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師范大學音樂學院 610066)
國內外對于城市音樂文化的研究不算久遠,但也有相當部分的研究成果和經驗,如美國音樂學者內特爾Nettel在他的《八個城市的音樂文化:傳統與變遷》中,將八個不同地區的城市音樂作為研究對象,對其音樂文化在城市語境中的生存現狀進行分析,簡要概括了城市音樂文化的變遷方式及西方音樂文化和非西方音樂文化間的“融合”理論,給音樂人類學在城市音樂文化領域研究中提供了新的方法和視野。公共鋼琴伴隨街頭音樂的出現,打破傳統觀念里我們對欣賞鋼琴音樂的固有印象,從專業音樂廳,到學院練習室,再到街頭,鋼琴這件樂器它存在的方式在不斷發生著變化,正如著名學者洛秦先生在其《街頭音樂——美國社會和文化的一個縮影》的前言中提到:“社會和行人怎樣看待街頭音樂活動?街頭音樂是個體行為還是群體活動?街頭音樂中有多少文化內涵?它對我們有著怎樣的啟示?”1我們對于公共鋼琴的理解可以試圖從多維角度出發,公共鋼琴不只是鋼琴這件樂器本身,更多是背后所包含的社會文化信息,以及在城市街頭這一特殊的現代語境中,公共鋼琴所扮演的社會文化角色及其外延的精神內核。
唐代詩人杜甫曾寫過:“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描繪了成都悠久而燦爛的市井音樂文化。成都市自2017年第十三次黨代會以來,要把成都打造成“音樂之都”的藍圖,就在政府部門的領導及相關音樂產業的共同努力下逐漸變為現實。具體表現為2019年初成都市發布《成都市建設國際音樂之都三年行動計劃(2018-2020)》、音樂產業市場收入不斷提升、音樂人才儲備不斷擴大、基礎硬件設施不斷加強、相關頂尖專業賽事及活動的成功舉辦,如第十二屆中國音樂金鐘獎。伴隨著2018年成都市相關街頭藝術表演項目的出臺,政府給予了街頭音樂表演者們更多的演出點位,越來越多的人愿意加入街頭音樂活動,成都市街頭音樂文化也因此以蓬勃之勢迅速發展。
音樂傳播需要媒介,信息共享需要媒體,2019年9月,央廣網、搜狐、人民網等媒體先后報道了“成都地鐵現公共鋼琴,無需繳費就能彈”等系列新聞,新聞對象來自成都市省體育館地鐵站C口通往來福士廣場方向放置的一臺公共鋼琴。這臺鋼琴“無人認領”,來來往往的行人或是駐足觀看,或是大顯身手,有路人拍攝的演奏視頻上傳到互聯網,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截至2019年9月底,成都市省體育館地鐵站正式開通并投入商業運營的線路有地鐵一號線和地鐵三號線,作為這兩條線路途中換乘的交匯點,省體育館地鐵站一共有A、B、C、D、E、F等不同的8個出入口,不同的出入口所達至的地點和街道也各不相同,這臺Young Chang(英昌)牌立式鋼琴位于成都市武侯區省體育館地鐵站C口,通往來福士廣場方向通道口的中間位置,我們從Lenovo地圖中可以找到具體方位。(圖1)

圖1

圖2
因其位于地鐵站通道口,來往行人奔波于工作、學習,早晚高峰期尤甚,因而人流量巨大。媒體們在對該對象進行報道的時候,都著重在報道行人對與該鋼琴的看法或反應,以及提出自己對于公共鋼琴的一些感受或者意見。新聞媒體強大的傳播功能同時也帶來了廣闊的信息價值,越來越多的人通過互聯網、廣告熒屏知道了這臺鋼琴的存在,完成了從對這臺鋼琴完全陌生充滿好奇心理的“局外人”,到付諸行動特意前往現場體驗的“局內人”的身份轉變。
音樂活動中的“人口景觀”一直受到音樂社會學和音樂人類學學者們的關注,如著名音樂人類學家阿帕杜萊認為“人口景觀”泛指音樂活動中的流動人口2。在由傳統演奏者和聽眾構建的音樂表演觀念中,鋼琴音樂在訴諸實踐表演時有相對成熟的客觀條件,如音樂廳會通過一系列的行為守則來規范演出秩序,為演奏者提供相對不易被打擾的環境,為聽眾提供指定的位置,以保障整場音樂會的正常進行和質量。公共鋼琴因其現場演出語境的特殊性,演奏者通常是眾多行人中的一員,傳統鋼琴音樂表演中所謂的“身份感”與“職業感”在公共鋼琴音樂中變得及不普遍,演奏者可以是演奏家、專業音樂院校師生、職業演奏員、以及沒有任何鋼琴訓練基礎的成年男女、少年孩童、古稀老人,因此,公共鋼琴演奏人員的組成十分多元。公共鋼琴的受眾群體,和街頭音樂一樣,主要由來往于該區域的行人構成,以及部分受到傳媒景觀影響,處于獵奇心理前往現場感受街頭鋼琴的新聞媒體、鋼琴音樂愛好者們。正如鋼琴旁立著一則標語:“這是一臺公共鋼琴,愿您留下動人的樂曲,共同傳遞音樂的力量,也請愛護它,我們需要與鋼琴長久相伴。”,不論是作為觀眾,聽到有人演奏好聽的樂曲停下腳步微笑片刻,還是作為演奏者,全心投入自己想象的“舞臺意境”忘我創作,二者都從這段獨特的時光交匯中,分享了彼此的生命。
筆者一共進行了四次田野調查,第一次田野調查在2019年10月21日,周一,10點25分開始,12點05分結束,采用錄音、拍攝、提問采訪等調查手法,隨機抽取了10名演奏人員的個人信息。他們中有年逾古稀的老人,有童真未泯的孩子,有上市公司的白領,有行政部門的職員。年齡最小的只有4歲,沒有學過鋼琴,年齡最大的64歲,彈過拜厄。應采訪對象的要求,姓名部分均采用序號代之。(表1)

表1
我們借用凱默·約翰Kaemmer john在Music in Human Life.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 on Music中將音樂活動通過人來實現的理論3,參照筆者第一次田野調查的數據資料,以10點25分開始,到12點05分結束這一時間段為依據,把參與了公共鋼琴音樂活動的人分為了以下幾種主要類別:演奏者、路人、聽眾、記錄者。
公共鋼琴音樂現象發生在城市,同街頭音樂研究一樣,音樂發生的場所都是街頭,但筆者在田野調查中發現,公共鋼琴在演奏的時候因其演奏人員的多元,這種強烈的“自發性”與“即興性”導致公共鋼琴在進行田野調查和數據統計的時候受到很多主觀條件的限制,比如有的演奏者演奏了幾個單音,有的演奏者演奏了幾個單旋律線條,還有些只演奏了“現有鋼琴曲目”中的一小部分。為了保證音樂分析的客觀,筆者篩選了相對具有一定音樂性和完整性的,最具有代表性的個案進行分析。
64歲的A女士,是筆者第一次進行田野調查時遇到的一位演奏者,在筆者開始正式工作之前,她就已經開始演奏了一段時間了,在其演奏休息的片刻,筆者上前咨詢采訪事宜,以獲得錄音許可,并征求了她的同意。
“年輕時學過鋼琴,現在還記得一點點。”A女士年輕時是一名服裝廠工人,現在是地鐵站的清潔工,很喜歡鋼琴,但以前經濟條件不太好,中學時,全校只有一臺鋼琴,學過一些基礎,老師簡單指導過。后來A女士沒有考上大學,進了單位工作,親戚相了親,婚后育有一兒一女,丈夫是個貨車司機,兒子現在在北京工作,女兒在重慶,自己和老伴住一起。A女士還說她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成都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經歷了改革開放,見證了國家的滄桑巨變。“成都好久才修的地鐵嘛!就前幾年的事情!現在發展的好哦,路上都可以隨便放臺鋼琴。”A女士向筆者描述這些時,眼睛里充滿了自豪與驕傲。采訪當天,A女士是一個人完成演奏的。

圖3 (A女士正在演奏)

圖4 (A女士正在演奏)
就在筆者錄制到15分鐘左右時,A女士突然起身,對筆者做出了一個邀請的手勢,便雙手插兜,轉身離去了。A女士的個子不高,略微駝的后背在人群中顯得單薄又有力,筆者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和她剛才演奏時全情投入的狀態形成對比。這架鋼琴本身不能發出聲音,可它借助了人的演奏,傳達著人的思想與情感,每一位行人路過,都有千萬種解讀,而對于演奏者而言,那只是自己傳達信息,表達想法,完成音樂訴求的一個途徑。
筆者在整理田野調查資料的同時,發現由于演奏人員的多元化,不同人員演奏的內容也大不相同,有些演奏者演奏了兩個和弦,有些演奏了一條音階,還有些只演奏了幾個單音,為了音樂作品分析的可視化與嚴謹,筆者采用A女士演奏的內容作為個案分析,運用手繪圖標記譜法記譜,以盡量尊重和保證演奏內容的完整為原則進行作品分析。
A女士在這臺鋼琴上以一共演奏了15分34秒,雙聲部旋律,左右手同時進行:

圖5 主題樂句,Notation Pad制譜
A女士演奏的內容以“即興為主、記憶為輔”,在她的記憶里,這首“曲子”就是這么彈的。先是左手從小字組a音開始,右手升高一個八度演奏同一音級,分別運用了四分音符時值(以每秒70的速度為一個單位時值)、八分音符時值、附點節奏、三連音節奏和四分休止、全休止符彈奏特征。全曲采用F宮民族五聲調式,從A角開始,以小三度上行級進,演奏兩個重復的八分音符震音,形成“曲子”的第一個動機,然后經過五度大跳,在主音F宮上短暫延留,級進到G商,附點八分節奏最后一個音進入C徵,漸入高潮,完成主題陳述,回到F宮,有保留的倚音加花,隨后進行材料展開。
A女士演奏到9分24秒的時候,休止了5個單位時值(以秒為單位),改變了正在演奏的速度,以突然的加快、重音、連續的震音為信號,不太準確的八度音階上行為主,左右手聲部交替,快速的跑動加上各種裝飾音,整個演奏彷佛進入華彩段落,脫離了一開始有的調式音高體系,全情地投入新的創作,整個“作品”瞬間面目全非。11分56秒回到最開始演奏的速度,再次進行主題陳述。全曲結構類似西方古典音樂曲式結構中的復三部曲式。

表2
我們從A女士的演奏中可以看到,沒有特定的演奏曲目、演奏技巧、和演奏目的,她的演奏即興、隨性、熱情、自由卻又不失秩序,這與我們傳統專業音樂表演訓練的內容大相徑庭。她坐在鋼琴上,將全部的注意力和行動力訴諸在了黑白琴鍵,來往的行人絡繹不絕,停留欣賞的聽眾星星點點,沒有人真的在意她在演奏什么,她只是坐在鋼琴上,像是和鋼琴本身融為一體,從一而終地沉浸自己的演奏,從容堅定,自在歡愉,在她的精神世界里,不知經歷著怎樣縱橫捭闔的情節與故事,音樂訴求在實現的過程中也彰顯出高度的生命自覺。
公共鋼琴本身不會移動,不會演奏,不會說話,也不會表達,它更多的意義,是由演奏者、由聽眾、由參與公共鋼琴音樂活動的人而賦予的。在后現代解構主義思潮的影響下,公共鋼琴自身,作為一種城市文化符號,有著更多的社會意義及更深層次的精神內核,城市音樂文化構建著人,而人本身也構建著城市音樂文化。
在探尋公共鋼琴的社會功能之前,我們需要把功能主義和功能做一個簡單的厘清,功能主義旨在將一件事物的社會功能作用發揮到極致,如為了滿足統治階級的要求,音樂文化發展的大致方向也應朝著統治階級要求的方向靠攏,即純粹的方法論。隨著時代的發展,功能主義所強調的要義所顯現出來的弊端日益突出,因為音樂的功能則遠不止如何做到而已,而是為什么要這么做,什么人在做,是一種觀念而并非方法。公共鋼琴脫離傳統音樂會鋼琴欣賞所必須的舞臺及硬件設備,在街頭,僅僅是鋼琴本身,面向所有社會群體,其演奏者來自社會各個階層、年齡、性別、種族、身份,他們在公共鋼琴面前,所有社會賦予他們的標簽與吊牌都蕩然無存,演奏的身份,就是他們自身所認可的自己。在城市文明高度發展的今天,能夠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可以借助公共鋼琴這一媒介,表達內心所渴望的自己,這是超越社會身份局限的一種自我表達。古稀老人的即興彈奏一樣飽含生命力,流浪漢指下的《月光》比鋼琴家的演奏更攝人心魄,菜場大媽心目中的《致愛麗絲》未必不是最可愛的。公共鋼琴所發揮的作用正是重新提供了一個機會,讓社會中所有的人都能通過公共鋼琴找到宣泄的窗口,表達的途徑,沒有“我不會彈”與“我彈的不好”的固化概念,新型的審美、表達、象征功能,及所有人情的整合,都完成于——“我覺得我在彈鋼琴。”
城市,凝聚了人類所有智慧的結晶,伴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而不斷革新,每個人都是這個城市中獨立的個體,都在為了城市的建設與發展奉獻自己光與熱,城市公共鋼琴的出現,更迭了傳統鋼琴音樂的演奏與欣賞模式,顛覆了傳統鋼琴音樂存在及傳播的形式。在城市音樂文化迅猛發展的今天,我們從音樂廳、音樂學院、音樂社區、音樂會所、音樂工作坊中跳脫出來,走進街頭,走進大眾視野,聆聽普通民眾在鋼琴上的表達與傾訴,感受一個人借助鋼琴這件樂器表達出的思想與深情,我們在共享了經濟,共享了知識,共享了財富的同時,嘗試著共享音樂,共享每個人想要表達的音樂,通過這種方式縮短人與人之間心靈的距離。公共鋼琴,以其參與的高度自由性,不光凝聚了社區團體,同時創新了音樂表現途徑,這件具有固定音高、最能被輕易奏響的樂器,在城市精神文明建設的繽紛畫紙上添上了耀眼的一筆。
從政府號召到全民參與,成都,這座以“巴適”聞名于世的城市正向著“音樂之都”逐步邁進,面對新時代下城市文化的發展和城市人口多元化的挑戰,公共鋼琴的出現給了成都又一個新的突破口和方向,那就是城市音樂文化和城市中的人要緊密聯系,這里的人是具有一般意義的人,不是鋼琴專業人士,也不是文藝工作者,更不是鋼琴家,城市中的每一個個體都有表達自己音樂訴求的權利、態度和方式,一臺公共鋼琴,帶給我們的不應該只是鋼琴本身,或者演奏本身,而是借助公共鋼琴演奏,達至對于音樂表達方式的全新感悟和人與社會的關系解讀,這對于我們進一步加強城市精神文明建設、探尋新的城市音樂文化發展方向起到了促進意義。
注釋:
1.洛秦.《街頭音樂——美國社會和文化的一個縮影》.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1.
2.湯亞汀.《城市音樂景觀》.上海音樂出版社,2005.
3.Kaemmer, john E., Music in Human Life.A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 on Music,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