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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罪之罪

2020-04-29 08:20:27方曉
延河 2020年4期

方曉

早上我打開辦公室的門,看見兩個陌生人坐在里面。我沒有像往日一樣拖地,那樣就得走近他們;他們可能也正為此緊張,也好像寧愿假裝我不存在。我猜不出他們來的目的,但相信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應該和誰舉報了我有關,除此再無第二種可能。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先給方舟打個電話,手機鈴響一聲就接通了,我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就聽見他說,“等我先把我媽找到,再找你一并清算。你等著。”那么,不是他。方舟被判處緩刑后又參與吸毒,盡管我最終因他有個老年癡呆的母親而沒有裁定收監執行,但在我傳喚他來法院的那天,他母親走上街頭,從此失蹤。我早聽說,他把這筆賬算在了我頭上。

是胡安嗎?他被診斷為胃癌,兩次化療后又發現是誤診,他打傷了醫生,四天前剛出獄。是縱火犯的兒子牛長根,或者是想繼承全部遺產而設計殺死了所有親人的葛飛?周茹一直在網上制造輿論,她丈夫因卷入建設局受賄窩案被判刑十三年,不是她也有可能是窩案中的另一個。范辛呢?每周禮拜二、禮拜三他都會堵在法院門口,其他三個工作日去另外的地方喊冤,今天是禮拜二,他竟然沒有出現。但我不打算再打任何電話,向那些當事人求證是否和眼下這起事件有關;或許可以直接問問面前那兩個人;我不明白為什么到現在他們還不點明,哪怕只是暗示那么一點點。

他們肯定是感覺到我想說什么了,趕緊依偎在一起假寐。我問:“你們還不帶我走嗎?”

“我們沒有接到這樣的命令,是吧?”一個人說。

“我想,是的。”另一個人說。

我下樓吃午飯,他們沒有跟來。我沒想過要乘機逃跑。下午,范辛的聲音夾雜在千奇百怪的喊冤聲中清晰傳來——每個法官對所辦案件當事人的喊冤聲就像每個母親對孩子的哭鬧聲一樣,一聽即可辨別;他有一張招魂幡似的條幅,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個哪怕只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法官都難逃上榜的劫難,我曾經也忝列其中。我在麻婆川菜館請他吃過三碗面條,他將我的名字從上面抹去了。不是范辛,他還沒有忘記我的善意,這讓我感覺輕松了些,其他正常的感覺也隨之慢慢回到我的意識里,比如寂寞。下午,他們在那里端坐不動,有那么片刻我甚至聽不到他們的呼吸,我感覺比平日一個人還寂寞。我推開門,大聲喊了幾個名字,召集同事來辦公室開一起投毒案的庭前會議;相比惶恐不安而言,我似乎不介意人們知道我正被調查。他們都注意到了那兩個人,但沒人問起,連一句隱晦的試探都沒有。我也沒有給出任何解釋。那兩個人不時朝這邊拋來和解的笑容,似乎為自身的存在表示歉意、內疚、自責甚或羞慚。直到下班鈴響起,仍然什么事也沒發生。同事們魚貫而出,挨個站在門口向我道別,同時向那兩個人揮手致意,仿佛已經很熟稔的樣子。我站到門口,不乏告誡意味地看著依舊原地不動的那兩個人,不料他們異口同聲地跟我說再見。于是我鎖上門。

我回到家,在廚房里等了半個小時仍然沒有吃飯的欲望,就空口喝了一小瓶二鍋頭,然后如我所愿有了效果,酒意賜給我一絲從現實中暫時逃離的感覺。我躺到床上,開始回想當法官九年來收的禮物。兩條煙,四盒茶葉,十張電影票,三場籃球票,兩壇紹興黃酒我當晚請送禮者吃飯喝掉了,我參加過一些飯局,但我沒答應任何事,或者我答應了但從未去辦。這些東西多數來源于同事或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他們中有幾個已不在人世。

第二天早上,他們還在辦公室里。室內很亂,像被乞丐細致搜羅過的垃圾場,從未加收拾這點就能看出,沒人打算隱瞞。我做好了和昨天一樣沉默的準備,但其中一個人開口了:“我不否認,昨晚來了一些人。他們翻箱倒柜,帶走了一些東西。我一直盯著,想今天好告訴你,他們拿走了什么。這樣我們對自身的任務也能有所了解,是吧?”他是在問另一個人,但沒有得到回應,只好意味索然地繼續說,“很遺憾,我沒看見。他們圍成一道緊密的圈,兩個小時一動不動。他們防范我們比防范你還要煞有其事。”

我檢查了一遍,沒發現有什么丟失了。他仿佛猜中了我的心思:“你千萬不要慶幸,他們會從一些最不起眼的物品上發現你的罪證,就像什么?”他不停地追問另一個人,但最終仍只得自問自答,“就像從你昨夜的夢里截取你根本記不起來的一段,但你能否認它存在嗎,如果他們認定它存在,你根本舉不出反證。”

我想說點什么同意他的話,但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他卻突然興奮地喊起來:“馬法官,你還沒認出我嗎?我是丁九啊。”

一起醫療糾紛……四年前……丁九是當事人。我還模糊記得案情,但對他本人已沒什么印象。丁九妻子勒死了九個月大的兒子,然后上吊自殺。丁九沒日沒夜尋找被車撞死的機會,但最終只損失了一條腿。賠償款除掉買了一只高級假肢外,其余的很快被他揮霍一空。然后,他在假肢上動了手腳,把創面弄得潰爛后狀告安裝的醫院。當時,我判他敗訴。

“你好。”我說。

“你不會認為我是來報復你的吧?”說完他露出一臉夸張的壞笑。

“我不覺得。因為我并沒有對你使壞。”

“我倒看出來了,”他像鳥噤那樣搖頭晃腦,沒有掩飾語氣中的攻擊意味,“你對我沒什么印象了。”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卻像已得到肯定答復似的,神色變得憂傷起來,側身看向正影子似的緊挨著他的另一個人,似乎在耐心等待后者的允許,但聲音卻又立即傳出來,是在對我說,“他叫朱小富,你一定在猜他是我的跟班吧。”丁九諂媚地看著朱小富,又諂媚地看向四周,于是我也有幸承受了一些,“你錯了,他是我的領導。”

謝天謝地,另一個人終于說話了:“根本不是報復,過去的事故和今天毫無關系。”起初,他的聲音聽上去像無意中提高了音量的自言自語,接著陡然變得尖銳起來,“說破了天去,我們也不過是互相監督的關系。盡管職位比你高,但并不牢靠。這個世界最至高無上、最永恒的就是監督,在它的毀滅性面前,所有關系都是不堪一擊的。”然后他像個碩大的糖人一樣向我走來,呼吸之間散發出一種焦躁的黏性,我邊往后退邊扭頭看向窗外。

應該早下雨了。我竟然才覺察到。整座城市陷入了海市蜃樓般的煙雨迷蒙中,仿佛很遙遠。雨滴洶涌在窗玻璃上,讓我感覺自己像個全身著火卻仍在冰窟里跳舞的稻草人。到墻角了,再也無路可退,又很久過去,我強迫自己發出聲音:“我只想知道,你們為什么來這里?”

“你可以認為,為了確保你得到公正,我必須監督他,我才出現的。”朱小富說,他朝向我的右臉是一派漠然,左臉卻泛出五光十色的紅暈,“我一點也不想陪他來,可是,在你的案子上,機構安排我們做搭檔,居然沒人對此提出反對意見,我想不通的只是——我竟然也沒提。”

丁九在矜持地笑著,用各種復雜的肢體語言膽戰心驚地表達著反對。“雖然見到馬法官真是巧合,”他用溫柔的動作將并蒂蓮一樣緊靠著他的朱小富輕輕推開,“但我不否認,看見你現在這丟魂失魄的模樣,就像看見隔壁仇家著了火。你當年判我敗訴,你當然不知道,在你宣判的瞬間我就被全世界的憂愁包圍了。”

“我只是工作。”我說。我承接住他子彈一般射過來的目光,“就像你也是為了工作。”我這樣說似乎是為了爭取他的同情。

朱小富插話了,帶著勸慰我和鄙夷丁九的語氣:“你讓別人說好了。別人說兩句,你又不掉塊肉。”

丁九立即轉身,像對死不瞑目的人那樣,從上到下將朱小富的眼睛和嘴全部抹得閉合。他一遍又一遍做著,朱小富也只用眼睛和嘴反抗,好像忘記了自己四肢健全。似乎確信即使放手也不會再有雜音之后,丁九才繼續說:“如果我堅持自己是正確的,那么我根本就沒有敗訴過,你無法剔除我腦海中的想法。所以,我都可以在電視新聞上坦誠地說,我對你從無惡感……”

他還在說著什么,但我聽不真切了,我已經無力猜測他說這些到底意欲何為,但寄希望于他們向我透露什么顯然已是妄想。我看見,霧氣像令人惡心的爬蟲那樣吸附在窗玻璃上,讓它儼然成了一面仿佛吹彈可破的鏡子。那里面映出了我模糊的身影,看上去驚懼又麻木,而且,煢煢孑立。我真沒看錯——在里面竟然找不到他們。雨不知何時已停了,整座城市聽上去悄無聲息。

但實際上不時有各種異于往日的動靜從走廊里傳來。有人敲門,無謂地堅持著,時間長得讓人難以忍受,等我應聲后,卻又驀地停止。我無法判斷他是否離開了,因為沒有腳步聲傳來。片刻后,有人——一定是另一個——伸頭縮腦地直接推開門,我祈禱著他能走進來,攪亂我獨力難支卻又不知逃向何處的局面,但他沒有,仿佛只是想驗證什么似的,遠距離像審視斂尸房一樣向里面窺探。我們好像不存在——他帶著什么也沒有發現的失望表情退回去,一言未發輕輕帶上門,走了。我原本希望,有人來問問這是怎么了,然后我們可以討論下,我會得到一些致命但必要的、我必須現在就應該知道的信息。他們一定都知道了什么,或許此刻正在外面討論有關我的事情呢,就像我們每天帶著冷漠的正義感事不關己地合議別人的案件一樣,同樣沒有好奇,卻又因為熟悉而多了一份和幸災樂禍有那么點相似的興奮。

辦公桌上的座機響了,我未經考慮就拿起話筒。我沒想到是胡平。在一個商場的監控視頻里,他看見母親兩天前沿門前街道向北走,請我能否找警察朋友幫忙調取下幾個路口的監控。

“我很想幫你。”我說,“但我現在自身難保。”我覺得如此直言不諱不僅是想從自憐中獲取力量,更是在暗示他要來解救我,“現在,我接電話都得經過允許了。”已經饑不擇食到向一個揚言報復自己的人求助,我感到氣餒。

“那恭喜。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表達開心。”胡平在電話那頭瘋狂笑起來,我能聽出來他語氣中的失望多于氣憤。“本來這是你將功補過的好機會,竟然找了這么個理由拒絕我。其他的理由你自己都不信了吧。”

終于有個同事走到我的桌前,詢問下午是否按既定計劃去女子監獄提審。我趕緊說:“我看這樣……”他顯然誤會了,或者是因為后悔冒失而終于等到了誤會的時機,馬上邊退邊說:“你有客人,那稍后再說。”朱小富對他豎起贊賞的大拇指。他回以燦爛的訕笑,仿佛客人的肯定就意味著我的肯定,毫無憐憫地把我丟棄了。丁九用飽含同情的眼光看著我:“你,被他們隔離了。”

“現在,如果可以,我想了解下你們的機構。”我說。

我仍然試圖憑借法律思維捋出一條頭緒來,但這種努力不僅幫不了我,反而每一個看似自然出現的念頭,都牽引我墜入更深的困境里。突然又響起了電話鈴聲。這次,征得他們的默許我才拿起話筒——我好像已經喪失了自行其是的勇氣,是庭長。“有個被害人家屬給你送來錦旗表達謝意。”他說。

“我辦公室有人。”我說,我希望這就足夠暗示他——然后指望他也來解救我嗎?

“那你先忙。我去代你收下。”

或許我該問問他。如果我真出了什么問題,他一定會事先知道。兩秒之后,我撥過去,無人接聽。三遍,始終無人接聽。

“有人送來錦旗。”我說,似乎有種不容抗拒的壓力在逼迫我交代。

“看來,你還干過一些好事。”朱小富說。

“他剛才說到我們的機構,我不了解。你了解嗎?”丁九以代我求助的眼神看向朱小富。

“如果我不了解的話,你肯定不了解了。但我們有必要了解嗎?對一個以定罪為唯一職責的危險體。”朱小富向我做了一個愛莫能助的手勢。“沒有人完全了解自己所屬的機構,在其中待的時間越長會感覺認識越模糊。還有,你昨天好像還很自信,沒把我們出現當回事。”

“不是因為我們,是因為昨晚出現的那些人才讓他感到危機的,是嗎?對此我很遺憾,但如果他們是我們編造出來的呢?”丁九在問朱小富。

“這,即使聽上去不像那么回事,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朱小富說。

“我不是故意的。”我說。

我明顯感覺到,外面有人在偷聽,我已經無法分辨他是不小心還是故意把蜘蛛爬過墻角般窸窸窣窣的動靜傳導給我的。現在,似乎對所有事情我都難以做出明確的判斷了。我想象著,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甚至整棟法院大樓的人都來了,在門外秩序井然地排成長隊,彼此禮讓、一臉正義、神情肅然地逐個從鑰匙孔里向室內張望。或許現在我應該沖出去,質問他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即使沒人回答我,憑借多年與犯罪為伍的經驗,或許我能夠猜出端倪來。但我沒有這么做。我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沒這么做。

“真抱歉啊。”朱小富說,“你可以這么想象,我們是森林防火員,森林著火了,我們此刻都站在火中呢,但我們不知道機構命令我們看護你的目的何在,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放的火。”

“昨晚來的那些人,也是機構的嗎?”我已經不認為這是一個必要的問題,但我問了。

“但是,如果你愿意想象我們來的目的,其實你就已經知道了。”朱小富還在延續上一個話題,聲調像在警告距離他眼睛不足一寸的墻壁。

“雖然我不知道我究竟犯了何種罪,但我知道一定是犯了什么罪。”我說。我聽出了其中的低聲下氣,而且無法不感受到它此刻正在我胸腔里越發洶涌。我想我開始理解曾經的那些當事人了,在我面前或者說在將要懲罰他們的法律面前,他們的自甘卑下絕非刻意為之,而是無意中就會自動形成,而且再無修復可能。

“我們是接受了一個命令。我覺得挑明了不僅有利于我們的工作,還有利于我們的相處。”丁九囁嚅半天,不再顧忌朱小富警告的眼光,以一種溫和、沉穩、兄弟般的音調對我說,“但我有足夠說服九頭牛的理由讓你相信,我們目前還沒有接到另外的命令,而只是,只是讓我們出現在這里。你應該出了問題吧,還不小,但你要相信我——至少我不知道。”說完,他還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

他似乎在暗示我。于是,我只好向朱小富哀求:“就請你趕快給我下個判決吧。”

我已經無法肯定自己是正常的了。

“呃。”朱小富確認我情緒即將崩潰時才開口,語氣輕柔而冷漠,“這我可做不到,你這個要求也太無理取鬧了。”他的神態是理解又譏諷的,“你審了那么多的案件,當然不需要我半個字的提醒了。判決,可不是輕易就能形成的,有時簡直不能形成,至少不能按照審判者的意圖——比如此刻的我。”

“你們到底來干什么?”我咆哮著,奔過去,掐住朱小富的脖頸,將他掀倒,使勁按在地面上。我終于在丁九放大的瞳孔里看清了自己的行為,他正拿著手機不停地拍攝,“太讓人意外了!太刺激了!”他在顫抖著聲音尖叫,他那張臉也像極了蒙著黑布的照相機。我的理性終于因他的叫聲而從短暫昏厥中重新蘇醒,我趕緊將朱小富拽起來,抹平他衣服上和魚鱗一樣的皺褶,一時實在找不到借口,我只好說,“我只是想讓你清醒。因為,我要請你們去吃午飯啦。”

“丁九會反對的。”朱小富看上去對剛才發生的一點也不介意,立即眉飛色舞地接話說,“他有下樓恐懼癥。就是因為這個,昨晚我才留在這里的。”

但丁九絲毫反對的樣子也沒有表現出來。他拖著瘸腿拉著朱小富就往門口奔,口吻像個撒嬌的少女,“我有兩天沒吃飯了。”但朱小富也飛快跑起來,像要和他百米賽跑似的。但即使這樣,我仍然趕在了他們前面,猛地拉開門。門外,什么也沒有,不見一個人。

我們坐在麻婆川菜館里。老板低伏在柜臺上,過早謝頂的禿頭像個熒光閃閃的雕飾。我們曾經有那么點熟悉,今年春天,他為強奸會所陪侍女的表弟找我說情,我拒絕了。我沒有招呼他,只是坐等著。他終于像走出另一個世界那樣慢慢走過來,看了我身邊兩個人一眼,以勸慰的動作輕拍了一下我肩膀。我還沒來得及想好要說什么或者干脆沉默,他就已掠過我,快速向門口飄去。

范辛在門口。他像只神出鬼沒的老鼠躲著貓那樣抗拒老板的驅趕。我注意到,旁邊座位上有一些人,他們顯得不經意地看向我這邊,但都避免與我目光相遇,另一些人正在低頭匆忙咀嚼,準備馬上離開。昨天之前,我還是他們想結識的人,他們各種明目張膽的套近乎總讓我煩不勝煩。而現在,在他們面前,我和我身處的空間仿佛被橡皮擦去了。他們或許已經知道我的事情,又或者,舉報者就在他們中間,還有機構的某個負責人。

我高聲示意老板放范辛進來。

像架坦克開過來的范辛全身臭得都快爆炸了。我考慮兩個監視者的感受,沒請他落座,向他指著角落里的空位,請老板給他上一份面條。老板以沉默回應了我。他派來的服務生我以前沒見過,像個渾身帶刺的標槍一樣戳在我面前,每當我報出一個菜名,她都先緩慢張開嘴,以一種不理解為什么要點這個菜的眼光審視我,我剛想否決,她又吐出干澀而短促的一個字——好。她充滿顯而易見的敵意,對我既好奇又害怕。

外面天空不知何時放晴了,但太陽只是偶露頭角而且顯得疲軟。丁九把瘸腿架到桌面上,很好地維持了他原本隸屬的那個群體的習性,在環顧臟亂的四周后,他向我投來那種本以為是蛋糕卻發現是狗屎的眼光,“那就這里吧,我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又放下腳在唾沫上踐踏著,聲音高亢,“你們看,那乞丐像在埋雷呢。”

范辛沒有坐桌,他按照常年習慣蹲在角落里。我及時用手勢制止了范辛即將出口的咒罵。但朱小富的眼光卻被粘附在了范辛身上,緊接著我聽到:“你沒必要對丁九的話計較,越是低俗的人越喜歡講檔次。那個乞丐,不坐椅子上是因為自卑吧,但只有自卑可遠遠應付不了人生的窘迫。他的臟衣服讓我想起以前,那時我還是一名為生存奮斗的裝潢工人。”

丁九惡浪般的心情正在臉上翻滾著,我一點也不想安慰他。由此我似乎明白了,我不僅不想緩和某種可能出現的局面,而且還祈禱著它趕緊到來,比實際發生的更糟些。

然后我們開始喝酒。偶爾還各自說了些或真實或虛假的往事。中間朱小富無緣無故哭起來,細密、尖利的哭聲像從比短波還要狹窄的縫隙里鉆出來的;他從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折疊得比紙還要薄的花手絹,像法醫擦尸體上的血跡那樣精細地擦著眼淚。丁九正在野馬喝水般旁若無人地嚼著骨頭,我不知為何覺得責無旁貸,在不著痕跡地寬慰朱小富幾句之后,開始天馬行空地尋找話題打發屬于我們三個人的時間,很快我就發現朱小富原來是個很博學的人。我們聊的竟然有,烏托邦,奧威爾,徐愛向王陽明先生提出的既莫名其妙又玄而又玄的問題,結扎,弗洛伊德,白馬非馬,巴爾塔薩爾格拉西安和活下去的智慧,希特勒,時光噬痕,傳染病,父親,失去愛有多難受,控制想聯系一個女人的念頭有多難,薩特的某個主義以及他的本性為何注定他創立不了超人哲學,少女,勃拉姆斯,西伯利亞的雪,梵高和繪畫的淵源流傳以及梵高的弟弟和梵高自殺的必然性,山上下鄉和傷口,發明科幻電影。當他背誦《老子》第二十章“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時,丁九突然像一把大煞風景的刀刺到我們中間來:“我們真像三個各自流落的江湖浪人啊,突然有一天,因為一種無須珍惜的機緣聚首了。啊,我覺得好興奮,難道你們不覺得嗎?難道你們不覺得嗎!”

丁九似乎還在期待朱小富或者我表達點什么類似感受,然而沒能等到——他的話讓我重又感覺到他們是危險的陌生人,而朱小富的臉上交替上演著不屑、不以為然和不置可否。于是丁九只好從丘陵一般高的骨頭堆里探出頭來,臉孔像經年未洗的油膩抹布,動靜巨大地吧唧著嘴,繼續說下去:“我們仨重新聚首,啊,這樣的概率簡直太小了,小到就像——”他瞪大眼睛壓制著激動情緒,一字一頓,“要我說,小到就像,這一秒,天上掉下一小塊隕石,正好將我們仨全部砸死了一樣。”

“我只有一個請求。”朱小富咬牙切齒地說,仿佛要永遠消滅吐出的每一個字,“請別說與我有關的任何事。我對它們全部厭煩透頂。”他隨即閉上眼,仿佛這樣就可以將所有的聽覺關閉。然而丁九似乎寧愿把這些言行看成催促——我認為他的判斷無誤,我擺出漠不關心的樣子,知道僅此就可以激發他講述的欲望。也許從他將要講述的故事里能尋覓到什么征兆呢,盡管對此我已不抱有信心。“他就是那個朱小富啊,我真想笑啊,你到現在還沒認出他來?”丁九朝我喊叫著。

我沒有認出他是誰,但早已猜出在昨天之前我們一定有過某種聯系,如果今天是命中注定的,那么命運就不會把一個毫無關系的人送到你面前來。

“他姐姐,你記得他姐姐嗎?”丁九邊喊邊朝我不停眨眼,似乎確信如此便可向我泄露所有的秘密——似乎還有我急欲知道的真相。他姐姐來工地送飯,他正懸在四樓外墻上裝潢,綁在身上的吊桶滑落了,精準地砸在他姐姐的頭上,他姐姐死了,丁九說,“事情就是這么發生的,意外總是讓你無法想象。”我意識到自己正在用眼神鼓勵他說下去,而他顯然也感受到了鼓勵并很好地運用了它,像在回味某個美妙夢境似的笑著說,“他要求開發商賠償。他比我明智的地方只有一點,沒有拿起法律武器,他提前準確地預判了法律武器的無效。他的賠償要求沒有得到滿足,要我說,是敲詐沒有成功,反而被打了。于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他埋伏在樓梯口,汗涔涔的手里緊握著一把牛耳尖刀。他捅傷了開發商。你判了他三年。”

我也被丁九抑揚頓挫的語氣感染了,以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虛泛的幽默說:“這真是狹路相逢,真像他鄉遇故知啊。”

幾乎是為了表達不知為何突然產生的愧疚,我伸出手擦去了朱小富眼角的淚水。他沒有反對,也沒有道謝,這時才睜開眼睛,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花手絹是我姐姐的遺物。我珍藏很多年了,只有在因為我姐姐哭的時候才用它擦眼淚。”

“對不起。”我又說。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說,我并不欠誰一個道歉。

“我從來不是一個公報私仇的人。你放心。”朱小富像個疲憊的布道者慵懶而機械地說著,“即使是正義的復仇,也帶有卑劣的意味。而我從來不認為有什么是正義的……”

“乞丐,我看見你就煩,等我吃好了我們干一架,怎樣?”丁九的喊叫聲打斷了他的話。

范辛正在像條深知一粥一飯來之不易的流浪狗一樣,試圖把碗底舔干凈。

“拴住你撒野的舌頭吧,多說有害。跟你在一起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朱小富突然用中指連續戳向丁九的鼻尖,沒有遭到反抗。將要發生什么事情的預感在我眼前變得更加醒目了。丁九委屈地盯著酒杯,仿佛那里會猛地蹦出一條鱷魚來,他晦暗的神色越來越酷似夜色中迷路的烏鴉。他更深地埋下頭,把骨頭搭建成一個小城堡,企圖鉆進去,但沒能成功。我想,朱小富可能也意識到了,而剛才攻擊的動作就是為了激化什么,但他對丁九的反應似乎很失望,便收回停在半空的手指不停地摸著喉結,進而用力地捏喉結,這讓他的聲音聽上去似乎具有了某種天然的威嚴,“裝潢是我這輩子唯一一件能干出點模樣的事情,每個人都只能干天注定他能干的。比如你,一個見過無數罪犯的法官,卻就是扮演不了一個罪犯。我不是在攻擊你,鬼都知道沒有這個必要,是吧?”

“是啊,是啊,是!”丁九在喊口號似的表達贊同,巴結的神色在他臉上游蕩著,隨即淹沒了他的臉,但很明顯,他仍然沒能從某種極力想逃離的情緒中脫籠而出。

我沉默。沉默吸走了我們中間的空氣,讓人感覺窒息。我已經無比渴望最后的結論趕快到來——如果他們有的話,就像斷頭臺上的死刑犯在渴望斧頭趕緊劈落。

“是誰在報復我?”我吼叫著,“你們到底來干什么?”

“我們也不知道。”朱小富逐漸往后靠坐在椅背上,然后又突然前傾過來逼近我的臉,做出一個恐嚇的手勢,也許是預感到我想打斷他;我放棄了,他以一種克制憤怒的語氣說,“機構只是叫我們坐在這里,確認你存在,然后,等待通知。”

“只要確認你還沒有逃亡。我們的工作就完成了。”丁九說,他看上去已經坐立難安,“其實在看見你的第一眼,工作就結束了。”

范辛還在孜孜不倦地舔著碗底,朱小富露出了似曾相識的模糊笑容——然后,我預感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丁九像突然截獲了空中什么神秘的指令似的站起來,像即將要發動一場群眾運動那般神經質的亢奮,跳大神似的揮手踢腿,接著像個蹩腳花樣滑冰運動員那樣向范辛撲去。范辛似乎一直在防備或者簡直可以說在期待他,他們扭成一團,像纏成死結的麻花。我竟然在想——也許這也是做給我看的,機構內部的一種障眼法或飯后娛樂之一。誰也不能擔保范辛不是他們的一份子,至少我不能。好像所有曾經的案件當事人都會來索債,因為我的存在,他們之間幾乎無可阻擋地產生了任何力量都不能拆散的聯系。

戰爭不久就停止了,以范辛罵罵咧咧地退縮而宣告終結。他終于離開,慢慢走遠,很快消失不見。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他。沒造成什么嚴重后果,丁九的胳膊也只是像被遲鈍的鋸齒耙過,幾道血印如同腫脹的蚯蚓。丁九追到門邊,目送范辛遠去,抬頭望著陰沉的天空,仿佛受傷讓他獲得了某種權威似的,他以不可一世的神態朝天空怒吼:“乞丐,你別跑,我要讓你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天氣預報早就告訴我們,明天有雨,沒太陽。”等丁九走回來重新坐下,朱小富對我說,剛說完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接著便發生了讓我驚得口瞪目呆的事情,而朱小富卻異常平靜,神情像戴著放大鏡在觀賞一出夸張的喜劇:丁九正在自戕。他用魚骨頭劃過那些像雕刻著蚯蚓的皮膚,酡紅色的血,四濺出來。

朱小富的眼光緩慢掃過我和丁九的臉龐,既像安撫我又像對丁九表達同情,“必須流血!這樣才能讓他的怒火平息。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平息怒火更重要的事情了。”說完,他捋起衣袖,給我展示胳膊上的傷口。一條條灌木般的結疤,看上去觸目驚心而荒誕。

“如果我要被你們帶去機構,它在哪里?”我問。

“我們不會這么做。”朱小富說,“而且這是個難題,我們也不知道。”他與我對視,目光里傾瀉著坦誠,接著又輕輕搖動手指,似乎想以此來消減我的懷疑,他笑瞇瞇地說,“我比你還好奇,但我從來沒去過。機構如果要向我下達命令,我就能以再自然和正常不過的方式接收到。很抱歉,我也只能這樣告訴你,機構,在某幢大樓里,飯店、商場或者動物園,路燈、下水道、狗甚至任何可以寄生的物體都有可能。機構在一切里存在。”

“那么,你們如何復命呢?”

“我們一出門,機構就知道了。”朱小富說,“留在這里不知道還要發生什么事,請相信是因此我們才暫時離開的——”我恍惚又聽見他說。然后,他舉起酒杯來,找我碰杯,他說:“喝完這杯酒我們就先告別。”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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