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蟬

韓娟

我決定在工廠偏一側的空地上種樹。大約有二畝地。往年我都是用來種植花生和大豆。種植這些農作物很麻煩，沒有農具，全是原始種法，農藥和化肥是不用的，除草澆水逮蟲，全手工。一有空我就帶著我爸在這里忙乎。在我看來就是閑情逸致，可對于父親就是出苦工，常常干得汗流浹背。他年歲漸大，我有些不忍，就想著換成栽樹。在院子中植起一片小樹林，晃晃蕩蕩的一片綠色，疲勞的人在里面散心聊天，別有洞天。這么一想就覺得很美，很浪漫，于是決定栽樹。

大方向定下來了，下一個問題就是栽什么樹，才能符合我心目中浪漫的小樹林呢？我記起春天河邊輕輕浮動的垂柳，對，栽垂柳。我們還種了兩排楊樹，一排梧桐樹，讓它們競爭生長。

第一年，小樹林看上去有些空曠，樹苗瘦弱，可憐巴巴地站在各自的穴里。當時，栽樹時為它們未來發展著想，大約算計過樹距，差不多就掘個坑，讓樹站進去。近看孤單，遠看已成行成片了。于是我養成了看小樹林的習慣，一有空我就站在小樹林邊看，看它們在陽光下，如何盡情地舒展著綠色的枝條，慢慢長出青青的新芽，不知不覺，我的閑情逸致就都到樹上去了。它們歡快地朝我揮舞，一看見它們我的心情立刻舒暢起來，情不自禁綻開笑容……

樹大招風，分明我的樹還沒有長大，不光招來春天溫柔的暖風，夏天還招來了“蟬”。這個發現使我驚喜，院墻外都是三四層樓高的大楊樹，每年都有蟬鳴，真是居高聲自遠。它們站得高高的，兩片薄薄的羽翼附在身旁，什么風都沒借，也沒有什么擴音器，單憑自身力量就能傳得很遠。

院外蟬的地盤自然擴大到院內來了，而且它們首選占領的是翠綠的柳枝，選楊樹和梧桐樹的也有?？磥砹κ撬鼈兊淖類?。為什么首選柳枝呢？我想，可能因為柳枝長得太漂亮，碧玉一般，身姿柔軟裊娜，迎風飄舞，勾蟬心魂。誰不喜歡漂亮的東西，不光人有審美意識，蟬也有。所有動物的基本感情都是相通的，愛護幼小的本能也是所有動物都具備的。只是人不習慣從動物的角度思考問題，以為人之外的動物是沒有感情的，所以，我們常常像吃掉青菜一樣把它們吃掉。其實人類本性很殘酷，人的聰明智慧意識到這一點，只有和諧共生才能更好地延續物種。

小樹林常常給我啟迪，讓我思想放飛，去想一些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比如人類同情心的產生保護了眾多物種等。

眾所周知，蟬是一款人間美食。生活在有蟬的地方，幾乎人人愛吃。保護動物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愛吃”，人人都不愛吃才能保護它們的生命。山西客戶老張，就死活不吃。有一年他來廠，在廠子對門飯店招待他，特意點了一盤油炸蟬放到他面前?？伤s笑，就是不動筷。陪吃的廠長以為他客氣，便給他夾了一個蟬，他還是不好意思吃，只說你們吃，不要管他。等宴席結束，大家都走了，我收拾剩菜時，發現夾給老張的那只蟬在餐桌底下躺著。他扔了都不吃，我才知再美味的東西也有人不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喜歡的不施于人，那么自己所欲所愛的就想施于人，就想分享，覺得別人也會喜歡，可別人卻未必喜歡。

小樹林第一年就招來了蟬，這是我意料之外的事。于是，我就鄭重地和家人說，凡是在小樹林落戶的蟬，一律不準逮，不準捕殺，盡量不驚擾，給蟬們創造一個好環境。大家聽了都積極響應，因為他們覺得很好玩。接著，我強調說，我們看好小樹林，也不叫別人進去逮蟬。

時間迅速，日月交替。不覺小樹林已歷經了三個春夏。小樹林已長滿預留的空間，已經發現有知了猴從樹下土中艱難地爬出來。我很驚喜，我自己不逮，當然也不讓別人逮。我仔細觀察一陣行人，其實，路過小樹林的人很少有人在意，我懸的心也就放下來了。接下來，我一有空就站在樹林邊，一邊聽蟬鳴，一邊好奇地觀察蟬的日常生活，我看得津津有味，常常入迷，如癡如醉，經常忘返。我重點看的是站在樹林邊的這棵柳樹，這棵柳樹長的最茂盛，枝條如簾垂墜，占了好大一片空間。可能這棵樹站在最外邊，最得陽光，又得無限發展的空間，還得風，自然茂盛，勾引了很多蟬飛了過來，在此安家落戶。枝條上綴滿蟬，都抱緊枝條鳴叫，好像它們在搞歌詠競賽。有一次，我看見有一只公蟬落在最外側的枝條上，個頭遜于別的蟬，很匆忙的樣子，它甚至還沒有抓牢枝條就引吭高歌起來，它好像知道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要抓緊時間呼喚，呼喚它的另一半，呼喚它的愛情。大自然只給它們18天有陽光的生命長度，用來尋找愛情。就是只能看見18次日出日落，時間緊迫，在這個時間段如果尋不到另一半，就是一世為蟬了，枉來世間，遺憾終老。所以沒有多余的時間讓它們浪費，蟬們拼命地在鳴叫。

一會撲棱撲棱飛來幾只母蟬，各自落在心儀的公蟬面前，公蟬飛上母蟬之身，緊緊擁抱著，開始制造下一代。很多公蟬陸續有了妻子。它們把小寶寶蛋藏在枝條內，有的枝條開始死亡斷枝，落在樹下，把它們的下一代種在樹下。蟬寶寶們要在黑暗的地下生活近3年的時間。

一天我吃過晚飯，夜幕早已經降臨，鳥歸巢，蟬息音，可以說萬籟俱寂，忽傳來一聲蟬鳴，聲音凄婉，像在深深嘆息，這夜間的一聲蟬鳴，一下子引起我的注意力，我屏心靜氣等待著聽它的下一聲，接著這只蟬不負我所望，一聲連一聲地唱起來，唱一陣，換口氣又接著唱，聲音纏纏綿綿，斷斷續續，在這夜空里宛如一個人在唱情歌：愛人，愛人，你在哪里，我今夜難眠……愛人，你在哪里呀……今夜……老是瘋狂地想念你……今夜無眠呀……

我有點驚奇，一只小蟬也懂努力，也懂愛情，也知道廢寢忘食地追求自己的理想。我懷著極大的好奇，拿上手電筒去尋找這只夜間鳴唱的蟬。我嘿嘿笑了一聲，權當秉燭夜游吧。

于是，我很快做出判斷：蟬鳴來自那棵靠邊的大柳樹。

我的手電光很快找到了居住在最外側枝條上的那只小公蟬，我已觀察它好多天了，它正高高翹起后尾，沉醉忘情地唱著，我的手電光干擾了它，它猝然停止了鳴唱。我忽然替它難過起來，它還沒有等來它的愛人，所以它睡不著覺，抓緊一切時間呼喚著它的愛人。也許它的生命快要結束了，可它的愛人遲遲沒有出現，所以它萬分著急，夜不能寐。我忽然很同情它，可憐它，為它惋惜……但我也很快意識到，我的到來打擾了它，我決定不再使用手電筒亂照，悄悄地站在樹下，仰著頭，看著那只小蟬，我屏著氣斂著聲，讓它感到已消除了干擾。不一會兒，小蟬又翹起后尾唱起來，我在心里說，唱吧，唱吧，夜靜聲音會傳得更遠，白天眾多的公蟬都叫，母蟬很難分清誰唱得最好，可今夜只有你一只蟬在獨唱，你這么勤奮優異，一定會打動母蟬的芳心。說不定明天愛人就會降臨。

我默默為小蟬祝愿祝福，在樹下佇立著，有夜風吹來，使我不由地打了一個噴嚏，嚇得小蟬又突然噤聲不叫了，我立馬憎恨起自己為什么在此刻打噴嚏，把小蟬嚇得又不敢叫了？罷了，罷了，我還是走吧，悄悄地走，我躡手躡腳離開小樹林，回屋睡覺。

第二天，我忙于公司事務，一天都沒有時間去看那只小蟬，不知它有沒有進展，直到傍晚時分，我才結束一天的忙碌，來到小樹林，特意來看那只夜間鳴叫的小蟬。

天剛朦朧黑，蟬們鳴叫了一天也累了，多數安靜下來開始休息，也有個別蟬因要明確一下地盤叫上幾聲，和平解決了地盤之爭后也安靜下來。小樹林一時靜悄悄，我也靜靜地去看那只小蟬。

呵，好事發生了，小蟬等來了它的愛人，你看它正在一動不動地緊緊擁抱著它愛人的脊背，沉醉在它甜蜜的愛情之中。我在樹下笑了，為它高興，曾為它懸著的心也放下了。你看看吧，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經過努力一般都能成功。小蟬經過艱辛地呼喚，終于喚來了它的愛情，這時刻太珍貴了，分分秒秒都是寶貴的。今夜是小蟬的洞房花燭夜，我還是躲避一下吧，萬一不小心再弄出什么動靜來干擾了它們，我懷揣欣喜離開小樹林，小蟬找到了它心儀的另一半，可以說圓滿了。圓滿結局是每個人心中最美好的圓滿。

不知有幾天過去，我發現小樹林下有蟬尸散落樹下，有趴著的，有四肢朝天的，看上去都還完好，只是都不再動，不再鳴叫，只有18天談情說愛的時間真是太短暫，只能看到18次紅日，我們人類看到的紅日就不止18次了，大自然對人還是很優待的，給我們人類的的生命線比小蟬長多了，所以我們要好好善待大自然，善待我們比蟬要長很多的生命。

我邊想邊走，來到那棵大柳樹下，我發現那只小蟬還在緊緊地擁抱著它的愛人，看上去它們一對早已死去，已看出蟬身干枯，消失了生命的光澤，可母蟬仍牢牢抓著柳枝。嗬，浪漫，緊緊地擁抱著愛人浪漫地老死在枝頭，這情景感人，不能不叫我去遐想……給它們愛戀的時間太短，總共18天時間，我知道小蟬呼喚了很多天才等來了它的愛人，它們相遇時，可能都到了生命的終點，所以一相遇就緊緊抱起來，再也不分開，死了也要抱在一起。

不知又過了多少天，我發現那只小蟬抱著愛人落到了樹下，母蟬仍牢牢抓著枝條，原來樹枝斷了，我蹲下身，望著它們仍緊緊擁抱在一起的模樣，好心酸。最后，我在樹下掘了一個小坑，把它們埋在樹下。我對著新生的小土堆說：祝你們的愛情永恒！

責任編輯：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