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曙霞
到紹興的第二天,天就下起了雨。
天青色,煙雨來,一絲絲兒雨,似紡錘中用手捻出的線一般,均勻細密,綿綿不絕。淡淡的水霧籠罩紹興城,不由人想起王維的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只覺這樣的詩句與雨中的紹興甚是相配。仰慕的情緒,不因雨而削減,抬眼望去,整座城,安靜而迷離。卻有什么穿過雨,濡濕你的眼,百草園、三味書屋、茴香豆、烏篷船、翹著檐的四角亭以及迂回婉轉的越劇,在淡淡的煙雨中,低眉斂目,隱隱明亮。
冒雨,來到柯巖景區。只一眼,愛上了。
石徑深深,古樹參差?!吧徎犚簟薄笆鹁包c”“圓善緣”等景點錯落有致,它們在雨中靜默,一絲絲、一縷縷的雨霧接連而來。綿綿細密間,大幅朦朧的簾,落在景物上,一層粉細的白,上下跳躍,閃閃發亮。
紹興的美在柯巖得到極致揮發。不說回音壁那層層蓮花讓人爭相漫步、引頸長喊;不說空中石佛巍然矗立讓人馳騁想象、意象萬千,單就那一汪藍碧碧的鑒湖,濺起水花朵朵,漾起碧波圓圓,就足以讓你的心如一葉泡開的茶,舒緩馨香。
——鑒湖!導游的聲音穿過雨珠兒送到耳畔,微微一愣,一股親切感從心里升騰,前世今生,似曾相識。站立,遠眺,默想,湖面有風,斜斜吹來,柳枝纖纖,衣袂飄飄。導游的聲音緩緩落下,像一滴雨,悄無聲息地融入湖面。歷史、文人、傳說,抽開時光打過的結,塵封的往事,緩緩舒展。如同快進的影片,情節與片段,風一般掠過:挖渠、開塘、引水、種蓮、捕魚……每一個場景在腦海中走近又走遠。
一泓湖,一座城。誰在流連;誰在吟詠;誰在歌頌;誰在風中念念不忘,遺世獨立?
雨珠兒落,從傘沿,滾滾而滑。
把聲音捂暖,沿著思緒的脈絡,尋找、摸索、懷想。湖心的魚,頂著大大的水泡,高高躍起,低低潛入,仿佛一個等待多年的答案。
“鑒湖”又名“鏡湖”,相傳黃帝鑄鏡于此而得名。手心托起“鏡”字,細細摩挲,有亮光朝著高遠的天,直射而去。想來,如若天空晴朗,艷陽潑倒,藍藍的湖,不起一絲兒褶皺,那樣的鑒湖,端得水平如鏡,名副其實。
也就看見那樣的情景:云在天上跑,也在水中游;柳枝兒岸邊綠,也在水中長;湖上彎彎的橋,陰影綽綽落水中,銜出一個完整的圓。陽光呢?嘩嘩流淌,順著浩淼的水勢,一路鋪排而去。
晴天的鑒湖,天光云影,美麗如斯。
何以“鏡湖”又為何成為“鑒湖”?
《能改齋漫錄》有記載:“會稽鑒湖,今避廟諱,本謂鏡湖耳?!惫糯行彰苤M的習俗,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的父親名趙敬,“敬”“鏡”同音,于是將“鏡湖”改名為“鑒湖”,也有叫“照湖”的,宋嘉泰《會稽志》有記載,紹興偏門外照水坊,乃“以湖名”,想來“照”總及不上“鏡”有韻味,宋以后“照湖”的說法漸漸消失。
此后,“鑒湖”成了通行的名稱,一直沿用至今。
鑒湖的“鑒”字,我以為好。清澈見底,光亮可鑒;一派磊落,天地可鑒。無論哪一種,都會讓人想到明亮、干凈、純澈等詞。

紹興黃酒,聞名天下,釀酒之水來自鑒湖。
與紹興相關的文人不可數:陸游、稽康、賀知章、王羲之、王獻之、王冕、魯迅……他們的文字與足跡融入紹興古城,與之擊缶踏歌的,還有紹興的酒。文人多好酒,酒后的文章直抒胸臆,無酒不成章。
黛瓦粉墻的紹興城,家家釀酒,處處有酒家。聞名遐邇的“女兒紅”更是讓人遐想紛飛。紹興有習俗,生下女兒,釀酒,埋地下,此酒名為——女兒紅?!芭畠杭t”,這酒名真是好,輕輕地念一念,唇齒含香。女兒美、女兒嬌、女兒柔,經藏日月,彌久不息。女兒大了,出嫁之時,鳳冠霞帔、十里宴席,“女兒紅”重見天日,瓊漿玉液,杯盞交錯,蕩漾芬芳。
說到酒,隱隱約約,聞到黃酒的香。樹林下,小店間,牽著絲,拉著線,躲躲閃閃、若有若無,扯著衣袖、登上鼻翼,悄無聲息地迎面而來。酒香,比花香更迷人,微暈、微醉、微甜,抵達肺腑,勾兌饞蟲。放眼望去,雨中鑒湖,迷蒙汪汪,水花微濺,只恍惚,這藍藍的湖,是否天然的大酒缸?
舀一瓢,醉臥湖中,可否尋到湖的源頭?
源頭?鑒湖第一源,在哪?
有書記載,大香林山野中深藏一池圣水,稱為“鑒湖第一源”。水乃潔凈之物,加一個“圣”字,更顯莊嚴?!笆ニ眱勺譃殍b湖之源蒙上神秘的面紗,讓人想到冰清玉潔,想到不染塵埃,還想到只可遠觀、不可褻瀆。鑒湖源頭36處,何以獨獨稱這里為第一?追溯往事,與唐代大詩人賀知章有關聯,一些隱秘的線索,藏在時光的脈絡,詩人老矣,還鄉之時,請求皇上賞賜“鏡湖一曲”。他所住大香林附近,后人稱“鑒湖第一曲”。據此,由那里流淌出來的鑒湖之源順理成章地成為“鑒湖第一源”。
這就是紹興,這就是鑒湖,隨便從哪一方去溯源,都能找到文人的脈象。我以為這脈象,交織相錯,綿延千里,有胸懷,有磊落,有潔凈,還有救濟蒼生的慈悲。
湖岸上,酒香飄搖,一絲絲,一縷縷,長著腳,伸著手,將一行人直往那柳林深處拽去。柳林下,店鋪隱約,美麗的紹興女子托著酒盤子,執著小紙杯,用吳音軟語,招攬來來往往的游客。
雨落,寒氣來,濕淋淋的雨霧中,一杯免費的黃酒,熱騰騰地遞來,人不由地接過來,一飲而盡。一口酒,團在腮幫,些微酸,些微甜,些微辣,“嘩啦”入喉,一簇火苗,在腹部隱隱地燎燒起來,手熱了,腳熱了,臉頰兒,不知不覺也熱了。
不過癮,且坐。小小四方桌,小小四方凳,小小四方碟,臭豆腐、臘肉、茴香豆,再加一壺滾燙的黃酒。
聽雨,賞湖,暢飲。人生幾何的豪氣隨著酒勁繁盛地生長。倒酒、飲酒、再倒、再飲,濃烈的臭豆腐、香香的臘肉、情深意長的黃酒,舌尖上的味覺就著鑒湖的水,肆意地蕩漾開。
“好酒!”一聲喝彩從喉間躥出,又螢火一般消失在雨簾中,人也就微微地醉了。
撐傘,漫步,十里長纖道,向著湖心,延伸,再延伸。狹長的纖道像一個不可置疑的手勢,領著游人往湖之深處探尋。湖水拍著手掌,迎風起伏,嘩嘩的浪,手指長,巴掌寬,一浪滾一浪,碰上纖道,反流而去,漫溢而來。這情景,讓人擔心,風吹湖水,隨時要沒到腳下的纖道。
醉眼望湖,前面、后面、左邊、右邊,是湖,是湖,還是湖,也就懷疑自己是否使著“凌波微步”,踏浪千里。一抬頭,發現雨與湖,在天地之間拉線結網。誰是巧手的織娘?忽左忽右,忽斜忽正,以鋪天之勢,把湖水與天空織成碩大的荷包。
一長橋,在湖面彎彎曲曲。“過橋嘍——”年輕小伙的喊聲直抒胸臆,只聞身邊的朋友笑著應和:“妹妹快劃船啰喂——”一時,笑聲四起,震得兩旁的烏篷船,輕輕晃動。
且去坐船吧。彎腰、進倉、入座,扁扁的木槳舀起晶瑩的水,小小的船兒駛入風中的湖,纖纖搖擺,一起一伏、一上一下,人在舟上,舟在湖上。人與湖,對視、發聲、詢問,又近,又遠。
那么多,那么多的水,平平舒展相繼相擁;那么多,那么多的雨從空中拋拋灑灑相交相織。銀線灑落,水波晃漾,廣褒的湖面煙波浩渺。天與湖,因雨而聯,密密而來,斜斜而落。細看湖面,稀薄的煙霧渺渺而罩,淺淺的水花爭相而綻,此起彼伏間,水面猶如銀魚萬千跳躍,又似銀珠無數炸裂。一時,水光朦朦,如煙似霧,銀線穿梭,不停不歇。
抬頭四望,周圍的景,迎面而來。
岸邊的柳垂下柔軟的枝條,壘起米粒大小的新綠,垂下的細枝萬千,宛若對湖梳妝。鑒湖溫柔的眉,橫著汪然的眼。遠處的狀元橋仿若彎彎的月。優美的影,剪裁出水波浩浩、暗藍深深。
白玉長廊橫貫迂回,葫蘆島匍匐靜臥,張思聰有詩曰:“八百湖光此地收,長橋水接鑒橋流。”是的,任是西湖山色空蒙雨亦奇,見識了雨中的鑒湖還是得感慨:五岳歸來不看山,鑒湖歸來不看湖。湖光山色,柳岸叢叢,盡在鑒湖的懷中從容而立。
從西跨湖橋,到柯巖第五橋,船兒繼續前行,湖心的一片葉似的,孤獨、執著,隨著風,追著雨,飄呀飄。
“這里便是‘十里湖塘’了!”船家的聲音遙遙地遞過來。
十里湖塘,廿里壺觴。
清代詩人李慈銘的詞寫得妙:“清明憶,風景最湖塘。新水暖香浮筍市,亂山晴翠落魚床,斜日酒旗黃。”“風景最湖塘”,一個“最”字讓人歡喜。湖塘十里的生動在詞里綿延生動,仿若徐徐鋪展的畫卷,竹筍、淡水魚、黃酒,各種鮮活的食物散發著人間煙火的氣息,書寫湖邊人家的美好時光。
十里湖塘,曾種植荷蓮。
夏日,滿湖蓮花開,朵兒白,朵兒紅,朵兒粉,或俯首,或沉思,或裊娜,灑落的明珠一般。田田蓮葉間,有女駕舟,著紅裳,蹬綠鞋,劃開碧葉團團,一枝蓮藕,斜倚腕間,此情此景,甚是動人,不禁想起詩句:“十里荷花十里塘,花香入夢睡鴛鴦。紅樓多少倚欄女,愛煞南湖五月涼?!?/p>
這樣的想象有多美,不舍得從香艷的細節里抽身,而眼前,滿湖的雨水依然上下穿梭。不見紅菱與蓮藕,不見采蓮女手拈荷花微笑,傳雅令、侑清歡的情形……
時光變,一些人與事也在變。
風刮得烈,雨落得急,朝著船艙劈頭蓋臉掃來。雨珠兒飛奔而來,附著臉頰,滾滾而落。無端地,想到淚,一些疼痛起伏如浪,隱隱生發。
蕩舟鑒湖,如何不懷念鑒湖女俠——秋瑾?!扒镲L秋雨愁煞人”,滿湖的雨,滿湖的愁。
——膝室空懷憂國恨,誰將巾幗易兜鍪!
——危局如斯敢惜身?愿將生命作犧牲!
——如有人回到祖國,投降滿虜,賣友求榮,欺壓漢人,吃我一刀!
……
鏗鏘的誓語回環在耳,今秋女士不再生。
秋瑾以花木蘭自喻,習文練武,提倡男女平等,蔑視封建禮法。安慶起義失敗,被捕,面對敵人的威逼利誘和嚴刑拷打,堅不吐供,英勇就義!
對雨當歌,且懷念,拳拳愛國心,肝膽相照魂。
說到秋瑾,也就想起鑒湖之父——馬臻。
馬臻,東漢水利專家,主持修筑紹興地區最早也最大的水利工程——鑒湖。他發動民眾興修水利,不辭辛勞,日夜不休。鑒湖成,福澤百姓,卻也得罪了當時的權貴。利益是懸在頭頂的刀,權貴們高高舉起“刀”向馬臻“砍殺而來”。一紙黑白顛倒的訴狀,送至朝廷?;栌沟木髀犘抛嬔跃箤⑶锕Τ嘉羼R分尸……甚至,他還來不及參加竣工的盛典,還來不及聽到老百姓對他的稱頌,還來不及看到鑒湖帶來的兩岸繁榮……
他死,鑒湖的天空落著雨,傾瀉的雨滴,冤屈的魂。雨落,滿湖碧波翻滾,百姓們的心在悲鳴。
杭州有西湖,猶如人之有眉目;越之有鑒湖,猶如人之有腸胃。紹興終是繁盛,成為著名的魚米之鄉。一泓湖,養育一方人,而,造湖之人,蒙冤,屈死不復還。
百姓從來不會忘記有恩于他們的人,他們自發地商議計策,將馬臻的遺骸偷偷運回,安葬于鑒湖之畔,建墓立廟,永久祭掃。
墓在鑒湖東跨湖橋下,后依鑒湖,前臨曠野,墓前有石坊一座,上刻“利濟王墓”。利在后世,濟在春秋。鑒湖至此埋著功臣的魂,日日夜夜,守護湖之百姓,魚米繁盛,無禍無災。
——“會稽疏鑿自東都,太守功從禹后無。能使越人懷舊德,至今廟食賀家湖?!蓖跏蟮脑娋鋵懙煤茫『?,碑在,馬臻在,永遠,永遠在。
雨還在下,湖面波紋圈圈暈開,遙想一千八百多年前的那場水利盛世,彷佛,馬太守的鏗鏘誓言還在湖面回環反復:“壯哉,大丈夫為官當如此!”
(本文圖片來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