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是寫文章的人,身邊的朋友總愛跟我說些新鮮的偶發小事。因我說過,對那些漫長的個人經歷、跌宕的、史詩般的曲折傳奇保有敬畏,不太愿意去聽,終歸,它們很難變成我的私物,不能用。相反,那些突如其來的小小碎片,我則饒有興趣。經常地,三兩個人,坐在一起說著閑話。最終,還是能撿到幾粒發光的珠子,存著,備用。時間久了,發現講的人更為有趣。因是偶發的小事,很情緒化的瞬間,原本從不這般處事的人竟會有超乎尋常的舉動,聽的人難免駭然,沒有什么比瞬間處事更能表現一個人的真實了。我跟你,跟她,還有你跟她,三個人,循環交錯間,一件小事,有一萬個岔口。
我跟瓊正說著女詩人的一個活動,商討著女性寫作這個毫無新意的話題。突然地,蕾風火火地推門進來,用手掌連連往臉上扇風,嘴里說著氣死了氣死了。我忙起身讓了座,走到飲水機前給她倒了杯水,知道這個人剛撈了條活魚急需端出來。我跟瓊那沉悶而又毫無頭緒的話題很自然地擱下了。兩個人兩眼發光地看著一口氣喝干紙杯的這個人。
蕾講述了剛剛發生的那件事。
長安只有百佳超市的豬肉檔口出售肉皮。因酷愛肉皮的美味,所以是那兒的???。今天去的時候檔口那里換了一個戴白帽、著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是一個氣質干凈、面目清朗的中年男人。她笑著重復了這一點,然后環視了我們一眼,瓊笑而不語,我面無表情。她繼續說,我說明來意要買肉皮,可是這個人竟用手中的鑷子把肉皮往里攏,說不賣了不賣了。我很好奇,就質問,這肉皮一直是對外出售的呀,你新來的吧?也許是點中了他是新來的這一說,他遲疑了一下,只得將肉皮裝袋、打秤,然后遞給我。
可是有一塊肉皮上那藍色的印章太醒目了,我重新遞還給他讓他幫我切除藍印。一般來講,賣排骨都會提供砍碎服務,賣雞也是,賣魚也會幫殺。所以我提出的要求并不過分。但他拒絕了,而且是很不耐煩地將塑料袋擲給了我。我原先還覺得,讓這么好看的男人幫我服務一下,是件挺享受的事情呢。然而,他竟如此粗暴。蕾說她很震驚,覺得這個人太匪夷所思了。畢竟一刀下去就能輕松解決的小事。而這小事本就在他服務的范圍內。
聽到此,我急著要說話了,卻被蕾止住。她說,我當時穿著件起球的舊家居服,頭發凌亂,素顏,黑眼袋,是真實的四十多歲、姿色褪盡的窮酸普通主婦沒錯了,我尋思著,倘若我打扮得精致些,或者,我本就是一個美貌的年輕女子,這男人的態度會不會有所不同?
瓊也搶著想要發話。蕾繼續說,我開始跟他理論了,說,切除藍印是他應該要盡的義務??墒?,這句話把這人激怒了。他竟開口罵我。甚至可以說是羞辱。
他罵我是吃不起豬肉只能撿豬肉皮吃的窮酸大媽。愛買不買。逼賴賴的讓人煩,原本就不打算賣給你的,求著要才勉強賣的,還應該為你服務?也不照照自己什么樣……
現在,豬肉價格是三十五塊一斤,而肉皮才十塊一斤,沒有跟著漲價。這就是他所說的,我是吃不起豬肉,只能撿肉皮吃的窮酸大媽。此時跟他理論對一個食材的偏好跟價格無關這樣的道理已毫無必要。這個長得好看氣質干凈的中年男人只是一個市井的粗俗無賴而已。我呲著牙回應了兩個字:傻——逼。
我和瓊改變了一下坐姿。
蕾說,跟這樣的人沒有對話的基礎,無視就好,于是我把塑料袋放進小推車就走了。任由他在我身后狂怒。走出好遠了,我還能依稀聽到這人嘴巴沒有消停。等我推著小推車往燒臘區轉了一圈回到生肉檔口附近,看見那個中年男人竟拉著旁邊的同事,跟他比劃剛才的事件,嘴里依然不干不凈:那女人,賤不賤哪……我徹底火了,決定投訴。
打了投訴電話。巧的是,出來調解的經理竟是我的熟人小溫,是我老公的前同事,以前他們經常在一起喝酒,有一次深夜打電話給我,讓我開車來接走喝多的老公回家。這次見面很意外,我們很愉快地寒暄了幾句。復述了事情的經過后,我們慢慢往生肉檔口走去。小溫問我想要一個什么樣的結果,我一時怔住了,老實說,我因為生氣投訴居然沒有想到自己想要一個什么結果。是道歉?是重新讓那中年男人把肉皮的藍印切除?還是希望看到這個員工得到一個處罰?見我沒回復,小溫就說了,最好就在這里解決,不要再投訴到超市的市場總部,那樣的話,事情就復雜了。他對我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意思是希望適可而止。
我覺得他誤會了,連連搖頭說,不不,我只是希望工作人員要有起碼的素質,不能辱罵顧客。到了檔口,小溫先是讓那中年男子跟我道歉。起先,這無賴不認賬,堅稱自己沒有過罵人,然后他對我怒目相向。小溫靠上前,輕聲問他,敢不敢讓保安把頭頂的監控取下來看一看。這混蛋瞬間就慫了,不再吱聲。小溫厲聲讓他道歉,那人把臉扭到一邊,梗著脖子抗到底了。場面有點尷尬,我見此狀就笑著打圓場,道歉就算了,你今天要是罵到一個厲害的人恐怕就不會這么輕易讓你過去的了。話一落音,小溫竟轉頭向我道了歉,我不好意思起來,雖然他這一舉動可能是想穩住我不要再進一步投訴。這個員工當我的面拒不執行他的裁決也讓他顏面盡失。這微妙的氛圍,我看到小溫的臉都綠了。隨后他對那中年員工說,以后帶有藍印的豬肉皮不能出現在櫥窗上,要事先切除。現在,他要看攝像頭的記錄,全面了解情況再作裁定。他再一次跟我說對不起,并感謝我對他們工作的監督與支持這類官方的客套說辭。
現在,蕾拋出了她的問題,她很擔心這個員工會報復她。出了超市之后就一直憂心忡忡。
難道最應該擔心的不是這個員工有可能被辭退嗎?我反問蕾,溫經理顯然不可能讓這個當眾忤逆他的人留在那里的。他從錄像中取證,以情節惡劣為由。
蕾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看著我,覺得我既陌生又可怕。完全不顧她的感受。
瓊也驚呆了,她說,蕾,以你羔羊般的性子,你怎么會去投訴呢?這還是我認識的蕾嗎?如果你不投訴,不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嗎?本來就是一個無賴,你去搭理他干什么?
對此觀點,我炸開了。瓊居然是非都不分。我突然把聲音提高八倍地吼道:這事不僅要投訴,而且要在他第一時間罵人的時候就去!這是毫無理由地辱罵顧客,不能縱容。
瓊看了我一眼,幽幽說道,我并非認為投訴不可取。你持這個觀點不是在談一個對錯問題,而是一個人處事的趣味問題。我不愿意糾纏在這種無聊、惡劣的小事中去耗損自己。
我懂了瓊的意思。她有消解世俗瑣碎煩惱的能力,能夠云淡風輕地笑對。我和蕾不能,我和世間的很多人不能。
瓊說,其實我第一反應也是這個員工可能會被辭退,畢竟他重重地刺激了溫經理。蕾說,辭退的可能性不大,因為生肉檔口的入駐是跟超市捆綁在一起的協作,真要辭退等于是終止跟這家屠宰公司的合作,因這點口角小事就終止合作不太可能。否則一個聘用的員工哪里敢跟經理對著硬抗的?
我和瓊表示這就沒有了報復的可能性。勸她寬心。然而,瓊又問起,你為什么會穿起球的家居服外出?而且還不梳頭?你居然罵別人傻逼?
這又回到關于審美的問題了。
在我的意識里,下樓去個超市,不屬于外出的范疇,它依然屬于宅在家里的私密行為。至于偶爾的口吐芬芳,誰都會有這樣的時候。我跟她們說,表里如一,這個表它并非是指一個人外在的裝扮,而是一種品行的表里如一。
瓊笑了。她說,我跟你私底下邋遢是常態??墒抢俦臼莻€講究的精致人啊,你看她來見我們,都噴了香水,涂了紅指甲,還做了頭發,如果她在超市是這副打扮,就有可能完全是另一種結局。
蕾說,如果真是這樣,這個男人就更可惡了。虧得他還長著一張蠻清爽的帥氣臉。她反諷我們:你們好像對自己不修邊幅挺有優越感的?難道外在的美不是品行的一部分?
暫且看法保持一致。
我忽然想起跟瓊先前討論的女性話題,聊到這里,好像沾到一點邊了,女性的外表很多時候決定著事件的結局。這個觀點雖不新,但可以作為話題的開場來聊開。可是,我突然神經質地問道:你怎么會吃豬肉皮這么恐怖的食物?不吃這東西屁事沒有。
我印象里,這是一種極富欲望感的食物。它呈現饕餮般的難看吃相。
結果是,我一篙子打了兩個人,她們嗤笑我無知,竟不知膠原蛋白為何物。我被稱作是天底下最無口福的人,錯失了這樣的美味。瓊說,先用冷水煮開它,冷卻后切絲,然后用嫩青椒、蒜苗紅燒爆炒,那嚼勁,那Q彈,可以吞食兩碗米飯。
蕾搖搖頭,說瓊暴殄天物,豬肉皮最美味的做法是,煮開后切成塊,然后油炸,直炸到起泡,成蜂窩狀,炸到酥脆,濃香,最后淋上蜂蜜,當茶點吃。
我們的話題已經偏離到無可救藥的地步。我很擔心,她們二人要向我說的“不吃這東西屁事沒有”的觀點進行駁斥。我知道這觀點邏輯荒謬,為了先堵住她們,我再一次拋出話題,如果蕾跟小溫不是熟人的關系,換個生人,他還會公正地處理這種投訴嗎?
然而,瓊欠了欠身子,突然發問,為什么小溫會有蕾的電話?并還在深夜打過來?小溫帥嗎?
蕾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睜圓眼睛反問我,塞壬,你愛吃那個牛蛙,而且不剝皮炒,你這個更恐怖好吧?太血腥了。
我徹底懵圈。我們每一個人似乎只是很短暫地在一個點上重合了一下,然后迅速彈開,卻永遠處在無盡的岔口。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