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冠肺炎的人際傳播暴露出了現代社會因人口聚集和流動而存在的系統性風險,因此疫情防控的關鍵是人的管理,要引導公民做出符合個體理性與社會理性的行為選擇。社會治理和社會心理服務應將提升公民理性作為核心目標之一。為此,一方面要培育公民的個體理性,重視培育有利于滋養個體理性的社會生態;另一方面要增進個體的社會理性,著力建構個體理性向社會理性轉換以及集成的系列機制。
關鍵詞:社會治理;社會心理服務;個體理性;社會理性
中圖分類號:B849∶C912.6-0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0)03-0007-07
社會心理服務體系是我國社會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目的是培育自尊自信、理性平和、積極向上的社會心態。這種良好社會心態的核心特征是理性,即良好的社會或良好的社會心態都要以個體理性、社會理性及其平衡體現為標志。促進這種理性的達成,應是當前社會治理(包括社會心理服務工作)的重點目標之一。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過程中,個體理性與社會理性的重要性充分凸顯,其強大的正向力量為疫情下的社會治理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持。為了更好地促進個體理性和社會理性的發育,本文擬從心理學角度對理性的達成(或實現)問題進行反思。
一、疫情考驗國家治理體系和現代人性
2020年春節前后暴發的新冠肺炎疫情的危險在于病毒“狡猾”地適應了現代社會。單就致死率而言,新型冠狀病毒并不算十分兇險。但是,問題在于新型冠狀病毒的傳播具有特殊性:一是病毒主要通過飛沫和接觸傳播,極易擴散;二是無癥狀感染者同樣具有傳染能力,防不勝防;三是所有人群普遍易感,似乎病毒面前人人平等。新型冠狀病毒的“狡猾”之處在于它所進化出的傳播模式恰恰與現代社會生活的某些關鍵特征相耦合,最終以某種“共振”的方式給人類社會造成巨大威脅。
目前我國的現代化進程已經取得了突飛猛進的成就,現代社會的兩個特征十分鮮明。一是人口大規模聚集?,F代化的主要內容之一是城市化。根據2014年11月國務院發布的《關于調整城市規模劃分標準的通知》(國發〔2014〕51號),城區常住人口500萬以上1000萬以下的城市為特大城市,城區常住人口1000萬以上的城市為超大城市。目前我國特大城市和超大城市的數量已近20個?!?018年武漢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截至2018年,武漢市常住人口首次突破1100萬。①疫情在人口體量如此之大的城市空間擴散,感染風險之高,防控難度之大,可想而知。二是人口快速流動。此次疫情暴發之際亦是春運高峰之時,病毒有了隨宿主搭乘現代化交通工具進行大范圍、遠距離傳播的機會。不僅如此,在我國已充分融入全球化進程并成為全球產業鏈一環的背景下,我國與世界其他國家之間也存在大規模的人口流動,因此疫情輸入和輸出風險均隨國際間人口流動規模與頻率的增加而增加。相比SARS疫情發生的2003年,當前我國城市化水平、人口遷移的規模和速率都大幅提高,新型冠狀病毒好像認識到并利用了這一點。
在此,之所以強調“此次疫情的危險在于病毒傳播機制與人類現代社會生活方式形成了共振”這一點,是要說明一個道理:單純指責病毒是惡魔,并不利于認清惡魔的本質;現代社會中的病毒之惡某種程度上是人類現代文明的伴生癥狀,因此這種惡不能僅僅歸結為病毒自身,而是部分源自現代社會生活方式存在的巨大系統性風險,源自自然與社會相關因素的相互作用。人類在享受現代城市生活以及日益便捷的交通方式帶來的福祉的同時,必須始終把這種生活方式的軟肋銘記在心——人口大規模聚集和高速流動大大增加了病毒傳播的風險。對此,唯有積極應對方為上策,即建立相應的風險防控機制并保持防患于未然的風險治理意識;如若不然,在SARS冠狀病毒、新型冠狀病毒之后,很可能甚至必然還有別的病毒正行走在進化變異的路上,給人類制造可能的“突然襲擊”。
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過程中,國家準確抓住了防控的關鍵——“人”的管理,通過普通居民的居家隔離,建設定點醫院和臨時方艙醫院開展病患的隔離治療,甚至封鎖重點疫區,有效切斷病毒的人際傳播途徑。做好疫情背景下“人”的管理主要取決于兩個條件。一是利用國家制度優勢充分發揮舉國上下強大的社會動員能力。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直至廣大基層社區(村莊),逐級落實人員隔離的管理任務。二是公民個人面對疫情風險時能夠做出理性選擇,遵從居家隔離等要求。事實證明,我國的國家和社會治理體系經受住了疫情考驗并體現了制度優越性,廣大民眾表現出了足夠的理性和忍耐力。
然而,我們也要關注疫情期間在某些個體以及某些社會層面存在的理性缺失問題。一方面,個體和社會的理性程度雖然總體上相較2003年SARS疫情時明顯提高,但一些個體還是表現出了理性不足和非理性的行為。例如,拒絕接受疫情防控要求,隱瞞病情和旅行經歷,相信并傳播謠言,過度恐慌并出現不合理反應。另一方面,在促進個體理性,尤其是實現個體理性與社會理性的平衡方面,現有一些制度的設計還不夠精巧,社會治理措施亦不夠精準、得當。例如,如何給地方政府適當賦權并提升其治理能力以及在地方層面建立早期疫情預警機制和科學決策體系,避免因誤判疫情警報而導致貽誤戰機,疏于防控,失去寶貴窗口期,這是疫情期間暴露出的突出問題。又如,如何通過精巧的制度安排克服個體私利(個體理性)與社會公共利益(社會理性)之間的矛盾,也是社會治理的難點。個體理性與社會理性是現代社會生活的基本原則,是現代人性的價值追求,要深入反思疫情期間暴露出的理性缺失問題并從制度設計和社會治理舉措方面尋求問題解決之道,首先要反思的是理性與社會治理之間的關系問題。
二、“有限理性”是社會治理理念的前提假定
無論是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還是社會治理體系建設,都是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必然要求,其中貫穿的都是現代“治理”理念?,F代治理理念與傳統統治思維的根本區別在于是否重視社會事務中“人的因素”以及“人”的作用,因為社會治理的主體和客體都是“人”。②
其一,就社會治理的主體而言,現代“治理”理念要求必須把治理主體當作“人”來看。當作“人”(而不是“神”)來看,就是要承認治理主體的有限理性。美國心理學家西蒙(H. Simon)的“有限理性”理論指出:人類在決策中受自身認知能力的局限與任務環境結構的約束,決策結果往往只能達到滿意而不能達到最優。③有學者這樣評價該理論:“‘有限理性本身與其說是深奧的學理發現,不如說是回到了生活常識。”④這樣評論絲毫不是要貶低西蒙這位諾貝爾獎獲得者,而是對“有限理性”理論的一種肯定,即對人類理性的認識必須回到真實的生活經驗,客觀地標定人性特點,不能停留在經濟學關于人性簡化的經濟人或理性人假定中?!坝邢蘩硇浴崩碚搼玫秸芾砗蜕鐣芾眍I域,就意味著不存在一個全知全能的主宰者來負責統治國家與社會。社會治理必須由利益有別的、理性有限的、多元化的真實主體通過協商博弈,尋求令各方相對滿意的共識和解決方案。
其二,社會治理的對象或客體是以“人”為中心的社會事務,社會治理要重視社會事務中的“人因”問題。社會是由人組成的,社會事務總是關乎各種利益群體,關乎人們的心理需求,關乎民意民情。而且,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并力圖選擇自認為合理的手段以實現自身目標。因此,社會治理工作要重視分析社會事務中“人”的作用,分析人們實踐著的工具理性或“手段—目的”關聯方式。只有重視“人因”問題,才能實現對社會的柔性治理和精巧治理。有學者指出,以往各級政府所慣用的簡單粗暴的硬治理方法已經難以有效解決社會治理實踐中涌現出的諸多新問題。⑤這或許是因為硬治理過程中往往忽視人們的心理感受和思維邏輯,存在將“人”的問題“物化”的傾向,這就極易導致一種極端,即偏離以人為本的工作導向,忽視治理對象的“人”的屬性。舉例來說,有的官員存在花錢買穩定的想法,試圖把人們對公平、正義的心理訴求物化為“金錢補償”,這實際上將人們的價值理性(對終極價值的追求)誤作工具理性(如對物質利益的追求)來處理?,F代社會治理必須尊重人性,理解人們的心理運算邏輯,善于運用心理學的策略和技術,依循心理行為規律處理社會事務,從而實現“由心而治”,體現社會治理的“柔性”與“韌性”。⑥
綜上所述,只有將社會治理的主體和客體都視作“人”,不作“非人化”(“神化”或“物化”)的假定,才能擺脫傳統的統治思維,樹立真正的現代治理理念。社會治理是由作為治理主體的人(公務員、公民)及其組織(政府機構、社會組織)實現的對以“人”為中心的社會事務的治理,而治理本質上是多元主體群體決策的過程。⑦由此可見,社會治理的核心是“人”的問題。
社會治理的主體和客體都是由一個個真實的、具有“有限理性”的人構成的。這是社會治理必須面對和接受的前提條件。承認并接受這一前提具有兩層重要意義。一是承認每個人的理性有限,因此社會治理須依賴大眾的參與及其智慧的集成,即多元主體“共商共治”,而非由某人和某機構專斷或提供全部服務。二是承認理性有限,并非否認理性的價值。相比于其他物種,人類的本質特征仍是“理性”,雖然這種理性是有限的,但“理性”始終是人性的核心,是現代社會的主要價值追求。在社會治理中,必須尊重每個人擁有的理性,并將個體理性和社會理性的達成作為社會治理和社會心理服務的重要目標。
三、“理性”的達成是社會治理的核心目標之一
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加強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培育自尊自信、理性平和、積極向上的社會心態”。要培育的社會心態有很多特征,這里專門討論何謂“理性”。“理性”不僅是修飾社會心態的一個形容詞,更應該理解為一個名詞,它是社會治理和社會心理服務要達成的目標之一:良好的社會和良好的社會心態,均應同時包含個體理性和社會理性(或者說集體理性)。⑧
就認識論的角度而言,理性通常是指人類做出有條理的邏輯推理和判斷思考的能力,它是人類認識世界并求得知識的方式和保障;在現實生活的工具價值層面,理性是根據利害關系或效用大小做出合理選擇的能力。⑨本文所謂的理性,實際上綜合了上述兩層含義,即為達成個體、集體或社會的利益和效用,通過邏輯推理做出合理選擇的能力。對于個體而言,理性確保了其行為的合理性,這種合理性體現為行動建立在正確籌劃的基礎上以盡可能實現其設定的目標,保證自身利益或效用最大化;集體理性則是一個集體的重要特性,這個特性確保集體利益得到維護或集體效用最大化。社會理性和集體理性大致同義,對此有學者這樣定義:“社會理性是指個體或集體的行動需要有特定的社會規則、社會規范和社會機制的指引,以社會利他主義為基本原則,在實現個體自我目的的基礎上為了更大的集體利益和社會利益而采取的行動?!雹?/p>
有時個體理性和社會理性(集體理性)總體方向一致,二者容易協調。例如,在這次疫情防控過程中,絕大部分民眾出于自身健康和生命安全考慮選擇在家隔離,契合了社會的總體利益要求——切斷病毒傳播途徑以終結疫情。所以,無論在中國,還是在其他國家,在死亡恐懼的壓力下,政府動員公眾自我隔離的號召都比較容易落實。然而,個體理性與集體理性、社會理性也存在不一致的情況,因為各自的利益訴求、目標追求未必時時一致。也就是說,從個體理性過渡到集體理性的路徑可能是順暢的,也可能是困難的或矛盾的。順暢的路徑是個體理性帶來集體理性,個體追求自身利益的結果正好實現了集體和社會的利益最大化。正如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所指出的,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其神奇之處在于通過集成個體的理性行為或自利行為,帶來集體和社會的利益最大化。B11困難或矛盾的路徑是個體效用的最大化并不能確保集體效用最大化,甚至會導致后者被破壞。這就是常說的市場失靈問題,如公地悲劇或搭便車等現象。當個體利益和集體利益相矛盾時,“如果一個大集團中的成員有理性地尋求使他們的自我利益最大化,他們不會采取行動以增進他們共同目標或集團目標”B12。
若要克服或超越個體利益與集體利益之間的矛盾,在尊重個體理性的基礎上達成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需要一些制度或機制作為條件。例如,美國經濟學者奧爾森指出,集體通過“選擇性激勵機制”能夠促使個體采取增進集體利益的行為。B13因此,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以及整個社會治理體系建設應致力于提供這種制度或機制條件,其核心目標之一應是促進個體理性尤其是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的達成。重視個體理性,特別是社會理性,是從“社會管理”思維向“社會治理”理念轉變的內在要求,是社會治理創新的根本方向。B14
四、個體理性及其達成
在經濟學中,個體理性是被當成一個前提條件使用的,假定個體具有通過“成本—收益”的計算來實現效用最大化的能力,即理性。然而,西蒙的“有限理性”理論認為實際生活中的人因為客觀任務的復雜性、信息的不足以及主體認知能力的局限,并不能做到完全理性(perfect rationality),只擁有“有限理性”(雖然更早一些西蒙就清楚表達了“有限理性”的思想,但直到1957年他才明確提出“bounded rationality”,即“有限理性”的概念);經濟心理學和行為經濟學揭示的大量有違理性人模型的“異象”(如框架效應、稟賦效應、參照點效應、阿萊悖論、概率加權偏差等)也一再反駁了理性人模型。雖然理性人模型經常不符合實際情況,但這不意味著就要直接放棄它。理性人模型應被看作一種關于經濟選擇行為的“理論”,而非“標準”,這個理論描述了理想狀態下人們(抽象意義上的“人”)應該(而非實際)如何選擇。B15在沒有關于實際行為發生狀況的描述模型的情況下,理性人模型提供了一種最好的理論解釋方式。此外,對個體而言,理性并非壞事,理性精神既是啟蒙運動以來人類的主要追求之一,也是達成社會理性不可或缺的重要基礎。
促進個體理性的舉措有很多,其中最有影響力的是助推(nudge)思想。2008年理查德·泰勒(R. H. Thaler,2017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與桑斯坦(C. R. Sunstein)合作出版的《助推》一書倡導通過助推方式促進個體理性決策。B16助推意指在保留人們選擇自由的同時引導人們朝特定方向行動的非監管性和非貨幣性的干預。之所以開展助推干預,是因為人類的心理系統本身是不完善的,在認知和動機上存在缺陷,所以會做出許多不理性的行為。助推旨在通過控制人們認知和動機上的缺陷,“局部修復”其在特定情境下的自主偏差,糾正錯誤,引導其朝著合適的方向行動。泰勒曾說“因為人們都是普通人,而不是理性的經濟人”,“所以他們都會犯一些可預測的錯誤。如果我們能夠預測到這些錯誤,就能設計出相應的政策去減少錯誤發生的概率”。B17舉例來說,人類認知由于存在框架效應,會受信息表述方式和側重點不同的影響,因此在公布疫情數據時,是側重報告死亡率,還是側重報告治愈率,由此產生的人們對風險的感知是很不同的。假定100人感染病毒,有4人死亡,96人治愈,然后告訴人們“死亡率是4%”“治愈率是96%”,這兩個信息是對等的,但其帶給人們對病毒風險的感知可能不同。要讓大眾重視病毒風險,就應公布死亡率;要宣傳救治效果,就需明確治愈率。英國首相約翰遜演講中那句“疫情會讓很多家庭失去心愛之人”的說法,就直擊人們心中的痛點——損失厭惡,在損失框架下民眾會被迫思考自己做好防護和減少外出的必要性。
此外,還有一些更為根本的干預,比如促進(boost)的干預方法,即通過培養人們的能力來幫助他們做出理性的自主選擇。B18它通過發展人們已有的能力或培養新的能力,讓個體做出特定的、符合個體理性的行為。例如,在疫情之初,很多老年人固執地不愿意戴口罩,他們覺得自己經歷過大風大浪,又何懼小小病毒。這是對病毒風險認知上的“經驗主義”錯誤,這時要改變其認識,就要講明病毒傳播的科學原理:病毒主要依賴飛沫傳播,只要病毒在飛沫中就不會失去活性,而口罩是防止他人飛沫被自己吸入的有效屏障。理解了這些科學知識,老年人就更容易自覺地、明智地做好防護措施。
不只是助推和促進這些干預方法可以幫助個體做出理性的決策,經濟心理學對個體各種偏離理性人模型的認知偏差的揭示,本身就會提醒人們注意這方面的非理性表現。人類的決策主要依賴兩個相互獨立又彼此競爭的加工系統:系統2通過算法式(algorithm)思維進行符合邏輯的推導,它加工速度較慢且占用較多心理資源,但更可能產生理性決策;不過,在許多情況下人類往往自動啟用系統1,通過各種啟發式(heuristics)而非算法式進行思考,憑借直覺和經驗做出迅速決策,這時的抉擇可能是理性的,但更多情況下并不理性或完全錯誤。B19這時只有主動終止系統1并切換到系統2,才能做出更為理性的決策。目前的財經教育、理科教育傳授人們邏輯推理能力和數學推理能力就是在訓練系統2,人們借助所掌握的專業知識和邏輯—數學能力,可望做出更理性的決策。此外,人工智能作為人類的外腦,有助于人類克服自身認知能力的局限,輔助他們做出理性決策。實際上,無論是系統1還是系統2都隨著人類的生物進化而進化,但這種生物進化非常緩慢,好在系統2更多依賴科學、知識和文化的社會進化,且這種社會進化是不斷加速的。總體而言,今天的人類比其先祖更能確保理性的達成,這主要歸功于系統2。人類這個本來只具備有限理性的物種,似乎正通過迅速的社會進化(也包括緩慢的生物進化)不斷逼近理性,一個新的“理性人”物種或許正在形成的路上,雖然前路漫長。換言之,就理性人模型而言,經濟學家不是說錯了,而是說早了。
再回到當前社會中,個體理性的達成還要依賴適合的社會生態環境。理性意味著個體有基于必要事實自主做出判斷的能力,這種判斷往往要以批判精神為前提。如果一個社會不允許理性判斷,如果一種環境不鼓勵批判精神,久而久之這種氛圍就可能抑制個體理性發育,并最終損害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就目前所知,在這次新冠肺炎疫情中,一些最早接觸感染者的醫生發出的疫情警報一開始似乎沒有被充分重視,甚至被錯誤地視作謠言。一個鼓勵個體獨立地、批判性思考的社會更可能發現和傳播真相以消除謠言發生的土壤,眾口一詞的社會輿論反而容易讓人誤將真相當作謠言,從而扼殺真相表達的權利,并給謠言以滋生和傳播的機會。一個信息和思想具有適當多樣性的社會,才不會因為少數人“致命的自負”而陷于系統性風險。
五、社會理性及其達成
社會理性和集體理性可能來自個體理性的匯總,也可能是集體層面涌現出的新特性。由此,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促進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的達成。
(1)增進“個體的”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雖然傳統經濟學認為人們都是自利的理性人,存在以自利為導向的個體理性,但是大量歷史文獻和現實生活經歷都昭示著,人類會表現出合作、公正、信任等利他或親社會行為,即人類個體身上也擁有以集體和社會利益為導向的那種理性,可稱為“個體的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爱斀竦慕洕睦韺W也一再證明人類并非是純粹自私的‘經濟人,他有社會性、道德心和正義感”。B20個體的利他與親社會行為顯然有助于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的實現。
結合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搶購口罩等防疫物資的社會現象,從心理學角度可以編制這樣一個“個體—集體”兩難任務:假定近日某鄰近城市暴發了一種傳染性疾病,傳染渠道是飛沫傳播,很多人因為沒戴口罩而被感染,染病者的死亡率是5%。假設你與所在社區(或村莊)的居民剛剛聽到這一消息,于是立即前往附近唯一可能售賣具有病毒防護功能口罩的藥店去購買口罩,藥店店員告訴大家店里一共只有1000只口罩可賣,而且后期貨源緊張。假定藥店有100名本社區的居民排隊買口罩,很幸運的是,你排在第一個,這時你決定購買多少只口罩?該任務中人們的選擇行為能折射出他們更偏重個體理性還是集體理性(或社會理性)。只要有機會就買走更多口罩或占盡稀缺資源的行為雖然符合個體理性,但會損害集體和社會的利益;而遵從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的個體,則會將私利限制在符合社會規范和公眾期望的范圍內,把較多的稀缺資源留給他人和集體。
可以確信,我們社會中關注集體利益的人、對社會無私奉獻的人不在少數,在疫情防控一線沖鋒的醫護人員以及很多志愿者就是最鮮活的證據。利他、合作這些親社會行為是有助于進化的。與達爾文重視競爭在生存和繁衍中的作用不同,哈佛大學的諾瓦克(M. Nowak)等人發現合作在進化中的作用居功至偉。B21自我犧牲、互惠等合作行為增加了群體的生存優勢,也更可能成全自身生物基因和文化基因的傳遞,因此合作等利他和利群行為幾乎是每個群體、每個民族、每個文化都珍視的價值追求,這一點從人類早期的群落式生存時代就開始了。正是沿著這條思路,筆者近期在界定個體財經素養的研究中,提出了三元結構模型。B22該研究不同于以往只局限在個體理性的角度強調“財經知識”和“財經能力”對于個人財富增值意義的經濟學研究,而是著重強調以往常被忽視的“財經價值觀”。比如,個體要認識到存在超越財富本身的價值追求(如生命、尊嚴、自由、環保),而且個體財經活動必須遵循社會認可的財經倫理規范。簡言之,財經素養不能僅體現個體理性,還要體現個體的社會理性。這一思路不僅適用于財經領域,也適用于所有的社會生活領域。人類在朝著“理性人”進化的過程中,不僅應該具有個體理性,更應該具有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畢竟人類是一種社會性動物,良好的集體和社會是個體賴以生存的根本保障。
要限制個體的自利沖動,促進他們展現更多的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最直接的條件是社會要建立有效的聲譽機制,用以記錄、傳播那些合作者、奉獻者的事跡并適當強化,這也就是奧爾森所說的“選擇性激勵機制”B23。此外,要建構合作文化,長期生活在合作文化氛圍中的個體會表現出更多無條件的自我犧牲和奉獻行為。因此,要弘揚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以及人類共同體意識,既重視挖掘傳統倫理思想的現代價值,也堅持推廣現代公益理念和契約精神,以此矯正市場化伴生的狹隘個體主義,促進合作意識的培育以及更多合作者的出現。
(2)創設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的涌現機制。集體理性(或社會理性)并不只是“個體的集體理性”的簡單累加,而是在個體理性基礎上涌現出的一個集體的整體特性。要讓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得以涌現,需要一些特定的機制。首先,市場就是一種將個體理性集聚成集體理性的基本機制,雖然它并不完美。市場帶來的集體理性并非某個人刻意設計出來的,也不是由個體理性直接決定的,在這里個體只是出于自利目的而理性地做自己的事情,整體結果是資源得到合理配置,實現整體效益和效率的最大化。其次,小群體內直接的社會互動可以促進其集體理性的達成。奧爾森曾指出:“在一個很小的集團中,由于成員數目很小,每個成員都可以得到總收益的相當大的一部分。這樣,集體物品就常??梢酝ㄟ^集團成員自發、自利的行為提供?!盉24此外,在這種小集團中,每個人為集體做出的貢獻和占有的好處都能被其他成員直觀地看到,有助于抑制搭便車行為。最后,建立公正高效的政府是克服市場失靈和大集團中搭便車行為的制度保證。在大的集體和社會中,搭便車行為始終是個體理性過渡到集體理性的根本障礙,這一問題難以靠市場自身來解決,只能依靠政府及其建立的法治體系。一個公正高效的政府的存在,一方面可以通過制定法律(也包括更廣泛的道德規范)和政府強力來懲戒個體損公肥私的行為,維護社會秩序和社會利益;另一方面也可以直接提供公共物品,如公共安全、基礎設施。在上述三種機制中,直接的社會互動的作用只是適于小的群體,其作用有限;在現代社會中,需要主要依賴市場和政府兩種機制確保社會理性的實現。
政府發揮作用的形式可以是建立在強力基礎上的“統治”,也可以是社會治理。在現代社會中,社會治理日益成為包括政府在內的利益相關方尋求集體理性的一種重要途徑。社會治理是政府(主要以公務員為直觀代表)、公民以及社會組織等利益相關方通過協商和博弈來確保集體利益或社會利益最大化的過程,是集結個體理性(以及個體的集體理性)以實現社會理性的過程。社會治理的一種典型實踐是群體決策,如按照民主、公正、有效的議事規則,通過會議等形式協商解決問題,可以確保決策的結果體現各參與方的利益和智慧,并達成體現群體共同利益的解決方案。在這種群體決策中,群體或集體的理性,不僅僅是解決問題時群體中涌現出來的一種特性,而且能實實在在地看到這種理性展示和形成的過程。群體成員通過分享信息、集結智慧等主體間的認知交流過程,可以彌補個體認知的局限;通過人際互動過程,可以在各方利益之間尋求最大公約數,抑制單純自利?;谶@種認知過程和人際互動過程,最終形成能體現集體理性的社會行動方案。此外,這種通過會議議事來做出群體決策的活動必須以明確的議事規則來保證決策的公平和效率。目前,已經開發了專門的方法用以評估這種群體決策的質量以及探討議事規則培訓對提升群體決策質量的作用。B25
需要指出的是,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的形成不僅需要制度和機制的保障,還需要個體能夠認識政府、集體、社會的要求和需求。心理學中的理性行動理論強調,個體作為一個理性行動者,其對社會規范的主觀感知和預期能夠影響其行為意向和實際行動;社會認同理論則認為,那些對特定群體認同感較高的人更傾向于將群體利益和個人利益相結合,當群體受到威脅或處于不利地位時,他們更可能參與到以爭取群體利益為目的的集體行動之中。實證研究證明,個體對社會規范的感知和對群體的社會認同等因素對其參與集體行動有著重要影響。B26可見,個體對那些旨在保障群體共同利益的社會規范的認知以及對群體的認同是實現社會理性的一個重要心理條件。
六、小結
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的目的是培育良好的社會心態,其最核心的特征應該是“理性”,既包括個體理性,也包括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為此,既要通過社會治理體系的現代化從制度上、機制上創造條件,也要開展具體的社會心理服務工作以促進個體理性和社會理性的發育。結合當前的新冠肺炎疫情,在口罩等防疫用品供給不足的情況下,大量搶購和囤積這些物資雖然體現了個體理性,但沒有體現個體的集體理性,更沒有實現集體和社會的理性。這類“個體—集體”兩難困境乃是社會治理和社會心理服務需要解決的關鍵問題。在學術研究層面,應將個體理性與社會理性的達成及其平衡運行作為經濟心理學和社會治理心理學B27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以有效響應我國社會治理現代化的偉大實踐。
注釋
①參見武漢市統計局、國家統計局武漢調查隊:《2018年武漢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長江日報》2019年3月25日。
②⑥參見辛自強:《觀察中國社會治理的理論視角及其超越》,《中州學刊》2018年第5期。
③See H. A. Simon. Rational Choice and the Structure of the Environment. Psychological Review, 1956, Vol. 63, No.2, pp.129-138.
④參見景懷斌:《政府決策的制度——心理機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4頁。
⑤參見周根才:《走向軟治理:基層政府治理能力建構》,《學術界》2014年第10期。
⑦參見辛自強:《社會治理中的心理學問題》,《心理科學進展》2018年第1期。
⑧很多情況下需要區分使用集體理性和社會理性,但在本文語境下,鑒于社會是眾人或集體的存在以及出于行文簡要的考慮,暫將二者視為同義詞。
⑨“理性”是社會科學各個分支(如哲學、邏輯學、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管理學等)普遍關注的一個概念,因此不可避免不同學科、不同學者、不同時期的人們往往會在不同的含義下使用這個概念。本文嘗試從最具普遍性意義的角度分析何謂“理性”。
⑩參見徐選國、侯利文、徐永祥:《社會理性與新社會服務體系建構》,《中州學刊》2017年第1期。
B11參見[英]亞當·斯密:《國富論》,唐日松等譯,華夏出版社,2004年,第14頁。
B12B13B23B24參見[美]曼瑟·奧爾森:《集體行動的邏輯:公共物品與集團理論》,陳郁等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48、48、33頁。
B14See H. A. Simon. Models of Man, Social and Rational: Mathematical Essays on Rational Human Behavior in Society Setting, NY: Wiley, 1957, p.198.
B15See C. R. M. McKenzie. Rational Models as Theories - not Standards - of Behavior.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2003, Vol.7, No.9, pp.403-406.
B16See R. H. Thaler, C. R. Sunstein. Nudge: Improving Decisions About Health, Wealth and Happiness.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1-10.
B17參見[美]理查德·泰勒:《“錯誤”的行為》,王晉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360頁。
B18See T. Grüne-Yanoff, R. Hertwig. Nudge versus Boost: How Coherent are Policy and Theory? Minds and Machines, 2016, Vol. 26, No. 1/2, pp.149-183.
B19See K. Stanovich, R. West. Individual Differences in Reasoning: Implications for the Rationality Debate. 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 2000, Vol. 23, No.5, pp.645-665.
B20參見辛自強:《經濟心理學的歷史、現狀與方法論》,《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
B21參見[美]馬丁·諾瓦克、羅杰·海菲爾德:《超級合作者》,龍志勇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4—45頁。
B22參見辛自強、張紅川、孫鈴、于泳紅、辛志勇:《財經素養的內涵與三元結構》,《心理技術與應用》2018年第8期。
B25參見池麗萍、辛自強、孫冬青:《群體決策質量評估方法及其在大學生和社區居民中的應用》,《心理科學進展》2020年第1期。
B26參見樂國安、賴凱聲、姚琦、薛婷、陳浩:《理性行動——社會認同整合性集體行動模型》,《心理學探新》2014年第2期。
B27參見辛自強:《社會治理心理學與社會心理服務》,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41—46頁。
責任編輯:翊明
The Realization of Rationality: Reflections on the Psychology of Social Governance
Xin Ziqiang
Abstract:The interpersonal transmission of pneumonia caused by novel coronavirus has exposed a systematic risk of population aggregation and mobility in modern society. The key to epidemic prevention and control is human management, therefore we should guide citizens to make behavior choices that are consistent with individual rationality and social rationality. Cultivating the two types of rationality should be one core target of social governance and social psychological services. Therefore, for one respect, we should cultivate the individual rationality of citizens, pay attention to the cultivation of social ecology that is conducive to the cultivation of individual rationality; for another respect, we should enhance the individual social rationality, and strive to build a series of mechanisms for the transformation and integration of individual rationality to social rationality.
Key words:social governance; social psychological services; individual rationality; social ration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