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麗


“墨脫深藏在雅魯藏布大峽谷的高山谷地之中,與世隔絕,古時被稱作‘白瑪崗,意思是隱秘的蓮花圣地。”十多年前,很多人知道墨脫,源于小說《蓮花》。書中,內心流離的女主人公內河來到墨脫做了一名支教教師,為山鄉的孩子們帶來了更好的教育,深受當地人尊敬,她也從中尋獲了生命的價值。一個雨天,她護送學生回家,在獨自返校的路上遭遇泥石流,最終殞身江中。
小說道出了曾經的“高原孤島”墨脫的神秘與險阻。在現實中,也有這樣一位女教師,她曾堅守在喜馬拉雅山腳的一所小學18年,在艱難的勸學和上學路上,護送了一批批孩子,讓他們通過教育改變自己的命運,從深山峽谷走向了外面的世界,她就是“門巴族的護夢人”格桑德吉。
一個都不能少
記者采訪時,仍處在延遲開學假期的格桑德吉正獨自在墨脫縣完全小學值班。如今,她已是這所學校的副校長。格桑德吉是土生土長的門巴族——這個人口較少民族,誕生了著名詩人倉央嘉措等杰出人物。過去幾年里,格桑德吉獲得了“最美鄉村教師”“感動中國2013年度人物”“全國三八紅旗手標兵”等稱號。這些榮譽背后的故事,得從她大學畢業那年說起。
2001年,從河北師范大學畢業的格桑德吉放棄城里的工作機會,回到自己的家鄉,成了墨脫縣幫辛鄉小學的一名鄉村教師。
“我到那的時候,學校已經搬到了一個寬敞一點的地方,有四間教室,一棟學生宿舍,一棟教師宿舍,還有一個食堂。只有三個老師,其中一個是我上小學時候的老師,一個是校長,另外一個是新分來的老師。”
當時學校沒有電、沒有廣播,老師們早上吹哨叫學生起床,活動背景音樂靠老師用嗓子喊;課間操是格桑德吉根據自己在師范院校學的體育運動知識自己編的;每周一次的升旗儀式,長長的竹竿就是旗桿,沒法奏國歌,老師就帶著孩子們清唱,有時候旗幟升不上去,還得把竹竿倒下來再掛上去。
格桑德吉到任一年后,學校從只有一至三年級變成了完全小學,周圍鄉村的一兩百個孩子都到這里上學。
格桑德吉和其他老師要分擔所有的教學任務,“語文、數學、藏文,音體美都要教一些,我能教多少就教多少。一天六七節課,全都是站在講臺上。”他們還要照顧孩子們的生活起居——因為交通閉塞,沒菜沒肉,老師們就自掏腰包買菜種、豬仔,帶著高年級學生開荒種菜、圍欄養豬;食堂做飯需要柴禾,老師們還得抽時間上山砍柴。
但這些都不算什么,最困難的是,由于上學路途險峻,學校條件艱苦,再加上鄉親們的教育意識不強,各方面的原因導致孩子們經常逃課、棄學。“學生全體到校的情況,可能一周里面就一次甚至根本沒有,有時候一大半都不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格桑德吉的主要工作就是勸學。
幫辛鄉通往各個村的路只有一條一米多寬的人行道,每逢雨季便泥濘不堪,路下面就是100多米深的懸崖和湍急的雅魯藏布江,學生的家分散在峽谷兩岸大山深處,“近的要走好幾個小時,遠的光去就要走上一天,周末基本上沒有休息時間”。更讓人無奈的是,有時候好不容易找到學生家里,孩子們卻躲了起來,家長也裝糊涂說孩子沒回家。
多少次,勸學路上饑寒交迫,格桑德吉近乎絕望地坐在路邊,獨自傷心流淚。但流淚過后她越發堅定自己的教育初心,越發篤定地走在勸學的路上。她向家長和孩子們講自己的求學經歷,講教育的重要性,講外面精彩的世界,讓他們明白上學是孩子們走出大山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一次,小學快畢業的卓瑪沒來上課,她是全班學習最好的孩子之一。格桑德吉找上門才知道,家里正給14歲的卓瑪籌備婚禮。第一天,家長不聽勸說,卓瑪也沒出來見她。第二天格桑德吉又去了。孩子家人吐露了苦衷,原來是為以后的學費犯難。格桑德吉急了,說:“這個孩子肯定有出息,她上學需要錢我可以幫助,她要是考上外地西藏班國家也會資助,你們不要為錢擔心,這個婚絕對不能結!”最終,卓瑪重返校園。如今,卓瑪不僅順利大學畢業,還像格桑德吉一樣投身于家鄉的教育事業。
有一年,懷著身孕的格桑德吉被派到宗榮村教學點執教,專門為12名一年級學生開班上課。這里的環境更艱苦,有的孩子連鞋子都沒穿。格桑德吉平時給孩子們買衣物、學習用品,過節又給孩子們買獎品和零食等。因為經常資助學生,她每個月的工資都所剩無幾。
堅持到暑假,挺著大肚子的格桑德吉才結束這里的教學。返鄉時,孩子們都來送她,大一點的孩子幫著背行李,小一點的孩子挽著她的手。走一會兒擔心她累,孩子們就搬塊石頭,用小手擦擦說:“老師你坐會兒。”路過一條小溪,孩子們又用樹葉折成杯子舀水給她:“老師你喝水。”分別時,格桑德吉告訴他們:“下學期,你們得到鄉里來上學了。老師在那里等你們,你們都要來哦。”
秋季開學,12個孩子都去學校報到了,一個都不少。
因愛萌生教育初心
好不容易出來了,為什么還要回去?很多人抱著這樣的疑問。“這個問題我真的不想再回答了,問得太多了。”回家鄉任教,做出這個旁人難以理解的選擇,于格桑德吉而言,似乎是義無反顧甚至義不容辭的。
墨脫是全國最后一個通公路的縣,而幫辛鄉是墨脫最后一個通公路的鄉。那里因常年泥石流、山體滑坡,從未有過完整的路。格桑德吉說,道路修通以前,家鄉老百姓基本上與外界隔絕,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大山。
曾經,生活在貧窮閉塞之中的村民普遍都不愿讓自己的孩子上學。格桑德吉則從小被上過夜校、認識一些漢字的母親教導“一定要上學”,因為媽媽不希望女兒跟她一樣永遠在這里受苦。1989年,全縣的孩子被召集到縣里參加考試,格桑德吉考上了派區(現在稱派鎮)的一所小學,成了村里唯一的學生。
那時學校各方面條件都很差,當她畏難逃學時,母親就拿棍子趕著她去讀書。再逃,再被送回去。后來,媽媽給她做了一塊小黑板,讓她把學過的字教給弟弟,村里的孩子也圍過來跟她學。家里的小院成了課堂,傳授知識的成就感讓她萌生了當老師的愿望。
小學三年級時,格桑德吉到千里之外的林芝市去求學。途中要背著三四十斤重的吃穿用品,翻越兩三座大山,走六七天的路,路上還有冰川、泥石流等。每次爬雪山她都會因為高原反應流鼻血,全身無力。有幾次爬到半山腰,她感覺山都在搖晃,腳根本抬不動,最后倒在了雪地里。是路過的父老鄉親輪流把她背下山去才脫險。“村民們很善良,我上學時,雖然他們自己也很窮苦,但是他們都會掏錢,給我一點路費之類的。”
艱難的求學經歷刻骨銘心,格桑德吉想過放棄,但還是堅持了下來,先是考上了湖南岳陽一中的西藏班,后又考取了河北師范大學民族學院,成為鄉里第一位大學生。
在林芝和外省求學期間,格桑德吉每四年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家,看到墨脫尤其是鄉里面的教育始終沒有多大的變化,還是有那么多孩子在家里,一些學校里老師也只有一兩個。”快大學畢業時,格桑德吉的母親去世了。雖然媽媽希望她過不一樣的生活,但畢業后,當其他同學都去了交通便利、條件較好的地方工作,她卻來到墨脫縣教育局報到,主動申請到最偏遠的幫辛鄉任教,局長既驚訝又高興。
“我想讓鄉里面的孩子都能上學,學一點知識,和我一樣能走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改變他們自己的命運。”這是格桑德吉回報鄉梓、感戴父老的方式,也是她教書育人的質樸初心。
捧著這顆心,一直在路上
格桑德吉把青春和愛都奉獻給了家鄉的孩子,對自己的孩子卻感到很是虧欠。她的兒子兩歲時高燒不退,村民們幫她背著孩子,跋山涉水趕了一天半的路,才把孩子緊急送到山外就醫,但還是耽誤了治療,落下了病根。為了不讓孩子們停課,她把生病的兒子背在背上,堅持上課。
更小的女兒格桑央珍則剛滿兩歲就被留在了拉薩市的爺爺奶奶家,格桑德吉只有每年暑假才有機會跟女兒團聚幾天。2014年,“感動中國人物”頒獎典禮上,丈夫和女兒驚喜出現,格桑德吉流著淚把7歲的女兒擁入懷中,那是自分開后母女倆的第五次見面。現在母女倆依然聚少離多,因為13歲的格桑央珍像媽媽當年那樣,去了教育資源更好的外省求學。
家人曾經勸她到拉薩工作,不為自己,也要為兒女想想。格桑德吉糾結過,但“孩子們都愿意上學”的目標還沒有實現,她舍不得山里的那些孩子。
十幾年間,為勸學、接送學生、家訪,格桑德吉頻繁往返于崎嶇的山路上、懸崖峭壁間,隨時面臨泥石流、山體滑坡的危險,一次次經歷那令人心驚肉跳的溜索、獨木橋。
直到2013年,墨脫縣通了公路,次年幫辛鄉也結束了沒有公路的歷史。老百姓出行方便了,電視、手機、網絡也接通了。幫辛鄉小學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學校建起了三層教學樓,設置了科學實驗室、音樂室,每個教室都配有多媒體器材,軟硬件都已和縣城里的學校別無二致。
以前學生上學要自己背糧食,現在國家實施“三包”政策,解決了義務教育階段學生的吃住和學費問題。老師們也不像原來那樣“來一撥,走一撥”了。門巴族孩子入學率、小學升初中比率都達到了百分之百。幾百名門巴族孩子被送出大山,到外面學習深造。
2018年,格桑德吉被調入墨脫縣完全小學任副校長。同年,格桑德吉當選為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新的身份,新的使命,格桑德吉對自己的教育初心有了新的思考。格桑德吉說,以前她的目標是讓家鄉的孩子們“來得了”“留得住”,通過轉變孩子和家長的教育觀念實現“有學上”。現在她的目標是讓孩子們“上好學”,享受到和發達地區一樣的優質教育。她將秉持這份教育初心,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