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被鏡子模仿

子非

沼澤

陜南的冬天，陰冷潮濕

龐大的煙霧，貼著地面蠕動

一條河，剛剛逃出來

又被吞噬。路扭斷自己的脖子

緊跟流水，可還是走丟了

被一塊巨石，攔腰截斷

荒涼的石頭上，留下一撮獸毛

樹木扔掉葉子、果實，只留下

干枯的鳥鳴。濃霧凝聚

捂住行走的男人，他的目光

深陷于自己面孔的沼澤

煙

一個人死后，他的愛與恨

榮耀與恥辱，能焚燒出

多少煙霧，讓天空更藍、更高遠

讓一只飛翔的鳥兒繞道

讓仰望的人們，羞愧地低下頭

一群小孩，躲在樹蔭里抽煙

模仿高聳的煙囪，吞云吐霧

遠處房頂的炊煙，貼著地面

一瘸一拐，重重前行

夜幕降臨，人們被流放到夢里

煙霧，從天上掉下來

從地上升起來，聚集在一起

輕輕撫摸著，那些安靜的身體

草原

我誤入一片太陽滾動的草原

與一只狼，狹路相逢

它把我當作一只肥美的羊

我把它當作一只溫順的狗

它高聲嚎叫，兩眼掃射著我

努力做出不是狗的舉動

我瞪著近視眼，提著流汗的拳頭

努力做出不是羊的舉動

我逃回來之后，總感覺

有兩只眼睛，盯著我的脊背

就像即將到來的某個冬天

需要吃羊肉，才能緩解

煙頭

雨終于停了，我打開房門

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從門檻上

站起來，扔掉半截香煙

濕淋淋地看了我一眼，噗通一聲

又掉進黑夜里，水面恢復平靜

無法入睡，心里的皺褶

能擰出水來，我不得不打開燈

烘干自己。我將以懷疑者的身份

面對一潭沉淀在清晨里的積水

打掃脖子上這根孤獨的煙頭

技藝

沒人打算叫醒他，也沒人

能叫醒他，他只好

把自己睡醒，清瘦的早晨

分娩于一杯隔夜的茶水

滿地碎夢，正與陽光茍合

花朵，讓一塊玻璃的空虛

更堅硬、鋒利、絕望

時刻保持著，開放的姿勢

斑駁的墻，有一張張獎狀

也有一顆顆釘子，有

白色的開關，也有黑色的斑點

有日歷，也有蛛網

樓上，只可能住著女人

她經常在黑夜里，用高跟鞋

踩自己的哭泣，用哭泣

反復打磨自己的高跟鞋

雕花的門，在時間里虛設

鑰匙就插在鎖孔里

外面的人、里面的人

在相互等待中，一起生銹

打開窗戶，風跳進來

頭伸出去，皆是懸掛之物

空洞之物，摸一摸

虛空呈現質感，聊勝于無

存在與虛無相交的地方

是墻角，小物件和光同塵

從過去直達未來，他蹲下

背對著光，等待救贖

毛毛蟲，是這個世界原點

也是另一個世界的誘餌

柔軟而多汁，它爬過鐵欄

正旁聽他審判自己的影子

時間狹窄、曲折、冗長

他來回走動，一遍遍試探

練習、確認，試圖掌握

某種未來的古老技藝

油菜花

油菜花，用金黃的黃、皇帝的黃

太陽的黃，澆筑龜裂的大地

在嚴冬之上，蟲子的空殼之上

散落的羽毛之上，粉飾著

長滿翳子的眼睛，涂抹著

糜爛的嘴巴。總有一些油菜花

選擇沉默

鐮刀，在五月的天空下閃著寒光

油菜們挺直身子，伸長脖子

誓言錚錚，親自剝開狹長的棱角

袒露圓滑、柔順、臣服之心

被以實用、奉獻、愛的名義收割

有一些油菜花，未成熟就被割倒

永遠沉默

你

你戴著你母親那張潮濕的面孔

睜著你父親那雙干燥的眼睛

努力偽造出一個個陌生的姿勢

事物客居在清晨里，果樹

迷失在自己蕪雜的香氣里

你被一片草地托著，陽光尷尬

你的房子依山傍水，你

提起白色的裙擺，踮著腳尖

走過一段腐氣彌漫的小路

上山下山的游戲中，你只能

獨自面對陽光和松針的攢射

風中的發絲、汗毛，排列成箭矢

菜刀鈍了，一只魚眼睛

正在用上帝的視角，死盯著

你身后虛無的小尾巴

你不甘心被一面鏡子模仿

或模仿一面鏡子，折疊的時光里

有你隱藏著小倔強、小憂傷

夕陽的槍傷，被謳歌、修飾

又填新傷，河邊的卵石上

你夢想做一個自己的反身代詞

書籍，抄襲你平裝的生活

塵埃，盜竊你難言的安靜

你默默將書角一折，天就暗了

黑夜有一只貓頭鷹的眼睛

你只穿一件輕薄的月光

仍擁有被誤解的漫長、孤獨

敘述陳舊，你的影子飽滿、年輕

游走于陡峭的墻壁、案發現場

墨跡，將出賣你，或者我

大雨之后

天空，被尖利的山峰鑿碎

懸浮著幾片明晃晃的玻璃碴

弧形的傷口，流淌著

七彩鮮血，涂抹著路人的眼睛

鳥兒叫聲渾濁，呼應著

遠方笨重的河流，青果掉落

樹葉無辜地伸出濕淋淋的腦袋

剛走出家門，一只蚯蚓

就擋住了我的去路，或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