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

張敏華

近鄉情更怯

你的生命越來越不依賴

時間，白晝和夜晚，像你花白

凌亂的頭發。

桌上的老照片，是我和你

二十多年前的合影，

站在海邊的沙灘上，我的

一只手搭在你的肩膀上──

身后的大海，是我們

遼闊蔚藍的未來。

我給你洗臉刮胡子，幫你洗手

剪指甲。近鄉情更怯──

和你之間，除了親情，我兩手

空空，一無所有。

我知道，將來的某一天，

在神居住的山丘上，我們會有

片刻的對視。

而此刻，鹽酸羥考酮止痛片

讓你漸漸失去記憶，

而我能做的，除了給你端水吃藥，

就是伴你身邊，陪你說話──

當你發出鼾聲睡著了，

我就在無常的夜里，空蕩蕩的

夢里，輕聲喚你。

村莊

轉彎處，被一條土路攔腰抱住，

月亮，影子的布道者，

一枚江南印章，失足到河里──

風卷起變形的聲音，

鳥，風的孩子，回到夜晚的鄉村。

蛙鳴藏得深，像極了歸宿，

心中磨了多年的刀應聲放下。

──睡眠的沉香塘，

螢火蟲，帶著人性一閃。

玻璃碎了

終于等到玻璃碎了，

玻璃的碎裂聲，從夜空撒落下來，

草叢里，樹林間，湖面上，

到處是閃爍的碎片。

風吹進來，風把碎片

吹進來，風把玻璃的碎裂聲

吹進來。

玻璃碎了，夜晚也跟著碎了，

所有的碎片，在夜晚的碎裂聲中

再次撒落下來──

輪回

不惑之年，誰在祈禱輪回？

銀杏樹披上袈裟，

金黃色的經幡，像護身符

護佑低處的生靈。

壽圣寺外的濕地上，

葦草已枯，河風吹著蘆花。

一顆風化的卵石，仿佛

打著石膏。

──猝不及防的還是命運，

在翻身，或

翻不過身的夜晚。

雨夜

一個人走在雨中，

我和秋風一起發音，這一幕

你看不到。

這與夜色的蒼茫多么相似，

樹葉擦肩而落──

“再次抵達，安詳和寧靜。”

雨水蒙住顏面，

街燈下，我和自己的身影

若即若離。

一切都不可預知，不在乎

還有多少愛，

不在乎，秋風吹又落。

日子

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伴隨著

電閃雷鳴，

一條狗在樹下躲雨。

街道像一條河，水流湍急──

我在四樓的浴室，一邊望著窗外，

一邊放著洗澡水。

狗終于看見了我，它的目光

和我一模一樣，

它濕淋淋的身體和我一模一樣。

雨停了。在夜色的掩護下，

我吹著口哨，

日子總得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