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孝東
摘要? 1881年底,李鴻章親臨旅順勘察后,確定以旅順為北洋水師的大型基地,繼而大力興辦旅順海防工程。這引起了中外人士的廣泛關注,非但洋務派官僚,英、法、德、日等國的海軍人士也紛紛前往觀瞻。在旅順現場勘察的基礎上,出于認識與目的的不同,中外人士廣泛非議旅順的價值,批評旅順基地的選址不當,進而引發了旅順與威海衛、旅順與膠州灣的選址之爭。李鴻章在幕僚意見的影響下,基于他的布防思想并北洋海防籌辦經費拮據的實際,力排眾議,最終堅持以旅順為“北洋第一重捍衛”,為“北洋水師總匯之區”。
關鍵詞? 旅順基地 非議 威海衛 膠州灣
1881年底,借試航剛剛歸國的超勇、揚威艦機會,李鴻章親臨旅順,并確定以旅順口為“北洋第一重捍衛”,繼而大興土木,辟建北洋水師的第一座大型基地。旅順基地的興建引來了中外人士的廣泛關注,除了北洋官僚外,法國領事法蘭亭、英國水師提督哈米敦、英國駐華代辦格維納、英國《泰晤士報》記者、英國“中國艦隊”官員、德國水師提督諾爾、日本間諜東靖民和木村九郎等陸續前來觀瞻[1]。在參觀了旅順基地后,這些人對旅順基地的選址評議褒貶不一、毀譽參半,從而引發了19世紀80年代中期的北洋水師基地選址之爭。
最早對旅順選址提出異議的是駐德公使李鳳苞,他在得知黃金山炮臺修筑消息后,即提出“旅順口炮臺不甚穩妥”的質疑。為此李鴻章甚為不滿,回函批評他“未深悉北洋形勢”,并反問李鳳苞:“(選址旅順)各國水師名將皆謂得地,卓見獨謂不然,何耶?”最后堅定地指出:“異日北洋水師總埠、船塢均當在彼建置,即兩鐵艦(指尚未歸國的定遠、鎮遠艦)亦宜駐泊”[2]。可見此時李鴻章已確定旅順為“北洋水師總埠”了。
當旅順基地全面開工后,外國人陸續前來,非議隨之增多。德國方面以遠東水師提督諾爾為代表。在參觀了建設中的旅順后,諾爾沒有全盤否定旅順的價值,而認為德籍洋員漢納根主持修筑的炮臺極為精堅且布設合理,“絕對不致為海上來的力量所攫取”。但從整體來看,諾爾認為旅順還不足以控扼北直隸灣,敵艦還有竄入渤海并進逼牛莊、山海關、大沽的機會。若此,旅順的后路將受到嚴重的威脅。諾爾認為:相較旅順的不足,大連灣、威海衛、膠州灣的戰略價值更為優異[3]。
英國人對旅順基地的非議則更多.這些非議以一位英國記者的報道最為概括,其大意為:旅順口水域狹小且水勢過淺,不適于大型艦隊的駐泊,若疏浚淺淤則靡費巨金,開支將不可限量;從防御形勢上看,旅順雖形勢天險,但后路東側的大連灣和西側的金州灣,都有數處可資敵人遠灘登陸,若戰時敵艦配以陸軍在此登陸并控扼寬僅五公里的金州地峽,旅順后路將孤立無援而不保。在英國人看來,代替旅順而成水師基地的應是威海衛或膠州灣。尤其威海衛,劉公島橫臥灣口,把威海灣劃分出兩個水道,北水道可供艦船出入,南水道水勢尚淺,稍加布置即可閉此一口。威海陸聯山東腹地,也便于調兵援守。另外,由劉公島、日島、黃島等圍拱的威海灣水域寬廣,不但能滿足艦隊的駐泊,也能為艦隊的日常操巡提供一個廣闊的水上操場[4]。
其實威海衛的戰略價值并非英國人最早發現,清末海疆危機初起時,許多洋務派官僚即曾強調威海的價值。如1873年,鄭觀應在其海防構想中提出:“為今計,宜合直、奉、東三省之力,以鐵甲船四艘為帥,以蚊子船四艘、輪船十艘為輔,與炮臺相表里,立營于威海之中。”[5]1874年,山東巡撫丁寶楨在海防籌議時也強調,威海具有“勝則可追,敗則可退而自固”的戰略價值,應建為“輪船水寨”等。為尋求北洋大臣李鴻章對威海的重視和支持,丁寶楨隨后還安排幕僚張蔭桓去“游說”李鴻章。只是李鴻章該時并不熱心此事,僅以“山東獨力難支,俟北洋餉力既裕乃辦”為由搪塞應付[6],辟建威海基地一事因之拖延。
但拖延并不代表李鴻章不認同威海的價值,在隨后的幾年里,李鴻章屢屢提及威海,指出:“威海一口,東西兩峽對峙,最宜操練舟師”;“鴻章綜覽北洋海岸水師扼要之所,惟旅順口、威海衛兩處進可以戰退可以守……”[7]落實在行動上,李鴻章雖未及時興辦威海防務,但也絕非棄之不顧,也基本在旅順興工的同時,李鴻章即調派北洋艦隊前赴威海駐泊操演。1883年,李鴻章終于安排劉含芳前赴威海修筑魚雷營、屯煤所、小型機器廠等工程[8],只是這些工程相較旅順的規模而言還屬不值一提。李鴻章之所以先期經營旅順,后期興辦威海,實則出于經費拮據的關系。為此,他后來多次解釋:“(威海衛)該處瀕海,南北兩口地闊水深,若筑臺設守,需費極巨,一時不易措辦耳”“威海衛工巨費繁,固先經營旅順,以為戰艦收宿重地”等等[9]。
對于西方人非議旅順,李鴻章自然也有所耳聞。為此他在1886年2月21日致函總理衙門辯解:旅順“實為渤海之門戶,北洋之首沖”,“我得之為利,敵得之為害”,故而不能因其難守而“置而不圖”。在李鴻章看來,旅順該時已“有險可扼”,其南口炮臺林立且布置嚴密,并駐有慶軍、毅軍十多營官兵,即便金州后路也已“撥營分防”。在旅順周密的布防下,敵艦既不會近岸登陸,也不會環伺而攻,基地定當固守不失。若旅順固守不失,懾于兵威,敵艦“必不敢宿師于大沽口外與我久持,即大連灣亦不敢隨意停泊”。最后,李鴻章揭露了洋人妄肆譏評旅順的用心,即他們希望通過非議旅順的方式來達到承攬旅順工程并售賣北洋武器的目的。對于這些非議,李鴻章認為既要“借以警覺”,又不能“惟彼之言是聽也”[10]。可見態度之中肯,觀念之開明。
正是西方人非議旅順的刺激,國人這時期也重新審視北洋水師的選址問題,發端之人是駐外公使許景澄。
許景澄是清末著名的外交家,1884年開始出任駐法、德、意、荷、奧等西方國家的公使,因為“奉使外洋,于造船、制炮諸事,茍有見聞,不敢安于緘默”的關系,他在1886年3月14日就其聽聞,羅列意見并奏報朝廷。許景澄的奏報涉及海軍建設諸多方面,其中一條為基地的選建問題,其核心意旨是:“山東之膠州灣宜及時相度為海軍屯埠也。”在他看來,膠州灣極具戰略價值,這不但因為“西國兵船測量中國海岸無處不達,每言稱膠州一灣為屯船第一善埠”,而且膠州灣形勢優越,“查該處為大小沽河、膠萊南河匯流入海之處……其外群山環抱,口門狹僅三四里,口內有島中峙,實為天然門戶。周灣之地約數十里,水深八九拓至四拓不等……且地當南北洋之中,上顧旅順,下趨江浙,均一二日可達,聲氣足資聯絡(南北)”。因而許景澄認為:“若酌抽北洋、江南海軍,合以山東一軍扎聚大枝,則敵艦畏我截其后路,必不敢輕犯北洋,尤可為畿疆外蔽”,應“由南北洋大臣會同察看,漸次經營,期于十年而成巨鎮”[11]。
許景澄對“膠澳問題”的奏議并西方國家對旅順的非議引起了朝廷的重視,因而許景澄上奏后不久,海軍衙門大臣奕譞即把原折抄錄給李鴻章,讓其議復。李鴻章不敢怠慢,立即安排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總教習瑯威理前往膠州勘察,就膠州灣“是否宜作水師口岸,如何布置,約估需陸軍幾何,經費若干”等問題回復意見[12]。1886年6月27日,瑯威理向李鴻章呈報《瑯威理布置膠澳說帖》[13],闡明了他對膠州灣的認識及布防意見。
在“說帖”中,瑯威理描繪了膠州灣的形勢:“地氣和平,口外東邊山勢崔嵬,無沙石之險,大小船只可以離岸百碼行駛無虞。口門環抱,外口以陳家島為南,青島為北……內口以黃島為西,坦島為東……澳內水面廣大如湖,雖水之深淺不一,可以按船之吃水之尺寸分別行駛駐泊,即比之歐洲最盛之水師兩軍之船均可容泊。”因此,“(膠州灣)實為海軍之地利、南北洋水師總匯之區也。”他高度肯定了膠州灣的價值,與許景澄的以膠州灣為“屯船第一善埠”觀點相似。在膠州灣價值認知的基礎上,瑯威理進而以圖說形式,向李鴻章闡述了他的布防思考,就膠州灣炮臺設置、魚雷艇水雷布設、廠塢庫房燈塔的修建、駐軍撥派等問題提出意見,甚至還對膠州灣籌建時所用的磚瓦、石塊、木料、糧草并艦船燃煤等來源問題給出建議,應該說細致而周詳,極具操作性。
繼許景澄、瑯威理之后,陜西道監察御史朱一新也適時奏議了膠澳問題。朱一新在1886年7月9日上奏《敬陳海軍事宜以備采擇》折[14],開宗明義表明觀點:“宜建膠州為重鎮以資聯絡,兼以屏蔽北洋也。”之所以持此觀點,實則因為“旅順一區非戰守善地”。在他看來,旅順雖“鎖鑰北洋,屏藩遼沈”,但仍存有諸多缺陷:“口門狹處僅容一船,敵易封堵,一也;口內淺沙膠滯,戰艦難以成列,疏濬則費巨帑,二也;口外陡岸深水,無沮洳亦無淺灘,敵易登陸以襲我后,三也;屯埠三面懸海者,西人謂之班道,守護倍難,該處地形似之;又內埠離外岸太近,敵船炸彈易及,四也;無內河以通腹地,轉運甚艱,燕齊與之隔海,猝遭封堵,陸兵難集,五也;金州西面,大連灣為旅順后路,庚申之役英人泊舟于此,頸地太狹,敵船便于寄椗,斷我運道,六也。”以上六條缺陷,是兵家布防之大忌,使旅順難以成為水師屯埠重地。而膠州灣的形勢則相反,“上可蔽登萊,下可控江浙,蓋形勝必爭之地也”。因此,他奏請朝廷飭令山東巡撫勘度膠州灣形勢,進而逐步經營膠州灣,如修造炮臺、創建船塢、抽調戰艦屯埠等。最后,朱一新還大膽預測,如果以膠州灣為北洋首沖,則中國南北海防將臂指相連、聲勢互通、藩籬永固。
許景澄、瑯威理、朱一新對膠州灣的形勢分析與價值推崇最終并未改變李鴻章先期籌建旅順的意見,其中重要原因是該時北洋官僚中還有否定膠州價值之人。據李鴻章《籌議膠澳》函稿記載,早在三人之前,劉含芳即曾在1886年3月初前赴膠州[15]。勘查后認為:膠州灣“以全澳論之,地雖寬廣,而能泊大艦有屏蔽之處僅此青島北面深水一條,寬約二里,長僅十里”,十分有限;“合山水之勢論之,則口門小于威海,而不如旅順口門之緊固”,“其布置之餉力誠非易事”;“以水師口岸而論”,膠州地處偏僻,不但港塢建設不能就地取材,艦船用煤也需遠自天津獲取,如此水路運程較旅順增加一倍半之多;“以兵力而論,北洋之船現僅十余艘,自顧十四島,旅順、煙、威之門戶尚慮船單,即將來添至三十艘,亦不足分駐其地”[16]。劉含芳對膠州灣價值的否定深刻影響了李鴻章,乃至固化了李鴻章對膠州灣的印象,這在后來議復許景澄、朱一新奏議時有所體現。
1886年7月16日,李鴻章致函總理衙門議復許景澄奏議。大致有兩層意思:一是“自來設防之法先近后遠,旅順與大沽掎角對峙,形勝所在,必須先行下手,俟旅順防務就緒,如有余力,方可議辦距直千三百里之膠州”;二是膠州灣工程浩大,“約估需費已不下數百萬兩”,“而北洋目前兵力餉力實形竭蹶,一旅順小口澳塢軍庫并日而營,至今尚未齊備,斷難遠顧膠州”。至于許景澄提出的以南北洋之力會同經營膠州意見,李鴻章以為“南洋船餉更單,未遑遠略”;至于屬地山東,由于其精力集中于黃河水患治理,也是無暇他顧。最后,礙于朝廷對許景澄奏議的重視,李鴻章只草草提議撥派山東數營防兵移駐膠州[17]。
同一天,李鴻章還議復了朱一新奏議。李鴻章認為:許、朱兩人“膠州設重鎮”意見相同,毋庸贅述。只是對朱一新所謂“旅順六病”不以為然,繼而逐條駁斥:一、口門狹則我船能出而敵船不易入,反而覺得緊固易守;二、凡水師基地修建,不論大小,沒有不疏浚淺淤,也沒有不耗費金錢的;三、旅順口外有淺灘暗礁,不全是陡岸,敵人雖有抄襲后路可能,但關鍵在于防守嚴密;四、旅順海口架有巨炮,且有黃金山、雞冠山遮蔽,“內埠”不致大損;五、旅順無內河通聯腹地,“固無如何”,只能戰時調兵援護;六、金州后路駐有毅軍,戰時還可加派援兵,不存在“斷我運道”的風險。在駁斥了朱一新所謂旅順“六病”后,李鴻章繼而“揭露”了朱一新貶抑旅順的目的,即不過為了“先固膠州”而已。在李鴻章看來,朱一新還屬不諳世故的一介書生,其對膠州灣評議還屬“逞意妄談”,因而不足為道[18]。
至此,由旅順籌建引發的旅順非議與選址之爭告一段落,李鴻章最終還是力排眾議,堅持己見,專意于旅順的防務建設。膠州灣和大連灣一樣,也最終失去了成為北洋重鎮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