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逸如
指導老師點評
很長時間以來,所謂的英語專業,在很多人心中不過就是學一門工具性的語言而已,畢業后憑這個工具謀生計。大約在十年前,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掀起了一場“人文化改革”,不再認同這種對英語專業的工具化定位,而是致力于讓英語專業回歸其人文學科的本質,用英語深入研習文學、語言學、文化歷史哲學以至整個人文世界。用時任院長、現上海外國語大學副校長查明建教授的話說,“英語專業不是學英語的專業。”
也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六七年前我在上外英語專業開設了英文創意寫作課程——起初是在本科階段,后來又推廣到研究生階段。這是國內英語專業較早進行的嘗試。學生在課堂上得以突破原有的各種關于寫作的條條框框,真正開始進行文學創作。從詩歌、小說、戲劇到傳記、自傳,大家見證了自己的文學創作初體驗。在其中,很多同學并沒有漢語的文學創作經驗;然而作為第二語言的英語,反而讓他們脫離了母語中可能有的習慣、陳詞濫調與思維桎梏。第二語言創作,常常有“自帶陌生性”的神奇效果。不少同學發現:原來我也是可以寫小說(詩歌)的!這不禁讓我想到了華裔美國作家李翊云——她本無漢語寫作的經歷,而初次嘗試用英語寫作就獲得了喜人的成績。引用她一篇小說的人物所言,“當你說另一種語言時,你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本系列選擇的學生作品,都是用英文進行的原創。為了國內發表并鼓勵他們,再邀請了創意寫作班的成員翻譯成中文。這種大學生的二語創作,也是一種很有趣的嘗試。
——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副教授、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翻譯家 顧悅
琳醒了。這已經是七月的第二個星期三了,她忽然意識到,這個暑假安排得真不咋樣。
從首爾回來以后,她像死魚一樣在床上癱了三天,肚子里翻騰得像裝了一臺離心機。這場心血來潮的旅行是慧的主意,為了犒勞自己在期末的兩周內自學完了一學期課程。再加上,她這位最好的朋友堅稱首爾最是時髦。事實也的確如此——只可惜韓國人總喜歡將一切都抹上厚厚的辣椒醬。琳完全不能適應如此辛辣的料理,她脆弱的消化系統對當地的食物發出了強烈地抗議。在韓國呆了五天,她幾乎吃什么吐什么,任何東西在她胃里都呆不滿十分鐘。
這場旅行讓她變得虛弱不堪,甚至比她經歷過期末周的摧殘后還要虛弱。現在她回到家,被困在四面密不透風的空調房里,無處可去也無人可訴,她看見剩下的夏天在她面前伸展開來,就像一條無盡的、灼熱的公路。
那個電話打來的時候,琳跟往常一樣躺在床上一邊刷動態,一邊自哀自憐。所有人都在歐洲、泰國、日本等地縱情游玩,不受脆弱脾胃的煩惱,自拍上戳滿了世界各地的定位圖標,而她,只能可憐巴巴地通過屏幕窺伺他們。
特拉法加廣場的鴿子視頻才放到一半,手機震了起來,她猶猶豫豫地坐起身。
“喂?爸爸?”她的嗓子啞了,聽起來畏畏縮縮的。
“你起了沒?”爸爸的聲音充滿懷疑。
這邊頓了一會,“剛起。”
他生氣地說,“算了,不管你。是這樣,你的一個堂姐這個周末要結婚,我跟他們說了你會去吃喜酒。”
“誰?”
“你叔公的外孫女。”
琳眨了下眼睛。這可是相當遠房的親戚了。
“誰?”
爸爸嘆了口氣,一陣電流聲從揚聲器里涌出。“有什么關系,反正只要我們家有人去就好。現在只有你在杭州。”接著,他好像一眼識破她的掩飾,說道,“再說了,你不能總呆在家里吧。”
琳瞥了一眼自己身上皺巴巴的睡衣。已經三天沒換了。“行吧。”她說。
在琳的記憶中,沒有一場婚禮是不讓她心煩意亂的。所有婚禮都一個樣,浮夸、刻板又尷尬。在酒店宴會廳里擺出的十六道大餐,循環播放的D大調卡農,還有那些素未謀面但仍要親切問候的親戚。比起婚禮,她甚至更愿意參加葬禮。至少人們在葬禮上會自覺不來打聽你的個人生活。
“個么,你還在讀大學咯?”
琳把餐巾整理了一下,放在膝蓋上,有些坐立不安。聽說這是她奶奶家那邊的一位姑姑,或者是別的什么,她也不知道。大型的家庭聚會往往可以通過口耳相傳建立起遙遠的血緣關系。
“是的,”她答道,然后又補充了一句毫無必要的話,“在上海。”
“噢!”這個女人的聲音尖細又刺耳,每句話的尾音都像蝎子的毒刺一樣尖銳地升到空中。“我有一個兒子也在上海工作。”
事實上,他們桌上有一半人都定居上海。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在外灘方圓六十公里以內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自稱是“上海”。
“你爸爸媽媽沒來啊?”
“沒,他們和我妹妹一起去成都了。”琳停頓了一下,“去看大熊貓,她以后想學生物。”
“這么有出息的喲!”這個女人驚嘆道,“那你學的是什么?”
琳猶豫了一下,說,“同聲傳譯。”
這位女士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困惑。
“比如……在聯合國大會上做翻譯之類的。”琳打了個比方。那女人的臉像一張皺巴巴的紙終于舒展開來一樣。
“哇,這么厲害!”
可悲的是,琳一開始也是這么想的,那時她對這個專業還不太了解。聽起來很有挑戰性,也很有意義。“跨越語言之間的鴻溝”“促進文化之間的理解與交流”。
結果是,她在政府報告中身陷囹圄,在錯綜復雜的政治辭令中艱難前行。她被迫背誦縮略語、成語和比喻,直到它們在她的大腦中刻出新的皮層溝回,像玻璃彈珠一樣從她的舌頭上滾落下來,叮叮當當地掉到桌子上。對她來說,文字曾經是那么鮮活,那么難以捉摸,那么斑斕絢麗,就像小魚在她的指間游來竄去;現在它們卻變得比化石還要呆板,不剩什么意義,更別說真理了。
讓她沮喪的與其說是無趣乏味,不如說是徒勞無益。
“那你以后是要去聯合國工作嗎?”那女人想當然地問道。
當然不是,琳本想脫口而出的,但在最后一刻遏制住了自己。“可能吧。”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謊言,但這位女士就不必知道了。
她拿起菜單來看,掩飾自己的心煩。菜名用黑色墨水印在厚厚的白色卡紙上,先是中文,再是英文,菜單四角裝點著金色花紋。她讀著菜單,思緒在字里行間打轉,不由自主地從一種語言跳到另一種語言。這幾天來,閱讀對她來說變得異常困難——她會盯著字看,試圖理解它們,但讀到一半,她的思路就會像火車脫了軌一樣從紙面上滑下來。她越想把這些詞組合到一起,它們就越脫離原來的句子,懸在半空中,虛無縹緲,毫無意義。燉魚翅、鮑魚、人參、乳豬。她無法把這些字和感官聯系起來,無法想象它們的色、香、味。這些字眼無法喚起她一絲一毫的食欲。
幸好,在她自顧自的沉默開始顯得失禮之前,燈光暗了下來,揚聲器里傳來了門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大門破開,炫目的白色聚光燈下,新娘悠然走上過道,每個人都起立鼓掌。琳呆呆地跟著一起拍手,覺得很不自在。伴隨著西城男孩的歌,這對新人站在主持人面前,大屏幕上投影著滾動播放的PPT,敘述著他們的愛情故事。琳感覺自己是個格格不入的外來者。她并不認識他們。在大門外看座位安排的時候琳才得知這對新人的姓名,和座位表一起并排印在海報上。但她現在知道了,新郎出生在南京,新娘出生在杭州,他們是在波士頓的一個實驗室相遇的,后來相識并相愛。
婚禮司儀則站在一旁講述,情感充沛,手舞足蹈,以此來彌補這對因緊張而顯得木訥的新婚夫婦。新人站在舞臺中央,一動不動的仿佛商場里的人體模特。婚禮司儀幾乎是每場婚禮的固有配置:身著禮服,并帶著新聞主播式的男中音,再加上滿溢的熱情——如同參加校園演講比賽的小學生。
若不是他說話聽起來那么像中央臺的播音員,琳本不會這么介意。無可挑剔的北方口音,恰到好處的節奏把控——從他嘴里說出來,“天長地久”和“統籌兼顧”的調子竟是一樣的。這種語氣是她在日常訓練中不得不忍受的。她會把自己關進同傳箱里,除了耳機、麥克風、圓珠筆、筆記本和逐漸崩潰的神經之外,什么都沒有。一連好幾個小時,她強迫自己聽播音員喋喋不休地談論著“和平、可持續和公正”“超越分歧,改造未來”。他們自信的語氣、標準的發音,完美的平翹舌和前后鼻音,每次都能讓她頭疼欲裂,像是有人在她的顱骨底部來回拖動著一根鋼絲。
現在她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最后一陣掌聲響過后,燈亮了,宴會進入高潮。服務員們在桌子之間流竄,把一個個盤子堆疊起來,直到玻璃和陶瓷構建的金字塔在轉盤上慢慢成型。
琳做出一副在吃的樣子,嘗遍了每樣菜肴。一個去殼的大蝦,一片蘑菇,一個蜜棗。她什么也吃不下,這并不意味著她不餓,只是這惡心的感覺已經凝結成一道屏障,堵住了她嘴和胃之間的通道,把她努力想要咽下去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擋回來。
最令人惡心的是烤乳豬。它鼓鼓囊囊地躺在鋪滿歐芹的盤子上,上面還點綴著紫色的蘭花。豬皮上的小疙瘩跟上了釉似的油光發亮,整只乳豬像一只脹滿的氣球,繃得緊緊的。眼睛的位置用牙簽插上了小番茄,每當轉盤轉動時,這空洞的目光似乎會指責般地瞪著她。
圍坐在桌旁的女士們一邊閑聊,一邊把各式各樣的食物塞進小孩嘴里,盡管孩子們看上去并不十分情愿。男人們開始喝白酒,并抽起了香煙。香煙又是另一個傳統——專門為婚禮定制,紅色包裝的煙盒上印著金色的龍紋,還有對稱的“囍”字樣,像緩緩攤開的剪紙。雙倍的喜樂,雙倍的幸福。
“這個是魏天的女兒。魏天你知道的吧?奶奶家的老二呀!”
一只涂著鮮亮指甲油的手攀上了琳的肩膀,琳一下子被拉回到現實當中。“琳,這是你叔叔。快來打個招呼!”
琳轉過身來,準備迎接又一位新親戚。那位“叔叔”身材魁梧,氣勢洶洶。他的臉漲得通紅,大概是喝了酒,嘴里叼著一支沒有點燃的煙。“你說你叫什么名字?”他瞇著眼大聲問道。
我可沒說過,琳想。“我叫琳。”
“什么?”他要么是喝多了,要么就是耳朵不好使。
“琳。”
“喔,對對,好,很好。”他癱坐在她姑姑空出來的椅子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還在上大學,是吧?”
琳在內心發出一聲嘆息。“是的。”
那個人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只打火機,開始點煙。抽了幾口之后,煙的尾部像一盞倏然亮起的汽車尾燈。“那個,”他揚起雙下巴,朝她頭頂噴出了一口煙。“說說看,你學什么的?”
琳告訴了他。
“聯合國啊?”一提到這個名詞,他的眼睛刷地亮了起來。“真是個‘棟梁之材啊!”他突然笑起來。“哎,不過,說真的,你們這些有才的年輕人,就應該多為國家做貢獻。還能混個大官當當,飛黃騰達,為人民服務,為人民幣服務……哈哈,個么我們也好享福啊!”他口齒不清地嚷嚷著,琳空空如也的胃又開始難受地蠕動起來。“你說是吧?”他在一團煙霧中用充滿睿智的目光凝視她,琳意識到他在等待一個肯定的答復。
“當然,”琳生硬地笑了笑,倒吸了一口氣。“不好意思失陪一下,”她說著,從腿上拾起餐巾。“我去下衛生間。”
一到門外,琳就把捂住嘴巴的手放了下來,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她在泳池邊上來回踱步,深呼吸著,壓制住彎腰嘔吐的沖動。真是不可思議,那些話甚至比任何她能聞到或嘗到的東西更讓她感到惡心。
酒店的游泳池在黑暗中泛著熒熒藍光,蒼翠繁密的樹葉在晚風中沙沙作響,幾棵稀疏的棕櫚樹在黑暗中搖曳著,像拖長的影子。夏季的夜晚是溫和的,如果她閉上眼睛,專心聽泳池里的水在白色過濾水溝里嘩嘩流淌的聲音,她甚至能幻想自己身處某個熱帶海灘。
當她的胃稍微平靜一些后,琳在躺椅邊上坐下,拉開了她的手提包。在紙巾和口紅之間,躺著一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和一盒香煙。
這些是她剛才假裝翻餐巾找手機的時候從桌子上摸走的。現在,那盒香煙躺在她手里,金紅相襯,像一個等待被實現的愿望。真是幼稚,她心想——但另一方面,她極少讓自己沾染這種惡習,也只有在極端情況下才會這樣做。
她第一次抽煙的時候,剛吸了一口就愣住了,手足無措。煙一路燒到了她的喉口,害她咳得很厲害,差點連肺都要咳出來。后來經過漫長的觀察、實踐、練習和試錯,也就漸漸學會了。學習的方式是悄悄地觀察周圍的人抽煙。可以觀察的人有很多,比如她姑父,開車時嘴里要是沒根煙就沒法文明駕駛;比如她爸爸,過年的時候會用點燃的煙來引燃爆竹。當然,還有校園籃球場上的男孩子們,他們總是喜歡在鐵絲網旁邊三兩聚集,好讓路過的人看清他們腳上顏色鮮亮的喬丹鞋,聽清他們傳遞打火機時嬉笑打罵的聲音。
對她來說,吸煙并非是一種享受——那味道簡直像在試著吞下一幢著火的建筑物。然而,吸煙這件事情也有它吸引人的地方,甚至能安撫浮躁的心情。看著灰燼漸漸熄滅殆盡,一息之間又熊熊燃起,細小的火星一點一點地吞噬著煙紙,把它燒得紅火,又化成黑炭。
琳“咔噠”一聲按下打火機開關,點上煙,開始機械般地吞吐著煙氣。她從未學會像電影里女演員那樣優雅地抽煙。她只會迫使煙氣在口腔內循環,盡量不嘗到它的味道。香煙在她指尖漸漸枯萎,高溫開始炙烤她的手指。琳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把煙蒂熄滅在垃圾桶頂的那盆白色小石子里。突然的血液上涌讓她頭暈目眩。她的嘴里現在有一股汽油的味道,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令人不快的副作用。
她心臟跳動了一下,像是試探一般,她感到血液從胸部中心涌出,一路向下直至腳尖,然后又一路流回。她感覺到自己的腦袋慢慢變得清醒,像渾濁的河水經沉淀后又變得清澈,五臟六腑重新歸位,一切都恢復到了正常的、熟悉的重量。
惡心感消失了。
在洗手間里花了十分鐘使勁擦洗、漱口、嚼薄荷糖后,琳躡手躡腳地回到了宴會廳。她沾染煙草的手指現在聞起來像薰衣草,但她對頭發和衣服上滯留的煙味卻無能為力。不過她不必為此擔心。她回到桌上的時候,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在吞云吐霧、高談闊論,幾乎半個宴會廳都被白色的煙霧籠罩。
“你剛剛跑哪兒去了?”姑姑問道,“烤乳豬還剩了點,你還要嗎?”
琳小心地落座,把餐巾攤在腿上。
“你要多吃點啊,太瘦了。”
我知道,她氣沖沖地想反駁。所有人都要她多吃點,好像她自己沒試過一樣。他們渾然不知她馬上就要作嘔這件事。
她想象著如果她真的吐了的話,大家會是什么反應。假如她真的吐在這些白瓷碟、紅酒杯和閃亮的銀色餐具上;把她吃過的一切東西,那半碗海參湯,那盤在首爾吃的泡菜意面,那兩個星期里喝過的咖啡……全都吐出來,他們會是什么反應?他們大概會神情扭曲,懷著震驚和厭惡盯著她看,而她則會緩緩地飄上天花板,飄過散發著柔和燈光的吊燈,飄過不斷噴涌鋼琴樂曲的揚聲器。然后她就會游出舞廳,一路飄過屋頂,飄到赤道,在那里沒有四季,所有的季節都熔鑄成永恒的、輝煌的夏天。
“味道不錯吧?”
琳猛地抬起頭,轉向姑姑。“是的,”她拾起筷子,條件反射似地回答,“味道當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