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暉

A君側身走進咨詢室,迅速向我打了個招呼,并擠出一個笑容。他三十出頭,身形消瘦,長相俊朗,眼神中帶著不安,舉止拘謹,手里緊握著一瓶礦泉水,雙腿并攏,貼著沙發輕輕坐下,隨時準備站起來逃走似的。
A君顯得很疲憊,說道:“我不好,很焦慮,因為發生了一件事,然后整個生活就失控了……”
半年前A君從一家大型國企辭職,打算自己創業,事情進展得很有眉目,資金、場地、合作伙伴、流通渠道等陸續安排妥當。但就在一項新業務開展之際,卻突然感到很害怕,不能正常工作。A君再次對每一個細節反復推敲,生怕遺漏任何環節,這樣的謹慎仍不能讓他心安,任憑合作伙伴反復催促,他還是陷入焦慮無法自拔,直到錯過最佳良機,最終還與合作伙伴一拍兩散。
A君草草放棄了一切,自己躲在屋里一個月沒出門。
我問他在這個過程中的感受,他說,心情很矛盾,一頭是潰不成軍的沮喪,另一頭反倒感覺一塊石頭落了地。
A君這樣描述:“好事變成了一場噩夢,有種恐懼感好像在心里發酵,最難忍受的是焦慮,要窒息了。所以,放棄了反而踏實了,但心里空落落的。”
我問:“是什么讓你這么害怕?如果當時把這個項目繼續做下去會怎樣?”
A君沉默良久:“我是覺得自己不可能成,心里很慌,有一種危機四伏的感覺,說不出的焦躁。”
A君說,這件事發生后,生活中很多事都會引起他的焦慮,感覺到處都有危險。比如在公共場所怕與別人接觸,怕飛沫;在家里看到保姆抱女兒就擔心傳染疾病;聽說某主持人心臟不適,突然也覺得自己胸口悶;在醫院候診,電視中正播放防治艾滋病的宣傳片,突然一陣擔心,想著如果自己手破了,一旦沾上新鮮血跡,會不會感染上艾滋病呢?當然A君知道這個想法很可笑,但那一刻還是克制不住地想。
A君的焦慮不止于對健康的擔憂,還來自其他事情,只要引起了他的注意,就會煩心不已。神經隨時都繃著,不定時地發出紅色警報,有時,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就像在看一部恐怖片。
A君的苦惱讓我想起為焦慮所困的另一些來訪者,他們的癥狀各有不同,但主題只有一個:過度焦慮。他們都有一個相似點:個個都是幻想家,焦慮滋養了想象,想象又無限放大了緊張情緒。焦慮一來,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所有的事情一起涌上心頭,想象力開足了馬力,信馬由韁地奔向可怕的后果,自我在想象層面已經被擊得粉碎。
A君告訴我,最近還多了個毛病,心里會產生幾個暗示性的提示,比如過馬路時在心里默念:如果信號燈不變紅,就會吉利;右側電梯門先開表示可以順利等。
當這些很有儀式感的暗示變成了征兆,仿佛就具有了某種含義。
A君的焦慮明顯泛化。顯然,他的潛意識想用這樣的方式轉移和抵御痛苦,卻欲蓋彌彰。
A君個性敏感、細膩,對可能引起不安的信息尤為警覺。這樣的個性特點與他早年的成長經歷不無關系。
A君生活在一個幾代人在一起的大家庭中,從小性格內向敏感。在他的回憶里,家里總是籠罩著一種秘而不宣的氣氛。A君有個大他12歲的哥哥,A君喜歡黏著哥哥,但哥哥總是不開心,并且有意疏遠他;母親在家里很受氣,常常哀怨地摟著A君抹眼淚,卻又很少真的關注自己,A君也經常撞見母親背地里把氣撒在哥哥身上。父親常年在外工作,很少在家,每次父親回家,家人都會爭先恐后地向他報告家長里短,只有他總是躲得遠遠的。父親嫌他膽小怯懦,更多關注哥哥,只待父親再次離家,他才松口氣,因而一直與父親親近不起來。
隨著咨詢的進展,循著A君的成長脈絡,我們得以看到更多。
我發現,在A君的講述中,“父親”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父親在A君心中的份量舉足輕重。
A君小時候,在他的眼中,父親是沉默威嚴、不茍言笑的,會當著他的面數落媽媽:你看你把孩子帶的,性格這么內向,老是怯生生的,長大了都不硬氣!偶爾,父親回家主動抱起他,嘴里卻說著:“你得像你哥那樣,不能跟女娃娃一樣!”A君覺得,父親更喜歡哥哥,嫌棄他性格懦弱。因此,他對父親既愛又怕,既渴望親近,又懷有怨恨。
上了中學,父親工作調回來了,但仍舊忙碌,也從沒參加過一次他的家長會,甚至連他上哪個班都不清楚,A君說自己早就習慣了,而他的性格也有了變化。
高二,A君開始發奮學習,高考那年,他想考藝術院校,但最終還是選了父親指定的一所理工科大學。上了大學又不是他喜歡的專業,大二起,他的心思放在了校園創業這件事上,雖然沒有成功,但說起這段經歷,A君有些興奮,眼里泛著亮光。
大學畢業,A君在父親的安排下進入一家大型國企,他善于察言觀色,也夠努力,領導和同事對他的評價都不錯,可他就是開心不起來,覺得每天過得很累。婚后,妻子見他不開心,就支持他做自己喜歡的事,這才決定瞞著父母辭職。
A君要為自己的生活作主,但關鍵時刻又慌了手腳,這讓他深深陷入無力之中。他說,好像有一股邪勁兒,在臨門一腳的關鍵時刻把我往回拽!
我說:“想像那股邪勁兒會說話,它會說什么?”
他沉默半晌,說:“你成不了事兒,不能成! ”
我試探著說:“也許你不敢相信,那個離開了父親羽翼的小男孩翅膀會長硬。”
他又沉默良久,長嘆一口氣:“我倒希望我爸還是那個頤指氣使、強硬威嚴的樣子,可是他老了……”
A君更無法接受的是父親的日漸衰老!
“你好像很難接受衰老的父親,希望他永遠是那個耀武揚威、霸氣十足的男人。”
“是的,在我心里,可能他是無法超越的。”
“是無法超越還是不敢?”
A君的身體在沙發上使勁挪動了幾下,再沒說話。
在之后的咨詢中,他說,被我這句話砸到了痛處,很難過。
A君說,他的確害怕看到父親的衰老,自己面對他時竟然有內疚的感覺。
潛意識里,A君以他的無法使事業進展“捍衛”著父親的形象,因為在象征層面上,他的超越意味著背叛,會產生罪疚感。
兩個月后,A君決定用自己的方式面對父親,他給父親寫了一封長信,告訴父親他的想法,一直以來他的感受。父親的回復很奇特,像批閱文件一樣,在文后寫道:逐字逐句讀了,理解了你的想法,今后的路要自己走……
A君說,做完這件事,感覺輕松了許多,心里沒這么擰巴了。
父親的衰老跡象對A君是個沉重的打擊,就像自身的一部分崩塌瓦解。A君要忠于父親,捍衛父親不倒的形象,否則就要承受斷臂之痛。唯有呈現“我不能”,讓個人意志無法伸張,才能不被背叛和內疚感襲擊。好在,父親還是以自己的方式,表達了對兒子的許可,這也是A君自己努力的結果。
瞧!潛意識運用了多么巧妙迂回的策略,讓A君選擇了回避成功。
幾個階段的咨詢下來,A君的心境明顯有了變化。A君開始做一些以前沒有嘗試的事情,哪怕是很小的事,結識了幾個性格開朗處事灑脫的新朋友,他把這種新的體驗叫做“攢感覺”。
一天,A君背著相機來到咨詢室,一坐下來就給我翻看來的路上拍攝的街景。他說,攝影可以讓他的心靜下來。
對于成長而言,與父母分離永遠不是件簡單的事。
相信有一天,面對成功,他會有新的注解:我值得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