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故事的力量

文/Monika Lin（上海紐約大學藝術助理教授、藝術學科負責人） 編輯/月兒

童話故事正在創造和加深我們在社會性別、生理性別、經濟與文化領域的刻板印象，而這些刻板印象原本并不需要存在。這種刻板印象的故事，已經變成了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們廣泛地存在于我們的廣告、電影中……可以說幾乎無處不在。

我們常常在這些故事里看到：男性是聰明的，而女性只需漂亮就足夠。這種刻板印象也影響了我們的教育，使得科學領域的男性多于女性。

這些童話故事反映不了我的夢想

我喜歡故事，童話故事、民間故事、歷史故事、家庭歷史，甚至是善意謊言。我始終記得我母親對我講過的童話故事，這些故事給我帶來了無窮的想象空間。不過相比故事本身，我更喜歡它在我和媽媽之間創造的交流空間和交流的紐帶。

小時候，我和母親經常討論她講的童話故事，她會回答我的所有疑惑：為什么故事的結局會是這樣的？為什么女主角的頭發是金色的？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這些故事感到越來越不安，因為我意識到，那些童話故事其實與我無關，它們沒有以任何方式把我融合進去，它們沒有反映出我的夢想和希望，它們是來告訴我：我應該怎么去表現自己，我的外貌應該是怎樣的，我應該和誰結婚……

▲ Monika在演講

實際上，很多故事都起源于女性。過去，女人們在廚房做飯、在田野里勞作、打掃房子，她們會把交流故事作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些故事是她們用來克服生活中困難的方式，她們談論她們生活中的殘酷，給彼此希望和安慰，由此來渡過難關，她們創造了想象的空間，因為只有在想象中她們才可能擁有更多可能性。

女性講述這些故事時，她們的孩子會圍在周圍聽，慢慢地這些孩子也開始整理這些故事，童話故事進入了他們的日常生活。故事是一種公共空間的力量，一種創造個人身份的力量，許多人很快就意識到了這種力量。于是，德國的格林兄弟決定收集這些故事，原因之一是作為他們文化歷史和傳統的記錄，他們希望這些故事不會消失，讓這些故事永久保留下來。

▲ 格林兄弟搜集編撰童話故事

然而還有更深一層的動機，他們看到了故事中的力量，故事是一種控制行為的方式。他們挨家挨戶地敲門、坐下來，聽婦女和兒童講述并記錄下來，由此收集了大量的故事。

每個故事都有很多版本，這些版本體現了它們發源地的特定文化特色。但格林兄弟在把故事寫下來的時候，試圖在所有的故事中找到一個通用的版本，目的是為了教育孩子們，控制他們的行為。他們分離了性別角色：女孩應該做這些行為，男孩應該做這些行為，女孩應該穿這種衣服，男孩是強壯的，女孩應該傾聽……

在收集故事的過程中，他們還做了另一件事：把這些眾多的不同版本的故事進行對比，并改編成一個單一的故事版本。他們對那些故事進行了重新定義，給每種類型的故事定下了一個確定的版本，去掉了那些不同文化的細節變化，去掉了改變的可能，去掉了那些故事中能夠折射現實的部分。

《灰姑娘》其實原本有355個版本

我們都很熟悉《灰姑娘》的故事。在19世紀末，一位叫瑪麗安·考克斯的女性，從全球收集了355個版本的《灰姑娘》故事。

這個結果超乎了我們的想象，當我們看到同樣一個故事的眾多版本所包含的多樣性時，你可能會問：怎么會有這么多不同版本的《灰姑娘》？

瑪麗安·考克斯走遍了整個東歐和西歐，進入了中東、北非，搜集到的這些故事情節都和我們熟知的《灰姑娘》情節類似：她的母親已經去世或失蹤了，父親不關愛她，繼母和父親有了其他孩子，繼母和其他孩子會虐待她，然后通過一段經歷，灰姑娘完成了許多任務，最后，一般來說，她嫁給了王子……

▲ 這世上原本有355個版本的“灰姑娘”故事

盡管這些故事主人公細節不盡相同，但也有相似之處：灰姑娘很漂亮、很瘦，她嫁給了王子。因為文化的多樣性，除了金發藍眼睛的灰姑娘以外，我們在這些版本里也會看到其他的可能性。

伊拉克版的“灰姑娘”

小紅魚和黃金塊

瑪哈希望喪偶的父親娶善良的鄰居為妻，而瑪哈的美貌和善良激起了女人的嫉妒。一條紅魚解救了她，幫助她參加一個宴會，在那里她迷倒了一位王子，在回家的路上丟失一只金色的鞋子。王子請他的母親去找鞋子的主人，而瑪哈的繼母試圖把自己的女兒當作瑪哈。一只公雞提醒王子的母親，瑪哈被藏在面包爐里。王子的母親對瑪哈很滿意，并讓她和王子交往。但邪惡的繼母用一種油想使瑪哈的頭發脫落，但卻讓她更美麗了。然后繼母又把油用在她自己女兒身上，反而讓女兒的頭發脫落了。

我想和大家分享我最喜歡的兩個版本的《灰姑娘》。

第一個版本的故事來自伊拉克。這個故事遵循了典型的“灰姑娘”故事的情節發展。我把它拿出來是因為它體現了文化的多樣性，其中的一些細節和我們在對岸的童話故事版本是完全不同的：來幫助灰姑娘的仙女教母變成了一條紅色的、有魔法的魚，沒錯，是一條紅魚；玻璃鞋變成了木屐。

第二個也是我最喜歡的版本來自俄羅斯，這個版本的灰姑娘需要經歷各種各樣冒險的考驗：她需要走到森林里說服一個女巫給她火，因為沒有火她的家人會死去；她必須通過自己的智慧說服這個女巫，她必須與骷髏人戰斗、與那些想要困住她的魔法戰斗，最后她帶著一個頭骨回來了。

這幅圖片上你可以看到頭骨，里面的火焰救了她的家人。

附近城堡里的王子找到她，向她求婚，她拒絕了王子，她不想要這一切。在她經歷了這些后，她可以自立了，所以決定去開一家裁縫店。

我不知道你們當中有多少人知道，中國版的灰姑娘其實才是《灰姑娘》童話最初的起源。我覺得意識到這一點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幾百年前的這個灰姑娘的故事，比后面的任何版本都更加重要。這是屬于我們自己的故事。因為如果我們不能在這些故事中看到我們自己，我們就意識不到我們的價值。

俄羅斯版的“灰姑娘”

俄羅斯：美麗的瓦西里薩

瓦西里薩的母親臨死前給了她一個魔術娃娃。娃娃幫助她完成了繼母和姐妹給她的各種任務。當她的父親不在時，她的繼母送她去巴巴亞加為他們的蠟燭和燈取火。瓦西里薩依靠魔術娃娃幫助她完成了任務，不僅避免了被吃掉，還獲得了火種。完成任務后，她得到了一個裝滿燃燒著煤的頭骨，并把頭骨帶回了家。這個頭骨把繼母和姐妹燒成了灰燼。隨后，瓦西里薩把頭骨掩埋，以防止它造成更大的傷害。長大后，她厭倦了鄉村生活，搬到了城市，在那里做起了裁縫。

中國版的“灰姑娘”

中國：葉限

葉限的母親去世了，她遭到了其他洞穴居民的欺負，特別是她父親的第二任妻子和女兒俊麗。父親去世后，一位新的酋長取代了他，葉限被迫成為一名仆人。在悲傷中，她和一條十英尺長的金鯉魚成為了朋友，這條金鯉魚其實是葉限已故母親化身而成的。這件事被俊麗發現了，她慫恿葉限的繼母殺死并吃掉了金鯉魚。一個祖先的靈魂告訴葉限，把魚骨頭放在四個罐子里，分別放在床的四角，在她需要時，他們會答應她任何愿望。在春節時，葉限被迫待在家里，向骨頭求助。她得到了幫助并去參加節日慶祝，但因為丟失了一個金鞋子而惹怒了魚骨頭。鞋子從農民轉手到商人，再到國王。而國王找到了葉限，娶她為妻，從而恢復了魚骨頭的魔力，并驅逐了讓她過得很悲慘的家庭。

當然，也許人們會說，現在的情況已經變得好多了，在今天流行文化的故事中，我們有了對女性的更深刻的描述，故事主角的種族開始變得多元化……但我仍然要指出問題，這些故事中的女性——她們仍然是苗條、美貌、有權力的群體。同時，我們對種族平等的追求也在倒退，現在又回到了典型的西方白人為故事主角的刻板印象中。

▲ 從1937年到2013年，迪士尼公主形象變化，從白人到多種族化，又逐漸恢復到了典型西方白人主角

我想指出的是，如果我們沒有在故事里看到我們自己，我們就在文化中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說到聲音，我想讓你們花點時間看看這些故事。在這些聲音的表達中，雖然偶爾有一個其他種族的公主，但講故事的人、演員，都不是其他族裔，所以我開始思考其中的原因：為什么是這種聲音主導了西方思想、主導了英語成為世界性語言、主導了社會性別角色氣質？

在這些聲音中，婦女和女童的形象普遍受到壓抑，她們必須符合那些已經被人們規定好的標準，而這讓我想到了所謂的名著系列（the Great Books），它是一系列奠定西方文明的基礎的叢書，大部分是由歐洲血統的男性所撰寫的。這意味著在我們接受教育的方式中，都被這些書的作者們影響著，這些故事直到今天都在被不斷述說，這些作者的思維和價值觀也在反復影響世界。

▲ The Great Books最初由大不列顛百科全書集團編撰出版，被當作是通識教育必修和人類文化遺產代表

整個西方名著系列總共約有300多個不同的作品，其中只有四部是由女性作者寫作的，而在這四部作品中有一部叫《米德爾馬契》，作者在當時為自己編造了一個男性的名字才得以出版。

當我們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們應該想這背后代表了什么？在所有的國家中占主導地位的作家，我們歷史的記錄者、指導我們行動的記錄者、告訴我們應該如何思考、應該怎么做的人都是男性，我們作為女性、作為女孩，需要去尋找自己的發聲空間。

▲ 雖然故事的主角是多種族、多膚色的，但角色的扮演者大多是西方白人

這也是我在上海開啟一個公益項目的原因。我在上海住了大約10年，這段時間里，我和這里的社區人群交流很順暢。這個項目大約花了三年的時間，目前大約有400名參與者。它的活動方式是為女性和女孩創造一個親密的空間，讓她們嘗試講出自己的故事。我通常去學校、博物館、企業、社區中心、藝術工作室，鼓勵女性或女孩去寫作她們自己的故事，并與大家分享。

▲ 男性是這種性別結構的一部分

這種分享故事方式的目的，是試圖恢復口頭交流的公共空間，因為在從口語形式向書面形式轉換時，很多屬于口語表達的特點就消失了。而這個方法為女性群體提供了彼此交流的體驗和空間。她們講述故事，我們把她們講述的聲音錄下來，她們還會根據自己的故事繪出對應的圖畫作品。

我們上一個年度做的項目，大約有135個人參與其中，其中有兩個故事我最喜歡，它們都是上海中山中學15歲左右的女生講述的。我希望大家有機會能聽聽這個音頻，感受講述者口述的力量，會比文字更有感染力。

我喜歡第一個故事的原因是：首先，它是關于兩個女性的，一個是女獵人，一個是偽裝成女孩的魔法精靈；其次，有魔法的一方看起來是正常的女孩，她用魔法把自己變成普通女孩，以掩蓋她是個魔法精靈的事實，這個有魔法的普通女孩對獵人提供了幫助，幫助她找回了在孩子身上所失去的一切；還有，故事的角色是獵人，她是個女獵人，她扮演的角色不是我們在童話故事中經?？吹降?；最后，這不是一個王子和公主快樂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故事。

第二個故事也很棒，我想你聽了就會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它，里面傳遞的想法很棒：如果她的家人、王子不需要她，她也不需要家人、王子，她愿意自己獨立出去生活。還有一件令人驚訝的事，這位年輕的作家敢于打破刻板印象，她的公主角色很野蠻，威脅說要傷害龍，而龍怎么樣了呢？它嚇壞了，真的嚇壞了。這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

最后我想說的是，這一切并不僅僅是性別問題，也包括種族、階級和性取向，它也意味著男性是這種性別結構的一部分，而這種刻板的性別文化建構對所有人都是不利的。

我想嘗試是否有一些方法可以讓我們開始反思，反思這些性別文化建構、種族文化建構，從兩方的角度來反抗這些建構帶來的刻板印象。當我和這些人一起在工作坊的時候，我盡可能地引導她們去思考，去找到重新看待我們生活的方法，并在那些我們對彼此講述的故事中，那些我們告訴孩子的故事、告訴自己的故事中，找到我們自己存在的價值。

▲ Monika的女性社區交流項目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