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益龍 韓夢娟
在鄉村現代化和城市化的進程中,農村被納入到鄉村現代化的軌道。在大張旗鼓的農村新居建設中,村落空間得到了深刻的變革,這不僅改變了村落原有的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也重塑了鄉村新的權力關系和秩序結構。空間概念自20世紀末被引入到社會學領域,便開啟了學界的“空間轉向”。學者們開始關注人們日常生活實踐中的“空間性”,并從空間的角度展開對歷史和社會的批判性研究。其研究的議題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村落空間之所以受到社會學家的重視,原因在于工業化和城市化是社會學聚焦的對象。村落空間不僅涵蓋了村民的特點,也同時侵染了鄉民社會的品格。這樣一來,村落空間便成為了具有自身情感、傳統和歷史的鄰里社會。①R.E.帕克、E.N.伯吉斯、R.D.麥肯齊:《城市社會學——芝加哥學派城市研究》,宋俊嶺、鄭也夫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第5頁。然而,城市化卻破壞了村落空間的具象化存在,使得空間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具有不同的特點,即“在前現代時代,城市空間的地方感具有獨立的個性和豐富的特色;在現代時代,城市空間的格調單一,缺乏特色,千篇一律的城市建筑主導了全球城市,人對城市的感覺變得毫無關聯;在后現代時代,地方感正日益成為城市空間符號的一種象征,地方感受到了人們的日益重視,成為一種空間消費的象征”①②⑥ Thomas F. Gieryn.A Space for Place in Sociology.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2000,8(26):463-496.。而帶來這種變化的原因就是“交通和通訊技術的革命消除了距離和位置對于人們的影響,與此同時,隨著郊區地帶、商場、辦公樓、老居民區的改造不斷復制了場所,使之失去了空間的獨特性”②。于是,社會學家們便將關注的焦點集中于這些客觀化的、結構化的和空間化的社會事實和社會過程。因此,社會學家們在做空間研究時,一直談的是“場所的超越性”③James S.Coleman. The Rational Reconstruction of Society.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1993,2(1):1-15.、“場所的無場所性”④Edward Relph.The PlacelessnessofPlace.London:Pion,1976,p.1-20 .、“沒有場所的城市”⑤Crawford M.Sorkin. The World in a Shopping Mall.New York:Hill and Wang,1992,p.3-30.以及由于現代性,場所如何變得“變幻莫測”的問題。
而一旦將“空間”從專門的領域中抽象出來,它便具有了重要的方法論意義。它既突破了空間研究的環境決定論視角,即認為自然環境對空間形成的決定性作用,也同時批判了以空間原始狀態研究為核心的還原論視角。因此,社會學意義上的空間研究關注的是社會因素對空間的影響。他們認為,空間是社會實踐和社會制度的產物,甚至是相關群體互動和協商的結果,比如對城市空間的形成、空間主體、差異性空間以及空間的敘事性分類等問題的探討⑥,都是從建構主義的角度來理解村落空間向城市空間轉變的過程,他們關注到了村落空間變革中的社會性因素。
村落研究是社會學和人類學傳統的研究課題。以往的研究過多的強調從“村莊”⑦費孝通:《江村經濟》,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第314頁。或“市場共同體”⑧施堅雅:《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史建云、徐秀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第22-23頁。⑨ 弗里德曼:《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劉曉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第2-3頁。入手,而忽視了村落中非物質層面的村社慣例、話語情境以及滲透在農民生活空間中種種文化現象的關注。弗里德曼首先關注到了村落空間中的文化要素,他將“宗族關系”嵌入到村落研究中,通過“宗族關系”將國家與鄉村社會聯結起來。⑨而杜贊奇進一步提出了“權力的文化網絡”的概念,認為鄉村社會中的政治權威體現在組織體系和象征規范中,其中象征規范就是“文化網絡”中的“文化”,從而實現了村落與權力、文化的聯結。村落中的權力和文化也正是借助空間來發揮作用,正如福柯所說,權力的實施需要借助空間的物理性質發揮作用,空間是權力實施的手段。⑩周和軍:《論空間敘述的興起》,《當代文壇》,2008(1)。列斐伏爾則更加細致的考察了空間與權力運作的具體關系,他認為空間中一定存在“空間組織者和控制城市化的權力者”?? 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 Blackwell,1991,p.383.? 吳瑩:《空間變革下的治理策略——“村改居”社區基層治理轉型研究》,《社會學研究》,2017(6)。? 孫小逸:《空間的生產和城市的權利:理論、應用及其中國意義》,《公共行政評論》,2015(3)。,不同權力的互動關系形塑了這種空間的具體形態。毫無疑問,在村落空間的敘事中,國家的主導邏輯始終居于主導地位。國家不僅是獨立的行動者,而且是權力實施的主體。?? 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 Blackwell,1991,p.383.? 吳瑩:《空間變革下的治理策略——“村改居”社區基層治理轉型研究》,《社會學研究》,2017(6)。? 孫小逸:《空間的生產和城市的權利:理論、應用及其中國意義》,《公共行政評論》,2015(3)。它通過采用同質化、層階化和碎片化等方式來塑造空間,從而將其作為社會統治的地域基礎。?? 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 Blackwell,1991,p.383.? 吳瑩:《空間變革下的治理策略——“村改居”社區基層治理轉型研究》,《社會學研究》,2017(6)。? 孫小逸:《空間的生產和城市的權利:理論、應用及其中國意義》,《公共行政評論》,2015(3)。雖然政府在實施過程中需要考慮很多外在條件,包括環境、交通和基礎設施的差異,也需要慮及地方性的空間主體,但它依然可以通過否認市民在土地使用權的民事資格和簡化土地使用權轉移流程等“撰寫空間故事的方法”①張青:《農民集中居住區——居住形態與日常生活》,載陳映芳等編:《都市大開發:空間生產的政治社會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150-153頁。,實現行政力量主導下的居民搬遷②施蕓卿:《再造城民:舊城改造與都市運動中的國家與個人》,北京:北京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第360頁。。
“村改居”作為一種“人工”的物質構造,本身就意味著對村落空間的改造,從而吸引了大批學者的關注。總體來說,學者對村落空間的研究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第一,注重“村改居”的空間結構變化與農民權益的研究,比如張海波和童星發現,“時間性”效應導致自我認同的轉換滯后于物質的搬遷,“空間性”效應帶來的強烈的相對剝奪感則阻礙了自我認同系統的轉換③張海波、童星:《被動城市化群體城市適應性與現代性獲得中的自我認同——基于南京市561位失地農民的實證研究》,《社會學研究》,2006(2)。,甚至出現人際關系斷裂重建的狀態。④韓丹:《失地農民身份認同研究——以南京市A區村改居社區為例》,《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8)。因此,“村改居”帶來的空間結構變化導致了村落中居民的自我身份和我屬群體界限的模糊,他們需要重新適應城市生產和生活方式⑤⑨ 吳瑩、葉健民:《“村里人”還是“城里人”——上樓農民的社會認同與基層治理》,《江海學刊》,2017(3)。,以避免成為無法融入城市又無法回歸農村的“雙重邊緣人”⑥唐斌:《“雙重邊緣人”:城市農民工自我認同的形成及社會影響》,《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1)。。另一方面,學者們也關注到了空間變革及其形塑機制的問題,如焦長權和周飛舟指出,在中西部農村地區資本下鄉成為一種普遍現象,而由資本下鄉邏輯推動了“農民上樓”和“土地流轉”,是由農村的政府和企業合作完成了對村莊的“經營”和“再造”,“農民像一顆樹苗被‘連根拔起’之后‘移栽’到了小區之中。⑦焦長權、周飛舟:《“資本下鄉”與村莊的再造》,《中國社會科學》,2016(1)。王春光也指出,“村改居”的背后是政府在追求經濟發展和城市擴張中塑造的“萬能”形象與村民在撤村上樓中的被動和弱勢地位共同作用,體現了“行政社會”的實踐邏輯。⑧王春光:《城市化中的“撤并村莊”與行政社會的實踐邏輯》,《社會學研究》,2013(3)。再者,一些學者注重“村改居”中空間結構變化與基層治理的研究。吳瑩、葉健民認為,與基于血緣和地緣關系形成的鄉村熟人社會完全不同,村改居后原來的默會傳統和習俗不再是形成秩序的基礎。⑨因此,在回遷社區中并存著城鄉兩套基層治理的結構,由此帶來了制度的模糊性和多樣性的實踐。
總體來說,空間作為一個重要的議題已經在理論和實踐中形成了不同的研究成果。空間作為一種生活空間,自然也融入到人們的社會生活。因此,與人相關的社會性因素,如性別、族群、社會階層、不平等、權力等也都隨之嵌入到空間中,并透過空間分布而展現出來。這就使得空間擺脫了地理屬性,而與村落中原有的社會結構、文化、權力都發生著關聯。因此,空間成為考察鄉村社會的一種新視角,即從空間面切入,將原來屬于不同領域的現象,以空間的線索串聯起來,形成了一種看待與理解鄉村社會的新方式。本文正是沿著這一思路,從空間的角度,通過對華北T村新型農村社區建設的個案考察,試圖回答和探索其空間實踐的內部邏輯,即在新居建設中,傳統的村落空間與居住形態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其內部的形成機制是什么,體現了國家、社會與個人之間怎樣的關系。
T村位于華北的東南部,距離縣城北部20公里,主要地貌屬于平原。該村地勢平坦,洪河、茅河縱橫穿境而過,給當地農業耕作提供了便利的水資源,是當地主要的小麥種植產區,此外還生產芝麻、大豆、玉米等農作物。但該村缺少工業,是一個典型的農業村。從地理區位看,T村也具有一定的優勢,它是S鎮轄區內較大的一個行政村,轄區人口5042人,耕地6385畝,下轄8個自然村,共16個村民組,其中最北側的H村距離鄉鎮政府駐地僅3公里,農民生活也相對便利。然而和很多華北農村類似,T村由于缺乏工業,農業設施也不完善,當地人民的生活水平較低。隨著改革開放和戶籍制度改革,大量的農民選擇外出打工,才使得人們的生活水平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改善。在T村隨處可見的磚瓦結構建筑幾乎都是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修建的,也有一部分農民蓋起了兩層小樓,但整體來看,T村發展較為落后,而真正給T村帶來契機的是2005年的新型農村社區建設項目。
2005年年初,T村被省里確定為全縣唯一的新型農村社區建設的試點村。根據省里的基本要求,新型農村社區建設不同于一般的村莊翻修,也不僅僅是簡單的人口集聚,而是要以節約土地、提高土地生產效率、實現集約化經營為主導,以提高農民生活水平、縮短城鄉差距為目的,同時要堅持農民自愿的原則,將原來的舊宅用于復耕,以實現農民既不遠離土地,又能集中享受較好的生活環境。按照省里的基本要求,C支書帶領所管轄的8個自然村的主要村干部進行文件的學習,并于2005年春節組織村干部去南方考察,學習先進地區的新型農村社區建設經驗。考察結束后,T村召開了第一次新型農村社區建設的黨支部會議,總結了當時學習南方社區建設經驗,并提出了T村新型農村社區建設的總體思路,即將8個自然村合并在一起,以原來村委會所在地為中心進行統一的規劃,實施“拆村并點”工程。具體來說,由全村16個村民組采取相鄰滾動的方式,先兌現出600畝社區建設用地,統一規劃住宅區、商業區、工業區、養殖區、游園區等各個功能完善的小區。
列斐伏爾在哲學意義上指出了現代的空間本質上是抽象,而一個“可治理的空間”(governable space)必須經過和實際空間的分離、抽象和加工①Nikolas Rose. Powers of Freedom: Reframing Political Thought.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31-32.,因此,T村“拆村并點”的新型農村社區建設就是要實現對空間本身的再加工,體現了一種新型的空間制圖術(cartography),即通過對空間的統計學描述和分析,將紛繁復雜的實際空間轉換為可分析和控制的抽象過程。②杜月:《制圖術:國家治理研究的一個新視角》,《社會學研究》,2017(5)。
2006年年初,T村新農村建設被提上日程。按照省里的文件,T村新農村建設項目的資金主要由省和縣財政直接撥付。而在具體實踐中,村委會卻缺乏充足的活動經費。為了增加村委會的財產收入,T村村支部決定將商業區的規劃作為新農村建設的開端。這樣不僅可以解決村委會的活動經費問題,還可以對村民形成吸引,加快新型農村居民區的建設。按照以往的思路,商業區的規劃需要引進資本,政府需要去招商引資,而T村卻不具備引進大廠商的優勢,于是T村便將焦點集中到了農村的集市。就像C支書所說:
誰不想有大廠商來咱們這,咱們政府就靠與他們合作,咱這個商業就算搞活了,現在是咱誰都沒那個本事招商,咱也不想這么大,就慢慢搞活咱們這個小村的地方經濟就行。(CHWZS20120122)
1. 唱戲起集
集市在中國的鄉村具有悠久的歷史,它的興起具有自身的特點,特別是作為傳統的北方集市,它的興起往往與“廟會”有關,T村所屬的S鎮便是如此。在S鎮中心有一座“孔廟”,始建于明泰昌年間,是明清時期縣科庠生科舉后舉行尊孔授儀的場所。久而久之,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便以此為中心自發形成了古廟會和集市。直到今天,S鎮還保留著北方集市的特點,即每年的農歷四月初一興廟會,農歷逢雙為集市。①某縣史志編纂委員會:《某縣縣志》,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第490-497頁。而集市對于鄉村社會來說不僅歷史悠久,還具有重要的意義,“市集系統是一個社會所用來作滿足經濟交易功能的一種工具”,它“不僅能夠滿足地方人的日常生活中的消費和生產的普通需要,還能同時提供生活中的特殊需要”。②楊慶堃:《鄒平市集之研究》,燕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1934年。因此,“無論從歷史還是現實看,市場都存在于鄉村社會,并且不同程度地嵌入于鄉村社會,成為鄉村社會與文化的基本構成”。③陸益龍:《從鄉村集市變遷透視農村市場發展——以河北定州廟會為例》,《江海學刊》,2012(3)。顯然,這對T村新型農村社區建設形成了較大的吸引力。它不僅可以帶動當地非農經濟發展,滿足人們日常生活的需要,更為重要的是,以集市為中心可以形成新的市場體系,提高T村的經濟地位,進而增加T村的影響力。而這些優勢都為T村的新型農村社區建設帶來積極的影響,也可以順利解決T村的經費問題。因此,在T村的新村規劃中,集市的成立便成為T村“拆村并點”工程的“開門炮”。于是,在2006年農歷過年時,T村村委就請來了當地有名的戲班,搭臺唱戲,C支書當場致詞,宣布T村集市正式成立,并確定了集市的范圍和日期,將原來村委所在的十字路口作為集市的主要活動區域,并確定了農歷的逢單為集,區別于S鎮的逢雙為集。
2. C村的糾紛
在起集儀式結束后,按照村委下一步規劃,即以十字路口為中心建設門面房。第一步就是沿街建設100間門面房,并以每間2萬元的價格進行出售。而門面房的選址涉及了三部分的土地:一是道路及其與可耕地之間的地溝、土坑等荒地,二是十字路口北側東西方向的村委駐地和學校,三是C村九隊的可耕地。前兩塊土地都沒有爭議,而最難的就是第三塊土地,于是村委會找來了C村九隊的村民協商占地補償的問題。而問題的癥結在于補償的辦法和標準雙方并不認同。村里的思路是按照每畝10000元的標準進行占地補償。而村民卻對土地面積的測量方法和補償方式不滿意。村民認為,地頭與道路中間的溝也應該被計算進去,因為當時分地的時候是直接量到路邊,后來因為村里修路,占用了自己的耕地,而這次占地應當加上這一塊的面積。另外,他們也不同意補償的金額,他們認為村里給的補償標準太低,也不同意一次性買斷,認為應該按照每年畝產值的價格進行每年補償。為了化解這個難題,村委會想了兩個辦法:一是公布承包的冊子,以此為標準進行土地測量;二是按照非農業建設征地拆遷的政策進行補償。這時,C村九隊的村民更不樂意。在農村的大部分地區,土地的丈量登記和實際的耕作是有所區別的。經過多年的耕種,村民幾乎都進行了開荒,擴大了自己實際的承包面積,也就是所謂的“黑土地”①吳毅:《小鎮喧囂:一個鄉鎮政治運作的演繹與闡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第283頁。。這樣一來,村委會和九組村民的這一舉動還引發了其他村民的爭議。有人認為,現在被九隊村民開發的“黑土地”,實際上有一部分是屬于集體的,占地補償也應該有大家一份。因此剛剛開啟的商業規劃只能就此作罷。
在第二次村支部會議中,T村就怎樣進一步推動新村建設提出了由村委主導的空間規劃,即先劃撥出新農村建設的用地,劃分好居民區、商業區和文化休閑區的空間位置,然后進行商業街的開發。具體包括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摸底,即統一丈量T村全部的土地和新農村建設各個區域的用地面積;第二階段是收回農民的土地承包權。首先預留出新農村建設的用地,剩余的面積再重新進行發包,從而過濾掉部分村民的占地與補償問題。
1. 抽地運動:“這是集體土地,我是政府行為”
對于摸底工作,村委將任務交給了老志。他是原來村委會的村主任,從90年代就開始接觸群眾工作,是當時村委班組里唯一上過高中的人,有著二十多年的群眾工作經驗。按照村委會的規劃,老志首先找來了T村轄區內16個村組的組長,首先具體傳達了村委會的開發思路,并指定每個組的組長專門負責每個組的戶數、人口數以及可耕地面積的統計。但看似簡單的“摸底”工作,在開始時便遇到了困難,特別是在經歷商業區開發的矛盾之后。C村九組的負責人老陳顯得有些吃力:“當時工作任務雖然不多,但牽涉利益很廣,群眾工作真是不好做。群眾心里有氣,我也知道,但村里給安排的任務也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做。我記得當時我去九隊量地的時候,他們幾個年輕人站我面前,不讓我量,我說這個國家政策,村里的地都是屬于集體的,我量地屬于政府行為,你們沒有權利阻止我。說著說著我們就推搡起來,也不知道是誰把我的卷尺給我折斷了,后來我給大隊打電話,給派出所打電話,他們就將人帶走了。” (CHLZZ20120304)
雖然摸底工作還沒有開始就中斷了,但這對于T村村委會來說卻可能是一件好事:“當時村里也確實沒有啥權,老百姓也都很強勢,通過這一出,反倒是可以壓壓他們的勁,這是國家的政策,他還能說啥。”(CHLZZ20120304)所以,后來村里決定通過廣播站對此次事件進行點名宣揚:“九隊的誰誰,無故阻撓村委的人,現已經被抓走啊,我再強調一次,土地是集體的啊,丈量土地是政府行為啊,大家不能阻攔,我再強調一次……”(CHLZZ20120304)
顯然這次事件中,T村拿出的“國家政策、政府行為”,成功打壓了村民在新農村規劃中的力量,特別是那些較為精明的人很快退出了反抗。在他們看來,與政府對著干,顯然并不是好的選擇。畢竟在很多時候,特別是當前的新農村建設,村民需要依賴村委會,并從與他們的關系維持中獲得新農村建設中的有利地位。所以,這次與村委會的較量中,原本團結的村民很快出現了分化,一部分村民基于自身的考量而放棄了與村委會的直接對抗。隨著單位制和人民公社的解體,國家的權力在一定程度上退出了鄉村社會,但國家的權力通過社會政策的實施再次進入鄉村社會,而這種進入是通過與基層政府的合作來實現的。所以,當國家的權力通過基層政府的運作來實現時,村民與基層政府的關系也只能越來越出現“依附性互動”②安德魯·沃爾德:《關于中國城市中工作單位制度的經濟社會學研究》,《國外社會科學》,1991(5)。。雖然T村村民對于這種權力的進入有所反抗,但卻在村委會進行正當性話語建構中失去權力,只能依附于村委會,順從他們的各項規劃。
2. 繁瑣的計算方法:以家還是以人
在摸底工作結束后,村委會開始對新農村建設用地的均分問題進行討論。按照當時的計劃,商業街需要沿路建設100家門面店,而村民的宅基地以300平的標準進行新的劃撥,計算出總共需要騰出來的面積為600畝。具體來說就是以集市中心沿十字路口量出南北650米,東西620米的長方形片區。而當時T村可耕地面積為3000畝,因此全村需要共同均攤20%,相當于每畝地均攤2分地。但具體如何均攤這2分地,村委也有不同的討論。有人認為全部打亂自然村的界限,按照人口數算每個家庭的承包田。但這種方案雖然簡化了計算的程序,但操作起來,村委小組的組長都表示擔憂:“現在大家都還是以自然村的名義共同生活,如果全部打亂,怎么管理……再者說,現在咱們規劃的是宅基地,是大家一家人住的,有的家人多,有的家人少,他拿的地不一樣,但宅基地一般大,就有人吃虧,有人賺便宜,那能愿意嗎?”(ZCCGB20110705)
因此有人想出了比較折中的計算方法,即以家為單位。“按照咱們每個村多少家,一家抽20%,大約摸一家子三四口子人,咱大隊的對平均下來差不多合一人一畝地,相當于一家抽七八分地。”(HCCGB20110705)“七八分地差不多,咱們規劃的新宅基地合四分三一家,再加上道路的擴寬,還有咱們村委大隊和學校的地,差不多這個數。咱又不是專家,大約摸個數,不行咱們再說,應該是夠的。”(BCCGB20110705)
最后T村村委確定了最終的計算方法:以每個自然村為單位,按照家戶計算每個自然村拿出的土地面積,即各個自然村的總戶數乘以0.7,然后剩下的地由各個村民組自行按照人口重新發包,從而解決了方法上的難題。
3. 土地置換術:相鄰滾動
理想模式下,每個自然村都均勻地分布在規劃片區,當每個村的新村建設面積等于或小于被村委抽走的面積時,所有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但在實際中,如果大于或者宅基地和可耕地均不在規劃片區的村莊應該如何呢?顯然,這個問題在T村非常突出。根據T村村落分布,最北側的B村、W村和H村的宅基地和耕地均不在規劃的片區,而與他們相鄰的三八隊所在的X村和L村則早已分布在規劃區的南北主路兩側,且他們的耕地也位于規劃片區。為了避免征地補償的舊套,T村召開了第四次大會,專門討論這幾個村莊的規劃。村委的會計主任小名是學經濟出身,腦子活泛,當時會議上就提出土地置換的方法來解決三八隊的土地問題。
“當時就想,這個事情只要不涉及征地補償就好辦,這個村占人家三八隊多少耕地,就補給人家三八隊多少地不就行了,以地換地,他們也沒啥話可說。”(XMCGB20110705)小明主任找來了三八隊的組長,商量土地置換的具體方法。他們提出了相鄰滾動的方案,即土地置換從相鄰村莊開始滾動置換,即先將需要占的三八隊的地交給村委,而從與三八隊相鄰的B村和C村的耕地中直接進行置換和分割。三八隊在南北路西側的地和臨近的W村和H的地進行置換,而村委就開始從三八隊拿的地分給B村W村和H村作為宅基地使用。于是T村順利地完成了新農村規劃的空間圖。
2007年春節過后,T村村委將新農村建設的搬遷工作納入了行動議程。隨著鄉村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的變遷,鄉土社會“土”的性質無疑已發生了很大變化①陸益龍:《后鄉土中國的基本問題及其出路》,《社會科學研究》,2015(1)。,鄉土社會的流動性和潮汐性已經成為常態,因此C支書便專門選擇一個重要的時機即在農民工返鄉過年時,展開全村的村民大會,公開村委的搬遷方案,并著重鼓勵村民進行搬遷,承諾凡是半年之內搬遷的,由村委幫助拆遷老房子,并可以優先選擇宅基地,同時保證最先完成搬遷的,優先完成道路硬化、下水道和自來水的免費安裝等基礎設施。
在村委會的動員下,T村開始了搬遷的實踐。其中最先有突破的是C村,一方面這與C村有利的地理分布有關,另一方面也是因為T村的村支書就是C村人,他早就進行了搬遷的鼓動。當然,最重要是新型農村建設契合了C村發展的需要,C村在T村里算是比較大的村落,人口的增加使得原來村莊里的宅基地面積較小,甚至一些男孩較多的家庭,一直沒有分到宅基地,所以在整個搬遷浪潮中,最先進行搬遷的就是這批人:
“我們肯定愿意搬啊,我們兄弟四個,老家就一塊宅子,找村里要了幾回了,就給找了一幅,還是洼地,這邊新農村給的宅子有三分地,當然愿意搬了。”(CHQCM20190530)
在C村這批人的“示范”下,其他的村民也漸漸消除了擔憂,開始了搬遷之路:“我也是主張搬的,為啥呢,聽村干部說,這個新農村屬于國家政策,早晚都得搬,現在早點搬,俺們還能多看看,挑個好宅子,再說,咱們這大小也是個集,離集近,俺們也變成街上的了。”(CLHCM20190530)“俺們這一排房是搬的比較晚的,當時看他們都搬了,咱們也搬吧,反正孩子大了,也要翻修房子,現在把房子蓋在這,到時候好娶兒媳婦。”(CHWCM20190530)>而路對面的D村也存在著與C村類似的情況,較早地開始了搬遷的實踐。“他們這兩個村差不多一塊搬的,為啥呢,這兩個村情況差不多,一是宅子不夠,面積小,二是我們也下去做了不少工作,當然啦,還有不少群眾自己搶著來找我們,叫我們去給找宅子,等著蓋新房。”(CZDCGB20190602)
當然T村的搬遷實踐中也并非都是如此。與C村和D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離中心較為偏遠的W村、H村、Z村和B村。這些村共同的特點就是村莊較小、經濟較為落后。因為村小人少,所以一直在T村村委沒有能說得上話的村干部,也爭取不到好的政策。另外這幾個村經濟也不發達,沒有建設新房的需要,而且與C村和D村最大的不同是,他們也沒有宅基地的需求。在這幾個村里,每家的宅基地相對充裕,所以T村的新農村建設對它們并沒有太大的吸引力。
B村因為自身的特殊性,成為當時四個村莊里抵制最強烈的村落。在當地,B村被稱為“龍背上的村莊”,村莊里還有一塊石碑,刻有龍的字樣,俗稱倒龍碑,按照當地人的話就是龍背,所以這是生活在龍背上的地方。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村里的長輩在這里舉行家族的慶典。但因為“破四舊”的問題,龍碑被推倒,家族的儀式也隨之淡化。但每年的清明谷雨時分,周圍村莊都會來祈福,祈求風調雨順。在雨水較為充足的年份,洪河河水經常上漲,老人會用當地高粱桿折成螞蚱的形狀去龍碑處祈福,再懸掛在自家屋檐下,每天對著天王念三遍順口溜:“掃天王,掃晴了給你穿衣服,掃不晴打你的光脊娘”,以此祈求風調雨順。隨著農業科技下鄉,這種傳統的祈雨活動漸漸轉變成了純粹文化儀式的表演。當然對于B村來說,他們還會考量交通的要素。因為B村的位置雖然離現規劃的集市較遠,卻離T村所在的S街最近,而且正好位于河流的大拐彎處,水流平川,具有豐富的河類資源,并形成了大量的河灘地,這些都使得B村村民的搬遷意愿非常低。因此,B村的工作相當難做:“當時的工作不好做,他們村就是不愿意搬,你咋辦?強制搬吧,咱們沒有占啥理,跟之前不一樣,你抽地也讓你抽,你就沒法治他,萬一鬧出來人命,誰也擔待不了。”
此時具有豐富群眾工作經驗的老胡便成為了此事的關鍵人物。在中國廣大的鄉村干部隊伍中,部分的村干部掌握了大量的群眾工作的經驗,所謂群眾工作經驗,其實就是村干部在長期執行國家的政策過程中練就的一種“治理藝術”①福柯:《安全、領土與人口》,錢翰、陳曉徑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第74頁。。這種治理的藝術,在吳毅的敘述中指向村干部的“慢慢與村民為媒”的概念。在吳毅看來,“媒”并不是意味著鄉鎮政府的一種被動和無奈的選擇,更不是基層干部從村莊社會的潰退,而是一種可以使得制度具體落實到實踐的“治理藝術”。②吳毅:《小鎮喧囂:一個鄉鎮政治運作的演繹與闡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第283頁。而在老胡那里,慢慢與村民為媒是首先從B村的“牌上人”著手。“牌上人”是T村的一種地方性語言,主要指那些相較于普通村民而言,具有較高的威望,并且相對具有文化的人。所以對于老胡來說,與B村的“牌上人”進行“曉之以理,動之以利”的談判,顯然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因此,老胡先去B村找村民HGZ做工作:“給你們村規劃一片高宅子,等你們村都搬出來,老牌子,你看咋樣。”“說實話,這個事我真不當家,你看我們村人少,但是大學生可不少,連上北大的都有,村里人都覺得我們這是個風水寶地,出大學生,搬走破壞風水”。在村民HGZ那里碰壁之后,老胡又找來了B村的村民HZF,村民HZF是B村的文化人,并不歡迎老胡的到來。在他看來,新農村建設是勞民傷財的事,現在村里人收入較低,蓋一套新房子需要十幾萬,家里也確實拿不出這么多錢,現在老家的宅子也是75年發大水之后建的,還能住,搬走對他們來說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對于B村的不配合,老胡特向村委會提出了另外一套思路,即以公家河流的名義,暫時收走B村的20多畝的河灘地,讓B村村民低頭。而B村村民也不甘示弱,借著縣文化局下鄉考察時,村民HZF聯合其他村民聯名向縣文化局申請在此地建一個龍王廟,以保存龍王碑的目的,申請原有的河灘地。為此,縣里的文化局的工作人員還專門帶著B村的村民去T村村委會申請要回了2畝河灘地,作為文物保護的建設用地。在B村村民看來,這是與T村村委會交涉中的一次難得的勝利,而T村村委會自然也不能輕易將B村強制納入到新農村的規劃中。雖然別的村莊也有斷斷續續的搬遷,但在B村,至少從2006年新農村建設動工開始后的五六年的時間,搬遷工作一直處于停滯階段。
2010年的秋季,B村的搬遷事情有了轉機。老胡聽說B村的村民HGZ與另一家因為承包魚塘的事情鬧翻。為此,老胡專門又去了一趟村民HGZ家,說只要他帶頭先搬走,答應幫他拿到魚塘的承包權,而且給他一片大的宅基地,并承諾給他們辦一個低保。在老胡的勸說下,村民HGZ也發生了動搖,一方面因為自家兒子馬上要結婚,需要翻新房子;另一方面面對著其他村莊搬遷的實踐,村民也有了自身的擔憂,他們害怕如果在原來的宅基地建房,過幾年萬一都挪走了,自己還得再建房子,哪有那么多錢。因此他便答應了老胡,去他那里報名要搬新農村,老胡也按照承諾給他找一幅較寬的宅基地。半年過后,村民HGZ的新房蓋好,村委會特意找來了十幾個壯漢幫他搬新家,為此,村民HGZ的搬家事件在B村鬧得動靜很大。當搬遷一旦有了突破,B村的其他村民便開始有所動搖,村里流傳了兩種聲音,一種是大家都認為國家推的新農村,咱們早晚都得搬,搬得晚就失去了宅基地選擇中優先權;另一種是國家建的這個新農村挺不錯的,基礎設施也比較完善,這是大勢所趨。因而在2011年B村掀起了一股搬遷潮:“我記得11年的時候,B村好多村民來大隊找我要宅子,為此,我們支書還給我配了兩個助理,一個專門管理登記,一個和我一起下去找宅子,那一段工作忙的不行。”(LZCGB20190602)雖然B村的搬遷實踐停滯了幾年,但進度很快,幾乎用兩年的時間實現了全村的搬遷。而其他的村莊也斷斷續續地出現了搬遷的浪潮。
截止到2015年,T村的搬遷實踐完成了80%,因此,T村向上級申請新農村建設的成果驗收。T村也被正式評為“全國文明村鎮”,至此T村村委的新農村建設拉上了帷幕。T村新農村建設成為典型之后,T村的C支書也一步步地得到提拔,現擔任縣文化局的局長。而對T村來說,新農村建設卻并沒有結束。隨著國家精準扶貧政策的提出,T村的工作重心也從新農村建設轉移到精準扶貧上來。村里著手在村委會的西側和W村的東側建設老年公寓,用于解決村里貧困戶的住房問題。而原來的搬遷任務也進行了移交。根據新上任的Z支書所說,“新農村建設主體已經完成,現在國家推的是精準扶貧,我們的工作重心必須轉移到精準扶貧戰略上來”。于是,Z支書決定將收尾的工作移交到各個村組組長那里,即每個村剩余的搬遷任務交由各個村組組長來協助完成,而原來搬遷后的原有土地的復耕,以及土地面積的換算等等也交由各個村組組長負責協調。這對剩余搬遷任務最重的Z村來說,顯然并不是一件好事。
隨著十年的變化,T村新居建設中的基礎設施也基本完成,新居的生活也越來越舒適。2018年Z村的村民ZAX和前后的鄰居,專門跑到村委會,說是要一塊搬新農村,但村委會當時規劃的片區基本已經住滿,剩余的部分宅基地大多數是不直接鄰路的,或者是交叉剩余的不相鄰的宅基地。所以村委會給出的意見是,必須分開,分別給他們找宅子。顯然村民ZAX和他的鄰居們并不接受村委會的意見,讓村委再想辦法,不行就一直霸占原來的宅基地,不讓村委會進行土地的復墾。為此,Z村的村組組長也表示出了無奈:“咱們這個新農村搞的也十來年了,當初規劃的宅子多,看上哪,咱就給定哪,現在大家幾乎都搬好了,地都占著了,你再想挑挑揀揀的,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咱們村委會也不會不管你了,你們就等著消息吧,我也沒辦法。”(ZHJCGB20190602)
顯然在國家政策的變動下,T村村委會的工作重心已經發生了轉移。而歷經十幾年的新型農村社區建設隨著國家的驗收也已經結束,但在T村依然保留了一些遺留問題,比如原有村莊土地的平整工作包括宅基地的復墾以及土地置換中一些面積差的問題和個別農民未搬遷的問題等。
T村的“拆村并點”本質上來說是對村落空間的變革,而這種變革中體現了不同的運作邏輯。從城市生態學的角度看,空間的變革是基于競爭和流動的“自然”過程,現代城市空間的形成是一個“適者生存”的結果。因而,他們認為“一個地區(空間)的形成機制”是由地價和收益的關系自發形成的。而政治經濟學則認為,在城市的結構中已經無法找到任何一件“自然的”東西,它們都是通過人為改造的產物,并認為在空間的形成過程中,空間的形態的形成與改造是與經濟利益和政治聯盟相一致的。顯然,T村的空間實踐并不是一種自然的演替過程,它更多體現了國家的制度安排與地方政府行為和村民之間的互動關系。
從國家的角度來看,新型農村建設是一種國家的制度安排,而空間作為國家統治的空間,則具有工具性的特征。①鄭震:《空間:一個社會學的概念》,《社會學研究》,2010(5)。福柯也認為空間是一種有效的治理技術,是政治統治技術必不可少的一環。因此,在T村“拆村并點”的實踐中,無論是開發集市、成立商業街還是后來的抽地運動和土地置換術,都是一種用于建構空間圖式的具體策略,它體現了一種自上而下的運作邏輯。在這個空間圖式的生產中,由國家主導的邏輯始終占有主導地位,是一種從國家角度“撰寫空間故事的方法”。
然而在具體的實踐中,國家的制度安排往往需要與鄉鎮基層政權的合作來實現。隨著土地下戶以及被學界所概括的“鄉政村治”治理格局取代了人民公社治理體制②徐勇:《現代國家的建構與村民自治的成長——對中國村民自治發生與發展的一種闡釋》,《學習與探索》,2006(6)。,基層政權與所轄社區居民之間的關系由全能型的人身操控轉變為有限的資源操控,這就使得原來強官弱民的模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方面國家的基礎性權力(infrastructural power)越來越面臨著削弱的問題③李強:《國家能力與國家權力的悖論》,載張靜主編:《國家與社會》,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第 21-22頁。,即基層政權并未從根本上失去對農民總體性強制權力前提下的滲透和整合能力的降低,基層政權也從過去的汲取型變為與農民關系更為松散的“懸浮型”④周飛舟:《從汲取型政權到“懸浮型”政權》,《社會學研究》,2006(3)。。另一方面鄉鎮政府也同樣面臨著逐漸削弱的趨勢,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單向度的經濟改革使得鄉鎮政府越來越具有贏利的潛勢,從而改變了鄉鎮基層權力運作的基本特性。⑤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王福明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8,第24-37頁。與國家政權和鄉鎮政府的雙重削弱有所不同,村級組織中的成員因擁有和代表了具體場景下權力運作不可缺乏的部分知識,特別是當國家試圖在相對陌生的局部地區建構權力支配管轄時,村干部就并非變得可有可無,而構成了這類知識權力結構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他的在場代表了與國家正式法律權力不同的另一種結構性權力知識,支撐了國家權力和法律在鄉土社會的運轉。⑥蘇力:《送法下鄉——中國基層司法制度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第33-39頁。因此,在國家基層政權和鄉鎮政權基礎性權力雙重削弱的情況下,國家的制度安排更多的是依靠村級組織。所以,在T村新村建設的實踐中,從最初的新村布局規劃到具體的實踐變遷,都是由村級組織來實踐的,甚至連村民都是被排斥在外的。雖然在最初的階段,村民并不完全同意村里制定的方案,也并不愿意交出土地的使用權,但當村委會拿出“政府行為,集體土地”的正當性話語時,村民就不得不放棄抵抗。從這個角度來說,新農村建設其實質是一種新型的國家統治技藝的表達,它試圖借助于社會政策的實施,實現自身基礎性權力的建設。
地方政府的行為一般有兩種不同的取向,一種是以財政為目標取向的“中國特色財政聯邦主義”⑦周黎安:《再論行政發包制:對評論人的回應》,《社會》,2014(6)。,一種是以政治晉升為目標取向的“政治錦標賽”⑧周飛舟:《錦標賽體制》,《社會學研究》,2009(3)。。而在T村,村委組織則展現出了不同的行為邏輯。中國自20世紀70年代末的改革開始,地方政府就擁有了其“獨特性”的行為特征,他們除了經濟發展的目標之外,還要保持地方的政治和社會穩定。因此,對于地方政府特別是鄉鎮和村級組織來說,如何順利地實現國家的制度安排顯得尤為重要。一方面他們可以通過國家制度實踐的過程重新調動其隱性的權力,建構自身行為的合法性,這就使得他們所擁有的一些原本隱匿的“馭民之術”變得行之有效。很顯然在T村新型農村社區建設的實踐中,村委會能夠多次化解農民的抵抗,其中最為關鍵的策略就是以“國家政策和政府行為”方式。由此,地方政府便借由國家的制度安排,調動了其隱形的權力,也通過國家政策的具體實施過程獲得了具體的實踐權力,從而來建構自身行為的合法性,進而實現了自身權力的再生產。所以,T村的村委會能夠迅速地完成自上而下的空間規劃,并實現商業區的建設。另一方面,他們也在制度實踐中獲取了一定經濟和政治資本。雖然新型農村社區建設是由國家以制度安排的形式進行的,但在具體的實踐中沒有明確的規定,這就為地方政府提供了可操作的空間。很顯然,成立集市、進行商業區的規劃和門面房建設這些村級行動與新農村建設的關系并不強,但T村卻能夠將兩者聯系在一起,將開發商業區和門面房建設作為其工作的開端并保持著積極的“主動權”,成功地將農民完全排斥在利益分割之外,體現了其地方行為的財政目標取向。
顯然對T村來說,村民的主體性和偶發事件對村落空間的重塑也同樣具有重要作用。隨著村級組織作為公共組織權力的消解,村民不得不直接面臨國家,特別是隨著村級組織轉變為國家權力實施的載體時,村民也在實踐的交鋒中處于劣勢地位。雖然個別的農民實踐顯示出了一定的文化抵御力量,比如B村村民為了躲避新農村建設而組織起來的文化實踐活動,試圖通過地方文化活動來抵制搬遷。但這種分散化的、個別性的村民行為很難形成規模性的力量,所以在T村,我們很難看到大型集體行動的出現,這一方面是源于村民內部的利益分化,另一方面是源于村莊公共性的缺失。特別是作為公共組織權力的村委組織在自身利益的邏輯下,成為了國家權力的實踐主體,促使村民不得不在這種行政力量的引領下進行搬遷。
然而在T村搬遷的過程中,農民本身并不是完全被動的。布迪厄和吉登斯都關注到了行動者對于空間的建構作用。布迪厄認為,在場域空間里,行動者根據他們在空間里占據的位置進行爭奪,以求改變或力圖維持其空間的范圍和形式①布迪厄、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第17頁。;吉登斯也認為,社會與空間存在相互交織的關系,一方面人類在社會結構的限制下在一定的空間里運行,另一方面,人類可以創造和改變空間以表達自己的需求和欲望②陳薇:《空間·權力:社區研究的空間轉向》,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所以在T村具體的搬遷實踐中,其中的八個自然村都展現出了不同的搬遷實踐。行動者本身并不總是消極地接受結構性力量,而是從各自的利益訴求出發,按照自己長期或短期利益的理解,做出選擇。③康星:《城市空間形態演變的微觀政治——對上海市盧灣區田子坊空間形態的研究》,《甘肅行政學院學報》2013(1)。比如搬遷較為順利的C村和D村,他們選擇搬遷是基于他們對于新居建設的特定環境的感知,比如原有宅基地不足或面積較小、新居建設中宅基地面積更大、基礎設施更完善,從而做出的有利的選擇。相反位置較為偏遠的S村、H村、Z村和B村也因為自身宅基地較為充裕和經濟方面的原因,特別是B村因為文化和風水的因素使他們在搬遷實踐中做出不愿搬遷的行動。而后期大批搬遷行為的產生也是在“吸引”和“擔憂”的雙重心理下做出的選擇。
總體來說,社會形成和創造了空間,但空間反過來又形塑了各種社會關系。因此在T村的空間實踐中,從新農村建設的提出,到T村著手進行的開發集市、成立商業街,再到抽地運動、土地置換的方法試圖實現對空間的改造與建設,最后到各個村莊的搬遷實踐,都體現了國家、村級組織與村民的互動關系的變化。在T村空間實踐的過程中,我們看到的是國家權力試圖通過社會政策再次進入到鄉村社會,而村級組織也試圖通過踐行國家的社會政策來強化自身的權力,而當這兩種權力與村民的主觀利益向謀和,便共同完成了對T村空間的解構與再生產。也即是說國家權力、村級組織和村民主觀利益的契合三者共同形塑了T村的空間實踐,如圖1所示:

圖1 T村拆村并點工程(2006~2019)的空間實踐圖式
T村的新型農村社區建設,極大地改變了傳統村落空間的布局和居住形態,而在空間實踐的過程中,空間外部的結構性力量,比如國家的權力以及地方政府的政治經濟力量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新型農村社區建設的規劃與地方政府的具體行為策略,共同作用于T村的空間結構,實現了空間的生產,這就是一種自上而下的結構性力量。而T村空間結構中的村民以及一些偶發的事件也是形塑空間的不同力量。村民作為空間生活的主體,往往根據他們在空間里占據的位置進行博弈,以求改變或力圖維持其空間的范圍和形式。因此,從T村新型農村社區建設的實踐中,我們看到了村民和村級組織以及國家權力等不同的權力主體在實踐中的不同作用,他們基于自身利益出發做出的行為選擇構成了三者之間或聯合或沖突的關系,從而共同推動了空間在不同階段的演化和再生產。然而空間生產本身是一個無盡的過程,各個權力主體博弈的結果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不同的演進方式和不同的空間實踐的樣態,但空間實踐絕非就此結束。空間的形成過程中有著三種重要的力量:權力和財富、專家的專業實踐以及普通民眾的感覺和屬性①Thomas F. Gieryn.A Space for Place in Sociology.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2000,8(26):463-496.,其中最為復雜和困難的就是普通民眾的感覺和屬性。我們在T村或者大部分的農村新居工程中看到,雖然村民是形塑空間的一種主體性力量,但他們的選擇往往具有情境性特征。所以,在新的空間中,人們需要從這一新的抽象空間中提煉出自身對它的理解和解釋,才能使得空間變得有意義。由此空間才能成為一個有界限的、被確定的、有含義的、被命名的和具有重要性的場所。①Thomas F. Gieryn.A Space for Place in Sociology.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2000,8(26):463-496.然而在新的空間中如何才能建構人們對空間的感覺和認知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他們需要將新的意義植入到原有的歷史和文化中,從而賦予空間新的意義和功用,使之維持下去,這些都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