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DOI〕1019653/jcnkidbcjdxxb202002008
〔引用格式〕 方燕網絡產業反壟斷規制的重新審視[J]東北財經大學學報,2020,(2):70-80
〔摘要〕本文重點從經濟理論的角度提煉總結網絡效應給網絡產業帶來的競爭影響,揭示出其背后的反壟斷寓意。研究發現,足夠強大的正網絡效應使得網絡產業呈現市場規模和利潤分配不均等的均衡結果,并且此結果是有效率的、自發形成和無需干預的,并在諸多情景下都穩健。這一結果表明,網絡產業與傳統產業不同,經營商率先突破臨界規模是企業生存的重要策略,網絡產業中常見的反競爭行為的福利損害被高估,這導致在網絡產業中實施強制拆分主導性業務的反壟斷規制措施必定無效。網絡效應帶來的新洞見和新啟示對網絡產業反壟斷執法審查工作提出了新的要求。反壟斷執法機構面對網絡產業,應采取謹慎包容的態度,堅持疑罪從無的原則。
〔關鍵詞〕網絡產業;網絡效應;反壟斷
中圖分類號:F49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4096(2020)02007011
一、引言
經典微觀經濟理論基本以單獨研究特定產品產業為主,少有從網絡系統的角度分析問題,這一特性使得傳統經濟理論及其衍生而來的反壟斷經濟學無益于用來審視網絡效應明顯的網絡產業,對涉及網絡產業的反壟斷和競爭政策執法問題的指引往往不準確?;诨ヂ摼W衍生而來的各類產業都具有顯著的網絡效應,可納入網絡產業的范疇。在當前互聯網變革的大趨勢下,網絡產業已經成為國民經濟增長和國計民生不可或缺的力量。網絡產業要實現長期健康發展,有必要借助反壟斷和競爭政策確保網絡市場競爭有序。本文對網絡產業中的新現象、新規律進行探索解讀,為網絡產業的反壟斷執法提供豐富和有用的理論啟發。
本文將重新梳理和提煉網絡產業中的網絡效應這一經濟技術特征對網絡產業經濟理論的深刻影響,借此審視和解讀網絡產業的反壟斷執法問題。研究顯示,在很多網絡效應顯著的網絡產業中,市場均衡結果迥異,且呈現某些罕見或無法預料的特征。比如,網絡產業的網絡規??偸堑陀诟偁幮跃馑?,而完全競爭的均衡結果是非帕累托最優的;又如,即便市場是自由進入的,市場規模和利潤分配都不均勻,特別是贏者大吃(或通吃)的均衡結果相當穩健;再如,足夠強大的網絡效應不單單使得壟斷性市場結構有效率,也讓強制拆分的反壟斷規制措施注定徒勞無效。
二、三組核心概念
為了更好地審視和解讀網絡產業,有必要先明確三組相關概念。第一組是網絡外部性和網絡效應。網絡外部性和網絡效應這組概念并不對等。網絡外部性的一般內涵是相互補充或相互依賴的產品(服務)或組件之間存在某種內在的經濟聯系,刻畫了有形或無形網絡系統中市場交易無法體現的經濟效應。網絡外部性作為經典微觀經濟學理論中外部性概念的一個具體體現,一般會導致市場失靈。這一市場失靈是基于市場主體網絡參與決策的協調失敗而引起。市場參與者能通過多種機制來協調各自的參與決策,使用特定網絡服務的所有收益都能得以實現。比如,包括網絡企業(如互聯網企業和電信運營商等)在內的市場中介組織能夠通過定價、營銷、提供參與激勵等手段實現協調一致[1-2]。市場參與者通過直接協調或借助中介組織,能夠實現網絡效應帶來的好處,降低(或消除)潛在無效性。如果某個產品(服務)或組件給特定用戶帶來的效用,正(負)相關于其他在用的同類產品(服務)或兼容組件的數量規模,那么這種產品或服務具有正(負)網絡效應。網絡效應是讓消費者效用或(和)企業利潤直接受制于使用相同或相兼容技術的消費者或(和)企業數量的特殊外部性[3]。只有無法實現內部化的網絡效應才能算是網絡外部性。由于內部化網絡效應的最優價格等于新增用戶的增量成本減去對其他用戶的外部影響,從而影響供給者的預算平衡,因而最優價格不會完全內部化所有的網絡效應,能盈利的網絡規模往往都低于最優規模水平。當存在網絡間競爭時,這種網絡外部性更小且不明確。盡管網絡效應與網絡外部性這組概念嚴格而言是不同的,但在大多數情況下無需進行區分[4]。
第二組概念是供給側規模經濟和需求側規模經濟。供給側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經濟是由產品數量(和多樣性)所引起的經濟效應。需求側規模經濟是由同類或兼容產品數量(或跨邊用戶規模)產生的正網絡效應的別稱,主要強調由需求側用戶規模所引起的經濟效應。正如供給側存在規模不經濟一樣,需求側也有規模不經濟的可能,主要刻畫的是負網絡效應或擁堵效應。
第三組概念是網絡型產業和網絡產業,與供給側規模經濟和需求側規模經濟概念直接相關。網絡型產業是以網絡系統為重要供給要素或特征的產業,如交通運輸物流業、電信通訊業、供電供水供氣供油等公共事業管道等。交通運輸物流業中的鐵路道路物流網絡、電信通訊業中的基站通信鐵塔和公共事業中的管道等都是從事相關業務的重要網絡系統。這個有形的網絡系統通常讓產品供給呈現供給側規模經濟的特點,常被當作基礎設施來看待。網絡產業常指呈現明顯網絡效應特點的產業。典型的網絡產業如通訊交流設備和形式,包括電話交換機、傳真機及其交流標準、電子郵件甚至包括萬維網及其相關子產業(如搜索引擎、社交網絡和電子商務等)。更為抽象的實例還包括語言(如國際范圍內的英語和國內范圍的漢語等)、傳統習俗(如靠右邊行車)等。電信通訊業中每個通訊裝備(如固定電話和手機等)給用戶帶來的價值取決于其他使用同款產品或相兼容產品的用戶數量。網絡產業的界定是基于需求側用戶價值來進行的,與需求側規模經濟相關聯。
在明確這三組概念之后,本文重點基于互聯網情景梳理供給側規模經濟和需求側規模經濟的內在關聯和區別?;ヂ摼W數字生態系統的通用特征是網絡效應,與其他典型網絡產業類似。不同于傳統網絡產業強調自網絡效應(直接網絡效應),互聯網領域相關產業除了呈現同側的自網絡效應,還呈現跨邊的交叉網絡效應(間接網絡效應)[5]。鑒于此,互聯網數字經濟領域的相關產業可視為新式網絡產業。
互聯網數字平臺經濟與傳統工業經濟一樣也具有供給側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及干中學效應。互聯網數字平臺具有供給側規模經濟的原因在于,互聯網在線服務的信息特性使得服務供給呈現零邊際成本和高額固定成本(主要是研發創新高投入和高風險)并存的成本結構[6]。這種邊際成本極低的特性,被Rifkin[7]視為網聯網、合作共贏的新經濟時代和第三次工業革命的一個重要出發點和契入點。但是,數字網絡平臺經濟最顯著的特征還是來自消費者的需求側規模經濟。需求側規模經濟與供給側規模經濟的本質區別在于源頭不同,一個來自于供給側,一個來自于需求側,如表1所示。
需求側規模經濟和供給側規模經濟的本質區別帶來的經濟后果對現實經濟產生了深刻影響。20世紀的傳統工業經濟主要依靠供給側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驅動。供給側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在產量規模增至有限的臨界值之后往往過渡為規模不經濟(和范圍不經濟),規模的進一步增長受天花板限制。比如,作為美國工業制造的旗幟性代表,依靠流水線作業和多樣化發家的通用汽車,在鼎盛時期也未能占領整個美國轎車市場,更不要說全球轎車市場。與此不同,21世紀的互聯網數字經濟同時依靠供給側規模經濟和需求側規模經濟雙輪驅動,后者的作用甚至更大[8]。需求側規模經濟往往也會過渡到需求側規模不經濟(或負網絡效應、擁堵效應),用戶臨界規模水平很高以至于很難被突破。比如,全球互聯網巨頭谷歌占領歐洲和日本、韓國等地在線通用搜索業務的九成以上,占美國全球搜索業務近七成,但目前仍未顯現任何擁堵的跡象。國際互聯網巨頭FAMGA和國內互聯網巨頭BAT在各自主營業務上做深做透的同時,還在進行跨界滲透和跑馬圈地式地拓展新業務,當前均未顯露在相關業務領域出現過于擁堵的征兆。
互聯網數字經濟領域的不同子產業或市場呈現的網絡效應性質和強度不完全相同。社交網絡領域常被認為具有較強的正交叉網絡效應和正自網絡效應,電子商務領域存在強大的正交叉網絡效應和負自網絡效應,而共享出行和共享單車領域的正自網絡效應沒有那么強。在搜索引擎和廣告媒體領域,廣告商對搜索用戶(受眾)的規模很感興趣,但搜索用戶(受眾)對廣告商數量(或廣告數量和時長)不感興趣,甚至是反感[9]。
需求側規模經濟(網絡效應)帶來的影響往往是顛覆性的,直接導致互聯網各子產業呈現諸多新規律、新現象。對這些新規律、新現象的探索,有利于準確及時地“診斷”互聯網數字經濟和互聯網相關企業的商業行為。
三、強網絡效應帶來的重要理論預測及其啟示
(一)強網絡效應帶來的四點新洞見
作為直接和間接網絡效應普遍較強的新式網絡產業,互聯網領域諸子產業呈現出有別于傳統工業的獨特性。對這些產業特性的理論解讀將給互聯網科技企業商業運營和競爭執法機構的反壟斷執法工作帶來富有見地的啟發[10]。為了理解針對網絡型產業(特別是互聯網產業)的競爭執法需要重新審視的緊迫性和必要性,本文依據網絡經濟學相關研究成果,就顯著(直接)網絡效應特性帶來的四個重要新洞見加以提煉。
第一,在呈現顯著正自網絡效應的產業(如互聯網領域許多產業)中,壟斷運營者雖然有能力對網絡效應進行部分甚至完全內部化,但整個產業的網絡規模仍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以至于其規??偟陀诟偁幮跃馑剑鐣@獾揭欢ǔ潭鹊膿p害[11]。
第二,在正網絡效應情景下,完全競爭均衡水平通常不能實現帕累托最優結果。這是因為每個消費者接入網絡時對其他消費者施加的正消費外部性未得到內部化。
第三,針對互聯網平臺經濟情景,互聯網各子產業呈現的交叉網絡外部性讓科技企業向網絡平臺各邊或各環節收費成為可能。比如,辦公軟件公司Adobe免費發布Acrobat閱讀器,從生成兼容該閱讀器的其他產品中獲利;再如,騰訊免費發布即時通訊軟件QQ,從基于QQ的增值服務和游戲等業務中獲利。在互聯網數字經濟領域,網絡外部性的普遍存在意味著一個新用戶的加入給他人帶來的額外收益常常不會轉移至此用戶手中,但這個用戶卻提升了總網絡價值。因此,網絡平臺運營商可以使用價格歧視“優待”重要用戶,讓這些用戶給市場帶來的總網絡效應最大化。比如,在金融市場領域,平臺只向大客戶收取很低的價格以補償其對金融市場帶來的正網絡效應;再如,新創的應用平臺常對早期的先驅用戶予以低價格甚至負價格以補償其對后續用戶帶來的網絡外部性。向網絡平臺各邊用戶索價的技術賦予了平臺運營者采取復雜定價策略的能力,也讓運營商擁有了依據當前市場情景和競爭動態性策略性地提升和拓展其在網絡系統某環節戰略地位的能力。這意味著擔憂平臺運營商觸犯競爭法是有必要的。
第四,在呈現顯著正網絡效應的互聯網各產業中,所有企業的產品在彼此完全兼容下的產業總產出、利潤和消費者剩余,總是超過未考慮網絡效應的標準古諾均衡結果(給定其他條件相同)。正網絡效應越強,超出部分越大。在正網絡效應的驅動下,互聯網市場的滲透率或網絡拓展步伐要比傳統市場快得多。即便網絡用戶規模不是即時達到用戶規模臨界值,也是遵從S型軌跡快速達到臨界值。這是因為當網絡效應足夠強時,大部分用戶因擔心被鎖定在低水平均衡狀態而不愿意輕易購買某種網絡產品(如信息產品),除非該產品的現有用戶數已經突破門檻值。一旦如此,就會激發網絡規模突然迅速膨脹的所謂臨界規模效應(Critical Mass Effect),也就是正反饋機制(Positive Feedback)。
圖1平臺用戶規模S型增長路徑
(二)市場規模和利潤分配非均等性及其寓意
對于呈現強大網絡效應的互聯網諸多產業,不僅擁有更高的產出和消費者福利,還呈現更高的市場拓展速度。更重要的是,即便所有競爭企業的技術和產品完全同質,市場在正網絡效應的驅動下總是會自動演化出更不對稱的均衡結果,尤其是市場高度集中和利潤分配嚴重不對等的不對稱結果。網絡效應越強,這種不對稱性越嚴重。
對于網絡效應顯著的互聯網產業,掌控產業技術或產品標準的主導者和率先突破臨界規模的領先者,將成功獲得絕大部分的市場份額和利潤,而其他非主導者和跟隨者在現有情境下要么獲得微薄利益,要么無奈退出。這種現象就是所謂的贏者大吃(Winner-Take-Most)。一個大規模企業(主導者和領先者)擁有更多與之匹配或兼容的互補性產品和服務,使得該企業的產品服務對消費者來說更有價值,進而又使該企業的市場份額和利潤增加;一個小規模企業(跟隨者和新進入者)面臨較少與之匹配或兼容的互補性產品和服務,使得該企業的產品和服務對消費者來說價值沒有那么高,只有很少的消費者會選擇使用該企業的產品和服務,或者愿意為此支付高價格,進而又使該企業的市場份額和利潤都降低。這就出現了強者越強、弱者越弱的馬太效應。在馬太效應的作用下,市場上呈現的局面是:最大規模企業的市場份額(和利潤)是第二大企業的數倍,而第二大企業的份額(和利潤)是第三大企業的數倍,以此類推,呈現幾何遞減序列。這個結果意味著,即便目標市場只有少數幾家企業,排位不在頭部的企業市場規模(和利潤)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馬太效應在網絡產業中體現為流量不等值定律,被稱為“互聯網721生存法則”:產業排名第一的企業市場份額一般是70%,排名第二的企業為20%,其余共為10%,但排名第二的企業市場價值(估值)一般不及排名第一企業的1/10。
絕大多數互聯網科技企業面臨著價值—利潤悖論(Value-Profit Paradox)。馬太效應或流量不等值定律直接導致大多數互聯網企業面對此悖論秉持規模增長優先于利潤獲取的原則。對處于初創時期的互聯網企業尤其如此。阿里、騰訊、亞馬遜、谷歌、臉書、雅虎和微軟等巨頭在初創時期都有過無法盈利的階段。正因如此,應該寬容對待共享交通、本地生活等共享經濟領域初創企業無法盈利的現狀,當企業發展相對成熟時,盈利點將大大增加,其盈利能力也會超出預期。
此外,有關市場規模和利潤分配非均等性的結果還衍生出五點新寓意,有助于更準確地審視網絡產業。
1自然寡頭格局
對于呈現較強網絡效應的產業,通常由少數幾家企業主導整個產業,形成與自然壟斷(Natural Monopoly)相對的自然寡頭(Natural Oligopoly)格局。需要注意的是,自然壟斷的傳統情形是因成本意義上的規模經濟所致,這里所指的自然壟斷(包括自然寡頭)是由網絡效應和需求相互依賴性(需求側規模經濟)所致。當然,互聯網領域通常同時呈現供給側規模經濟和需求側規模經濟,現實中的互聯網自然壟斷和自然寡頭格局是由這兩個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對于這樣的自然寡頭格局,只關注頭部企業就已足夠。排名靠后的中小企業的市場份額和利潤率都很低,影響力有限。除非發生顛覆性研發創新等巨變,否則中小企業的生命力也很有限。
2集中化和高利潤的自發性
產業集中度高、排名靠前的企業利潤率高是強烈正網絡效應驅動下自發演化的均衡結果。市場份額的價值很有限,尤其在研發創新頻繁和市場份額變化快速的網絡產業中[12]。不應先入為主地認定反競爭行為應為市場高度集中和高利潤率負責。反競爭行為并非創造這種高集中度和高利潤率局面的必要條件。高集中度和高利潤率完全可能是強大的網絡效應產生的自然結果,無需通過排斥、捆綁搭售或構筑進入壁壘等反競爭行為就會自動實現。高集中度和高利潤率不足以作為支持反壟斷規制介入的充足理由。網絡產業中許多子產業的自然寡頭局面,很難在不對社會帶來明顯損失的情況下,通過反壟斷干預來實現根本性的改變[13]。換一個角度來說,強制將相對集中的市場結構改造成相對分散的競爭性市場,很可能是反效率的。同時,產業高度集中化和高利潤率并不意味著競爭缺乏或競爭程度不足。在互聯網領域,企業間的競爭(如熊彼特式創新競爭)程度異常激烈,也更具致命性。
3自由進入無效率的可能
自由進入和競爭引入并不必然帶來市場有效率的結果[14],也不必然會受到在位主導企業(或壟斷企業)的阻攔。這一判斷包括兩個方面的含義。
一方面,自由進入和自由競爭不總有效率。對于網絡效應較強的產業,一旦已有若干家企業運營,即便其他競爭者能毫無阻礙地自由進入,也不會顯著改變競爭格局和讓市場結構突變。鑒于互聯網的無地域性特征,只要國家不介入管制,國外同等競爭對手也扮演著進入者的角色[15]。自由進入并不能保證整個產業的集中度一定降低。對于帶有明顯內生沉沒成本、消費者轉移成本或網絡效應的產業,即便在位者不采取任何排斥性的策略行動,后來的進入者往往很難在短期內撼動在位者的領導地位,除非突然出現顛覆式創新,讓其能“彎道超車”。后進入者只能獲得很少一部分“蛋糕”,并且如果后續不能在研發創新和競爭戰略等方面有突破甚至難以逃脫被動退出的命運。盡管借助人為干預來消除進入壁壘有助于鼓勵競爭和增加企業數量,但這很可能無法降低產業集中度或使其均勻化,尤其無法明顯消減頭部大企業的市場份額和利潤水平。這意味著,反壟斷執法機構不能通過人為掃清進入壁壘來顯著影響市場結構。
即便在自由進入的條件下,主導性平臺企業牟取極大部分市場份額和利潤的不均等性結果仍成立。在自由進入的長期均衡狀態下,均衡結果仍與競爭性結果相差很大。尤其是在呈現明顯間接(交叉)網絡效應的雙邊市場情境下,引入競爭(或加強競爭)也未必會讓定價結構向最大化社會福利的有效定價結構方向變動[16]。這一穩定的不均等結果是市場均衡的自然特性,無需額外實施任何反競爭行為。進一步地,對于網絡效應較強的平臺市場或網絡產業,自由進入甚至還可能讓各個企業的選擇相互不兼容,出現信息孤島林立和市場過度分割的局面,從而降低社會總福利水平。在網絡產業中,市場分割帶來的消極影響甚至要比競爭缺乏大得多[17]。當然,依靠某種外在力量將市場互不兼容的均衡轉移至讓消費者利益和社會福利均提高的自由進入兼容均衡是有可能的。反壟斷與競爭政策在某些情況下(如涉及反競爭行為時)或許能促進這種過渡。而在涉及知識產權的情況下,采用反壟斷干預還需要處理好反壟斷和知識產權保護的分工和協作。
即便不考慮網絡效應,以及轉移成本、沉沒成本等其他讓進入更難的因素,自由進入同樣不必然實現(或促進實現)競爭性結果,壟斷性結構仍可能自動維持[18]。沉沒成本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潛在進入者制約在位者行使市場勢力的能力。網絡產業中的轉移成本也如此[19]。具體表現為,通過降低進入壁壘來拉低價格的常見邏輯不必然成立。Burke 和To[20]就發現,當進入威脅主要來自于在位者的雇員時,進入壁壘的降低甚至會惡化市場績效。由于在位者的雇員最有可能掌握必要的知識、技術和商業關系,更可能具備進入市場的能力和激勵條件,來自雇員的潛在競爭威脅是初創企業在發展早期面臨的主要威脅。在這種情況下,進入壁壘的降低影響市場績效的邏輯是,迫使在位者不得不給具自主創業沖動或想法的雇員提薪,以降低在未來面臨這些雇員競爭的可能。從長期來看,工資提升會降低雇用率和提升價格。因此,降低進入壁壘會降低價格的常見邏輯在網絡產業中并不適用,并且降低進入壁壘有時會惡化市場績效,存在讓消費者和整個社會受損的可能。同時,有關自由進入會降低甚至消除并購反競爭效應的常見認識也受到諸多懷疑[21]。在網絡產業中,類似違背直覺的結論還有不少。
另一方面,自由進入不總是提升社會福利,也未必會傷害在位主導企業或壟斷企業。Katz和Shapiro[22]發現,網絡市場中壟斷者獲得的利潤可能低于雙寡頭競爭情景下任一寡頭企業的利潤。也就是說,理性的壟斷者此時可能希望見到自由進入行為的發生,形成多寡頭競爭的格局。其邏輯是,壟斷者能憑借網絡效應的超強威力,輕易實施定高價、限產量等濫用支配地位的行為,但知曉此點的消費者更希望小規模的網絡系統以支付更低價格。自由進入的發生幫助了壟斷者對外作出一個有關擴產和降價的可信承諾,進而惠及壟斷者自身。
4提升競爭約束和激勵
相對于不具有網絡效應或網絡效應不夠強的產業而言,網絡產業中的進入成本更高,然而一旦企業成功進入了某個網絡產業并生存下來,該企業后續獲得的回報也更高。一個直接的回報是能在網絡效應的助推下,快速做大市場份額和獲得高利潤。這一點使得網絡產業中企業面臨的競爭難度和激勵約束同步提高。
5特例:贏者通吃式的自然壟斷局面
對于網絡產業,如果進入或運營成本較高且產品差異化較難,市場份額和利潤分配的不對等性甚至可能演化為贏者通吃(Winner-Take-All, Loser-Take-Nothing)的自然壟斷(Natural Monopoly)局面。Farrell和 Katz[23]很早就指出,足夠強大的網絡效應不可避免會導致事后的優勢地位或壟斷地位。在正網絡效應驅動下,一個網絡產品或服務的用戶規模突破某個臨界值時,潛在用戶有動力自主加入到用戶群體中,使得該產品的用戶規模自動急速膨脹[24]。用戶規模的增加又進一步提升潛在用戶加入的激勵,如此反復,用戶規模不斷膨脹至一定水平。而對于用戶規模仍未突破臨界值的網絡產品或企業,潛在用戶無動力加入,現有用戶甚至有動力改換使用其他網絡產品,使得用戶規模不增反降。這種強者越強、弱者越弱的馬太效應導致了贏者通吃的極化(Tipping)結果。
即便不考慮進入成本和產品差異化因素,對于一個雙寡頭競爭的單歸屬雙邊網絡平臺產業,一家獨占的自然壟斷局面也會作為均衡結果出現。這是因為網絡的初始規模不單影響企業間盈利能力的差異性,還影響企業生存幾率的差異性:使用者在網絡效應的驅使下會從進入者網絡轉移至規模更大的在位者網絡。當轉移走的使用者數量高于吸引來的新使用者數量時,進入者網絡就會萎縮,在位者網絡會不斷膨脹,最終出現在位者網絡獨占整個市場的局面。進一步地,根據Sun和Tse[25]模型的基本邏輯,所有潛在供應商應該知曉和能預測該局面。此時在(直接和間接)網絡效應較強的網絡產業中可能根本就不會有任何潛在競爭者選擇進入該市場,即便有些潛在競爭者的網絡平臺更加高效。如果還考慮到在位者的Dixit式(潛在)進入阻撓行為,潛在競爭者更會自主選擇不進入。可將首位進入者的商業策略分為市場進入、自動發展路徑和謀取壟斷租金三個階段。在這一過程中,企業面臨著設定注冊費和付出營銷推廣努力兩者之間的水平和縱向權衡,均衡的結果是,注冊費設定得很低并致力于營銷推廣。此邏輯解釋了為何社交網絡運營商不僅不收取注冊費還致力于投資市場推廣和新技術更新,以至在經營早期出現虧損的現實案例。
倘若網絡效應不夠強,競爭者的差異化策略會在很大程度上抑制這種極化結果。通過提高他人產品與自己產品相兼容的難度,也能抑制極化結果的出現。當然,如果在位大企業能成功阻止其他中小企業或潛在進入者提供與自己產品相兼容的產品,由一家企業主導甚至壟斷整個產業的可能性則會提高。如果存在由網絡產品的經濟技術特性所決定的擁堵效應,在用戶規模膨脹到超過某個臨界值時,用戶規模的增加反而會降低每個現有或潛在用戶的使用效用,使得獨家壟斷格局得以抑制。總之,差異化策略、兼容性和擁堵效應都可能抑制出現極化的市場結果。
(三)企業發展戰略選擇和競爭政策執法啟示
網絡效應給網絡產業帶來了諸多理論新洞見,為政府的競爭政策執法和相關企業發展策略的選擇帶來一些指引。其中有三個重要的啟示尤其值得特別關注:
1率先突破用戶臨界規模是網絡產業相關企業制勝法寶
從企業發展戰略的角度來看,對于網絡效應很強的互聯網科技領域,率先踏入市場并突破用戶臨界規模是至關重要的,具有極強的戰略性價值——為生存而戰。對于諸如互聯網和物聯網等新式網絡產業,在(直接和間接)網絡效應及其反饋機制的驅動下,“成功帶來更多的成功(Success Breeds More Success)”和“早期成功至關重要(Early Success Is Critical)”仍是至理名言。反之,晚行動者即便是晚一步,也可能是災難性的,無法在市場立足生存。這便是先動者獲勝(Firster-Take-Win)而勝者通吃(Winner-Take-All)的邏輯。在強大的網絡效應驅動下,前一期的主導者(成功者)在后續競爭中更容易獲得成功,前一期的跟隨者(失敗者)在后續競爭中更難擺脫失敗者的帽子。
在網絡產業中,企業不僅要為當期生存而戰,還要為后續生存而戰。其背后機理源自于網絡效應引發的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或鎖定效應(Lock-in Effect) [26]。路徑依賴一般刻畫的是人類社會中技術演進或制度變遷在規模經濟、學習效應、協調效應、適應性預期和既得利益約束等因素的綜合作用下,所具有的類似于物理學中的慣性力量,使其沿著既有方向不斷得以自我強化。在演化經濟學(Evolutionary Economics)和網絡經濟學(Network Economics)中,路徑依賴是指這樣一種狀況:生產者和消費者過去的決策和行為直接影響(甚至主導)現在(甚至未來)的系統網絡狀況,并使得相關利益主體因改換其他系統網絡時要付出高昂的轉換成本,而只能被鎖定在原系統網絡中。比如,某個QQ用戶因已經在QQ平臺內擁有大量的好友關系鏈,很難輕易更換使用另一個即時通信軟件(如往來、陌陌、探探、飛聊、多閃、聊天寶和馬桶等),這些被鎖定在QQ平臺的高粘性用戶群體極大地幫助了騰訊在即時通訊領域維持長期的優勢地位。當然,路徑依賴和初始用戶規模對在位企業優勢地位的固化作用,長期看來,會被熊彼特式研發創新競爭行為削弱。
市場拓展快和利益分配不均這兩大因素決定了在互聯網數字經濟領域,科技企業競爭的一個致勝法寶是“快”,率先布局、率先做大是企業的經營戰略。這正是互聯網科技巨頭都致力于跨界滲透和圈地布局的深層原因。在互聯網數字經濟領域,為市場而競爭的重要性和緊迫性要遠甚于在市場競爭。幸運的是,互聯網科技企業往往能夠采取差異化策略,專注于特定用戶目標群體來暫時弱化競爭的激勵程度。但是,長期來看,只有不斷地研發創新才是從根本上解決生存問題的“良藥”,也是成為市場主導者的不二法寶。
2網絡產業中常見的反競爭行為的福利損害被高估
從公共政策尤其是競爭政策的角度來看,諸如捆綁與搭售、排他性交易和并購重組(經營者集中)等策略的行為后果并不像傳統經濟理論預測的那樣糟糕。以橫向兼并(經營者集中)行為為例。一般地,橫向兼并行為對競爭的直接影響源于潛在的單邊效應(Unilateral Effects) [27]和協調效應(Coordinated Effects) [28]。直覺上,無論是涉及直接網絡效應的傳統網絡產品,還是涉及交叉網絡效應的雙邊網絡平臺,橫向兼并都可能在不同程度上提高進入壁壘和降低社會總福利。在這兩種情景下的橫向兼并所引起的福利效果與相應的網絡效應強度有關。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雙邊網絡平臺之間的橫向兼并在某些情況下具有效率提升的可能。雙邊網絡平臺的集中意味著某個特定平臺的雙邊用戶在增加,在交叉網絡效應的作用下促進每邊用戶福利的提升。換言之,當兩個競爭性雙邊平臺的兼并使得雙邊用戶對應集聚,從而提高了交叉網絡效應(此處不考慮大數據帶來的供給側規模經濟和學習效應)時,雙邊平臺的橫向兼并有助于提升經濟效率。退一步而言,即便競爭性雙邊平臺間的水平兼并未提高社會總福利和經濟效率,理論上依然存在降低雙邊用戶價格和提高消費者總福利的可能性。一個直接的原因是,兩個平臺兼并后,各邊面臨的價格可能都降低了[29]??傊?,對于涉及網絡產品的兼并和涉及多邊平臺的兼并分析,都需全面考慮需求的相互依賴性。
在傳統的經營者集中審查中,執法機構通常會進行結構性分析:判斷橫向兼并對市場結構的影響。結構性分析常依仗于對HHI的測算,HHI較高往往促使執法機構禁止或附條件通過經營者集中調查。但是,針對多邊網絡平臺(對于網絡產品亦然)間的橫向兼并審查,基于三點理由要慎用結構性分析:第一,雙邊平臺橫向兼并具有不可忽視的合理動機和潛在效率。第二,結構性分析嚴重依賴于相關市場的準確界定,而在多邊平臺經濟領域界定相關市場異常困難,對此學界一直存在爭論。第三,結構性分析背后的經濟學理論支撐不足。結構性分析的經濟學基礎是標示市場份額與價格關系的勒納指數,認為較高的市場份額會給企業帶來市場勢力,兼并后,企業存在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潛在風險。但是,在網絡平臺經濟領域,價格高低與市場份額不存在明確的關系,甚至越高的市場份額恰恰越需要低于邊際成本的價格才能維持。
3終極目標選擇對競爭執法具有決定性影響
對于互聯網數字經濟領域內網絡效應顯著的子產業,完全壟斷格局可能會最大化社會剩余。即便為生存而競爭的科技企業紛紛讓產品互不兼容,最大化社會剩余的結論依然成立。這是因為當網絡效應較強時,占有極高市場份額的企業能夠創造相應的網絡效益,不僅讓該企業獲得高利潤,也有助于大量消費者獲得高剩余。Economides和Flyer[30]認為,盡管消費者剩余隨著市場內活躍企業數量的遞減而遞減,但由于產業內企業數量少,協調一致更容易,也就能夠實現更大的網絡效應,市場中企業的總利潤會更大幅度地增加以抵消消費者剩余的減少,使得社會總剩余增加。也就是說,隨著市場上企業數目的減少,正網絡效應增加的幅度高于凈福利損失的幅度,使得不完全競爭乃至完全壟斷市場格局下的社會總剩余更高。此外,非兼容均衡不如多個相兼容的市場均衡。這是因為兼容均衡下的消費者剩余和社會總剩余更大,企業利潤更低。而在非兼容均衡下,除了最高產量企業之外的其他所有企業的索價和利潤都會更高。
特別要關注的是網絡平臺這類新式網絡產業。Fiedler[31]從雙邊市場角度研究發現,確保衛星網絡平臺利潤最大化的價格結構也實現了社會福利最大化。也就是說,壟斷性平臺追求最優價格結構的過程無形中實現了最大化社會總福利目標。利潤目標和社會福利目標的一致性意味著確保市場競爭不是實現讓消費者受益的反壟斷目標的唯一方式。因此,在判定雙邊市場案件時要重新審視奧地利學派“競爭對消費者總最有利”的論斷[32]。
對于不存在網絡效應或網絡效應較弱的產業,消費者剩余和社會總剩余在壟斷結構狀態下都是最低的,但對于網絡效應顯著的產業,由于利潤最大化和社會總剩余最大化有時相一致,最大化消費者剩余與最大化總剩余可能一致或相矛盾。此時需明確監管干預的終極目標是最大化消費者剩余還是最大化社會總剩余。當利潤目標為正,追求消費者剩余最大化的規制邊界要比追求社會總剩余最大化的規制邊界寬許多。
四、強網絡效應、高度壟斷和競爭政策:特別啟示
(一)強網絡效應下高度壟斷的有效性和競爭的排他性
在直接和間接網絡效應很強時,一個網絡平臺獨占整個市場或成為通吃贏者是市場均衡的結果,也可能最有效率。完全壟斷格局可能實現最大化社會總剩余是因為,當網絡效應強烈時,由一家企業擁有絕大多數市場份額創造了一個很大的網絡效益,不僅讓該企業獲得高利潤,也有助于大量消費者獲得高剩余。
如果產業的經濟技術特性只允許一家企業運營,產業領導者在進入威脅下面臨“二選一”的難題:要么排斥競爭對手,要么自己主動退出。為了生存,任何企業都會選擇排斥其他企業、努力讓自己生存下來的策略。同理,對于只允許少數幾家企業生存的自然寡頭型產業,在位企業也面臨類似的抉擇。在微軟壟斷案中,微軟被指控試圖排斥和驅趕網景(Netscape)。當年微軟的辯護團控辯道,在一個贏者通吃或贏者大吃型的市場環境中,任何追求利潤的企業都應具有消滅對手和維持生存的企圖。微軟試圖借助激烈競爭來維持市場地位之舉,不可避免地需要將網景從平臺業務的重要位置中驅趕下來[33]。據Cusumano 和 Yoffie[34]透露,網景創始人Andreessen在1995年也曾就其在平臺業務的競爭意圖上發表過類似的言論:希望網景能將Windows系統擠壓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設備驅動器”。
在自然寡頭型市場環境下,任何正常的商業行為,即便不排斥對手,也不會挽留對手繼續生存下去。這意味著,在網絡產業中,排除掠奪性行為所要求的“非排他性”基石不再有效。此外,如果完全壟斷是不可避免的,外界干預也未必能提升社會總剩余水平,而當這個競爭是通過研發創新和低價補貼等惠民方式開展時更是如此。
(二)強制結構性分割的無效性
將一個網絡平臺壟斷者簡單“一分為二”的反壟斷補救措施,由于削弱了正網絡效應,反而降低了整個社會的福利水平。退一步而言,即便壟斷者被分割為多家,只要今后不受外界干擾(尤其是不考慮技術進步和演變),在(供給側和需求側)規模經濟和數據網絡效應的驅使下,產業的自發演化最終都可能通過并購重組的方式,回歸到由一家企業壟斷的局面??紤]到知識產權、差異化策略、平臺容量限制和用戶多歸屬性等因素,最終仍可能定格為自然寡頭格局。這暗示著,當初美國政府拆分電信業巨頭AT&T,以及拆分標準石油、電力系統等反壟斷執法或許是不明智之舉。作為網絡產業領域最具爭議的反壟斷補救措施,結構性分割(Structural Breakups)曾經是微軟壟斷案最可能的一種選項,法院一審判決將微軟“一分為二”,但最終因其他原因并未實施此判決。
結構性分割的無效性不單單體現為強制分割形成的競爭局面最終會自動回歸到自然壟斷或寡頭局面,還體現為在新時期采用此舉措會降低運營效率。2019年初,美國民主黨參議員、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沃倫主張嚴格監管科技巨頭甚至拆分科技平臺。在沃倫看來,大型科技平臺是公共基礎設施,需要接受相應的監管。但是,有效實施強制性拆分政策的前提是,能夠明確界定被拆分目標企業的關鍵設施,或自然壟斷的瓶頸業務[35]。對于微軟、高通、GAFA和BAT等互聯網科技巨頭而言,關鍵設施的確定是個理論和實踐難題。比如,谷歌的關鍵設施是其搜索引擎還是其數據?亞馬遜和阿里的關鍵設施是其購物平臺還是平臺之上產生的交易信息?能被認定為關鍵設施的應該至少是一個技術相對穩定且被拆分后還能以同等效率獨立運營的設施。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谷歌的搜索引擎、亞馬遜的購物網站、阿里的淘寶和天貓都不能界定為關鍵設施。此外,這些平臺所用的技術日新月異,每個科技企業的主導性平臺業務和旗下其他業務幾乎共用數據,拆分主導性平臺會導致運營效率大大降低。
拆分科技巨頭并不符合現有反壟斷規制的執法條件,也不可能是有效的,政府更應當使用規制政策促進競爭。拆分科技巨頭的論斷忽視了在現有法律框架下,企業規模的龐大并未違背反壟斷法的事實。新服務、新產品獲得高市場份額是因為得到消費者的青睞。一家企業因產品受歡迎而獲得高市場份額,且沒有采取任何抵制和打壓競爭對手的反競爭行為,這本身并未違背反壟斷法。競爭執法機構只有在擁有明確的證據證明目標企業是否和如何違背現有競爭法的前提下,才能執法,而拆分巨頭則是最簡單粗暴的辦法。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梯若爾在多個場合提出,要慎重考慮僅僅為減少科技巨頭的權力而進行拆分的辦法,但可以對科技巨頭進行一定的業務限制和商業行為監管。
總而言之,強制拆分科技巨頭的論斷無益于解決互聯網領域高度壟斷的問題。原因有四點:一是在網絡效應明顯的互聯網領域實施強制拆分是無效的,人為形成的競爭格局最終仍會回歸到自然壟斷或寡頭狀態。二是在實際拆分時,很難找出以自然壟斷為特征,又不易限制潛在競爭者的競爭性瓶頸、關鍵設施或核心平臺。三是即便能找到扮演競爭性瓶頸的核心業務,考慮到平臺發展迅速的事實,拆分時機的選擇很重要,保證拆分足夠及時也有難度。四是強制拆分只會讓數據被分割,使用效率下降,而對解決隱私等安全問題毫無幫助。
五、總結與評述
既然網絡市場無論如何都會走向集中化甚至壟斷化,為何要在乎誰是壟斷者,以及企業在成為或維持壟斷者地位的過程中的具體行為呢?破題的關鍵在于理解和評估企業為爭奪壟斷者地位的競爭方式所產生的福利影響。
對于不存在網絡效應或網絡效應較低的產業領域,絕大多數市場互動的結果都如經濟理論預期,但在網絡效應很強的產業中,均衡結果明顯不同,常常還呈現某些非常規或無法預料的特征。由于對市場結構的諸多傳統經濟理論分析在網絡產業領域不再成立,在互聯網反壟斷和競爭政策審查時應考慮網絡經濟理論的有益結論。在轉移成本低和平臺新建成本低的網絡產業中,由于更有效率的進入者總能采取隔離策略(Insulating Strategy)來蠶食和削弱主導平臺的支配地位,無論網絡效應強度如何,網絡效應都不足以成為判定市場勢力的一個必然條件。無論參與者直接進行交易協調,還是借助第三方中介組織,或是網絡運營商進行間接的交易協調,這些(直接或間接)協調活動本身就意味著網絡效應并非網絡產業市場失靈的原因。
退一步而言,即便互聯網產品系統的均衡結果在(供給側和需求側)規模經濟、產品差異化和研發創新等因素的聯合作用下偏離社會最優,對互聯網進行積極的反壟斷執法似乎在理論上能夠改進市場績效,但在實際執法前應克服至少三點疑問[36]。一是由于缺乏一整套足以保證反壟斷執法定能顯著改善(至少不惡化)互聯網市場績效表現的一般性理論體系,因而無法準確測度互聯網市場無效性的具體程度(Extent of Market Inefficiency)。此外,考慮到互聯網企業紛紛致力于市場協調和內部化外部性以緩解(甚至彌補)市場失靈,對互聯網市場無效性的程度更是難以度量。二是政府和執法者可能缺乏足夠的激勵或意愿改善無效狀態。政府和執法者存在“被俘獲”的可能,政治家因政府換屆而往往存在短視問題,不關心對未來新一代技術(或產品、業態、模式)的培育,甚至阻擾新技術的出現,或對相關運營商施加不合理的高成本。三是政府和執法者未必有能力改善無效狀態。政府和執法者的無能性源于互聯網領域的復雜多變性,更源于自身嚴重缺乏執法所需的充實信息,以及會受到執法資源充足性、專業性和科學性等方面的約束。
鑒于上述認識和啟示,反壟斷執法機構(包括規制部門)面對網絡產業,特別是互聯網數字經濟和科技企業的市場行為時,應采取謹慎包容的態度、堅持疑罪從無的原則。反壟斷政策不應先入為主地認為網絡產業更容易出現反競爭行為或反競爭后果。評估網絡產業的競爭狀況要考慮相關的經濟技術特點,尤其是產業的長期演化過程及效應?;诰夥治隹蚣艿慕浀洚a業組織學和反壟斷經濟學恰恰忽視了產業的長期演化過程,必須引入演化經濟學、復雜網絡等交叉學科中的新思維、新范式,建立完整的理論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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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examining the Anti-Monopoly Regulation of the Network Industry
FANG Yan
(Aliresearch, Beijing 100102,China)
Abstract: This paper focuses on refining and summarizing the competitive impact of network effect on the network indust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conomic theory, and revealing the anti-monopoly implications behind it. The study found that the positive network effect is strong enough to make the network industry present the equilibrium result of uneven market size and profit distribution, which is efficient, spontaneous and non-interventional, and is robust in many scenarios. This result shows that the network industry is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al industry: the operator taking the lead in breaking through the critical scale is an important strategy for the survival of enterprises, and the welfare damage of common anti-competitive behavior is overestimated, which leads to the ineffective anti-monopoly regulation measures of the forced separation of the dominant business. The new insights and new enlightenment brought by the network effect put forward new requirements for the anti-monopoly law enforcement review of the network industry.
Key words: network industry; network effect; antitrust
(責任編輯:鄧菁)
收稿日期:20191218
作者簡介:方燕(1981-),男,江西贛州人,博士,阿里研究院數字經濟反壟斷經濟學專家,主要從事產業組織與反壟斷、互聯網經濟學研究。Email: fangyan@bjt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