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喬哥

馮鶴聞

一

在去KTV之前我們都喝醉了。我記得那是一家吃火鍋魚的小飯館，那天的魚頭沒煮透，有些腥。飯館距離我們家那塊區(qū)域很遠(yuǎn)，是老喬哥帶我們?nèi)サ模纳庠谀沁叄詫δ瞧胤胶苁臁＠蠁谈鐜覀兂鋈蕵返睦碛珊芎唵危此?dāng)時的話來說就是他剛談下來一筆生意，賣出了上百個馬桶，高興。

我們在小飯館里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等到KTV的時候三個人已經(jīng)走不成一條直線。KTV在我們吃火鍋魚附近的一條馬路邊上，一間間簡陋的門臉房上都掛著大同小異的招牌，同樣都有著一個大同小異的、粗鄙卻又令人想入非非的名字。許會成大著舌頭對我說，你老喬哥常來這片玩，熟得很。

我們進(jìn)了“野玫瑰”。我們大吼大叫，像是要把那件陰暗潮濕的逼仄小屋搞成一枚炸藥包。外面的馬路上來來往往的大貨車呼嘯而過，搞得屋里屋外塵土飛揚(yáng)，像在戰(zhàn)場。

我記得老喬哥唱了張學(xué)友，許會成唱的王杰，我則唱了周杰倫。許會成對張學(xué)友嗤之以鼻，說他技巧太多，顯得賣弄。而老喬哥作為反駁，也說王杰嗓子太直，連顫音都沒有。對我的周杰倫，他們則一致對其表示了鄙視，說他肯定有鼻炎。

幾首歌唱下來，我們漸漸擺脫了酒精的俘獲，都稍稍清醒了一些。可能老喬哥覺得這么干唱沒意思，旁邊連個喝彩的人都沒有，他便跑出去叫了個點歌妹。那是我第一次在那樣的場合，經(jīng)歷以前只有在電影里才能看到的帶有曖昧性質(zhì)的服務(wù)。雖然這根本什么都算不上，但對當(dāng)時的我來說還是覺得有些驚詫。我看到老喬哥特別老練地從后面抱住了那個點歌妹，點歌妹沒有做出一點不情愿的舉動。兩人就那樣抱著唱完了一首歌。老喬哥興致大盛，又叫了幾捆啤酒，隨后又不知給什么人打了個電話，老喬哥梗著脖子用一口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喊對方過來玩。過了半個小時，那女人就來了。

女人看起來跟老喬哥他們年紀(jì)相仿，胖胖的，很白。老喬哥并沒有給我和許會成介紹，也許他覺得這根本沒必要。女人坐在角落里的沙發(fā)上，老喬哥打開啤酒讓她喝，她不喝。老喬哥又讓她唱首歌，她說她唱不好，不唱，就那么一直坐著。也許是為了不讓氣氛變得尷尬，老喬哥自己一人上去了，這次他沒讓點歌妹陪著唱，而是自己一手拿著啤酒瓶，一手握著話筒，對著屏幕上的羅大佑聲嘶力竭。

我又喝下了兩瓶啤酒，期間不時地瞥一眼那個女人，那個念頭在我腦子里隨著酒精的挑釁不斷出現(xiàn)：老喬哥有外遇了。

對于這個結(jié)論，起初我是不愿意承認(rèn)的，甚至感到有些震驚。我看著眼前這個肚皮外露，跟著節(jié)奏笨拙地?fù)u晃身軀的男人，這個曾經(jīng)清秀英俊的男人，何以至此，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

那天晚上，是在許會成的歌聲里結(jié)束的。吼了一晚上，大家都累了，也沒有心思再聽誰唱歌。許會成也唱得疲塌，跟念白沒什么區(qū)別。在許會成唱歌的時候，我看到老喬哥在跟那個女人不斷說話，接著他從他的皮夾里掏出了厚厚的一摞鈔票扔到了桌子上。隨即，啪啪地拍著桌子對女人說著什么，女人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下嘴，一臉不屑。

老喬哥徹底喝醉了。

許會成的歌還沒唱完，老喬哥就嚷了一聲，說走。許會成放下話筒，他也覺得再唱下去沒什么意思。

走出KTV時已是深夜，我們打車回了家。老喬哥和那個女人沒下車，他抻著腦袋說讓我們先回去，他們還要去別的地方玩一會兒。我和許會成站在深夜的街道上，目送著出租車遠(yuǎn)去。分別之前，許會成對我說，今晚的事情莫對別人講。我說我知道。

二

當(dāng)我坐在許會成家的沙發(fā)上，回憶這九年前最后一次相見時，發(fā)現(xiàn)記憶并不能準(zhǔn)確地還原過往的事實，往往帶有謊言的性質(zhì)。也許那天的魚頭并不腥，腥的是另一次。老喬哥也沒有手握啤酒搖擺身軀，他只是無可奈何地杵在那里懨懨地唱完了一首歌，以抵消那個女人的冷淡。可總有一些片斷消失得毫無蹤跡，使得那天晚上的情景變成了一堆無比瑣屑的碎夢，只是為了使其更加圓潤飽滿，我加上了自己合理的臆想。就像入殮師面對一具殘缺不全的尸體，繼而對其進(jìn)行修復(fù)那樣，謹(jǐn)以此表達(dá)對“逝去”的尊重。

我在九嶺區(qū)出生和長大，那里存留著我兒時和少年時期的所有記憶。在我們家從九嶺區(qū)搬到牛山區(qū)之前，老喬哥、許會成和我一直都是鄰居。老喬哥和許會成是同齡人，比我大十五歲，老喬哥大名喬振，我們兩家比鄰而居，而許會成家的房子要遠(yuǎn)一些。兩人是發(fā)小。

那個時候，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的商品房和小區(qū)，我們大都居住在一排排被規(guī)劃得很整齊的平房里，鄰居這個詞所包含的含義也絕不可與今天同日而語。據(jù)老喬哥后來所說，在我出生之后的那幾天，他曾去我家看過我，說我當(dāng)時包裹在一床大紅色的褥子里，像一只小老鼠。

我對這些事情當(dāng)然是沒有任何記憶的，我試圖挖掘?qū)λ畛醯挠洃洠叵肫鹚倌陼r的模樣，可是失敗了，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幼稚的錯誤，就像他曾經(jīng)對我調(diào)侃過的那樣：我出生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到了可以當(dāng)?shù)哪昙o(jì)。所以，從我的記憶伊始，老喬哥就已經(jīng)是一個精壯的青年。至于我對他的稱呼是從什么時候又是如何從喬哥轉(zhuǎn)變成老喬哥的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我姑且認(rèn)為，大概是從他當(dāng)了父親以后吧，或者是在某次玩笑中，我無意改變了對他的稱呼。

我對許會成一開始也是叫他許哥，可在后來的一次聊天中，我們七繞八繞的居然繞成了親戚關(guān)系。按著關(guān)系來看，許會成成了我的表侄子，他得喊我表叔。但我們之間并不以叔侄相稱，除了在開玩笑的時候我會叫他聲大侄子，平時就叫他許會成。

我和許會成見得不多，他看起來總是很忙，也可能因為我在他眼里只是一個跟他所屬年代不同的毛頭孩子，所以我們不怎么在一起玩，稍顯疏遠(yuǎn)。

我對老喬哥的記憶似乎總是在夏天，好像一到了冬天他就憑空消失了一樣。可事實并非如此，只是我所能記起的冬天里的片段帶有更多的落寞色彩。

我至今都能清晰地記得老喬哥的第一個女朋友騎車帶我出去玩時的情景。她叫張敏。那天我坐在她自行車的后座，看著她由于賣力蹬車而搖擺不定的身軀和她被汗水浸透的白色體恤，突然心生愧疚。我跳下車，小跑著幫張敏推了一把。她扭過頭沖我笑，熾烈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我看到了她額頭上細(xì)密的汗珠和黏在臉頰的幾綹發(fā)絲。那是一張漂亮的臉。在我的記憶中她的五官甚至挑不出任何瑕疵，一個極漂亮的女人。

我們?nèi)チ司艓X的體育場，張敏似乎不太懂得如何跟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相處，我們只是一圈又一圈地在跑道上溜達(dá)，我的塑料涼鞋發(fā)出啪啪的聲響，她無所事事，我也無所事事。

那時候的老喬哥還在給魏德宏開小車。魏德宏也是我們的街坊，開了一家化工廠，有一輛老款奔馳。老喬哥每天早晨都要去魏德宏家報道，然后開車出門，開始一天的工作。張敏那段時間經(jīng)常去老喬哥家找他，老喬哥不在家的時候她就在他家等他下班，有時候也會來我家找我玩。不過魏德宏也不是天天出門，他不出門的時候老喬哥就在家待著陪女朋友。但往往兩人還沒親熱夠，魏德宏又一個電話把老喬哥叫走了。

去體育場的那天就是這樣的情況。我們走累了，就坐到了跑道旁邊的石頭上，好像在捱時間。張敏后來還去旁邊的小攤上買了一些零食。她吃得不多，大部分都讓我吃了。吃完了零食，天也就泛了黃。她對我說，走吧，他該回來了。離開之前，在我的央求下她還給我買了一把火藥小手槍，回家的路上，我把子彈全部打光了。

我們到家的時候老喬哥已經(jīng)回來。他問我們?nèi)ツ膬毫耍瑥埫艟透嬖V了他。老喬哥嘿嘿一笑，隨即又轉(zhuǎn)臉朝我一臉嚴(yán)肅，說，你看你把我老婆給累的，你怎么不讓你老婆騎車帶你出去玩。我說我沒老婆啊。他說那就趕緊找一個，趁早不趁晚。我笑了起來，張敏拿手搗了一下老喬哥，讓他別嘴上沒個數(shù)。老喬哥留我在他家吃晚飯，我說我回家吃。他又讓我吃完飯再來，晚上帶我出去玩。

老喬哥幾乎從來沒有把我當(dāng)成一個孩子那樣去看待過。他總是用一種成年人的語氣對我說話，連玩笑都是成人式的，但絕不出格，甚至有時他會把心中的那些成年人的苦惱訴說與我，跟我推心置腹一番。除此之外，他還讓我過了把開車的癮。對于其他大人來說，去教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開車，這簡直是胡作非為。

那天，我在家門口的街上玩，老喬哥開車去給魏德宏辦事，他順手叫上了我，說帶我去兜風(fēng)。那是我第一次坐奔馳，我看著開奔馳車的老喬哥，梳著大背頭，戴著墨鏡，像極了港劇《大時代》里的黑社會老大。我第一次知道黑社會這個詞就是通過《大時代》，覺得他們太酷了。那時我特別希望老喬哥就是黑社會，我好做他的小跟班，出去耍威風(fēng)。老喬哥問我想不想開車，我說太想了。他就把車開到了一處人少的地方，把座椅往后挪了挪，讓我坐到了他的腿上。我轉(zhuǎn)著方向盤控制方向，他控制踏板，開了好遠(yuǎn)的一段路。可我覺得還不過癮，我說你把油門踩到底行不行，接著我就聽到了轟的一聲巨響，巨響過后他說，你看，就是這樣。我當(dāng)時覺得他簡直酷斃了。

此事導(dǎo)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使我在那段時間對開車上了癮，并且迷戀上了速度。找不到汽車開，我就把母親的踏板小摩托偷偷地騎了出去。在串遍了九嶺的大街小巷，燃油耗盡之時，我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這些玩意兒，不過如此。也是從那時開始，我對大人們常常跟一個孩子所說的那些危言聳聽的言論開始持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

那天晚飯過后，老喬哥帶著張敏和我出去遛彎。我們沿著家附近的一條馬路走了很遠(yuǎn)的一段距離。我跟在他們身后，看著老喬哥對著張敏口若懸河，引得張敏笑聲不斷，著實透著一股玩世不恭的倜儻勁兒。

那時的老喬哥足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漂亮青年。濃眉大眼高鼻梁，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多余的贅肉。我看著路燈下的兩個人，覺得他們真是般配。

當(dāng)我們走到一個路口的時候，老喬哥讓我等他一會兒，他說要和張敏去前面的小廣場單獨說會兒話。我就老老實實地坐在了馬路牙子上，看著街上的車來人往，想象著老喬哥和張敏在小廣場上的情景，猜想兩人肯定說了很多不堪入耳的情話，說不定還親嘴了。想到這，我便覺得自己在路邊等著很無聊，想自己一人回家。我又怕老喬哥他們回來找不到我，便只好等下去。可那晚的實際情況卻是，直到深夜，老喬哥也沒來找我，最后我實在困得撐不住了才一人回了家。第二天我就去質(zhì)問了老喬哥，老喬哥嘿嘿沖我笑，說他把我給忘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背叛，也是唯一一次竟然跟一個女人爭風(fēng)吃醋。

三

老喬哥和張敏的戀情沒有超過一年便以失敗告終。那段時間，我發(fā)覺張敏來找老喬哥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最后連來都不來了。我問老喬哥，你女朋友呢？他才告訴我說，吹了。我又問他為什么，他卻什么都不說，最后只說了一句，漂亮的女人靠不住。當(dāng)時我并不理解，直到幾年之后，當(dāng)我無意中想起這句話才明白，老喬哥是讓人甩了。他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們正在去理發(fā)店的路上。我看到他坐在理發(fā)店里怏怏不樂，任憑給他理發(fā)的那個姑娘擺弄他的頭顱，跟他說話他也只是嗯啊地應(yīng)付幾句，不再像以前那樣侃侃而談，似乎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失去了興趣。

張敏的離開不僅使老喬哥陷入了抑郁，連我也跟著感到低落，好像張敏連我也拋棄了。當(dāng)時的我想不通，為什么先前那樣熱情，那樣親密無間，那樣讓人信任的一個人，說走就走了。

跟張敏分手一年以后，老喬哥通過相親認(rèn)識了他的第二個女朋友。這第二段戀情也僅僅維持了幾個月便夭折。按老喬哥的說法是：不來電。

四

老喬哥一生結(jié)過兩次婚，兩次都是和喬嫂。認(rèn)識喬嫂的時候，老喬哥已經(jīng)不給魏德宏開小車，而是去瓷磚廠上班了。喬嫂和老喬哥都在同一個車間工作，是搭檔。他們的工作內(nèi)容就是把生產(chǎn)線上剛生產(chǎn)出來的瓷磚搬下來，再摞成一摞。工作枯燥乏味，人不是人，成了機(jī)器的一塊零件。為了抵消乏味，也為了使自己不至于真的變成一塊沒有感情的零件，工人們邊干活邊聊天。那種聊天不比平時，而是什么話都說，內(nèi)容毫無意義，甚至話與話之間無法銜接。再加上車間噪音巨大，聊天全靠喊，一天下來不光身體累，嗓子也啞了。也許就是在這種每天聲嘶力竭的呼喊中，老喬哥和喬嫂喊到了一起，確切地說，是喬嫂喜歡上了老喬哥。

喬嫂像當(dāng)初的張敏那樣開始經(jīng)常出入老喬哥的家。和張敏不同的是，我看到喬嫂經(jīng)常給老喬哥買衣服，而當(dāng)初正好相反，是老喬哥經(jīng)常送禮物給張敏。除此之外，喬嫂還經(jīng)常給老喬哥做飯吃。廠里的午飯不好吃，喬嫂就在晚上精心做幾個葷菜給老喬哥當(dāng)午飯。

有天我去找老喬哥玩，正好喬嫂也在，老喬哥指著喬嫂說這是他女朋友，我是他鄰家小兄弟。他又指著我說，還沒找媳婦兒呢，有合適的給他介紹一個。喬嫂聽后也是拿手搗了一下老喬哥，讓他別胡說。我一聽這話，對老喬哥說，原來都一樣啊。老喬哥瞪了我一眼。

喬嫂是個開朗熱情的女人，人高馬大，說起話來聲嗓很高。喬嫂的到來讓原來的老喬哥又回來了，只是相比之前，變得更加平和內(nèi)斂。

兩人結(jié)婚以后很快就有了孩子。基于生活上的壓力，老喬哥和喬嫂從瓷磚廠辭了職，合計著做點生意。他們在家附近的馬路邊上租了一間門臉房賣起了蔬菜。賣菜是個辛苦活，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看到老喬哥無精打采地坐在菜店里打盹，他每天都要凌晨兩三點起床，去批發(fā)市場批菜，夏天還好過一點，到了冬天簡直是非人的折磨。當(dāng)人處于惡劣的環(huán)境下，糟糕的情緒便開始無孔不入。從那段時間開始，經(jīng)營菜店的辛勞再加上無時不在的家庭瑣事，老喬哥和喬嫂開始爭吵不斷，最后發(fā)展到了動手。

五

結(jié)婚之前，老喬哥性格里暴戾的一面并沒有顯現(xiàn)出來，只是偶爾會擺出一副對這個世界無所畏懼的架勢。直到婚后的那些暴力事件發(fā)生以后，我們才試著揣測了一下，他的暴力行為也許是對先前性格的一種延續(xù)，直到那些瑣事和爭執(zhí)將其激發(fā)了出來。

我曾經(jīng)看到過老喬哥身上和胳膊上的傷痕，一個個小坑像隕落的流星一樣拖著長長的尾巴。我問他那些傷是怎么弄的，他卻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是讓貓抓的。他甚至用煞有介事的口吻講述了被貓抓的過程，他說他家房上老有貓半夜叫，他忍無可忍上房抓貓，起初只有一只貓，搏斗開始以后，又來了十幾只同伙，就把他撓了。那時我還沒有聽聞老喬哥和喬嫂不和的傳聞，所以對他的這個說法信以為真。直到有一次我親眼見到，我才想到那些傷根本不是貓抓的。

那天傍晚，我正吃晚飯，一個街坊跑到了我們家，對我母親說，老喬哥和他老婆在菜店里打起來了，讓我們過去勸勸。我和母親趕緊放下手里的碗跑了過去。一進(jìn)菜店，我就看到了揚(yáng)了滿地的蔬菜，許會成也在，他正在安撫老喬哥，菜店隔壁賣涼菜的夫婦也去了。老喬哥穿著一身黃大氅坐在馬扎上，兩手扶膝，雙腿往前攤著，一臉茫然。黃大氅被砍裂了好幾個口子，露出了里面的棉花。喬嫂坐在一張破椅子上正在哭。賣涼菜的女人過去勸喬嫂，同時也埋怨老喬哥，吵歸吵，打歸打，但不能動刀子啊。在場的人也都說是，動刀子不對。老喬哥卻說，動刀子的不是他，是喬嫂，說喬嫂要把他殺了。通過喬嫂的哭訴得知，就因為喬嫂算錯了幾塊錢的賬，老喬哥就對喬嫂動了手，迫不得已，喬嫂才摸了刀子。

這件事過去不久，街坊們開始時時湊在一起談?wù)摾蠁谈绾蛦躺Ｔ谒麄兛谥校蠁谈绾蛦躺┧坪趺刻於继幵趹?zhàn)爭狀態(tài)，一刻不得停息。我不知道在他們的談?wù)撝写嬖诙嗌倏鋸埡投抛煞郑傊疀]過多長時間，老喬哥和喬嫂離婚了。

六

離婚之后的老喬哥徹底消沉，他關(guān)掉了菜店，整日大門緊閉足不出戶，成了一個無業(yè)游民。我偶爾會敲開他家大門找他聊天，他不是在睡覺就是裹著一件油膩膩的棉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看電視的時候目光呆滯，盯著那些賣藥廣告一句話也不說。后來我又去找了他幾次，他慢慢開始說話了。他說他想兒子了，也想喬嫂了，他說其實他很愛喬嫂，喬嫂也很愛他，這些他都知道，只是自己的性格使然，發(fā)起脾氣來控制不住，事后連自己都覺得過分。他說他提離婚的時候，喬嫂哭得很傷心，包括在此之前，每次兩人打過架之后，喬嫂都會表現(xiàn)出一副內(nèi)疚的樣子。但喬嫂最終還是同意了離婚，什么都沒說，只是單純地同意了。我記得那天老喬哥窩在沙發(fā)里就這么一直說著他和喬嫂的事，好像在試圖告訴自己什么，而不是要告訴我。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電視，雖然不怎么看我，但手卻不斷地沖我比劃，那是我第一次見他那個樣子。

后來，老喬哥在他一個表姐夫的幫助下在建材市場開了那間衛(wèi)浴店，那是在他離婚一年以后了。回想起來，老喬哥的一生有兩種涇渭分明的狀態(tài)，而分界線就是結(jié)婚成家和開始做生意。分界線之后的老喬哥相比之前透出的那股鮮活的、無所畏懼的氣質(zhì)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時時透出的疲乏、暴戾與無所適從。在我對老喬哥最初的記憶里，他身上的那股被夏天的陽光曬過的氣息，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喬哥的衛(wèi)浴生意做起來以后，同時也和喬嫂恢復(fù)了通信。我對他們復(fù)婚的過程并不了解。當(dāng)我再次見到喬嫂的時候，她看起來比以前更胖了，還是樂呵呵的，從不提以前的事情。就像她和老喬哥之前并沒有鬧什么不愉快，也從沒有離開過。

七

九年前的KTV之夜過去不久，我們家就從九嶺搬到了牛山。九嶺和牛山兩區(qū)之間相距二十公里，雖說不上有多遠(yuǎn)，但我和老喬哥他們一次也沒有見過。起初只是打過兩次電話，之后便愈漸疏遠(yuǎn)。搬家后，我一人去了外省，便連電話也沒有了。

現(xiàn)在，我坐在許會成的家里，聽說了老喬哥作古的消息。

聽了這個消息，我懵了好一會兒。那些來九嶺之前我所幻想的，當(dāng)見到老喬哥他們時的狂歡式的景象，瞬間被砸得粉碎；他年輕時的模樣以及二十多年前我們相處時的那些細(xì)節(jié)突然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我想到了KTV里的那扇門，想到了那輛出租車和那個女人，好像他就是坐著那輛出租車走的，再也沒有回來。

據(jù)許會成講述，兩年多以前，老喬哥、許會成還有一個他們共同的朋友在一家小飯館喝酒。那段時間老喬哥的衛(wèi)浴生意越做越差，市里為了改善環(huán)境，幾年下來關(guān)停了一大批建陶廠，其中就有幾家跟老喬哥關(guān)系較好的供貨商。失去了原有的供貨商，按道理重新再找就是了，可事實上這并不容易。除去關(guān)停的那幾家，市里就只剩下了寥寥幾家大規(guī)模大品牌的衛(wèi)浴公司，而老喬哥的主要客戶都是周邊縣市的拆遷小區(qū)建筑商。這些拆遷小區(qū)在房子建好之后會統(tǒng)一裝上老喬哥們提供的劣質(zhì)馬桶和洗臉池，從來不用那些名牌馬桶。這讓老喬哥犯了難，與此同時，先前賣出的一批馬桶，建筑商又遲遲不給錢，后來甚至收到了對方的恐嚇，說要是再來要錢就把他弄死，老喬哥這才意識到這回是遇上了流氓無賴。

老喬哥愁眉苦臉，在小飯館里喝了不少酒，對著許會成兩人把政府和建筑商大罵了一通，最后還摔了一個酒瓶子。飯館老板看他情緒有些失控，就走過去勸他安靜一點別鬧事。可能因為口氣沖了一些，老喬哥惱了，站起來就要干仗。許會成兩人也趕緊站起來勸老喬哥，不勸沒事，越勸越來勁，再加上喝了酒，最終老喬哥還是失控了。兩人動了手，不過沒等打起來，周圍的人就把他們拉開了，事情本可以就此結(jié)束。但就在許會成付錢的時候，老喬哥卻攔著不讓，說今天就是來吃白食的，不光今天吃，以后天天來，不光白吃他家飯，還要白X他家老婆，不光X他老婆，連他也得給自己舔XX。飯館老板紅了眼，就把老喬哥扎了。扎了兩刀，老喬哥死在了救護(hù)車上。

許會成在講述這些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把事發(fā)地點按在了九年前我們吃火鍋魚的那家小飯館里，兇手也換成了那家飯館的老板。我想象著老喬哥中刀之后的樣子，是痛苦地齜牙咧嘴，還是一臉不忿地怒目圓瞪，他有想過養(yǎng)好傷以后回去報復(fù)嗎？也許在酒精的麻痹之下，他的死使他感受不到一點痛苦。

我問許會成這事最后怎么處理的，許會成說，人抓了，也判了，還判賠了一筆錢，不過兇手的老婆轉(zhuǎn)移了財產(chǎn)拒不支付。老喬哥的老婆把衛(wèi)浴店盤了出去，現(xiàn)在在廠里上班。你喬嫂自從事發(fā)以后就不理我們家了，當(dāng)初還來找我大鬧了一場，說我怎么好好的，偏偏老喬哥死了，怨我光看熱鬧不管閑事，沒看好老喬哥。細(xì)究下來，我也有一部分責(zé)任吧，當(dāng)初要是硬把老喬哥拽走，也就出不了事了，也怨老喬哥當(dāng)時嘴太毒，可他媽誰也想不到那小子那么狠，直接要人命。

我問他最后幾年老喬哥和喬嫂有沒有再打架。許會成哼了一鼻子說，怎么不打，只是打得少了。他說老喬哥已經(jīng)不在乎，一心想著多賺錢，賺了錢就在外面找女人。許會成問我還記不記得九年前在KTV里的那個女人。我說記得。我說我還記得老喬哥拿著一摞鈔票把桌子摔得啪啪響。他說，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對于外面的女人，老喬哥就沒斷過。在我們家剛搬走的頭幾年里，老喬哥的生意確實有幾年做得不錯，也賺了一些錢。也是從那時開始，老喬哥開始膨脹，跟之前判若兩人。花無百日紅，最后生意不行了，沒想到人也搭進(jìn)去了。許會成說老喬哥在最后幾年里幾乎成了一個無賴，行事張揚(yáng)跋扈，說起話來滿嘴跑火車，沒一點譜。

許會成講述老喬哥的死，語氣平淡。許會成聲音沒變，模樣變了。原來梳的是分頭，現(xiàn)在頭發(fā)全剃了，成了圓寸。臉也胖了，腮上的肉開始松弛下墜，兩道法令紋顯得深了不少。我們沒有喝酒，他說他去年體檢查出肝不太健康，就戒了。

期間，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沉默過后，許會成抬臉看著我說：你快十年沒回來了。

八

走出許會成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當(dāng)經(jīng)過老陳家的小賣部時，我駐足往里看了一眼。這家小賣部自打我有記憶以來它就存在，我從他家?guī)湍赣H打過無數(shù)次醬油醋，也買了數(shù)不清的作業(yè)本和橡皮，當(dāng)然也吃了他家不少小零嘴。那種藍(lán)色包裝的，上面畫著一條小海豚的酥魚我還記著。許會成告訴我，老陳已經(jīng)不在世，現(xiàn)在小賣部是一家外地人在經(jīng)營。我看到小賣部里的陳設(shè)已經(jīng)變了樣，原來的玻璃柜臺換成了一排排的貨架，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正捧著手機(jī)坐在門口的結(jié)賬柜臺后面看電視劇。

我去看了我家原來住過的那棟房子。原來我家的兩扇黑鐵門已經(jīng)改成了防盜門，看起來華麗了不少。旁邊就是老喬哥的家，他家還是原來的紅色鐵門，大門緊閉，聽不到里面的一點聲響。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