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社會科學院區域現代化研究院 南京大學長江產業經濟研究院
杜宇瑋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中國依賴勞動力等初級要素成本比較優勢的出口導向型經濟發展方式的弊端日益凸顯。近些年來,在世界經濟持續下行、國際市場低迷不振、貿易摩擦風險加大、要素價格全面上漲等內外交困的復雜環境下,依賴外需市場、發展國際代工的開放型經濟體系已不可持續,尋求、培育和塑造新的比較優勢,構建開放型經濟新體系,成為中國經濟健康、持續、穩定增長的關鍵所在。實際上,中國廣袤遼闊的國土面積、近14億的人口規模、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經濟規模、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巨大成就基礎以及不斷壯大的中等收入群體,都使得超大規模的國內市場有理由成為中國新的比較優勢。超級國內市場規模或強大的內需市場,是中國未來發展轉型的基石和推動力,也是開放型經濟轉型和培育出口競爭新優勢的關鍵所在(許德友,2015)。超大規模市場優勢是新時代復雜環境下中國發展的新的比較優勢和可以充分有效利用的重大戰略資源,是實現全面小康和基本現代化戰略目標的重要手段和工具(劉志彪,2019)。在開啟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新征程的新形勢下,中國及其各區域迫切需要挖掘和發揮國內超大規模市場優勢,不斷增強經濟增長的內生動力,加快實現經濟高質量發展。為此,本文的研究即在于,闡釋經濟高質量發展目標要求下,發揮國內超大規模市場優勢的作用機理、關鍵問題以及相應的制度創新路徑。
2019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要充分挖掘超大規模市場優勢,發揮消費的基礎作用和投資的關鍵作用。經濟高質量發展,不僅要求規模意義上的經濟持續、平穩、健康增長,而且強調結構意義上的產業結構優化升級,更是聚焦質量和效益意義上的經濟內生增長,即要求基于創新的全要素生產率提升。因此,加快經濟高質量發展,既需要充分發揮消費和投資的重要作用,來實現經濟平穩持續增長和經濟結構優化,還需要充分發揮內需規模對創新的引致作用。
從需求側因素來看,促進經濟增長的因素主要是消費、投資和出口這“三駕馬車”。其中,消費是基礎,消費增長可以促進投資和出口的增長。首先,社會對某種物品的消費需求增加,會引起直接生產該物品的生產部門以及與之有互補關系的物品生產部門增加投資。其次,消費需求增加在導致消費品生產部門擴大投資的同時,也對其生產資料的生產部門形成新的投資需求,從而投資也會增加。最后,國內消費需求的增加,還會產生“本地市場效應”,即隨著某種產品國內市場規模的擴大,規模經濟的存在使得這種產品的出口優勢也會增大,從而可以促進出口增長。本地市場規模越大,消費結構升級越能推動出口商品結構升級(謝小平和傅元海,2018)。因此,擴大國內消費需求是擴大內需的核心內涵,是保持經濟持續與健康增長的首要途徑。
作為內需的重要組成部分,投資需求始終構成了經濟增長中一個穩定有效的驅動力。一方面,擴大投資在就業增加、技術進步和產業升級方面具有明顯的促進作用,從而對于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具有關鍵作用。充分發揮投資對優化供給結構的關鍵性作用,意味著要引導資金投向科技創新和產業創新,投向供需共同受益和具有乘數效應的先進制造、民生建設、基礎設施短板等領域,進而促進產業結構升級。另一方面,優化投資結構,增加創新型產業和優質產品的投資,還可以通過“供給創造需求”機制引導消費需求升級,進而有助于實現消費與投資的協調發展。因此,優化投資需求,也是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重要途徑。
促進全要素生產率增長是提升經濟增長質量的關鍵,也是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主要目標。在邁向高質量發展階段,重要任務是通過技術創新和技術進步,推動經濟發展質量變革、效率變革、動力變革,提高全要素生產率。技術創新的“需求拉動假說”認為,市場需求是決定創新活動速率和方向的主要因素,需求導向、需求規模與盈利能力的變化是促進微觀企業研發投入和創新活動的最有效內在激勵機制,即“需求引致創新”機制(Zweimüller & Brunner,2005)。充分發揮內需對創新的引致效應,就是要利用市場的供求和競爭規律,通過迅速實現研發成果的產業化來引導和激勵企業加強自主創新,并進一步推動創新政策、創新資源、創業人才向企業集聚,從而為企業創新提供內生的動力機制、盈利機制和再投入保障機制,做大做強創新型產業。在全球化條件下,高速成長且規模巨大的內需市場,還是支撐本土企業開展研發服務外包的重要條件。具體機制是通過構建基于國內大規模市場的國內價值鏈,產生集聚創新要素的“虹吸效應”,提高本土企業對全球創新資源要素的配置、利用和整合能力,從而促進全要素生產率增長,推動經濟實現創新驅動發展。
理論上,一國對本國高質量產品特別是新產品的有效需求規模,是促進微觀企業生產投資、研發投入和創新活動的主要內在動力,從而也是發揮超大規模市場優勢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關鍵所在。然而從中國現實來看,至少存在四個方面的因素致使有效需求規模不足,進而制約了超大規模市場優勢的挖掘與發揮,內在邏輯如圖1所示。

圖1 發揮超大規模市場優勢 加快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內在邏輯
由收入水平決定的消費規模是影響有效需求規模的首要因素。以加工貿易和出口導向為特征的外向型經濟決定了中國經濟增長是以“高出口、高投資、低消費”為主要動力的。而且,在國際代工、出口導向型模式的低成本競爭條件下,國內產業工人的工資收入水平難以顯著提高。由于中國居民收入主要來源是工資性收入,因此制造業領域的“低工資”現象反映到宏觀層面,導致居民實際收入增速低于經濟增速,表現為居民可支配收入占國內生產總值(GDP)的比重偏低。這直接降低了居民的消費能力,形成消費遏制效應。結果,以消費需求為核心的內需規模不足,不僅無法為經濟持續增長提供足夠的動力,而且也無法為創新主體提供足夠的技術創新的預期收益空間,導致未能形成一個良性循環的經濟內生增長和創新激勵機制。
收入分配結構決定的需求結構也在較大程度上影響著有效需求規模,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中等收入群體是有效需求規模形成的重要支撐。這是因為,中等收入群體具有較好的經濟能力和較高的消費傾向,是引導社會消費的主要群體,是內需成長的生力軍。從創新角度來看,收入分配不平等加劇即收入差距的擴大則會降低一國研發投入,從而損害其自主創新能力(范紅忠,2007)。然而,在低成本要素驅動、市場競爭手段以價格競爭為主的傳統產業體系下,中國制造業工資收入水平偏低,這也間接地帶來了顯著的居民收入差距。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18年中國制造業全部就業人員年平均工資為64643元,還不及信息傳輸、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業(141962元)的一半,也遠低于作為壟斷行業的電力、熱力、燃氣及水生產和供應業(100404元),甚至低于各行業年平均工資(68380元)。而且,中國居民收入基尼系數從20世紀80年代初的0.3左右不斷攀升,自2000年以后就一直高于世界銀行規定的國際貧富差距警戒線0.4,近幾年則維持在0.46~0.47之間(杜宇瑋,2019a)。隨著收入差距不斷擴大,消費傾向較高的中低收入群體收入水平難以提高,從而制約了其對高科技、高質量創新產品的需求能力,減少了對創新產品的需求規模,降低了創新活動的預期收益,最終抑制了宏觀層面經濟和產業的創新發展。
一個有助于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有效需求規模,強調的是對本土商品而非國外商品的消費需求。在開放經濟條件下,外資企業的進入和貿易壁壘的降低,使得國內消費者可以選擇本土或外國商品和服務。居民收入增長固然可以促進消費需求不斷升級,但是,如果本土商品、服務質量和聲譽都遜于外國商品和服務,收入增長所帶來的消費高級化必然導致消費“外流”,而對促進本土商品需求增長的邊際效應有限。近些年來流行的“海外購物熱”“外國品牌代購熱”等現象都說明,中國居民消費升級在很大程度上帶動了對國外高端消費品的需求增加。相對而言,本土產業卻無法獲得足夠的“本地市場效應”和“需求引致創新效應”,導致被鎖定在全球價值鏈中低端。因此,缺乏高質量的產品供給,是導致有效需求規模不足進而制約大規模本土市場優勢發揮的重要因素之一。
種種現實表明,當前中國超大市場規模更多的是人口、地理或者經濟總量意義上的潛在市場規模,并沒有切實轉化為巨大的有效市場規模。這除了與消費水平和投資結構方面的因素直接相關之外,還與地區本位條件下市場分割現象等制度環境因素有關。地區本位,是指地方政府為了實現地方經濟發展目標和地方政府的政績目標,追求行政區域內的經濟利益最大化,在經濟發展中從本位主義的角度出發采取相應的措施、策略或政策的一種行為原則或行為方式(姜德波,2004)。長期以來,在地方保護主義理念下,為了保護本地商品的市場銷售,地方政府往往會設置審批和審查壁壘、零售通道限制等各種形式的區際貿易壁壘,限制甚至禁止其他地區商品的流入。這種背景下形成的“行政區經濟”掩蓋甚至削弱了“市場區經濟”,形成了有悖于市場經濟規律的區域壁壘,造成了對區域經濟發展的剛性約束。這是因為,地方保護主義下區際貿易壁壘的存在,人為地限制了商品和要素的充分自由流動:一方面使得本地企業商品很難擠入其他地區的市場;另一方面,在地方政府的“溫室”庇護下,帶有區域壟斷性的本地企業卻很難依托有限的區域市場培育出強大的市場競爭力。特別是對于眾多中小民營企業來說,既無法享受本地地方保護的特殊待遇,又面臨著外地較高的區際貿易壁壘,從而在市場上面臨著“既無法立足本地,又無法走向外地”的兩難困境。而且,在一些開放程度較高或者較不發達的地區,地方政府往往偏好外來投資,對于外來企業(外資企業或者外地國內大型企業)通常會給予優于本地企業的特殊政策,即所謂“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從而也使得本地企業在與外來企業競爭中處于劣勢地位。因此,在地區本位的市場分割條件下,囿于無法利用國內巨大市場需求空間而導致市場勢力和市場競爭力的缺失,本土民營企業逐漸喪失了尋求創新和轉型升級的投資能力與動力,這也進一步抑制了宏觀層面的區域經濟持續平穩以及高質量的增長。
以上分析表明,發揮超大規模市場優勢的關鍵在于擴大有效需求規模。這意味著,既要“促消費”,激發潛在消費需求,推動消費需求升級;又要“穩投資”,優化調整投資結構,切實增加有效投資;更要“統市場”,促成國內市場一體化發展。這根本上需要通過相應的制度創新和體制機制改革,來充分釋放國內市場需求潛力,增強內需的基礎關鍵作用,不斷提振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內生動力。
有效需求規模的擴大,離不開較大規模中高端市場需求的支撐,中高端市場的容量是決定一國的產業或企業自主創新能力提升的關鍵因素(杜宇瑋,2018)。因此,應從居民收入、產品創新、財政與信貸政策、消費補貼、社會保障與就業、培育消費熱點與開拓農村市場等多個層面著力,激發潛在市場需求,推動居民消費需求水平不斷升級。
2019年,國家發改委等十部門聯合制定了《進一步優化供給推動消費平穩增長 促進形成強大國內市場的實施方案》,提出著力促進汽車消費、補足城鎮消費供給短板、促進農村消費體制升級、引導新品消費、擴大優質產品和服務供給以及優化消費市場環境等方面的具體措施。這些從促進消費角度提出推動形成強大國內市場的有力舉措,主要解決的是“錢怎么花”和“錢不便花”問題。
實際上,培育中高端消費市場,最為關鍵的是要解決“錢不夠花”和“錢不敢花”問題。一方面,需要按照城鄉居民共享經濟發展成果的要求,通過擴大就業、建立合理的分配秩序和再分配政策,切實提高居民的可支配收入水平特別是居民財產性收入和經營性收入,著力培育和壯大中等收入群體,提升城鄉居民的消費能力;另一方面,要完善社會保障體系,拓寬保障的覆蓋面,提升保障水平,降低城鄉居民過高的預防性儲蓄動機,提升居民邊際消費傾向。
邁向高質量發展階段,“穩投資”的政策方向和政策工具須做出大幅度的調整,發揮投資對優化供給結構的關鍵性作用。必須強化投資的發展導向、民生導向、效率導向,采用競爭中性的產業政策和采取市場化導向的改革,從投資規模、產業結構、企業性質、政策效率等多個方面來優化調整投資結構,切實增加有效投資。引導資金投向供需共同受益、具有乘數效應的民生建設、基礎設施短板等領域,以及具有創新效應的戰略性新興產業、先進制造業、現代服務業,進而促進產業結構升級。
一是繼續推進基礎設施投資。根據“一帶一路”倡議,長江經濟帶建設、長三角區域一體化等國家戰略要求,以新型城鎮化和城市群建設為抓手,統籌規劃機場、高鐵、港口和軌道交通等重大基礎設施建設,加強完善科教文衛、生態環保等民生性公共設施建設,進而提升區域協調和城鄉統籌發展水平。
二是提升新興產業和軟投資比重。加大戰略性新興產業投資和現代服務業投資,加大制造業新工藝、新技術、新設備等技術改造更新的投資力度。加強科技創新和產業創新相結合,以現代科技創新推動生產性服務業向專業化和價值鏈高端延伸,促進制造業服務化,從而推進傳統制造業優化升級,培育發展一批有國際競爭力的先進制造業集群。
三是引導促進外資和民間投資的有序增長和結構優化。切實降低民營企業生產經營成本,著力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積極落實新興產業和服務業的開放政策,通過項目引導、協助研發、分散風險、財政補貼、稅收減免和公共平臺建設,鼓勵和引導外資和民間資本更多地投向技術、知識密集型的實體經濟產業部門和價值鏈高端環節,避免民間投資“脫實入虛”。同時,加大對本土民營企業創新與技改行為的財稅支持力度,通過稅收抵扣等措施鼓勵外資企業在智能制造、服務型制造方面加大投資力度。
四是提高投融資政策效率。有效整合工業類、科技類、創新人才類等財政專項資金,增強資金分配使用的規范性。靈活運用最新金融政策改善融資結構,降低投資杠桿率,通過股權投資和“債轉股”,增加市場化主體在企業債中的比重。
形成國內統一大市場,關鍵在于創新消除國內市場分割或區域壁壘的體制機制。區域市場一體化進程主要受地區本位主義的制約,從而極大地阻礙了統一市場體系的形成以及資源的有效配置。從宏觀體制層面來看,必須深化地方政府政績考核體制改革,規范地方政府競爭秩序;從微觀機制層面來看,關鍵在于維護和激發市場機制的有效運行。
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全面實施市場準入負面清單制度,清理廢除妨礙統一市場和公平競爭的各種規定和做法”,這就要求通過制度創新促成國內市場一體化發展。市場一體化發展意味著各區域之間要互相協調,共同清理阻礙商品和要素合理流動的地方性政策法規,打破區域性市場壁壘,實施統一的市場準入制度和標準,加強區域間市場服務功能的完善與合作。首當其沖的也是最有可能實現的是,打破地理邊界,促成交通運輸、郵電通信、環境保護等方面的基礎設施一體化。對于商品市場一體化,還需要通過加快國內各類專業市場體系的整合與提升,構建現代化、國際化、規范化、高端化的專業大市場,促進商品在區域間充分自由流動和公平交易。對于要素市場一體化,則需要在土地制度、戶籍制度、融資體制、能源供給等方面深化要素市場化配置改革(杜宇瑋,2019b)。同時,通過積極構建更加有效的區域協調發展制度網絡,弱化行政邊界,推動科教文衛方面的基本公共服務一體化,促進要素在區域間的充分自由流動和有效配置。最終,在一體化基礎上逐步建立起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超大規模國內市場,為經濟高質量發展提供重要的戰略資源和強大的動力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