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駢韻頔/徐超蘭 (南京信息職業技術學院/宜春學院)
約翰內斯·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1833-1897),是浪漫主義高峰時期具有古典主義傾向的作曲家。他的四部交響曲兼具古典與浪漫的風格,在形式上深受古典主義時期的作曲家貝多芬的影響,以古典主義形式創作音樂,表現得傳統、嚴謹、深沉、含蓄,同時又充滿了強烈的浪漫主義氣息,是自貝多芬之后歐洲交響樂的杰出典范。本文通過分析勃拉姆斯四大交響曲第一樂章的諸多層面,除得出一些共性之外,還可發現有很多細節處理的個性之處。
奏鳴曲式非常擅長表達深刻的哲理思想、巨大的矛盾沖突、復雜的內心情感等,它是各種曲式類型中最為復雜、完備的形態,因此古典交響曲中一般使用這種曲式類型作為第一樂章,而勃拉姆斯的四大交響曲無一例外皆是如此。
勃拉姆斯四大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均采用了傳統交響樂所常用的奏鳴曲式,因為奏鳴曲式樂章一般在內容上特別善于表達深刻的哲理、復雜的內心情感以及強烈的矛盾沖突,故勃拉姆斯四大交響曲的第一樂章便成為了其各自交響曲的內容中心和內涵擔當。
《第一交響曲》第一樂章是一個含有大型序奏部和大型尾聲部的五部分的奏鳴曲式。其前奏不僅具有強烈的“悲劇性”,還是第一樂章主題材料的重要來源處。例如推動整個樂章音樂發展的三種原型動機——半音動機、“命運”動機以及三度平行進行音型,均來自于序奏部,這使貫穿全曲的材料具有高度的有序、統一性。主部內部與副部、結束部的進行中,c-C、 E- e調等同主音大小調交替運用自如,并且在尾聲部分以C大調ii-I的不完滿終止作為結束,進一步強調了音樂的“悲劇性”情緒。
《第二交響曲》第一樂章是一個含有尾聲部的四部分的奏鳴曲式,其主題缺乏緊張度與戲劇沖突性,但勃拉姆斯依然能夠利用各種創作的技能技法,如重復、變奏、對位等,成功在有限的材料中構建出龐大的奏鳴曲式樂章,可見其作曲功底之深。而作曲家正是利用了這種功底,使這一樂章的情緒和內涵得到了完美的充實。
《第三交響曲》第一樂章是一個含有第二展開再現部的四部分的奏鳴曲式。整個樂章以“英雄動機F- A-F”及其變化形式貫穿始終,而其調式調性則形成了主調為F大調,副部主題為A大調的三度關系,最終音樂做了再次回到F大調之上的精心安排,總結起來即“F-A-F”。如此可以將調性關系與英雄動機之間理解成是隱藏的A與A的沖突,而作曲家正是以這種微妙的方式,變相地對“英雄動機”進行了再次的強調,并善用A與A的沖突來表達深刻的思想內涵。
《第四交響曲》第一樂章是一個含有大型尾聲部的四部分的奏鳴曲式,整個樂章所使用的所有材料均出自于其呈示部。作曲家在MT中使用主、復調結合的手法進行創作(如卡農式模仿、密接和應等),形成寬廣且波動起伏的大波浪形旋律,極大程度上增加了音樂片段的緊張度,成功地令音樂發展更加跌宕起伏。樂曲大量運用具有三度音程動機性質的三音組,且以不同形式(如連續四分音符級進進行的三音組、將中間音的時值擴大并形成氣息更加長的三音組、三連音三音組等)進行呈現;以e小調開始,又以e小調結束,有節制地抒發了自己悲憫、憂郁的情緒,并使這種情懷貫穿始終。
勃拉姆斯四大交響曲的創作對“貝多芬傳統”有著一定的繼承和發展,并能夠體現出古典交響曲中一些約定俗成的風格,因此它們的第一樂章之間具有很多共性,這些共性在結構、調式調性、矛盾沖突的刻畫、音樂發展的手法等諸多方面均有體現。
勃拉姆斯交響曲的第一樂章雖然有些許細節處理的區別,但大體遵循了傳統古典奏鳴曲式規則的表征。比如傳統奏鳴曲式常有呈示部反復的特征,這在第一交響曲的第一樂章中也有體現。而再現部以回歸主調為最終目的,這一點在第一交響曲第一樂章的再現部中也明確體現,雖然尾聲部分最后并未在主調上,但再現部的結束處,音樂確實已回到了樂曲的主調c小調上。第二交響曲再現部中的結束部亦回歸到主調D大調,第三交響曲再現部回歸主調F大調,第四交響曲則略有延遲,先在再現部結束處回歸至同主音大調E大調,直至尾聲部才最終回歸至主調e小調上。
四個第一樂章在調式調性上變化豐富,雖有傳統的呈五度的近關系調,但大多用的是浪漫主義時期常用的同主音大小調、主音呈三度關系的調、模進轉調,以及主音之間呈連續半音關系的調等(見表1)。作曲家除了對調式調性豐富的運用,還使用了非常多變的和聲,例如使用大量的和弦外音、不解決或不立即解決的副屬和弦,使音樂產生了調性游離的效果;或者是因在大調中使用降音級,或小調中所使用的一些類似于拿波里和弦的變音和弦等而產生的一系列和聲色彩上的變化,這些手法都令最終呈現出的音響效果異常的豐富。
表1:勃拉姆斯四大交響曲第一樂章基本情況比較:
勃拉姆斯非常擅于利用音程結構來刻畫內心的矛盾沖突。例如第一交響曲的三種原型動機中,二度和三度是其在第一樂章中所運用的核心音程,它們在作曲家巧妙、精心的安排下,成功表現出了現實的黑暗與絕不向黑暗低頭的抗爭精神,實則作曲家在表現內心情感的復雜與矛盾之時,安排音樂在黑暗的現實、抗爭的精神、黯淡的情緒中進行不斷地轉換。第三交響曲中A與A的沖突特點,以“英雄動機F- A-F”及其變化形式貫穿始終,但全曲調式調性為F-A-F大調,使A與A矛盾的戲劇性表現得更加立體。
勃拉姆斯在這四個第一樂章中有一些通用的發展的手法,例如模進、模仿、擴大、緊縮、對位、節奏的錯位和復合節奏律動的設計等。當然這些都是一些常規的對于動機和音型的發展手法,但作曲家能夠以它們為基礎構建聲部縱橫化的織體,形成自己獨特有魅力的音樂語匯,并能夠利用它們充分緊湊且統一地發展全曲,使樂曲透露出各自深刻的思想內涵,可見作曲家功力之深厚。
勃拉姆斯交響曲中為突出不同的情緒變化,各聲部間的節奏進行了類似對比、模仿等交替對置,另又結合材料、音色、音區、力度、演奏技法等不同音樂元素達到變化與對比的目的。如第一交響曲中三種不同材料的縱橫對位,序奏部中的旋律由雙簧管聲部切換到大提琴聲部進行音區由高到低的演奏,采用了演奏力度不斷減弱等手段,使音樂逐漸走向黯淡。第二交響曲中則利用弦樂組節奏的突然加密,形成音樂情緒的陡變,結合節奏與演奏技法的特殊性在引發情緒變化的同時,還造成了結構上的變化。第四交響曲中第178-180小節處的三音組節奏在交替對置時,由弦樂組上下聲部之間的節奏對置,變成了其與木管組+銅管組之間的對置,如此就同時形成了節奏與音色上的雙重對置。
第一交響曲強調“命運動機”,在第一樂章前9小節處出現該三連音音型,用大管、低音提琴、定音鼓共同演奏,并一直維持在主音C音上;第43-46小節處第二小提+中提聲部亦演奏了該動機;而第60-68、71-78、106-113、114-116、131-138、274-281、321-327小節等處以及再現部相對應位置皆出現了該動機。這充分表現出勃拉姆斯交響曲中的“貝多芬情結”所占據的重要地位。
第三交響曲強調“英雄動機F- A-F”,它也是整個第一樂章的主導動機,而貫穿樂曲的“英雄動機”中因為有A,使樂曲的調式調性更加模糊,這種矛盾也令音響更加突出。該動機進行了高低聲部的呼應、F-f調同主音轉移、分解和弦形態的反向發展等,與副部的材料形成對比,但在結束部中以移位變形的形式再次被強調,且為了強調它,再現部的主部在開始處擴展了兩個小節,在這兩小節中將“英雄動機”低八度又重復了一次。勃拉姆斯把瓦格納在其歌劇中所用到的“主導動機”手法移植到了自己的第三交響曲中,一是為了表達對瓦格納的敬意,二則是使用這種方式回敬瓦格納對自己的不敬,可見“瓦格納因素”在勃拉姆斯的作品中也占有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
勃拉姆斯四大交響曲的創作除了能夠體現出古典交響曲中一些約定俗成的風格,令其第一樂章之間具有很多共性之外,還因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風格特征,使作品具有鮮明的個性。這些個性在附加部分的寫作、結構、情緒的變化等諸多方面表現得都非常明顯。
四個第一樂章皆以典型奏鳴曲式為結構,但在細節處理上,每個樂章都進行了一定的增減,使整體的結構在保證嚴謹性的同時又不失個性。第一交響曲的個性之處主要在其有一個大型序奏部,通過序奏中出現的標志性材料,形成整部交響曲材料的核心。第二、第四交響曲第一樂章的再現部皆增加了引子部分;從第三、第四交響曲尾聲部的材料、調式調性來分析,可得出它們具有第二展開再現部的特征。
通過四大交響曲第一樂章各呈示部與再現部的比較,每個樂章均體現出了再現的動力性,包括結構的緊縮、擴展,調式調性除回歸主調之外的變化,附屬部分的增減,配器的變化等,使再現部的出現也同樣具有極大個性。
第一交響曲的不同之處在于結構上的緊縮和調式調性上的變化,其在調式調性上所表現出的張力,較之呈示部而言有明顯減弱。第二交響曲的不同之處主要在于新增的引子、連接部的材料、配器的改變,以及調式調性上的變化等。第三交響曲的再現部為減縮再現,為了強調“英雄動機”,主部再現時前兩小節的“英雄動機”低八度重復了一次,原本的兩個小節擴展成了四個小節,連接部與副部分別省略了一個樂句,為其后的第二展開再現部做好了準備。第四交響曲的再現部是對呈示部不完整的再現,它在最開始新增一個引子部分,材料來源于呈示部副題二中轉折突變的部分與號角主題交替出現的朦朧樂句,之后緊縮再現了MT與MT’兩部分,并在最后省略了結束部。
四大交響曲第一樂章的情緒迥異,但亦有循序漸進之感。相較于第一交響曲的悲劇色彩,第二交響曲雖然與其創作完成時間相隔不遠,但二者的思想內容和情緒特點卻大不相同。第二交響曲基本上拋卻了第一交響曲的激昂、抗爭和陰郁不安,將第一交響曲的“悲劇性”色調成功轉化成為一首安寧、柔和、質樸的“田園詩”,抒發了寧靜、溫和、明朗的情緒,仿佛帶來了無限的希望,也表達了作曲家熱愛大自然與生活,積極向上的一面。直到第三交響曲使矛盾更加激化,雖然是結構最為精煉的一首,但技巧更為成熟,通過一定程度上對調式調性的模糊,且由之形成的矛盾沖突也使得音響更加突出。《第四交響曲》由作曲家受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的啟發而創作,它與前三部交響曲作品性格迥然不同,以憂郁色彩為基調,即后人所說的“古典悲劇”。
勃拉姆斯一生共創作了四部交響曲,其規模宏大、構思細膩、材料統一、充滿個性。四大交響曲的第一樂章皆是它們展示各自交響曲矛盾與沖突性的縮影,其不僅體現在材料、結構、調式調性、情緒對比等方面,同時還體現在音色、演奏技法、力度、織體對比等方面。這四部交響曲從結構上基本保持了古典交響樂的風格,但其內核仍然具有強烈的浪漫主義特色,并擁有極大程度的創新,非常具有現實意義。在體現矛盾、沖突的同時,作品利用擴大、緊縮、模進、模仿、對位等一系列作曲技術手法,緊湊而統一地發展全曲;調性的布局雖變化頻繁,卻在保有張力的同時總能在關鍵的節點為即將進入的主調或副調做準備;節拍移位、節奏錯位、復合節奏律動的設計與變化,以及由它們為基礎構成的聲部對位進行,皆成為了作曲家魅力獨特的音樂語匯。可見,勃拉姆斯在創作作品時認真嚴謹的思考態度,和對待作品悉心雕琢的創作態度,這些都令他及其作品贏得了各種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