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吉登斯把風險分為外部風險與人造風險。人造風險究其本質是“被制造出來的風險”,它是沒有多少歷史經驗借鑒的、在知識不斷累積中生成的風險。設計錯誤、操作失誤、未預期的后果與知識的循環性某種程度上都可以歸結為知識演進的后果,它們將人們人類推向了“失控的世界”。在探尋防范技術風險的路徑時,吉登斯指出正視技術風險,以積極樂觀的態度面對技術風險是前提,同時他還訴諸烏托邦現實主義。
關鍵詞:吉登斯;技術風險;人造風險
一、當代技術風險:人造風險
吉登斯根據風險產生的根源把風險分為外部風險與人造風險。前者“在工業社會存在的頭兩百年里,占主導地位?!奔撬拐J為,“外部風險就是來自外部的、因為傳統或者自然的不變性和固定性所帶來的風險?!眰鹘y社會與工業社會早期人們對外部風險已經司空見慣,但在風險社會,技術的進步不僅推動著自然與傳統的終結,而且推動著外部風險向人造風險轉移。吉登斯深刻地指出:“在自然和傳統消亡后生存的世界,其特點是從外部風險向我所說的‘人造風險的轉移。人造風險是由人類的發展,特別是由科學與技術的進步所造成的?!痹诩撬箍磥?,歷史并沒有提供給我們人造風險的任何經驗,我們實際上不知道它是什么,更不要說精確地計算其發生的概率與有效地防范風險了。伴隨技術的復雜性提高,人造風險的后果不斷增強,甚至出現了“高后果風險”。吉登斯對“高后果風險”進行了界定,它指“會對極大量人口造成普遍性后果的風險。”核技術風險就是典型的“高后果風險”。
吉登斯所理解的技術風險就是指在風險社會視域下當代技術應用所引起的人造風險。他在《失控的世界》中歸納了人造風險的形成與特征。“一是這種人為不確定性是啟蒙運動引發的發展所導致的,是‘現代制度長期成熟的結果,是人類對社會條件和自然干預的結果;二是其發生以及影響更加無法預測,‘無法用舊的方法來解決這些問題,同時它們也不符合啟蒙運動開列的知識越多,控制越強的藥方;三是其中的‘后果嚴重的風險是全球性的,可以影響到全球幾乎每一個人,甚至人類整體的存在?!?/p>
二、知識建構當代技術風險
在吉登斯看來,設計錯誤、操作失誤、未預期的后果、知識的反思性或循環性應用構成了當代技術風險的成因,只不過前兩者并非導致不確定性的人造風險的主要因素。它們是:“未預期的后果和社會知識的反思性或循環性。”
(一)設計錯誤與操作失誤:當代技術風險生成的次要因素
任何系統設計都不可能至臻完美,總會產生與主體“明確目的”相背離的后果。“我們可以把設計錯誤這個概念用于社會體系和自然體系,前者是帶有明確的‘預期目的而建立起來的。從原則上說,任何社會組織,都可以根據它在多大程度上是否達到了某一目標,是否提供了某類服務而得到估價;社會化自然的任何方面,也可以根據它在多大程度上滿足了人類的特殊需要,或是否產出了我們不需要的結果而受到評價?!?/p>
無論操作系統設計的如何盡善盡美,也無法按照既定的程序和要求精確地運作,操作人員受認知水平與其它客觀因素的影響,必然造成操作失誤?!耙粋€優秀的設計可以使操作人員失誤的可能性非常小,嚴格的培訓和紀律也能實現這一點;但是只要有人類的參與,風險必然存在。”吉登斯認為,與設計錯誤不同,操作失誤具有不可避免性,似乎無法根除。
設計錯誤與操作失誤的根源主要體現在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面。主觀方面,技術作為人類實踐的產物,必然打上意識的烙印。盡管人類自始至終都是有目的、有計劃地設計與操作技術系統,但由于認識水平的局限,根本無法完全掌握與控制技術應用的后果。人類對技術的認識受特定的時代背景與知識基礎的制約,無法確保技術系統始終在既定的“軌道”中運行。就切爾諾貝利核事故來說,事故原因既有設計錯誤,也有操作失誤。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在調查中發現其堆型設計存在巨大缺陷,即反應堆在低功率工況下,空泡數與反應性增加,使得反應堆失控的風險陡增。當然,事故的另一主要原因也包括工作人員失當的操作。客觀方面,分工不斷細化使得技術系統的復雜性提高,這就導致了如下悖論:一方面迫切需要精確的設計與操作與之匹配;另一方面越來越細致的分工使主體的專業視域越來越狹窄,設計者與操作者之間協作的難度增大,導致技術系統的不確定性陡增,這也就為技術風險埋下了伏筆。
(二)未預期的后果與社會知識的循環性:當代技術風險生成的主要因素
吉登斯認為設計錯誤與操作失誤不是導致不確定性的最重要的因素,兩者都包含于未預期的后果。未預期的后果的范疇蘊含的內涵要比設計錯誤與操作失誤廣泛得多?!安徽撘粋€體系的設計多么完善,也不管對它的操作多么有效,其實際的運作總是在被引入到其他系統和人類活動的范圍以后才發生,所以,我們對它的種種后果就不可能都料事如神,原因之一就是構成社會世界的系統和人類活動的復雜性?!?/p>
社會知識的循環性或反思性是建構風險的另一重要因素。現代社會,知識滲透至生活的各個層面,對日常生活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與此同時,“新知識不斷被嵌入到社會中去,就其性質和作用而言,社會領域從來就不是一個穩定的環境?!痹诩撬箍磥恚?從第一現代到第二現代的過程是人們不斷反思性地認識、運用知識的過程,不存在必然性的知識?!叭藗儗τ嘘P社會生活的知識(即便這種知識已盡可能地得到了經驗的證實)了解得越多,就越可以更好地控制自己的命運,是一個假命題?!陛^之傳統知識,現代社會的專業知識(或專門化知識)與之存在四點不同:第一,專業知識究其根本是非本地、無中心的,其具有抽離性。第二,專業知識依靠的是對知識的可修正性信念,而不是固定不變的程式真理。第三,專業知識積累是一種內在專業化的過程。就是說,專家基于抽象體系之上的初步原理,不斷與抽象體系發生作用的過程中提升專業知識水平。第四,專業知識與與制度性自反性交互作用,使日常生活中的技能和知識不斷損耗并被重新配置。從專業知識的四點特征可以看出,專業知識確定性基礎已經瓦解,現代社會專業知識的循環性成為制造不確定性的動因,導致了各種技術風險景象頻現。正如吉登斯所說,“不是我們今天的生活狀況變得比從前更不可預測,而是不可預測性的根源變了。今天我們所面臨的許多不確定性正是由人類知識的增長創造出來的?!?/p>
三、應對當代技術風險之策
吉登斯認為正視當代技術風險是前提,始終要以積極樂觀的態度應對風險。同時他訴諸烏托邦現實主義模式,指出這種模式應對當代技術風險的策略主要有兩種維度:一種是現實主義維度,另一種是烏托邦維度。
(一)積極的應對當代技術風險
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后果》中歸納了對待當代技術風險常見的四種適應性反應。第一種他稱之為實用主義地接受現實。持這種觀點的人可能在深層次對技術風險產生憂慮,但在表面上并不體現出來。他們所關注的焦點乃是“生存”,即在現實生活中麻木的延續著生命。第二種適應性反應是持久的樂觀主義。這種態度源于啟蒙主義,是對天意理性的執著信仰,實質上體現了啟蒙以來人們對技術所抱有的持之以恒的信心。與第二種適應性反應態度截然相反,第三種態度則為犬儒式的悲觀主義。犬儒式悲觀主義與悲觀主義不同,“犬儒主義是一種通過幽默或厭倦塵世的方式來抑制焦慮在情緒上影響的模式?!逼渑c悲觀主義相結合,淡化了悲觀主義色彩。最后一種是激進的卷入,也就是從實踐層面采取激進地應對與處理風險?!安扇〖みM卷入態度的人認為,盡管我們受到嚴重問題的困擾,我們仍然能夠而且應該動員起來以降低它們的影響或者戰勝它們?!?/p>
吉登斯認為以上四種適應性反應都存在一定的局限,他強調正視技術風險,不能因為各種技術風險景象以及畏懼技術風險的后果而“因噎廢食”。雖然當代技術風險問題已成為當今全球關注的核心議題。然而,“我們所處的年代并不比以前更危險、更危機,但是危險的狀況發生了變化。我們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社會里,危險更多地來自于我們自己而不是來源于外界?!痹诩撬箍磥?,并不是我們周圍的技術風險景象發生了變化,而是人們的風險感知提升了,對技術風險產生了過度反應,進而患上了“危機的泛化綜合征”。他進一步強調不能因為技術風險后果增強、心理狀況波動等因素而徹底否定技術,對技術產生敵對態度。相反我們要積極地對待技術風險。宏觀層面,“毫無疑問我們不能消極地對待風險?!覀冊谥С挚茖W創新或者其他種類的變革中,可能應該表現得更為積極些,而不能過于謹慎。畢竟,‘風險一詞(risk)的詞根在古葡萄牙語中的意思是‘敢于?!蔽⒂^層面,個體首先要主動地接受風險,培養“風險參與”,以降低對技術風險后果的畏懼,吉登斯稱此為“風險的主動接受”,亦稱作“培養起來的風險”。其次,個體要被動地接受一些沒有超過一定閾值、在人體承受范圍之內的風險。再次,個體應建立基本信任“保護殼”以應對各種技術風險的考驗。最后,個體面臨重大技術風險后果時不能陷入麻木不仁的宿命論,而應該積極地尋求變革。
(二)烏托邦現實主義
吉登斯認為烏托邦現實主義是理想現實的有機結合?!拔覀儽仨氂靡环N比馬克思所處的時代更有說服力的方式,使烏托邦的理想與現實保持平衡。這很容易從具有嚴重后果的風險中得到彰顯?!?/p>
(1)當代技術風險規避的現實主義維度
吉登斯歸納了烏托邦現實主義的四重現實主義維度,即生活政治、解放政治、地方的政治化與全球的政治化。他重點區分了解放政治與生活政治。前者指的是“激進地卷入到從不平等和奴役狀態下解放出來的過程?!焙笳呤侵浮凹みM地卷入到進一步尋求完備和令人滿意的生活可能性的過程中。”前者產生并作用于第一現代性,是一種生活機遇的政治與不平等的政治。后者產生于第二現代性系統,是一種生活方式的政治與自我實現的政治。生活政治替代解放政治是現代社會之使然。“生活政治問題越接近政治議程中心,就越有理由思考‘后匱乏社會的興起?!焙髤T乏思想與“英格爾哈特議題”所蘊含的內涵相吻合,即洞悉到社會生活價值取向的微妙變化,強調社會不再將經濟發展視作唯一的追求目標。所以人們率先考慮的不應該只是減輕不平等與財富轉移等議題,而應該思考“生活方式博弈”。生活方式博弈的四種方式對于消解技術風險而言具有積極的意義。第一種博弈依靠積極的風險管理?!胺e極管理人為風險都能產生資源的有效再分配?!奔撬挂载毟F與風險的關系為例,指出貧窮某種程度增加了感染各種疾病風險的可能性,但很多時候疾病是與窮人的生活方式有關。如果及時在健康教育、身體保健、飲食調理等方面做出積極的規劃,那么患上疾病的風險的概率可能就大大降低。積極的風險管理的理念實質上是以預防為原則,防患于未然。第二種博弈是經濟生活方式博弈。技術的進步增加了失業的風險,許多崗位將會被機器所替代。所以工作分配成為社會整合的關鍵。他指出,在這種情況下,靈活掌控自己的職業比按部就班的工作更重要。第三種博弈面向生態。生態目標經常與資源向下分配的目標發生沖突。貧困人口由于生存境遇的限制不得采取產生巨大風險的生活方式,如砍伐熱帶雨林、使用已被淘汰的機器設備。第四種博弈是情感博弈。“在人為不確定性和解傳統化下這種博弈可能成為正式的或非正式的政治動員的核心特征?!?/p>
(2)當代技術風險規避的烏托邦維度
吉登斯認為,“我們能夠指認出一張后現代性的輪廓,而且,的確存在著種種重要的制度性傾向,它表明后現代的秩序是能夠實現的。”他進一步指出,后現代輪廓包括多層次民主參與、非軍事化、技術的人道化與超越匱乏型體系四個維度。首先,全球技術風險擴散需要多層次民主的參與?!半S著全球聯系的日益增強,一個世界性的政府會自然而然地出現。……‘世界政府可能要包括由各個國家提出的合作性的全球政策構架,包括代替超級大國格局的解決沖突的合作性策略構架。無論如何,全球性的這種傾向看起來是強烈而明顯的。”其次,技術創新與軍事始終保持一種張力。全球軍事競備成為技術變革的原動力。技術創新率先應用于軍事領域,導致大量毀滅性武器的產生,這無疑增加了技術風險后果的嚴重性。再次,技術的“非人道化”應用不僅導致發展主義、工具理性主義,而且造成自然資源的過度消耗。吉登斯認為,為了避免高后果技術風險,要將目光轉向技術的人道化?!凹夹g的人道化包括把道德問題逐漸引入人類與人化環境之間的,現在還主要是‘工具性的關系之中?!弊詈螅鎸T乏社會的技術風險,吉登斯訴諸于超越匱乏型體系?!皡T乏”一詞涉及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一方面掠奪式開發致使全球資源的匱乏,另一方面資本、財富主導的生產模式使越來越多的人患上了“發展疲勞癥”?!坝懈嘧C據表明,人們普遍意識到,無休止的經濟增長并沒有價值,除非它能積極地改進大多數人的生活質量?!背絽T乏型體系的維度包括構建社會化的經濟組織、協調全球秩序、關注生態體系以及超越戰爭,它意味著當代技術風險的整合要面向全球、調整經濟發展模式,避免其在生態層面與軍事層面的擴散。
四、吉登斯技術風險思想的價值與局限
盡管吉登斯技術風險思想不僅深化了人們對風險的認識,而且為規避當代技術風險提供了新的出路。但與此同時,也要看到其思想的局限,其應對當代技術風險之策具有濃厚的烏托邦色彩。
(一)吉登斯技術風險思想的價值
如果把貝克對當代技術風險的論述歸結為第二次啟蒙,即風險意識啟蒙。那么吉登斯對當代技術風險的論述則深化了人們對風險的認識。他見證了技術驅動現代化進程所取得的累累碩果,但同時也看到了在全球擴散的各種技術風險景象。他對當代技術風險的內涵、成因、特征以及應對之策進行了深入探討,指出這一切的根源都與反思現代性密切關聯。他明確指出,當今多數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已進入反思現代性階段,各種類別的技術風險呈現根本上是反思現代性的結果。但他與貝克消極悲觀的態度截然相反,吉登斯主張一種積極的風險意識。也就是說,當技術風險不期而至時,極度悲觀主義的恐懼、畏懼或犬儒式悲觀主義的聽之任之都無助于風險問題的解決。積極的風險意識意味著正視當代技術風險,理性地應對風險,防患于未然。
在實踐層面,吉登斯的技術風險思想也具有積極的意義。當前我國正處于經濟社會轉型期,許多東部沿海經濟發達的地區已步入反思現代化階段,而大多數中西部地區仍處于簡單現代化階段。這就意味著我國面臨著簡單現代性與反思現代性、外部風險與人造的技術風險的雙重考驗。面對極其復雜的風險環境,吉登斯所主張的“激進的卷入”為我國技術風險的規避與整合提供了啟示。在個體方面,個體的主動接受與被動接受,構建積極的風險意識,有助于進一步建立自我風險理性。在社會層面,烏托邦現實主義模式,既有現實主義應對之策,又堅持烏托邦理想,給社會層面制定相關政策措施提供了新的思路。
(二)吉登斯技術風險思想的局限
吉登斯技術風險思想同時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其一,吉登斯過于注重對當代技術風險的揭示以及探討其成因,但從根本上并沒有質疑與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正當性,沒有深入分析資本主義與風險社會的內在聯系。在資本主導的境遇中,其促進了當代技術風險的生成,并造成風險在全球的加速擴散。所以吉登斯避開資本主義制度,只在西方中心主義立場上探尋當代技術風險的出路,很顯然不可能找到當代技術風險生成的根本原因。他所列舉的一系列規避當代技術風險的舉措實質上是開辟了一條改良主義道路。其二,吉登斯所勾勒的后現代秩序圖景只是一種理想架構,在實踐中并不具有可行性,其帶有濃厚的烏托邦色彩。比如,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軍事支出逐年遞增,主導的地區沖突頻繁出現,讓其放棄武器研發、停止發展軍事力量,走非軍事化道路無異于癡人說夢。世界各國軍事力量的不斷提升意味著未來軍事沖突中風險后果的嚴重性、不可控性加大。再如,技術的人道化應用是一個抽象概念,如何界定人道化?技術如何應用可稱為是人道化應用?隨著時間、條件的轉移,技術人道化應用的標準是否變化?DDT在發明初在控制痢疾以及病蟲害方面效果顯著,對人類健康與生活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可以說是技術的人道化應用。然而,在特定年代被稱為技術人道化應用的DDT,由于其富集作用與對人體健康構成潛在威脅而又被否定。所以說,技術的人道化應用終究只是一種烏托邦主義的舉措。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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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文章為蘇州市職業大學科研啟動項目“當代技術風險的成因及其規避機制研究”的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1905000031。
作者簡介:高盼(1988- ),男,江蘇淮安人,講師,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哲學、科學技術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