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耳

在對待遺囑這件事上,中國人與西方人采取了不同的視角,有很大差異,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長期以來形成的處世倫理和觀念;遺囑內容中對物質與精神的側重;遺囑執行以及對立遺囑人意愿的尊重。
中國儒家傳統文化語境中談生多、論死少。孔子曾經說過“未知生,焉知死”,他的意思是“活人的事情還沒有弄清楚,哪有時間去研究死人的事情?”后人進行了延伸解讀:一個人若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生,就不可能知道自己為何而死,唯有知道生命的意義與目的,才會知道死亡其實只是一個界限。于是“論生不論死”成了國人世代的習俗。但國人也尊重逝者,認為死者為大,對葬禮十分重視,悼念場合要莊重肅穆。
西方人恰恰相反,他們不僅歌頌生命的誕生,也贊美死亡,他們對待死亡的態度像對待新生一樣平和。基督教主張拒絕現世歡樂、遠離奢侈浪費,以免死后下地獄。死亡對于西方人而言不僅是一種擺脫現實贖罪的解脫,還是另一種世界的開始。這是為什么西方人在葬禮上不會像我們那樣披麻戴孝并且持續多日,禮儀隆重而等級分明,也不會像我們那樣哭天喊地。相反,他們在葬禮上可能用優美歌聲送別死者,用鮮花裝飾葬禮現場,甚至可能用調侃的語調來致悼詞,無論送別對象是總統還是普通人,都是如此。
基于此,我們看到了人類對待死亡兩種不同的態度。西方文化中,無論貧富、受教育情況,人們都有生前立遺囑的意識,壯年時期早早立遺囑的現象較為普遍。美國微軟公司創辦者、世界頂級富豪比爾·蓋茨早在多年前就立下遺囑,公開聲明將其絕大部分財產捐獻給社會,只給自己的孩子留下幾千萬美元和住宅。美國另一位金融家巴菲特也立下遺囑,將其99%的財產捐出,用來資助貧困學生求學,支持人口計劃生育研究。相比之下,在中國,鮮有富豪有如此行為。
在西方,許多美國人和加拿大人在孩子剛出生時就立好遺囑,這是因為一份遺囑不僅牽涉到孩子的撫養,還涉及復雜的稅務問題。從一個人的遺囑里不僅可以看出他對家人的關心和愛護,甚至能看出他對國家、對社會的責任感。西方人防患于未然,出發點是“為他人著想”。在中國,人們往往順其自然,等到“最后一刻”,才以“財產該怎么分就怎么分”的心態面對。結果就是把糾紛留給家人,把矛盾推向社會,增加公共司法負擔。
2007年6月,中國著名相聲表演藝術家侯耀文突然逝世。由于生前并未訂立文字遺囑,其家人就因為遺產分配問題爆發沖突,對簿公堂。另一樁梅艷芳遺產糾紛案也令人扼腕嘆息。梅艷芳雖然在去世前寫好遺囑,但是過世后,年邁的親生母親依然出面公開爭奪遺產。相比之下,世界著名搖滾歌手邁克爾·杰克遜的做法則更為可取。在他去世后,他的家人很快找到了他多年前寫好的遺囑,這份文件準確清晰地表達了他的愿望:幾個幼年孩子由誰來照料,財產由誰分配、如何分配等等。通過對兩份遺囑的比較就可以看出中西方的差別,雖然只在細微之間,但其潛在影響很大。
首先,遺囑受益對象指向不同。西方人經過多年實踐,遺囑撰寫已經相當規范,他們會將需要表達的意思具體化,避免歧義。比如他們不會泛泛地寫“我女兒”,而會寫法定名字的全名“我女兒珍妮·李”。他們也會專門說明遺囑是在思維清晰時的自愿行為,比如他會寫“我,邁克爾·約瑟夫·杰克遜年滿18周歲,頭腦健全,并在沒有任何脅迫、威逼、欺詐和虛假等不正當情況下完成遺囑。上述所有條款均真實有效。”這樣就避免留給后人打官司的借口。而在梅艷芳遺囑官司中,其母親作為原告所持主要觀點就是認為梅艷芳立遺囑時身在病中,意識不清楚,遺囑內容并非其真實意愿的表達。
其次,遺囑文本表達方式不同。西方人采用直來直去、毫不隱諱、愛憎分明的表達方式,在遺囑文本中善用排除法。杰克遜在遺囑中排除了自己親生父親接受遺產的可能,他未將父親列在受益人名單中。此外,他在遺囑中單獨說明“除上述遺囑條款中和第三部分排除的遺產繼承人外,我特意排除一位我的遺產繼承人——我的前妻黛比·洛爾”。這樣一來,語義明確、證據確鑿,無論發生什么,其前妻和父親都無法參與遺產爭奪。
再次,財產分配中原則與具體的差異。西方人大多在壯年時期立遺囑,一般只寫下財產分配的原則與比例。而中國人在寫遺囑時大多已經年邁,受社會環境影響,寫得非常具體,例如哪個房產給兒子,哪個商鋪給女兒。盡管中國人寫遺囑的意識越來越強,參與者越來越多,但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那些在遺囑庫和公證處撰寫遺囑的老人只是在抄這些機構給他們的模版,遺囑內容千篇一律,毫無特色,更像是財產清單和給付條。而在杰克遜遺囑中,看不到具體財產金額、誰具體繼承什么,能看到的是一種原則性的表達,一種愛憎分明的指向,以及一種心境平和的處置方式。
如果說中西方在遺囑內容方面的差異是文化的差異,那么對文本內容的執行更多則體現在社會層面。遺囑不是遺言,它是白紙黑字留下來的文字證據,是《繼承法》規定的一種法律行為,要求具備意思自愿、遺囑內容合法清楚、立遺囑人思維清楚等條件,遺囑內容以處理遺愿和遺產為主。立遺囑人有充分的選擇空間,既可以在身體健康時立,也可以在臨終時設立。當事人或是有感而發寫下遺囑,或是為了財產得以良好的繼承,歸根結底,遺囑是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意愿,應該受到尊重,我們應確保其有效執行。
誠然,我們不能指望人們寫的遺囑跟法律文件一樣,內容嚴謹,毫無瑕疵。作為執法機構,法官不能苛求,不能讓大部分遺囑作廢或判之無效。如果字斟句酌,任何遺囑都可能遭遇挑戰。在西方國家,執法人員重視遺囑的有效性,日本超過百分之九十遺囑都被認作有效,而我國遺囑大約有百分之六十被認定為無效。這顯然不是立遺囑人知識水平不足,而是執法人員的執法理念出現了偏差。將遺囑判定無效就等于否定當事人生前的愿望,容易產生一系列負面影響,從而使人們不再愿意立遺囑,進而產生無盡的糾紛,讓更多家庭破裂,社會不和諧。
法律不僅要伸張正義,還要體現良心。我們應該鼓勵法官在尊重事實、尊重法理基礎上進行良心判決,只要立遺囑人處理的是自己的合法財產,在不違反法律規定的前提下,應該尊重遺囑的表達,而不是輕易否定。西方國家從未有如此高的無效判定比率,這體現了對立遺囑人愿望的尊重。實際上,任何立遺囑的人都有知識也有責任感,應該鼓勵這種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