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婷
時間和空間作為人類社會生活的重要向度一直備受城市空間研究者的關注,長期以來,空間被認為是時間的附屬因素,成為時間的延續和外顯性容器。直至1970年后,空間生產開始成為社會理論的核心主題,被用來解讀人們日常生活實踐和社會生產關系。本文基于空間生產理論的視角以泉州市涂門街為研究對象,通過相關文獻閱讀、田野調查和公部門資料查找,對其街道面貌、不同時期自上而下的更新規劃以及市民生活進行觀察、解讀和分析。
時間和空間作為人類生活的重要維度影響著我們生活的每一個層面。就時間維度講,空間的生產絕不是單一時間片段的,而是隨著時間推移而印記的各類事件的集合。而空間,作為時間的發生場域,覆蓋著歷史發展的進程和常民的日常生活實踐。隨著全球化和城鎮化進程的不斷推進,城市空間已然成為社會生產力運作的容器,不但包含了所生產出來的事物,也容納了事物的共時狀態。泉州作為多元文化薈萃交融的歷史名城,在新的資本沖擊下,也逐漸呈現出了其特有的生產痕跡。尤其是隨著古泉州(刺桐)史跡申報世遺的推進,泉州海絲文化魅力大增。為了響應國家“一帶一路”的世界性項目,古城保護的計劃也在不斷地推陳出新。不管是自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的路徑,政府部門、企業者、專業人士以及古城居民都在合力營造一個具有活力的空間。然而,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空間生產始終存在矛盾,空間如何因應地方發展策略,再現出不同的文化脈絡和社會關系?如何支配市民作“空間實踐”而生活?如何成為不同的社會群體寄托情感、建構地方認同感的再現場域?這些都是驅使本研究想去重新審視古城空間結構、運作模式和實踐方式的動機。長期以來,先前學者對于泉州古城的研究視角一直停留在對空間實體的研究上,比如對古城傳統歷史建筑風貌的研究[1],對作為基層區劃單位的鋪境空間的研究[2],對整體街區空間拓撲組織形態的量化研究[3]等,鮮少從古城空間生產過程中的資本現象、政治現象和生態現象進行研究。本文試圖以“空間生產”的理論視角,從社會學的概念出發,以泉州涂門街街道作為個案,對其街道面貌,不同時期自上而下的更新規劃以及市民生活進行觀察、解讀和分析,以了解其空間生產過程。
“空間生產”是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在他1974年出版的《空間的生產》(the production of space)中提出的一個概念:社會空間是一種特殊的社會產品,每一種特定的社會都歷史性地生產著屬于自己特定的空間模式。[4]主要立足于空間演變的角度,通過對空間生產過程、空間資源流動、空間資本增值、空間政治霸權、空間權利運動、空間生態系統等方面的考察,來尋求社會空間的變革方法和空間矛盾的解決之道。[5]在他的論述中空間與社會關系密不可分,它是社會運作下的結果。他提出了可以概化為感知、構想和生活的社會空間分析之概念三元組:“空間實踐”、空間再現、再現空間。[6]列氏的空間觀延展了空間的社會性緯度,補充了傳統哲學中將空間分為物理空間和精神空間的二分法的缺陷,開啟了三元辯證法的道路。
在列斐伏爾空間三元辯證法的影響下,后續學者都從不同的理論視角多維度地發展了空間生產的意涵,三維立體的空間詮釋得到了進一步的延伸和拓展。大衛·哈維(David Harvey)在列氏空間生產理論的基礎上,強調了資本的力量。他從空間緯度對資本主義生產和流通進程進行了重新闡釋,解釋了資本主義空間生產與重組的非正義性。[7]他將資本權力擴張下的全球化空間所呈現出來的多樣性發展形勢稱之為不平衡地理發展,并引出了“空間修復”的概念,資本主義空間所呈現出來的特征就是不斷地在經濟繁榮與危機中去地域化和重新地域化[8]。他的觀念呈現出了一種三元辯證的循環系統,他從列斐伏爾的三元組出發搭建了“絕對空間”“相對空間”“關系空間”的矩陣圖,并認為列氏的空間實踐、空間再現和再現空間這三個范疇不能視為階層性的排序,而是要保證這三個范疇的辯證張力。[9]也就是說,如何進一步辯證地看待這三個分析向度之間相互運作的關系,是“空間生產”理論的重要核心。愛德華·W·蘇賈(Edward·W·Soja)提出的“第三空間”的概念,也建立了三元辯證的空間生產觀念。在他的論述中,“第一空間”關注的是空間形式具象的物質性,可由經驗描述的事物。“第二空間”是認知形式中的想象的空間。[10]他所謂的“第三空間”并不是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的簡單疊加,而是一種亦此亦彼的在真實和想象中徘徊的存在。在這個“空間”中沒有秩序,也沒有穩定的結構,只有不斷地變化和演進。它的復雜性已經超越了任何可建構的空間知識模式,并且有一種無限的張力 。[11]他強調意識形態對空間生產的作用,并主張不斷地反思社會、時間和空間的互動機制。
此二位學者都從城市學的視角考察了“空間生產”。從他們的理論中,我們可以發現“空間生產”的優越性不僅在于其理論視角的聯系性和社會性,還是對先前二元論的空間觀的超越。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三元辯證的觀念恰可以引領我們來解讀都更計劃下的“空間再現”,即地方意象的塑造,以此來重新考察市民日常生活的“空間實踐”和基于此所塑造的地方意象經由市民生活出來的“再現空間”。本文正是基于列斐伏爾的三個分析向度,結合哈維的“空間修復”、蘇賈的“第三空間”理論來對泉州市涂門街的街道空間進行解讀。
泉州涂門街位于泉州市區的中心地帶,東起溫陵路,西至中山路,集商貿、旅游和文化為一體。在這條街道上,有很多不同時間維度的建筑,分布著13處宋元明清時期的文化遺存——清凈寺、孔府文廟、通淮關岳廟、東觀西塔等。其中省級以上文保單位有清凈寺、孔府文廟和通淮廟關岳廟。清凈寺、孔府文廟亦被列為古泉州“莿桐”史跡申遺的遺產點。在涂門街街道發展的過程中,塑造出了其特有的空間文化和運行其中的人類活動,像是因民俗信仰而造就的廟會活動,或者以個體經濟為主導的小商販活動,都形成了這條街道特有的空間實踐。而90年代以來由政府主導的在“保護中更新”的城市空間規劃,也成了街道空間再現的手段,各種宗教符號和傳統民居建筑符號匯聚在空間中,構成了涂門街文本化的街景。具有地方意象的空間再現使得各種市民群體居于這樣的所在中,透過各式各樣的感知和身體實踐,開展出了多元的再現空間。(圖1)

圖1 涂門街街道空間現狀
在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中,社會的空間實踐,即市民在空間中的行為活動,一方面指涉了物質環境或空間結構,另一方面指涉了該物質結構中的人類感知和例行化行動。他將日常生活形容為:是生計、衣服、家具、家人、鄰里和環境,……如果愿意,你可以稱之為物質文化。但這種重復性的、數量化的物質生活過程又具有一種“生動的態度”和“詩意的氣氛”。[12]涂門街豐富的異質文化空間顯示了其日常生活實踐的活力。行走在熙熙攘攘的涂門街上,就會遠遠望見來自通淮關岳廟的裊裊青煙,很多人匯聚在廟前廣場中:前來朝拜的信眾,簇擁在空間中依著特有的程序虔誠地做著一系列行香巡鏡的動作;賣水果、賣金紙的小攤販為了更好地進行買賣活動身體力行地開拓著屬于他的空間領域;附近的居民茶余飯后來此閑逛或聚集聊天;或見來此尋找文化蹤跡的旅人駐足停拍,用手撫過那些迸發著歷史感的石頭;街道上穿梭的車流和人流朝著既定的目標前進:或走進購物廣場中,或走進寫字樓中。在可感知的空間中,體現了日常現實 (日常事務) 和都市現實 (將保留給工作、私人生活和休閑的地方聯結起來的路徑和網絡) 之間的緊密關聯[13]。
雖然涂門街仍然保有日常生活實踐的活力,但是時間壓縮的痕跡和消費社會的符號系統仍然給這個空間帶來了相較于其他歷史時期的變化。作為古城交通系統的重要通道,一連串固定、規律的時間點規劃著涂門街的日常活動。以攤販市集為主的商業活動逐漸被連鎖商店取代,呈現出了一種線性的生產圖景。
空間再現是一種構想化的空間,牽涉空間的呈現方式,像是透過模型、影像、文字等等符號,以及概念和思維方式等,代表著知識與權利的抽象空間。這種空間是計劃專案者、技術官僚,透過論述而形成的空間,它既規定著“空間實踐”,又決定和修正了“表征性空間”。[14]涂門街作為泉州歷史文化街區,素有“此地古稱佛國,滿地皆是圣人”的文化美譽,豐富多樣的都市紋理造就了它是承載泉州文化重要的空間窗口,因此街道意義的想象和再現促成了其特有的發展戰略。
涂門街在近代發展的進程中主要經歷了三次擴建:民國16年拓寬,鋪土石路面,總長2648,寬8米,面積2.12萬平方米;1967年鋪筑水泥路面,越年竣工;1992年,涂門街進行了擴改工程。根據1988的泉州名城保護規劃的方案,泉州的城市意象的建構脈絡及空間營造方向,正朝著致力于恢復傳統建筑樣式營造古城風貌的方向發展。因此,1992年這個時期的涂門街改建方案一方面在建筑上嘗試大面積使用仿胭脂磚花崗巖飾面,并采用簡化的“燕尾脊”、營造連貫的騎樓空間;另一方面,與清凈寺遙相呼應的伊斯蘭建筑符號開始在街道上出現;與此同時,為因應交通量需求,傳統的街道尺度被拓寬,街道橫斷面以騎樓人行空間、非機動車道和機動車道為主。除此之外,也對文物古跡進行保護和周邊環境的規劃設計。[15](泉州市城鄉建設志,1998)此一系列延續文脈的建設計劃奠定了泉州古城日后的城市肌理,以紅色為基調的城市色彩漸入人心。隨后,為因應城市化需求,微更新的計劃頻頻實施,譬如公共設施植入地方符號統一化設計等。除了實質空間的改造外,在規劃者的藍圖里,人文活動也被植入進涂門街的街道空間中,成為形塑街道活力和地方意象的手段。包括傳統文藝活動——南音表演、梨園戲;府文廟傳統儒學教育活動;關岳廟廟會活動等。總之,很長一段時期內涂門街的空間再現是一種自上而下的介入,以都市政權領導權的塑造為主,在空間形式上,主要透過建筑、景觀和公共設施的設計,營造出具有泉州地域性特色且整齊一致的都市意象,也借此改善交通帶來的街道壓力,同時為市民提供清幽干凈的休憩空間。在此系統上,空間的再現是被抽象知識、視覺化、邏輯理性支配的,這也是計劃專案者在營造街道空間的時候往往從一個比較大的史觀上來認識地方的結果,系統性的空間文法使得涂門街的街道意象很難區別于其他老城街區而成為特色。市民寓居其中,但這其中日常的空間實踐的秩序卻并不是由市民來建構的。為了去適應權利操控下的空間再現文法,人群需要不斷地通過日常的實踐爭斗和重新想象來獲得和街道的依存。
2017年,隨著古泉州“莿桐”史跡申報世遺的深入推進,泉州相關政府部門也開始反思之前大規模、斷裂式的推翻式更新,轉而引入“社區營造”的理念。由政府和相關企業牽頭,組建了一只三合一團隊,即社區干部、規劃設計專業者、熱心人士或創客,開始進行小規模、漸進式的日常微更新,以期達到“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這兩條路徑的有機整合。在社造的營建過程中,也舉辦了一系列以尋找古城記憶,復興傳統民俗工藝為目的的活動及相關展覽。在此過程中,市民對于空間的認知以及參與營建的積極性和主動性都提到了提升。但是,為了確保空間的有序性,街道的公共性還是受到了不同形式的管理、規劃和控制。
列斐伏爾的再現空間是一種想象的空間,“透過聯想之意象和象征而直接產生的生活空間,因此是居民與使用者的空間,也是藝術家和那些只想要從事描述的作家和哲學家的空間,這是被支配的空間,是消極地經驗的空間,而在其間試圖透過想象去改變和擁有它”。[16]這個層級的空間生產觀點呼應了現在所謂的地方認同的觀念,亦即一種感覺得到且為人關照的意義中心。在《印象·涂門》的紀錄片中,莊阿嬤講述涂門街的街道故事時,最讓她懷念的依然是涂門街以街為市的生活方式:各種攤販,各種招徠生意的市聲。但是隨著往日時光里人聲嘈雜的場景慢慢褪去之后,莊阿嬤只能推著攤車計日以俟在涂門街的文廟廣場前用身體的勞作去賣土筍凍,然后在與過往行人聊天的過程中來獲得對涂門街往日時光的想象。在對涂門街對其周邊的居民進行訪談的時候,常駐居民李小姐告訴筆者“小時候涂門街正月十五的花燈游街,人擠人很有年味。關帝廟的香火總是很旺,有時候逢9月1日還能排隊進文廟拜孔子領紅雞蛋。現在涂門街的交通很堵,有些店面已經蕭條了。”歷經時代變遷,這條街上的人情味少了許多,多是慕名而來的游客。游客蘇先生說:“這條街的宗教文化很濃郁,也很有閩南的味道,清凈寺的游客很少,這里的每一塊石頭都很有歷史感,是一個很值得來的地方 ”,在異鄉人眼里也許正是這種特有的場所精神勾勒出了這條街的地方感。
2017年出版由廈門大學黃梅雨編著的《泉州古城街坊摭譚》收錄了很多泉州古城以前的老照片,引發了很多人的舊城回憶。今天面對新舊對峙的涂門街街巷空間,我們仍可借由在地居民的記憶、游客的印象、藝術家或者作家對空間的書寫來再現空間,并獲取對涂門街地方意象的認同感。
空間是現代文化最重要的發生場域。19世紀以來,主要訴諸于視覺感官的攝影技術、影像技術、數字技術等新興技術的崛起,使得“視覺資訊”成了這個文化轉型時代的一個重要特征。城市空間以前所未有的符號系統充斥其中,我們已經很難通過單一的秩序去建構空間,因為多樣化和無序性的文化現狀已經替代了單一模式的歷史沿革。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以及后續學者對其理論的發展,在呼應后現代空間的泛符號現象有著其獨到的見解,我們也可以借由空間生產的三元辯證的的理論模型去重新解讀日常生活的空間實踐,以此去反思既有空間中日常生活約束性的例行化和均質化,都市更新下的空間再現所呈現的泛圖像化和視覺化和再現空間所呈現的身體的想象力和和商品化。涂門街作為泉州“海上絲綢之路”的文化窗口,雖然在城市化進程中仍然保有其深厚的文化底蘊,但在近年來的更新改造中也慢慢地呈現出理性秩序下的本土文化斷層和生活方式的單一。這種現象無疑是對權力決策控制下的反應所產生的。為了避免城市的生活空間落入后現代社會的桎梏中,我們應該吸收空間生產理論的三維視角,把目光更多地投注在空間中的常民生活。
注釋:
[1]方擁:《泉州鯉城中山路及其騎樓建筑的調查研究與保護性規劃》,《建筑學報》1997年第8期,第17-20頁。
[2]陳力:《古城泉州的鋪境空間》,博士學位論文,天津大學,2013年。
[3]曹凱中,饒小軍,陸熹:《基于空間句法理論對泉州古城區街道空間組織研究 》,《華中建筑》2015年第3期,第136-140頁。
[4]王安民:《文化研究關鍵詞》,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 2007年。
[5]孫全勝:《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的理論型態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東南大學, 2015年。
[6]王志弘:《多重的辯證列斐伏爾空間生產概念三元組演繹與引申》,《地理學報》2009年第55期,第1-24頁。
[7]任政:《資本、空間與正義批判——大衛·哈維的空間正義思想研究》,《馬克思主義研究》2014年第6期,第120-129頁。
[8]劉懷玉:《不平衡發展的“現在”歷史空間辯證法》,《學習與探索》2011年第6期,第1-10頁。
[9]王志弘:《多重的辯證列斐伏爾空間生產概念三元組演繹與引申》,《地理學報》2009年第55期,第1-24頁。
[10]陸揚:《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河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
[11]唐正東:《蘇賈的“第三空間”理論:一種批判性的解讀》,《南京社會科學》2016年第1期,第39-46頁。
[12]汪原:《亨利· 列斐伏爾研究》,《建筑師》2005年第5期,第42-50頁。
[13]王志弘:《多重的辯證列斐伏爾空間生產概念三元組演繹與引申》,《地理學報》2009年第55期,第1-24頁。
[14]Lefebvre,H..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Donald Nicholson-Smith,Oxford,UK:Blackwell(original publication 1974),1991.
[15]泉州市建委修志辦公室:《泉州市城鄉建設志》,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1998年。
[16]Lefebvre,H..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Donald Nicholson-Smith, Oxford,UK: Blackwell(original publication 1974),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