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大學外國語學院 550025)
人們在認識某一事物時,往往需要基于一定的參照點,借助其他與之相關的事物來幫助其進行理解。Langacker曾強調,認知參照點結構表征了一種如此根本的認知能力,以至于不存在在任何程度上都不含有參照點的語言現象(Langacker,1993:35)。認知參照點理論(Cognitive Reference Point,CRP)具有強大的解釋力,幾乎可以用來解釋所有的語言現象。而Lakoff和Johnson從認知角度首次提出了概念隱喻理論(Conceptual Metaphor,CM),認為隱喻不僅體現在語言層面,甚至對人類思維也有巨大影響,通過直接參與認知過程,成為人類生存的基本方式之一。概念隱喻作為一種重要的思維方式以及認知手段,在生活中無孔不入,左右著人類的思想和行為方式,語言中處處都有隱喻的影子,隱喻性成為語言的一種本質。進一步研究表明,兩者之間存在一定程度的相似性。
德國格式塔心理學家Wertheimer率先于1912年提出認知參照點這一概念。其后,Rosch(1973,1975)在借鑒Wittgenstein(1953)的家族相似性理論討論原型和基本層次范疇理論時運用到認知參照點這一現象,將原型當作認知參照點以判定范疇內的其他成員。然而,Rosch并沒有把認知參照點看作是一個獨立的理論,也沒有將這一理論運用于語言研究中。首次將認知參照點引入語言學并進行系統研究的是Langacker(1991),經過一系列的擴充以及發展,他提出了認知參照點模型(Cognitive Reference Point Model,CRPM),將其視為理想化認知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ICM)中的一種。
認知參照點被視為一種基本的認知能力,認知參照是指“通過激活某個實體概念從而建立與另一實體的心理接觸”的過程(Langacker,1993:5)。日常生活中人們在認識某個特定的目標時,經常需要借助于其他與之相關的、更容易理解和達到的實體作為媒介來幫助認知主體進行識解,而不是直接對其進行具體描述和解釋。在此認知過程中,所借助的實體就是認知參照點。認知事物時,人們傾向于選取凸顯的實體作為認知參照點來認知其他非凸顯的實體(Langacker,1993)。因此,凸顯性(salience)便成為人們選取認知參照點時的一個重要原則。
Langacker的認知參照點模型如圖1所示。C是認知主體,一般由人充當。T指認知主體要認識的目標實體。R代表認知參照點,是指認知主體在識解目標的過程中所選取的具備凸顯性的另一個實體。虛線箭頭代表認知主體在到達目標的過程中所經歷的心理路徑。橢圓D代表認知領地,指由通過某一特定參照點可以直接達到的一系列概念范圍或實體(李福印,2008:323)。

圖1.認知參照點模型(Langacker,1993:6)
1980年Lakoff和Johnson合著《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開始從認知的角度研究隱喻。隱喻的本質是通過一類事物理解和體驗另一類事物(Lakoff&Johnson,1980:5)。Lakoff(1987:278)提出了概念映射理論,即隱喻是一種跨概念域(cross-domain)的系統映射。這種映射具有單向性,一般是由源域(source domain)到目標域(target domain)。源域通常是為人們所熟知的、具體的概念域,而目標域則通常是抽象的概念域。概念映射指源域的結構系統地映射到目標域中,在與目標域結構一致的前提下,保留源域的意象圖式結構。
這與認知參照點理論具有相似性:目標域對應需要識解的目標,源域則對應所借助的認知參照點。源域通常內容更為具體、結構更加清晰,因此具備凸顯性,可以作為參照對象,幫助認知主體認識目標。概念隱喻雖是一種跨域映射,但它可將兩個事物并置,借助某類具體的事物來理解另一類抽象的事物,暗示這兩種事物間存在著某種相似性和關聯性(Burke,1945:503)。正是由于這種相似性和關聯性,概念隱喻理論中的源域和目標域可分別被視為認知參照點理論中的參照點R和目標T,共同存在于同一個概念域或認知領地D內。
對愛情的向往與追求是中西方詩歌共同的主題,古往今來涌現了無數愛情詩。英國詩人Robert Burns的《一朵紅紅的玫瑰》和中國古代漢樂府民歌《上邪》是中西方愛情詩的經典代表。《一朵紅紅的玫瑰》中男子歌頌女子的美麗,宣誓他對女子的愛情永不改變。《上邪》中女子呼天為誓,訴說自己對所愛男子的堅貞不渝。兩首詩主題類似,且均引用了自然界中的各種意象來表達其深沉熾熱的愛,借景抒情。意象不僅增添詩歌的美感,而且深化了詩歌的內涵,其首要功能就是隱喻。意象的大量出現,體現了隱喻在詩歌語言中的固有優勢。研究將圍繞獨立詩句和詩歌語篇兩個不同的層面展開,進行具體的意象分析,以期從認知參照點的角度出發對兩首詩中的概念隱喻進行剖析。
《一朵紅紅的玫瑰》可分為兩大部分:第一節把心愛的女子比作“red rose”和“sweet melodie”,贊美了女子美麗的容貌和甜美的性格;第二到四節,再借“seas”“rocks”“sands”,表明了詩人對戀人的愛到海枯石爛、天長地久的堅定決心,表達了縱使詩人和戀人分隔千萬里,最終也必將回到她身邊的真摯情感。
第一部分(第一節)中,讀者雖然無法直接看到女子美麗的容顏,感受到她甜美的性格,但借玫瑰和樂曲作為認知參照點卻可以間接體會到。玫瑰和樂曲是日常生活中常出現的美好事物,六月玫瑰的芬芳、甜美樂曲的悅耳,類似的體驗比比皆是。玫瑰和樂曲的美感讓人沉浸其中,就像女子讓詩人完全陷入愛情旋渦無法自拔,這種相似的感受提供了心理路徑,讓讀者可以建立起兩者之間的聯系,通過玫瑰和樂曲進一步認識“女子”這一目標。相比通過抽象的文字直接刻畫女子之美,玫瑰和樂曲更為直觀,更具凸顯性。從小句層面看,第一節中暗含了兩組概念隱喻:玫瑰是女子;樂曲是女子。兩個小句中,玫瑰和樂曲因與女子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著相似性,作為源域將其特點一一投射到了女子這一共同的目標域上,實現了概念隱喻映射。
第一部分歌頌女子之美,語義完整,可將其看作小型詩歌“語篇一”,即從語篇層面將第一節中的兩個小句作為一整個單位來進行分析。玫瑰、樂曲都是客觀具體、容易感知的實際存在:玫瑰芳香四溢賞心悅目,樂曲宛轉悠揚悅耳動聽。兩者都能帶來愉悅和享受的這一特征與女子讓詩人魂牽夢繞的人格魅力相似,其作為認知參照點(源域)和認知目標(目標域),即女子出現在同一個概念域中。但玫瑰是視覺感受,樂曲是聽覺感受,認知參照點R1 和R2之間沒有直接聯系,兩者分屬于不同的認知領地(D1和D2)中,“語篇一”的認知參照點模式如圖2所示。

圖2.“語篇一”概念隱喻的認知參照點模型
第二部分(第二到四節)中,詩人宣誓一直深愛女子,直至汪洋大海枯竭、巖石灰飛煙滅、生命之沙流盡。滄海桑田,不會有海枯石爛的那一天;萬物更迭,也不會有生命消逝的那一天,就像詩人對女子的愛亙古不變。詩人借大海、巖石、沙粒三個意象隱喻自己對戀人的愛,這份愛將持續到大海干涸、巖石融化、沙粒流盡,即使有限的一生結束,這份愛也將永存。源域“大海”“巖石”“沙粒”,源于自然,為人們所熟悉和常見,相比詩人對女子深沉的感情而言,具體可感知,具有凸顯性。而目標域“愛”是一種抽象的情感,難以捉摸,讀者可將以上三個自然意象作為認知參照點來理解詩人的感情。這里存在三組隱喻:大海是愛情;巖石是愛情;沙粒是愛情。
與第一部分相同,第二部分可被看作小型詩歌“語篇二”,以下從語篇層面進行分析。語篇二中大海、巖石和沙粒三個源域映射了目標域的特點。三個源域都是容易表達的具體事物,作為參照點幫助讀者更深刻地體會“愛情”這一目標。川流不息的大海永遠奔騰,堅毅的磐石巍然挺立,生命的流沙源源不斷,三者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永遠不會消失,如同詩人對女子至死不渝的愛。三個源域(大海、巖石和沙礫)分別作為認知參照點(R1,R2和R3)與目標T(愛情)共同建立一個認知域D。“語篇二”概念隱喻的認知參照點模型如圖3所示。

圖3.“語篇二”概念隱喻的認知參照點模型
《上邪》中,姑娘先指天言明要永遠和心上人相親相愛,接著從反面起誓,講述自己怎樣才能不愛心儀的男子。詩人設想了五種自然現象作為其與愛人分離的條件,可分為三組:“山無陵,江水為竭”——山河消失;“冬雷震震,夏雨雪”——四季顛倒;“天地合”——世界再度混沌。這五個條件絕無可能發生,因此“與君絕”這樣的結局永遠不會出現。少女的愛情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心理感受,詩人將此情感附于山、水、冬雷、夏雨、天地五種凸顯性強的自然景致之上。同英國詩人彭斯一樣,中國詩歌中也以生活中可以直觀體察到的自然景象作為參照點來引導讀者識解愛情。這里有五組隱喻:山、水、冬雷、夏雨、天地是愛情。
從語篇層面分析,《上邪》作為詩歌“語篇三”,讀者能感受到詩人在字里行間融入的對心上人的熱烈表白。但與《一朵紅紅的玫瑰》中詩人從正面告白不同,《上邪》中姑娘并沒有直說自己如何愛慕男子,卻從反面來宣誓她對愛情的堅守。姑娘連用五個不可能發生的自然現象來宣誓對愛情的忠誠:直到山峰沒有棱角,海水枯竭,直到冬天雷聲陣陣,夏天飄起雪花,直到天地合二為一,才敢說出一個“絕”字。五個自然意象源域和目標域愛情之間能建立映射,是因為其永遠不可能發生的特征和詩人與男子的愛情永不褪色的特征是一致的,這種一致性體現為結果的相似。這樣,認知主體C(讀者)在認識目標T(愛情)時才能夠在共同的認知領地D中構建起其與認知參照點(五種自然意象)之間的聯系,完成認知參照活動。這一活動的基礎與概念隱喻中源域向目標域的跨域映射根植于人們的日常經驗與知識這一觀念恰好殊途同歸。“語篇三”概念隱喻的認知參照點模型與圖3類似,故不重復列出。
綜上所述,《一朵紅紅的玫瑰》和《上邪》兩首詩歌,一英一中,都借用了自然意象進行隱喻,借景抒情,以意象作為認知參照點來抒發“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深情。
本文以兩首主題類似的經典愛情詩為研究對象,立足于獨立詩句和詩歌語篇這兩個不同的分析單位,研究了中外詩歌中各種意象背后概念隱喻的認知參照點模型。進一步分析發現:第一,在理解詩歌中的概念隱喻時,讀者(認知主體C)往往自發地把為人們所熟知的源域當作認知參照點R來幫助其理解更為抽象的目標域,也就是要認識的目標T。句子層面上概念隱喻的認知參照點模型與Langacker提出的原始模型一致,而語篇層面上概念隱喻的認知參照點模型則在此基礎上作出了一定的修補,呈現出多樣性的特點。第二,中外愛情詩歌中概念隱喻的作用機制基本一致,都是以內容更為具體、結構更加清晰的源域作為認知參照點R將其圖式結構系統映射到更為抽象的目標域之上,都是一種借助源域的結構來構建和幫助認知主體C識解對應的目標T的認知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