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桃洲
女性詩歌曾經是一個十分熱門的話題,后來也被一再提起、引發廣泛的討論。我在數個場合下被問及對女性詩歌的看法。在聽到了關于女性詩歌的七嘴八舌的議論后,我不禁生出疑問(套用一個很俗的句式):當我們在談論女性詩歌的時候,究竟在談論什么?
在我看來,對女性詩歌的“女性”的理解至少有三個層面:其一,顯然是一種性別(意識),也就是突出女性和男性在性別上的差異,這是這一概念的基本內涵;其二,是女性作為一種社會身份,比如在法國文學界或思想界,人們強調的是女性的個體性,而美國文學界或思想界則格外重視女性的批判意識,這正是從一種社會身份的角度作出的區分;其三,指向某種女性的氣質,所謂“雌雄同體”,以及男性里面有女性、女性里面有男性等等,這些更多屬于氣質層面的問題。因此,我認為,當我們談到女性詩歌時,先要弄清楚這個“女性”究竟是在哪一個層面使用的,其內在關聯的是什么樣的意義。
這是進行討論的一個基本前提。另一方面,在當下語境要重新討論中國的女性詩歌這個話題,還是應該回到問題出發的原點。也就是在認識上,我們必須注意到“女性詩歌”這個概念的歷史性,它首先是一個歷史命題,也就是它的提出在中國當代詩歌里的具體針對性。眾所周知,女性詩歌作為一個話題的提出,實際上是與1980年代中期的“新生代”或“第三代”詩這樣一場詩歌潮流聯系在一起的。縱觀20世紀中國新詩特別是當代詩歌,朦朧詩甚至更早的詩歌就有女性詩人(冰心、林徽因、鄭敏、舒婷等等),但一直沒有“女性詩歌”這樣的概念,這個概念所包納的女性詩歌寫作現象及其內涵,只有在“第三代”詩的觀念和實踐的促動下,才得以凸現出來。1980年代中期的文化和詩學,是女性詩歌作為一種現象及概念出現的歷史語境。可以看到,當時的女性詩歌寫作所表現出的意識和特征,是呼應了“第三代”詩的一些主張和實踐的,比如強調個體、自我、感性和叛逆性,反對社會性、理性的束縛等等。那些女性詩歌與“第三代”詩一道,與當時的社會文化形成了一種積極的互動、共振關系。可是后來,女性詩歌就泛化了,無論哪個年代、凡是女性詩人寫的詩歌便被視為女性詩歌,這其實是有問題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人們時不時地在各種研討會上談論著女性詩歌,而他們口中的女性詩歌早已喪失了最初的具體針對性,因為人們所置身的歷史語境出現了根本的遷移。這個歷史語境的遷移,令我們談論女性詩歌時難免產生“物是人非”的錯位感。
依照我的觀察,1990年代以后的女性詩歌事實上發生了很大變化,從如下幾個方面即可以看出:首先,1980年代女性詩歌的領軍人物(如翟永明)的詩歌已經作出了較大調整,過去那些套在女性詩歌之上的種種標簽式光環漸漸淡去了,一種試圖超越性別的趨向閃現于她們的寫作中。其次,在后起的女性詩人中,這種克服性別壁壘的努力更加明顯,比如馮晏的詩歌原本就不以凸顯性別意識為目的,她的詩歌具有濃厚的哲學意味:“你思維的軌跡,猶如∕成群螞蟻爬過的∕白色細沙,驚人的密紋∕足夠我用破解密碼的焦慮/去觀察一生的”(《復雜的風景——致維特根斯坦》);代薇擅長刻寫瞬間的微妙感受:“當我寫下‘鳥巢/里面的鳥群驚飛了//當我寫下‘火/這頁紙已不存在//當我寫下‘黑暗/它其實已經被照亮//當我寫下‘永恒/我就是在目睹鉆石的溶化”(《隨手寫下》);池凌云的冷峭的詩句中蘊含著關于生命的疼痛體驗:“此刻,奔涌的大海∕正回到一滴安靜的水。/沒有一首歌屬于我!//它的心空懸∕深藍色的囊讓它看上去更美。∕沒有一首歌屬于我”(《歌》);丁麗英對世相的洞察中暗含著諷喻的語調:“它們成群結隊地低空飛行,/撞擊著我的腰,我的胸脯。//這美麗的災難信使比惡夢早,/比疼痛早,送還了我的警惕。//我的驚訝像一陣風把自己吹浮起來,/四處張望,尋求著落地——一塊突出的安撫的巖石——”(《蜻蜓》);魯西西從近乎神性的維度寫出了細密的人性奧秘:“喜悅漫過我的腳尖,腳背,腳后跟,它們克制著,/不蹦,也不跳,只是微微親近了一下左邊,/又親近了一下右邊”(《喜悅》);千葉的詩行間有一種不動聲色的銳利:“古老的篝火搏斗于溫情/燒焦的櫟樹葉歸于安眠/隱于一滴疲倦的淚,那水晶球/無比興奮,用我們的肢體∕拼成羞怯的圖景”(《章魚的大海》);周瓚以語感的克制獲取詩意呈現的平衡:“而幾乎和蝴蝶一樣,那靈敏而閃忽的心靈/回旋著落入你的手掌,被你握住/又瞬息間消融在你的掌心”(《白日夢》)等等。再次,一批更為年輕的所謂“70后”“80后”乃至“90后”女性詩人涌現出來,她們的寫作表現出跟前代詩人很不一樣的詩歌意識,呈現了女性詩歌的新的面貌和可能趨向。
毫無疑問,先天的女性氣質只是女性詩歌展開的一個起點,在具體的寫作實踐中,一種更高的人性關懷往往會溢出性別的限囿。我以為,在寫作中如何從女性自身的獨特經驗出發、提出具有普遍意義的人性命題,應該成為今后女性詩歌持續關注的焦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