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彝歷年”

賈巴爾且

每年11月份，大春收割完了，山坡上的各種樹葉變成了五彩斑斕，一年一度的涼山彝歷年就要來臨了。

小時候，孩子們最盼望的就是逢年過節，我們彝族孩子們最盼望的便是彝歷年。因為只有彝歷年，你才能可以連續三天吃得上豬肉，在當時就算你家里很貧困，宰殺不起一個過年豬，左鄰右舍和親戚朋友知道了也會拿一些過年豬肉來給你家吃的，因此過年這三天吃肉基本上沒有什么問題的。當然我們還盼望五一勞動節和十一國慶節，這兩個節日生產隊也會殺豬宰牛來慶祝。至于什么春節、端午節這些不是關于“吃肉”的節日，什么時候到我們都無動于衷，也從來不關心過這些。

在生產隊時，我們家鄉有五十多戶人家，每天出工勞動，做啥這些都由生產隊長來統一安排，然后評“工分”，每年大春小春收割完以后，所有的糧食都會集中在倉庫里面，統一晾曬，統一保管，統一背“公余糧”交售給國家，再統一按人口和“工分”分配“口糧”，分配糧食一般都是也“工分”為準。

那時，我家7口人，吃“閑飯”的人多，參加生產隊勞動的人只有積勞成疾的母親一個人，招贅養家的重擔自然落在她的頭上。父親是在我們鄉信用社工作，一個月只有十多塊錢工資，除了在鄉上和下鄉時交一些生活費和生活補助以后，就了了無幾。

每年分糧食時，有勞動力的人家分得多，而我家除了扣掉在生產隊借的“口糧”，就沒有好多糧食了，別人分得到錢，我家每年都欠生產隊的賬。到第二年春夏就開始斷糧了，有口無糧。向生產隊借糧食，向親戚朋友借糧食。發動一家人到山坡上種植洋芋的地塊翻地找洋芋，有時候看見路邊有幾顆包谷、豆子，都會彎腰去撿起來，每一年我們就少不了吃一些野菜來充饑，總是羨慕那些人口多、勞力多的人家戶。

于是父親沒有和母親商量，于1976年悄悄辭退了自己心愛的那份工作，回家修補“地球”，帶回幾百塊錢辭退金，一年就把生產隊所欠的錢全部還清。由于他做勞動這些都很賣命，生產隊每天都給他評的是最高的工分，讓人羨慕不已。才回家一年，我們家不僅分得到多的糧食，而且還分到了錢，媽媽臉上露出溫馨和甜蜜的笑容說：還是你爸爸回來好，我家從現在起肯定吃飯穿衣應該沒有問題了，那天還殺了一只雞來慶祝，到現在我都記憶猶新。但回到家里不到幾個月，父親就瘦了一大圈，手掌已經長滿了厚厚的一層老繭，心想我能快快長大，幫忙一下父親，或讓父親休息，全部由我來做多好啊，可小的時候我讀書去了，初中畢業就考起工作了，這個愿望一直都沒有實現過，成為我遺憾終生的一件事。雖然這個事已經過去了幾十年，現在每當回想起父親那時候疲憊不堪的樣子，我的心象錐刺般難受。

由于家庭貧困，沒有糧食來喂養一頭小過年豬，每年都掰起拇指數著五一勞動節和十一國慶節的到來，因為這兩個節日，作為生產隊來說是最大的節日，所以生產隊每年都早早的作了安排，叫飼養員選擇好幾個肯吃肯長的豬和牛來特殊喂養，節日到了，派一些人來宰殺出來，砍成一兩左右的坨坨肉，按人口多少分成堆堆肉在生產隊的大壩子里，每家每戶拿起一個大盆或簸箕來端肉，也只有這個時候我們人口多的人家才驕傲，才分得到比人口少人家戶更多的肉。我們經常淘氣地問飼養員五一勞動節殺哪頭肥豬？問放牧的人宰哪條牛？哪些牲畜是準備國慶節時宰殺的。那時候，生產隊喂養起的牲畜，由于沒有糧食來喂養，瘦如火柴，在當時哪里能想象出現在這樣膘肥的牲畜。

為了讓我們幾姊妹在彝歷年能夠吃得起豬肉，父母想盡辦法從親戚朋友家賒起小豬兒來喂養。我們經常看見母親喂豬兒時，把粘有豬食的手向豬身上擦一擦，小豬兒頭也不抬一下，一口氣吃完豬槽里面的豬食。由于舍不得拿糧食來喂養，小豬兒一直都看見不長。我們也經常走近小豬兒跟前，用手撓撓它身上，小豬兒就會慢慢的躺下去，隨你怎么撓，它都會睡起讓你撓。我們姊妹成為家里的飼養員，經常早晚背起一個比自己身體還要大的背簍打豬草，掰起拇指數好久才過年？手指腳指一起算，由于數不來數，過去了一兩個月，還是沒有數到要過年而傷心。父母為了讓我們高興，常常給我們說，只有兩天了，后天就到了，但是永遠都有一個后天。

一個彝歷年快要來了，還差一個月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們雖然小，還在讀書，父母就騙我們快要過年了，看哪個找了好多背柴，哪家的孩子找得最多？找得多的，那個，過年豬殺了就拿一只豬腳桿給他（她）背起吃。于是我們這些還在讀書的小朋友們，把找過年柴作為第二件事來做，其實那個年代，作為我們來說應該是第一件事，大家相互攀比哪個找了好多背柴了。白天上學，下午放學后約起幾個鄰居的好朋友，隨便吃點剩菜剩飯，拿起找柴的鐮刀、羊皮和繩子，到離家十多公里的地方去找柴。由于柴不好找，砍一背柴要好久，大部分時間都太陽落坡了才回到家。一個彝歷年經常找過年柴一二十捆，有干的，也有濕的，你的小手到處都是小傷口和倒皮，背上必定長滿了血泡和老繭，但為了迎接過年，再苦再累都很幸福。

在我所做的體力勞動之中，最累最不想做的還是推磨，每到過年前就推好多好多的玉米面和苦蕎面，母親為了不影響第二天勞動，半夜三更就起來推磨，嘩嘩嘩的聲音使我從夢鄉里醒來，想到母親勞累，我也起來搭把手。身高不過三堆牛屎的我，既使踮足腳尖推那磨，用力朝自己懷里扳，都沒有辦法，讓石磨動一下，這時我才知道自己的確比起父母們就太小不過了。如果一旦遇到推糯米粑，豆槳等那些時，石磨變得有千斤重，即使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是沒有磨粉那么輕松，手巴心經常有一層厚而烏紫的繭，手臂酸痛，特別是血泡破了皮的時候那種痛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巴不得兩下就把糧食推完了，推一次磨下來，袖子上、衣服上，甚至臉上粘滿是白色的粉末，讓家人嘲笑我。

盼星星，盼月亮，無數次的數著過年天日，終于只有三天了，雖然說只有三天了，其實比三個月還要難熬，好像這幾天的時間更長似的，特別是宰過年豬的頭一天晚上，激動的上躥下跳，父母沒有辦法，只好燒一個大柴疙瘩，一家人圍在三鍋莊周圍，聽父母講神話故事，給我們催眠。

“阿哈啊爾爾惹哦，尾只史來古啊古者者哦……”

也會找幾個好朋友，一起到隔壁鄰居有老人而又會唱過年歌（阿哈爾）的人家里，聆聽老人們唱阿哈爾，祝福第二年人丁興旺，五谷豐登，萬事如意。同時也是通過唱過年歌來相互消磨時間，祝賀過年的到來。

日子恓惶地讓人盼到了彝歷年，可以美美地吃一頓肉了，第二天早上天沒有亮，父母就把我們喊醒，我們也幫忙打掃衛生，洗碗筷。然后開始煮蕎粑粑，殺閹雞。由于我家人多，一只閹雞喂了一兩年，還不是只有幾斤，撥掉雞毛，肉便少的可憐。平日里只有來特殊，分量重的客人時，家里才能殺一只雞吃，除了客人吃的，剩下的我們歲數大的只能分到一坨雞肉，其它的都是弟弟妹妹的，而父母親連雞肉湯都舍不得喝，留起第二天給我們吃。吃的大部分是洋芋、蘿卜、野菜，即使這樣不是每頓都是填飽了肚子的，基本上都是俄起肚子的，特別是食堂節約的時候，好多人都由于沒有飯吃而死亡。因為長時間不見油葷，肚皮好像永遠都填不飽，消化特別快。我家父母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說是新衣服先拿給我們大哥哥大姐姐穿，吃的先拿給小弟弟小妹妹吃，雖然我們大的穿的還是補丁衣服，但是總比小弟弟的補丁少得多了。而我在家中排列老二，所以什么好處我都粘不到邊，總是有新衣服時，想當最大的孩子，吃肉時又想當最小的孩子。

吃了雞肉，生銹了很久的腸子有了油擦，解解饞，犒勞犒勞一下了。由于那個時候油吃得很少，自然吃飯也多吃一些才不餓，要不要吃一頓肉便是天大的好事。然后就開始宰豬，而且必須要早，不然你只要宰了過年豬，必須交一半豬肉給鄉供銷社，所以大家都來不及吃過年肉，先把豬肉背到鄉上去賣，然后才回來吃飯。因為過年，我們等到家里豬肉煮熟了，也不會先吃，還是等到賣豬肉的父母回來以后才吃團圓飯，所以短短只有幾個小時，是我們小孩子每年過的最漫長的時間，等父母一回來便嗷嗷大叫。一旦開始吃，由于好久沒有吃肉了，狼吞虎咽，要不要吃多了，消化不良，肚皮脹得和一個小皮球一樣，半夜三更大吐一場，但父母沒有罵我們，反而說娃兒過年吃多了吐了，來年糧食才獲得豐收，財源滾滾，人丁興旺，他們還高興呢。

平時沒有一天不忙的父母，過年這三天，應該好好休息了，其實不然，因為過年，什么拜年、裝香腸、熏肉、請人吃飯等，一天還是忙得不亦樂乎。

母親說年好過，日子難過，你們如果不好好讀書，要不然就吃一輩子的苦。看來我還是沒有忘記母親的諄諄教導，初中畢業了，在家里放牧，依然拿起書看，考起了國家干部。也彰顯出父母雖然沒有文化知識，卻有遠大的眼光和思想。三天的年一晃而過，生活便又回到了平日的粗茶淡飯中。

自改革開放以來，四十年的滄桑巨變，使農村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穿衣更舒適，吃飯夠營養，出行有車輛，住房更敞亮。從衣食住行的變化可以清晰地看到社會的飛速發展，時代的進步，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

現在每個人好歹都有幾套心儀的衣服，尤其是那些經濟寬裕的年輕美女們，一天換兩套衣服，很正常不過。每天下午沒有事時，走走路，逛逛街，看見衣服合身的，不管價格多貴，毫不猶豫就買下了。不要說單位，農村已看不見穿補丁的衣服和沒有穿鞋子的人了，農民穿名牌衣服的人也不少，曾經農村人最羨慕工作干部穿“三接頭皮鞋”的已成為歷史了，從穿著上根本分不開單位或農村的。一些年輕人還喜歡穿“破爛不堪”的衣服，有的還專門剪一個洞口來穿，其主要目的是趕時髦、臭美。一些老年人開玩笑說應該讓這些年輕人過一下曾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年代的，但話又說回來，這些年輕人穿這種衣服臭美，也很自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至于什么布票、糧票、肉票、油票、豆票、煙票這些都是成為歷史了，四十歲以下的人連看都沒有看見過了。這得益于共產黨、人民政府改革開放的各項政策越來越好，國家富強，人民富裕。

而今不要說有錢的人，連農村上的人吃肉都吃瘦肉。前幾年，我家老婆在我們家鄉當了幾個月的磚廠老板，開頭我們倆都認為，農村人做也做得起，吃也吃得起，我們想到買瘦的豬肉，吃飯的人多了，開銷大，還是節約鬧革命。就買了一些肥肉，每天都煮肥肉給民工吃，開頭幾天，還是吃得起。半個月后，每天都吃不起多少肉，又沒有其它啥菜，于是我們把肥肉和洋芋片片一起整給他們吃，經常吃了他們也吃不起了。一天中午飯后，我問他們為什么不吃肉？他們說現在農村生活也改善了，吃得起肥肉的人少了，大家都喜歡吃瘦肉，啥子街上買的涼拌菜、鹵鴨子肉那些，每頓還有一點索菜。

聽了他們說的，我才恍然大悟，好久沒到農村去了，現在老百姓生活得到了很好的改善。也是，現在農村里面的人，長胖的人也不少，經常看見公路上走路鍛煉身體的人比比皆是。農村結婚時還做什么酸菜魚、辣子雞、豆花，啤酒飲料那些堆成了山。他們還說單位上的結婚，就一盆肥豬肉、一個煮肉的酸湯，一桌幾瓶酒就打發叫花子一樣，吃都吃不飽。

現在吃東西早根本不是問題，只要你有錢，想吃什么東西就買什么東西，應有盡有。現在關鍵是怎么才吃好，吃出健康，蔬菜要吃新鮮的，糧食要吃好的，豬肉要吃瘦的，魚肉要吃歡蹦亂跳的，什么食品有營養，有的為了減肥，一天只吃一頓飯，不吃大魚大肉，喜歡吃五谷雜糧的比比皆是。

農村住房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善，許多村民住上和機關單位的一模一樣。牲畜住的圈舍都是小“羊樓”，進出不從門前過，還有沼氣，房前屋后綠化，進村入戶路這些都是水泥路。

到哪里都方便，下車就到了家門口。上世紀60年代那會兒，聽說從金陽到昭覺去讀書，那時候還沒通公路，215公里路要走整整兩天。后來有了公路，以前那種“解放牌”紅顏色班車，也要走一天，現在到昭覺只要兩個小時。就十多年前，我們住在大山上的人都在感嘆，祖輩們為什么把我們安在高山？低山各方面條件怎么好，他們偏偏住到高山來。大家都在說他們那些鬼地方，除非發現金礦、銀礦，不然公路肯定不會修到他們那里去，連夢都不敢想。可不到幾年時間，公路到處都修通了，村村通了公路，有的地方還是柏油路、水泥路，交通四通八達，想去哪里都很方便，就連上山勞動，都可以坐摩托車去。

如今走在涼山各地，很少看見低矮的草房，被鱗次櫛比的磚瓦房取而代之，水、電、路這些基礎設施已修到了家門口，電視機、洗衣機、沙發、家用電器和家具應有盡有。許多年輕人外出打工掙錢，一年收入十多二十萬的，也不足為奇，有的還在外面當上了老板，有了自己的公司。社會穩定、經濟發展、人民安居樂業。

大多數的父輩們已經和祖先們在一起了，當年的小孩子們已經是家里的頂梁柱。唯一不變的是這一年一次的彝歷年。

———選自《涼山日報》《涼山文學》《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