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



三島由紀夫的《午后曳航》沒有按慣例先在報刊連載再出書,1963年直接出版單行本。小說家兼評論家澀澤龍彥說:這個小說是杰作。
逛臺北舊書店,隨手買了一本中譯本,1989年出版,譯者莊靜靜。正好手里還有本大陸譯本,是譯者帥松生饋贈的,2011年出版。日本人明白了中國有兩套文字,大陸用簡體,港臺用繁體,便分頭出售翻譯權,一石二鳥。雖然中方很吃虧,卻也給我們兩相對照,借以學譯的機會。
兩種譯本都照抄了原文書名,只去掉一個假名“の”(的)?!耙泛健笔鞘裁匆馑寄??漢日詞典里譯作“拖航”,“拖”字確不如“曳”字古雅。隨便翻翻便覺得莊譯雖屬于意譯,卻過于隨意,簡直像改寫。村上春樹曾不無譏諷地說過:“要是想創作自己的東西,那一開始就寫自己的東西好了?!币庾g不等于丟三落四,缺胳膊少腿。帥譯是直譯。魯迅執著于直譯,例如他翻譯《出了象牙之塔》,說:“文句仍然是直譯,和我歷來所取的方法一樣;也竭力想保存原書的口吻,大抵連語句的前后次序也不甚顛倒?!敝弊g也是村上春樹慣用的譯法,詞匯、修辭技巧都忠實于原文。雖說是逐字逐句,絕非簡單地換一種語言,而是要選擇詞語來表達,這種選擇當中便有對原文的解釋乃至批評。所以有人說,村上把雷蒙德·卡佛作品里勞動階級的臟兮兮形象譯俏皮了。
舉一段譯文為例,可見這兩種譯本不僅譯法不同,而且明顯有誰家譯得對的問題。
莊譯——
自煙囪中吐出的煙,將紫藍色的天空熏黑了。
擴音器的聲音,似乎震動著甲板。“船首請準備卷錨!”“再次卷錨!”
而后,汽笛聲漸弱?!按壮绷?! OK?”“OK!”
帥譯——
煙囪吐出了煙霧。嚴重污染了淺藍色碧空的那一大團濃烈的煙塵,呈現出純粹的黑色。揚聲器的聲音回蕩在甲板上。
“船首滿舵三! 準備起錨!”“適當提錨!”
接著,汽笛又小聲鳴叫起來。“船首動作正常!”“明白!”
不大明白“滿舵三”是怎么回事,卻不禁想起小時候看過一個電影,操舵的人聽從指揮并回應“左滿舵”,“滿舵左”。莊譯似不解原文的“船首三杯”,用意譯蒙混,所幸未照抄,避免了露怯。世上越來越民主,張揚個性,譯者更想在字里行間露出自己的嘴臉,把翻譯當作自我表現的用武之地。但起碼三島由紀夫、村上春樹之流的作家,很在意文體,譯者不能太不當回事。
《午后曳航》的故事很一般。
在橫濱開店賣舶來品的黑田房子是美麗的寡婦,三十三歲,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登。夏日,被登糾纏,帶他參觀貨船。為他們導游的是二等航海士冢崎龍二,和房子相戀。登憧憬大海,龍二成為他的偶像。龍二夢想大海的彼方有女人在等他,但得到房子,他相信那女人不在大海的彼方,就在陸地的此方。他要和房子結婚,在陸上生活,不愿意出海了。對于登來說,龍二這是放棄了大海,意味著背叛。登和伙伴不能眼看著龍二墮落,為維護英雄的形象,決定殺死他。他們把安眠藥下進紅茶里,小說的最后:
帥譯——
龍二依然沉浸在夢幻里,粗暴地將已經喪失了熱度的紅茶一飲而盡。喝下去以后,他便覺得苦不堪言。正如眾所周知的那樣,榮耀的味道是苦的。
莊譯——
龍二仍然沉醉在自己的夢想中,無意識地輕啜手中的熱紅茶——
他感覺茶味極為苦澀,一如眾所皆知的榮耀,恁般地苦而澀……
澀澤龍彥說三島“省略描寫,以故事結構為犧牲,節約最喜愛的比喻,寫起了議論多的小說、意識形態的小說。這是一種一般讓評論家和大眾掉頭不顧的小說,但對于他來說無所謂”。那么,這個小說隱喻了什么呢?
1960年,三島說,安保運動發生在眼前,他“完全是一個看熱鬧的”。對政治和社會漠不關心,一門心思全放在自己當作家的成就上,這一點和以前的村上春樹差不多。但是從1961年,他突然關注起天皇這一主題,1968年發表《文化防衛論》,提出“作為文化概念的天皇”,以至高呼“天皇陛下萬歲”,切腹而亡。不過,三島對昭和天皇有愛有恨,恨的是戰敗后天皇宣布自己是人,不再是神,就好像龍二不再駕船出海。把天皇設想為文化概念,他必須是神,登們則好比二·二六造反被處刑青年官兵的“英靈”。在他看來,大家本來為神做出犧牲,到頭來你又說自己是人了,這不就是背叛嗎?
翻譯基本是語言問題。誓死保衛原作的譯者,努力讓自己無限地接近透明,若尤為看重自己的讀者,譯者會強調甚至賣弄他本人的文體。我喜愛簡約,這是直譯也做得到的。有一點苦澀更好,郊寒島瘦似的。學有所得,也試譯一下這個精彩的結尾,徹底的直譯
——
龍二還沉浸在夢想中,一仰脖喝了不熱的紅茶。喝了之后發覺非???。人人都知道,榮光的味道是苦的。
原文的“榮光”,日語發音與“曳航”相同。
《午后曳航》中文版、英文版書影以及電影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