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峰 陳淦博 余曉璐

1200bookshop書店一角。攝影芳芳
終于開店了。
過去的一個月,對于那些個體經營的實體書店來說,是危機擊穿底線的30天。2月5日,一份《2020年春節實體書店緊急調查分析報告》出爐,涉及1021家一線城市和80%的二三線及更下沉的書店,其中90%關閉,99%無正常收入。
當然,疫情帶來的影響不僅僅是春節旺季收入的泡湯,現金流緊張帶來的虧損壓力,還直接加速了關于“怎么活”的討論:過去,網紅店過網紅店的,賣咖啡的賣咖啡,純靠賣書的踏踏實實解決溫飽,但如今,它們都“歇菜”了。
2月20日,江西南昌市文化地標之一的青苑書店迎來了2020年的第一場書友會——線上微信讀者群,主題是“閱讀,能給我們帶來什么?”
你可以想象200多人的群里,失去了公共空間,人們在各自封閉的家中,盤著腿,拿著書,聽著語音,有的人被電話叫走臨時關閉了界面,有的人要給孩子喂奶被迫走開,主辦者不知道有多少人真的在聽,但好在,有人在聽。
青苑書店可能是最早在網上公開求助讀者的獨立書店之一。一月的最后一天,正是疫情最嚴重和混亂的時候,老板萬國英在自家公眾號發表了《我是青苑書店,請不要讓我凍斃于風雪的文章》,推出了200-2000元不等的充值卡業務,“懇請讀者伸出援手”,回籠現金流。
萬國英沒在文里說虧損有多嚴重,實際上是店里一個月支出30多萬,年底剛剛和出版社、供應商結算,還有一批新書的預付款,加上給員工的年終獎,一月賬上只剩下十多萬。
想著至少在春節止損,萬國英延續了一年書店只放兩天假:年三十和大年初一的傳統,挺著開到了正月初四,發現一天見不到幾個人,老讀者老面孔都沒了,開店還不如不開。幾天后,政府下了文件,企業不得在2月10日之前營業,之后開店的時間延了又延。
“我們屬于文化服務行業,最后一批復工。企業在自救,政府說疫情結束后可以打報告申請一個月到一個半月的免租,那都是以后的事兒,實際操作不知道遇到什么麻煩。”
遠水解不了近渴,開店28年來,萬國英第一次為青苑“活下來”擔憂。
同樣網上求助的還有廣州的文化標簽“1200bookshop”。這家在2015年就被CNN評選為世界17家最酷的書店之一的獨立書店,開業以來從未熄燈,堅持24小時不打烊,不定時邀請保安、流浪歌手進行演講,每周六晚12點舉辦“深夜分享會”,成為社交媒體上“因為一個書店愛上一座城市”被提及率最高的小店之一。當然,所有的魅力源自線下,店門一關,幾乎阻斷了一切。
1200的創始人劉二囍和他的團隊更年輕,除了儲值卡,還做了“盲選圖書禮包”和文創產品,救急的姿勢更豐富,不到兩天,籌到了40多萬,能再撐兩個月。
劉二囍承認這種“粉絲經濟”帶來的優勢,過去的幾年中,1200在擴張,幾乎每年1200都會開新店,從個體化到公司化的運作下,將賺到的錢再投入到新的項目中,或許一定程度導致1200抵御風險的能力較弱。
在一些調查中提到,品牌連鎖書店的實際情況在可控范圍內,言幾又公共事務總監周娟認為大企業過得可能“更不好”。言幾又直營店和加盟店在疫情期間客流遭斷崖式下滑,門店損失95%的營業額。即使第一時間線上推出了“同城配送”的補救措施,周娟也坦言,短期成效很難判斷,只是做出的努力,總不能什么都不干。
言幾又在全國各大城市商業區店鋪平均面積達到了1000平方米,租金成了最大的支出,政府的減租意見是指導性的,和商場主體的溝通協商也只能是“嘗試性的”。
而公開數據顯示,2019年前十個月言幾又銷售額為6個億,名列全國銷售額十強書店第二名。
那些愿意發聲、嘗試轉變的書店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書店散布在四五線城市,在街角默默無聞,仿佛歲月停滯了般,做著自己最擅長的事,悄無聲息的消亡。
實際上,實體書店對于這個時代來說,就像不愿離去的慢性病患者,疫情只是催化劑,過去的一年里,病情就有惡化的趨勢。
萬國英從2018年下半年開始感覺實體書店近五年短暫的春天過去了。網上折扣戰不停,從原本年度性的“618”、“雙11”、“雙12”,到季度打折,2019年開始電商平臺幾乎每月都有促銷折扣。
“打折打到我的朋友都去網上買,中華書局和三聯,打到3.8折到4.2折,我們和出版社根本這個價進貨都進不到。商務給我們店是6.8折,三聯6.5折,怎么競爭?”
萬國英提供的一個行業零售檢測數據顯示,2019年實體書店銷售額下滑7.68%,網絡銷售增長24.7%。這其中還包括了新華書店這樣巨無霸型的國有企業。
這些下滑來自于圖書本身結構的變化和出版社的重心轉移。
萬國英發現,新華書店增長的銷售額里,社科類圖書提高了30%-40%,這個數據中,又有大部分來自于政黨圖書。萬國英所在的江西省,新華書店社科類中政黨圖書比重甚至達到五成。如果剔除掉這些給政府部門的指定性剛需項目,實體書店的下滑遠遠不止之前的數字。
同時能選的書“越來越少”,《2019中國圖書市場報告》顯示,2019年新出出版品種數只有2018年的80%,沒人能指望80種圖書賣出100種的價格和銷售。
和實體書店休戚相關的出版社越來越遠離實體書店,整體向網絡平臺靠攏,出版社在實體書店的銷售任務逐漸下降。據萬國英了解,有電商平臺強制設立固定利潤額和返點要求,出版社要想獲得銷售數量和知名度的上漲,就只能被動地接受。
出版社擺脫平臺掣肘的一種方式是自營網店,走的依舊是攔腰折扣方式。在天貓商務印書館旗艦店里,2020年新版成語大詞典原價99.8,折后價49.9元,立即下單再減3元,線下接近百元的圖書,讀者直接在出版社買,只要46.9元。
這就形成了新的局面,線上平臺和出版社擠壓實體書店生存空間,出版社利潤受損開店單干,出版社做的事情越來越多,模糊了上下游關系,書店作為一個簡單地安放圖書的空間,變得越來越尷尬。
壓力下萬國英開始嘗試之前從來不會做的事情:參與項目招標。幫助大學圖書館選書。而一般的大學圖書館招標基本上被新華書店拿走。
那些愿意發聲、嘗試轉變的書店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書店散布在四五線城市,在街角默默無聞,仿佛歲月停滯了般,做著自己最擅長的事,悄無聲息的消亡。
同時,文創和咖啡的營業也貢獻了一部分收入。“他們都說你可以多元化經營,多做些事情。”萬國英始終認為專注于圖書和選書已經讓團隊十分吃力了。
“哪有那么多精力做別的呢?你本身行業就做不好,還做別的東西?我就是一個純粹的店家。”
在全面復工的第一天,堅持了15年的單向街書店發文“眾籌續命”,創始人許知遠終究沒能扛住。
1200開店了,疫情影響還沒散去,依然沒什么人,最多二十幾個“勇士”,有客人來拍探店視頻,更多的是直來直去,買書,走人,成交率反而上去了。阿爾貝·加繆《鼠疫》賣斷了庫存,而之前賣的最好的是胡適的《容忍與自由》。
店員在體育東店拍了個短視頻,把一張寫著紅字“權力”的牌子放進鳥籠掛了起來,成為了新“寵物”。
1200bookshop依然在探索“特色”和“自由”,在商業和價值中間尋找平衡,針對圖書的“盲選”和“藥房”賦予的文化價值既帶給了讀者新鮮感,又能拉動銷售額。
總結起來為什么能在危難之時獲得巨大的粉絲支持,劉二囍覺得跟高大上的書店比較起來,1200可能更加有人情味和接地氣,另一個是青年屬性,就像垮掉的一代的這種集體式精神。
這次疫情讓1200的圖書總監阿多海意識到之前對于線上的不夠重視,而這種趨勢“是不可阻擋的。”但是他能想到的也就是線上開書店賣書,限時秒殺,或者運營微信群。知名書店人孫謙在自己的直播中談到新背景下的書店前景,套用了時下最流行的語言:“書店應該運營自己的私域流量。”
孫謙認為,實體書店根據規模有幾個不同的發展路徑,一般的獨立書店要想活下去,可以通過線下建立的信任感,將線下流量導流到線上。和出版社內容方嫁接橋梁,通過直播幫出版社推介產品,出版社只需要把鏈接掛過來,店家不需要進貨,就不會存在庫存、賬期結算壓力,實體店販賣經過驗證的書品,提高坪效。
她坦言,實體書店和電商平臺打價格戰是“死路一條”,除了線上線下結合之外,從行業規則來看,可以與出版社協商新書保有一定周期的限價規則,提高各自利潤;從選品來看,實體老板還可以通過選品網上沒有或者很少的書品,達到“人無我有”的效果;從形態上看,甚至可以把“書”變成引流方式,做借閱,吸引流量,利潤來自于店內其他的剛需產品。至于產品是什么,就需要店家發揮各自優勢,而“跨界”是他看好的一種新的形式。
傳統的書店人不一定能做的好書店,未來做得好的一定是那些“跨界”甚至“無界”的玩兒的好的店家。
孫謙的擔憂在于,現在傳統書店人觀念難以改變,甚至連線上和直播都比較排斥,當務之急是,轉變觀念,先活下去。
“畢竟,實體書店的消亡,人們惋惜的是書店本身,而不是書店人。”
萬國英擔憂的依舊是書店仍然面臨致命的生存壓力,這次疫情波及的不只書店,還有出版社,恢復生產后去庫存壓力,加大折扣力度是不可避免的,這是商業規律,對她來說,也是無解的。
她擔憂實體書店“青黃不接”,好的書店不能在這次“大難”里逃出來,“接”上去續命。
“經濟的事情事后是可以彌補回來的,但是在文明的建設和沉淀中,文化屬性可能就沉默了。”
萬國英還想多進一些音樂、醫學類的科普類的書,推出一些心理學的讀書單。“因為在這個疫情以后,肯定很多人有些情緒上面的一些波動,還有對未來的一些擔憂,在醫學科技普及,還有情緒健康這一塊,青苑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