房中只是其中的一種用途，故知鄉(xiāng)樂與房中樂有別，二者不可等同起來。

簡而言之，周代房中樂之“房”指的是燕寢之房，而不是路寢之房，更與宗廟之房無關(guān)。房中樂是寢房之中后夫人事君子所用之樂，弦歌二《南》以諷諫教化君子。房中樂用二《南》，但二《南》用途更廣，房中樂只是二《南》的一種用途。房中樂與燕樂、鄉(xiāng)樂有關(guān)聯(lián)，但三者有別，燕樂不同于房中樂，房中樂只是鄉(xiāng)樂的一種用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