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昌
內容提要 “中藥科學化”是民國時期中、西醫藥界在“中醫科學化”的過程中,面對中醫理論難以科學化的困境和有些中藥確有實際療效的境況下,逐漸形成并為各方較易接受的一種思想與實踐。但在如何“中藥科學化”上,中、西醫藥界由于各自立場、地位以及科學認知的“非均質化”特征,主張紛呈,出現“以‘科學闡釋或附會中藥藥理”“中藥西制與科學國藥”“真正的科學化”等多種實踐路徑。這種多元實踐反映了中西兩種知識體系、中外兩種資本的復雜互動與糾纏,體現了現代化形塑過程中的“路徑依賴”現象。
關鍵詞 中醫科學化 中藥科學化 實踐路徑 多元
〔中圖分類號〕K25;R2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0)04—0058—11
“中藥科學化”是近代在外來科學知識的沖擊下,在“中醫科學化”的基礎上逐漸演化而來。由于“陰陽五行”“五運六氣”等中醫理論的科學化存在困難,而中醫所使用的部分藥物、驗方又確有實際療效與科學化的價值,致使中西醫藥界對“中醫科學化”爭議較大,而對“中藥科學化”較易取得共識。但中、西醫藥界又由于在科學認知以及立場、職業地位等方面的區別,對如何“中藥科學化”存在爭議,紛紛提出不同的“中藥科學化”主張及其實踐路徑。
目前學界對民國時期中醫藥“科學化”的考察存在關注“中醫科學化”較多而關注“中藥科學化”不夠的狀況。這不利于深入理解“中醫科學化”與“中藥科學化”之間的區別與聯系,也不利于準確地理解與總結中醫藥科學化的探索路徑與成果。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通過解析民國時期“中藥科學化”的種種言論與實踐,在歸納與比較多種“中藥科學化”實踐路徑基礎上,探討何謂真正的“中藥科學化”以及如何“中藥科學化”,從而探尋“中藥科學化”的正確路徑。這不僅有助于更加準確地理解當今“中藥科學化”的實踐與成果,更好地回答諸如青蒿素到底是“中藥”還是“西藥”的社會爭論,從而實現對傳統醫藥寶庫的利用基礎上的醫藥創新。
西方近代科學知識在明朝末年已由耶穌會士等傳人中國。但“科學”一詞在漢語中出現卻是更為晚近的事情。中日甲午戰爭之后,科學在我國呈現出三種形態:一是與自然科學和技術相關的實證科學,二是教育領域當中的分科教學,三是學術領域當中的分科治學。1914年由任鴻雋等人創辦的中國科學社,通過出版物、圖書館、成立科學研究所、展覽等方式,廣泛宣傳科學。次年任鴻雋在《論中國無科學之原因》一文中指出,“科學者,智識而有統系者之大名”,有廣義與狹義之分,“要之科學之本質不在物質,而在方法”。
20世紀初,科學在中國不僅指系統的知識體系,甚至上升為“真理”,1903年出現“科學真理”的用法。特別是新文化運動后,科學乃至成為一種廣受社會推崇的意識形態。正如1923年胡適所說,當時科學在中國“幾乎做到了無上尊嚴的地位”,無論懂與不懂、守舊和維新之人都不敢公然對它表示輕視或戲侮,以致于變法維新以后沒有一個自命為新的人物敢公然毀謗“科學”。在這種背景下,科學不僅是社會追求的目標,而且逐漸成為用來改造社會的工具,由此出現動詞化的“科學化”一詞。1921年夏丐尊與李繼楨在翻譯高自素之所著《社會主義與進化論》第六章時,使用了“哲學底科學化”。此后“科學化”一詞用法漸多,如“農業科學化”“教育之科學化”等。至20年代末,“科學化的口號,也成比例的興狂起來,物質界、精神界,自然的、人為的,幾乎無一不須要科學化了。就是社會人生方面,科學方法底連用,也需要得厲害。”面對此景,陸家睿發出“什么叫做科學化”“為什么要科學化”“怎樣去科學化”三問,直指“科學化”的內涵、原因與途徑,并認為當時“能夠回答這些問題的還很少”,但是“科學的領域已可說擴充到全思想界”。在這種形勢下,“既然沒有方法來阻逆它,使它不要到思想界來,那么我們祗能利用它,來適應現在新的趨勢”,并提出運用“整理”“統計”“導出原則”和“證明與推求”等科學方法進行科學化。
由于科學與西藥同從西方傳播而來,中國人易于將西藥與科學自然地聯系在一起。另一方面,以科學在近代中國所享的尊榮,無論是西藥工商業界還是西藥學界也樂于將西藥與科學聯系在一起。對西藥工商業界而言,可以借助于中國人對科學的推崇,擴大西藥銷售,以賺取豐厚利潤;對于西藥學界而言,可借以成為新知識的代表,提高自己社會地位。為實現上述目的,西藥工商業界利用商業廣告等形式,大規模宣傳“科學”西藥的療效與優勢;西藥學界則在學術期刊上極力地宣傳西藥的科學特性及優點。兩者之間互相借重,遙相呼應。在“科學”的旗幟下,關于西藥科學性的宣傳呈現出商業化、社會化與知識化相互交織的復雜圖景。“科學”成為西藥頭上的“光環”。西藥借助科學這一“光環”帶來的暈輪效應,進一步擴大傳播與銷售范圍。
在這種情勢下,中醫藥“科學化”的呼聲漸起。1928年出現“醫學科學化”的口號。至1931年,“中醫科學化”已普遍于國內,成一時髦名詞。但“中醫科學化”從口號走向實踐,必須回答陸家睿上述三問。范守淵認為“科學化”的首要問題在于“能不能去科學化”,即是否存在“科學化一下的價值”,而且認為所謂的“科學化”包括“舊醫的科學化”和“國產藥物的科學化”。就前者而言,“這落伍舊醫的全部理論”都是“怪誕荒唐,虛玄謬誤,幾乎沒有一處不是違反科學,沒有一處不是在那里說謊,在那里欺人的。你如果要應用科學的理論去解釋它,幾乎沒有一處能講解得通。這種不合科學的舊醫理論,要是偏要拿科學去‘化它,那結果只有連舊醫的骨骼都要化成灰粉呢”,進而諷刺道“要這反科學的落伍舊醫科學化起來,真如要一只猴子改變成功人形有同樣的困難”。但對于“國產藥物的科學化”,他則“毫無問題的表示贊同,深表同情”,而且認為當時的新醫藥界正在努力提倡、鼓吹,已經正在從事國產藥物科學化的整理研究工作。
實際上,在“中藥科學化”一詞尚未正式出現以前,中、西醫界早已不同程度地展開對中藥的科學研究。18世紀末,傳人日本的中藥已經成為荷蘭植物分類學家的研究對象,以致于一些中藥的植物學名稱至今仍遺存著荷蘭學者的姓名。鴉片戰爭前后,來華各國傳教士及相關學者在醫療實踐中對中藥效用有了實地認識,遂展開相關研究,甚至攜帶回國交由相關專家專門研究。早在1910年丁福保撰《中西醫方會通》時,就“深信外國醫方可以參用,而補我之缺也”。留日學者陳繼武搜集“日本醫家所信用”之驗方,于1916年撰成《中西驗方新編》,以實現“確有效力者,不但足以備病家之檢閱,即學醫者亦可以此通中西之郵”。兩書都力圖從方藥層面會通中西醫。民國初年陳邦賢在為丁福保《漢藥實驗談》一書所作序言中認為,陰陽五行生克等說始于唐宋,“為科學未明時一種迷信學說”;在科學昌明之后,中藥相對于西藥好似“弓矢而戰槍炮”“以鉆木而較電燈”,中藥“戰敗于廿世紀之大舞臺”,“其不為淘汰也幾希矣”,從而提出“我以保守的主義,戰彼前取之主義;我以空想之學理,戰彼實驗的學理;我以宗教的藥物,戰彼科學的藥物”,進而“一變宗教的漢藥,為科學的漢藥;廢空想的學理,從實驗的學理;舍保守的主張,為進取的主張”。
1920年余云岫發表《科學的國產藥物研究之第一步》一文,批判陰陽五行、十二經脈等“都是說謊,是絕對不合事實的,沒有憑據的”,不過認為“中國的藥品確是有用的”,但又同時指出中醫用藥“全靠經驗”,“若講到人肺人肝克金克木上去,就入了魔障了,就被他瞞過了”。因此需要“一一照他們西洋藥物學研究的法兒”,循著科學的系統,用科學的方法,來證明藥物的作用,“然后研究出來的成績,方才靠得住,才可做幾篇外國字的文章,去外國醫學雜志上報告報告,外國人就會試用我們的藥了。”科學研究國產藥物的“第一步”是應當對古方進行選擇,這樣不僅可以“大省功夫”,而且“大省腦力”,更為重要的是還“可大省費用”。他繼而以附子等藥材作為“科學的國產藥物研究”的示例。余云岫雖并未像范守淵那樣明確區分“舊醫的科學化”和“國產藥物的科學化”,但兩者核心意思一致。
在此背景之下,中、西醫藥界出于不同目的和基于不同認知,都出現了“中藥科學化”的主張。西醫西藥界更多從現代化的角度,以中醫理論不科學和中藥尚有一定效驗為由,主張中藥亟宜與中醫相脫離,將中藥科學化。中醫中藥界則主要是從中醫中藥自保角度,主張堅持在傳統中醫藥理論指導的前提下,兼采西方科學知識基礎實行“中藥西制”,或用所謂西方“科學知識”闡釋中醫藥理論。雙方雖有共同指向,但角度不同,導致“中藥科學化”的實踐路徑也不盡相同。西醫西藥界的“科學化”在中藥的品種源流、藥材鑒定、化學成分、藥理作用等方面展開深入探索,為中藥學的現代化發展奠定科學基礎;中醫中藥界的“科學化”多以用化學、生理學等知識以及歸納、演繹等科學方法闡釋中藥的配方和中醫理論為目標,以繼續深入研究傳統本草學,并取得一些成績,但不乏牽強附會之處。
在工商業界,也存在類似區別。中藥制藥業開始在傳統驗方基礎上探索采用西式制藥方式生產制作中藥,如粹華制藥廠、佛慈制藥廠等進行的“中藥西制”生產。同仁堂等傳統中醫藥經營者也開始利用西方現代科學知識對傳統驗方進行改造和西式加工。近代西藥制造業的一些制藥廠,則開始嘗試中藥“提精”實踐。所謂的藥物“精制”或“提精”“提煉”,即是通過化學的方法,提取藥物的有效成分,是在近代化學學科不斷發展的基礎上,對藥物深入研究的結果。隨著這些“精制”觀念的傳入與實踐,近代開始出現“提精藥”(或曰“提煉藥”)等稱謂,而將傳統中藥稱為“原質藥”“原藥”,如張撫之“政府不予中醫與西醫平等待遇,曷亦細勘原質藥與提精藥有無平等之立足”,陶樂勤“原藥與提精藥對于人生之關系”等文章。
大體言之,在知識轉型與“現代國家形塑”的大背景下,在科學與西藥的沖擊面前,中國傳統藥物走向“科學化”已難以回避,甚至不得不以科學醫學話語來闡釋自己存在的正當性。但是,中、西醫藥界基于不同目的、立場和對科學的差異化理解,分別提出各自的“中藥科學化”路徑。大體言之,可分為以“科學”闡釋或附會中藥藥理、“中藥西制”與“科學中藥”“真正的科學化”等三種不同路徑。
民國時期,中醫藥界對科學的認識不一,因此對“科學化”路徑的認識也存在一些差異。葉心農堅持中醫藥本身就是“科學”的,不存在存廢與科學化的問題,指出“天下有一定之物質,無一定之名稱,有一定之義理,無一定之學說,隨人隨世而假說也。萬教不同說,而其崇善則一。中西別于文,而其指物無異。”并認為科學“有假定而無止境,有實質而非空說之學”,是“供常人應用之學”,沒有什么可“矜奇”的,批判所謂的科學為“古之所無”“西之獨有”的論調實為“不通之論”,認為中醫學理方式試驗“雖與今科學未能盡同,然法簡理俶,為今之所不及,奈何斥其非科學乎?”他還認為蛋白質、炭水化物(糖與淀粉)、脂肪、磺鹽類(包括水在內)等四類身體組織成分好比“五行之原素”,并詰問道,西方人可以談化學,談生理,可以說氫氧,可以寫HO,為什么中國人不可說風燥、寫木金?
有些中醫則主張利用科學語言對傳統中藥理論進行包裝、闡發,采用自然科學中一兩種理論附會陰陽五行、五運六氣等學說。如袁復初在解釋“風生木”時,說“日光之紫外線直射東方,謂之東方生風;紫外線似能增強地球之電場,曰風生木;電力能使氫氣變氫離子而成酸根,曰木生酸;人食含酸根之物質放出陽電而使人身發生電流,曰酸生肝;電力流行腦脊神經系中,曰肝生筋。”
支持中醫藥的杜亞泉在反駁余云岫時,認為中藥與西藥并“無軒輊之分”,藥理學“十分中也有三四分是中西相同的”,由此認為“古人的經驗總有幾分靠得住”,“暗合的竟是不少”,但也承認中藥藥理沒有西洋藥理學確實,進而主張用“科學”的原理闡釋中藥藥理,認為藥性能“活潑神經,使局部血行暢利的”,就叫做“溫”;能“沉靜神經,使局部血行和緩的”,就叫做“涼”;能“刺戟神經,使局部微血管擴大,血液增多”,就叫做“熱”;能“刺戟神經,使局部微血管收縮,分泌增多”,就叫做“寒”;能“刺戟肺部或末梢神經,使微血管起充血現象”,就叫做“升”或“表”;能“刺戟腸神經,使蠕動急速,粘膜充血現象”,叫做“降”或“攻”;能“刺戟心臟,使血液循環加速,或刺戟腎臟,使微血管擴大,泌尿增多”,叫做“利”或“滲”;能“刺戟皮膚或粘膜,使微血管收束,制止分泌”,叫做“滴”或“斂”;能“壯健神經,滋養血液”,叫做“補養”;能“調節神經,清潔血液”,叫做“清理”。
這種用西方科學闡釋溫涼寒熱、升降浮沉的觀點不免牽強附會,但在當時相當普遍,且影響很廣。此類解釋大都偷換科學概念,并且帶有打著“科學”旗號證明自身正當性的實用理性。這些人大多既不深通近代自然科學,又拋棄中醫理論之精華。但從這些言論也可觀察出科學化對傳統中醫藥界影響之深,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中醫界在西藥沖擊下進行“科學化”努力的印記,同時也可感受到中醫藥界對傳統的堅守。
不過,中醫藥界也有受科學化影響較深者,對中藥科學化持較為進步觀點的也不乏其人。近代中醫藥學家葉橘泉指出,研究藥物的方法與主張“人各不同”,其中“有主張裒集古來本草共冶一爐者”,“有主張推翻舊說采取外國人化驗成分之說者”,“亦有主張新舊對照者”。他憑借自己多年的藥物研究經驗,總結出“三種方法”和“二個步驟”。這三種方法分別為:統計的方法、留意民間的療法、依據近世藥理學的考證法。依上述三種方法研究藥物,尚須分兩個步驟:一是核準其生藥學的種類,二是歸納藥物作用的通性。這基本接近于余云岫的國藥科學化的觀點,屬于中醫藥界內部較為進步者。這可能與葉橘泉曾精心研讀日本漢方醫藥中譯本《化學實驗新本草》等著作,對日本漢藥科學化有相當了解有關。
隨著中醫界對藥物科學化認識愈深,民國時期持類似看法的愈多。劉文英在《藥物學備考圖說》自序中稱“用科學格致理化研究改善藥物,力求精進,與世界大同”。早在1909年4月中醫改進研究會擬定《研究暫行規則》時,就規定藥學研究應以神農本草經為基本書,分藥物、藥理、實驗三個領域。就藥物研究而言,包括考察產地、采取法及采取期之說明、習性及圖形之解釋、苗圃培育及標本之制作、發明新藥物等五個方面。至于藥理研究方面,則包括“一推究舊功用、舊學理;二發明新功用、新學理;三溝通折衷各學理;四用化學改良配制;五用化學化驗成分;六推究會內外治療上有效無效各藥物,前項之有效含有藥力能愈病或使增劇二種;七將來教授講義之編輯。”然后結合上述所列之學理及功用,以“化學分析及植物解剖、動物試驗法試驗之”。關于方劑學,則主要基于《傷寒論》《金匱要略》《千金方》等文獻,開展學理和實驗兩項研究。在學理層面,包括推究舊學理、發明新學理、溝通折衷各學理、用化學改良配制、將來教授講義之編輯五個方面。在此基礎上,然后用實驗證明之。
對于中醫藥界提出的各種“中藥科學化”主張,西醫藥界經常持懷疑、嘲諷的態度。范守淵認為“國產藥物的科學化”關鍵在于“如何去科學化和什么人去科學化”。要切實去做國產藥物科學化工作,除非受過現代科學的洗禮、對科學醫藥有深切研究的專門人才所不能辦,只能由理解科學、研究藥理的專家去整理、去擔任,決不能委之于一班開口陰陽五行、閉口肝火濕熱,從未受過科學洗禮,不懂科學為何物的落伍舊醫去擔任、去從事,因為兩者“矛盾得太不成話”。范守淵說,“這樣一件繁重的工作,這樣一個神圣的問題”絕非“一些‘之乎者也或‘的了嗎呢的口頭文字所能了事”,如果僅僅是空喊“科學化的時髦口號,誰不會呢?”他進而指出,“向無科學觀念的封建舊醫”本身就是科學教化的對象,不可能成為中藥科學化的主體。他還指出更深層的社會心理因素,認為中醫藥界或許本來就未打算真正從事科學化,“只不過感于科學化的名詞,在目下正是動聽時髦,就拿它來做掩護落伍舊醫的恍子”,也只不過投機地“沖沖時髦罷了”。并嘲笑中醫藥界如果“準備著親自去作這科學化的實際工作”,那就像“請瞎子去領路徑”。
范守淵在另一篇文章中對中醫藥界主張的“科學化”進行了更為深刻的批判與分析。他首先批判了中西醫匯通和試圖用科學知識附會中醫藥理論的現象,針對“有的說西醫的什么,就是中醫的什么;有的說西醫所說的,中醫早已說過了”,“中醫之五行,即西說的五原”,“西醫之所謂腦膜炎,實即中醫之疫痙”等牽強附會言論,范守淵認為這些言論牽強附會,似通非通,淆惑聽眾,遺笑萬方!實際上這“無所謂中西,只有新舊”,新舊之間是不能匯通的,這是“淺顯易見的事”,他還反問道,傳統中醫關于左肝右肺、心居正中、寸關尺的脈搏等等知識能否和現代醫學的解剖學匯通?“陰陽五行”等舊醫生理學能否與現代科學醫的生理學去匯通?進而可以推廣至其他一切病理、治療、預防等部門。“新是新,舊是舊,真是真,偽是偽,科學是科學,玄學是玄學,怎能談得匯通上來呢?”如果要是說這種新和舊、真和偽、科學和玄學,都可以互相匯通,這要么是因為“一知半解沒有真知灼見的認識清楚”,要么是“有意附會存心投機的欺人說謊”。針對部分人主張“西醫有西醫的長處,中醫也有中醫的好處;西醫固應提倡,中醫亦不可以頓廢”的調和觀點,范守淵認為發這種議論的人沒有把事物的是非分拆清楚,也沒有把問題認識明確。這種現象的深層次原因在于對科學信仰的不堅定,“這種似信科學而不肯堅決去信仰,既談真理而又不愿把真理認識得透徹的模棱見解,實在是醫學發展的障礙物;這種人的頭腦,至少還遺留著封建思想的味兒,而無世界的眼光。老實說:要中華民族的得救,國民文化的進步,科學新醫的發展,這種故步自封的封建頭腦,是千萬要不得的呀!”
受西藥“精制”觀念的沖擊與影響,中醫藥界也開始反思并較為客觀地評價中西藥之間的差異,尤其是看到西藥劑型應用上的方便。晚清民初中醫藥界部分人士或出于求存,或出于“復古求新”,力圖通過“中藥西制”的實業挽救中醫藥地位,展開“科學國藥”的實踐,力圖將“實業救國”的理想應用于中醫藥,用現代化制藥技術生產按中醫理論配制的方劑,意欲通過中藥生產的機械化、工業化,使中藥劑型更具現代化特征,以吸引大眾。但這些藥品,有時雖名為西藥,但實為傳統中藥在劑型上的改良。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曾任御醫的劉秉彝創辦中西藥房(后改名中西制藥廠),開始用西藥制作方法研制中成藥和生產中西藥制劑,是天津最早的制藥工廠之一。1911年黃楚九在上海漢口路創辦第一家民族資本藥廠龍虎公司生產仁丹,1912年10月徐錫驥等人合伙開設大生制藥公司生產千金湯、杏仁精等。
至20年代,粹華制藥廠、國華制藥廠、佛慈制藥廠等近代著名的“中藥西制”企業相繼出現。上海粹華制藥廠由李平書聯合上海總商會副會長秦潤卿等人發起創辦,1921年12月上旬正式開業。制藥工廠聘請理化學專家、藥劑師等,設存貯各種藥材的原料儲藏室、貴料貯藏室、原料整理室、切藥室、炮制室、藥劑管理室、配合室、分析室;“所用化學器械及各種大小機器,均系購自外洋最新式者”,主要機器設備有蒸餾機十八付、擷精機廿個、烘藥膏機一座、自動機器研藥粉機一座、手工研粉器三個、作藥丸機二付、蒸汽煉藥爐一座、笞藥粉機一座、煉藥鼎大小十余個、磔藥機一座,均為中國自制,需用“五匹馬”電力。該廠依循古方劑書要求生產丸、散、膏、丹等傳統中藥,無論單方還是數十味之大方,均可按照醫方要求進行配制,號稱首創“以中國藥材用化學方法提煉藥水”,是中藥機制的先驅。其中,“以新發明之中國藥水為大宗,約占全額十分之六;各種經驗靈藥,約占十分之三;古方丸散參燕等,占十分之一。”包識生在《〈科學國藥〉第二集發刊序》中曾總結粹華藥廠概況如下:“近世西法東來,國醫藥界,乃如夢方覺,每思以科學方法,整理國醫國藥。民國八年,……招股創辦粹華制藥廠,提取藥物有效精華,或精、或水、或粉、或膏,照方配藥,不但病家稱便,而愈病之成績,亦比煎藥速而準。”
謝筠壽所言不虛,其懷疑實際上也是事實。近代中藥實業界進行“中藥科學化”嘗試,不僅西醫藥界人士看不上,而且中醫藥界也有人不以為然,例如上海佛慈藥廠在福州由光華藥行承辦的代理處即遭到九如堂、拔興堂等中藥店以“未經政府化驗核準”“藥料性質”未明、“是否適合衛生”等各種理由反對。
針對“中藥西制”處于兩不討好的前途堪憂境地,謝筠壽直接指出其根本原因在于“輕視科學化”。他還回顧及數年前的粹華制藥廠,該廠當時也想把舊藥科學化,制造了種種酒精浸劑和膏劑,表面上似乎科學化了,但最后結果成了不新不舊的樣子,導致“新醫固然不敢請教,舊醫也不樂用,終究歸于失敗的逕途”。最后導致“投資的資本家和想科學化的舊藥家,必定痛恨著說社會沒有同情”,而那些“有舊頭腦的舊藥家”則譏笑說還是老法子好。對于佛慈大藥廠,謝筠壽認為可能也是要踏粹華制藥廠的覆轍,不敢斷定是否是真正科學化。謝筠壽稱他曾在另一篇題為《對于吾國藥界一點小貢獻》的社評中指出,如果舊藥業中人希望“負起改革國藥的使命”,則必須“派有用之青年子弟,赴海外專習藥學”。這些人歸國后可以運用他們的“舊有的資本和潛在的勢力”,來把國藥“真正的科學化,將來的大利,真是無可限量,萬不要投機式的用科學化三個字來作幌子,想謀目前的微利。”如果中藥實業界堅持以目前的“中藥西制”的路徑走下去,他認為“不但不能達到目的,而且徒然犧牲,還要造成國藥真正科學化前途的障礙。”
謝筠壽所言“真正的科學化”即是指學習西方現代藥學,完全按照西方科學方法進行的藥物研究與制造。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西方科學的發展,逐漸演化出生藥學、藥物化學、藥理學、藥劑學等現代藥學學科。
傅斯年在《再論所謂國醫》一文中曾總結中藥科學化的三個步驟:第一,要由胡先嘯先生等一流的分類學家鑒定某個藥草的種類;第二,要由趙石銘先生等一流生物化學家分解清楚某個藥草的成分;第三,再由實驗藥物學家提取藥草的特有成分(即“提凈之精”),并進行動物實驗和臨床試驗。這與著名生藥學家趙炳黃的主張極其相似,他認為“現代本草之學”須分三大綱:第一綱為生藥學研究,鑒定本草的類別;第二綱為藥物化學研究,鑒定本草的有效成分;第三綱為藥理學研究,闡明本草藥理學之功用。只有綜合生藥學、藥化學、藥理學三者,才能實現“國藥完全達于科學化之目的”。還指出當今研究我國藥物,不應當專向古書中討求,但古代本草著作也“并非悉成廢物”,仍可作為實驗研究的初步材料,因此整理本草仍為“必要之事”。后來,屠呦呦受中醫古代典籍啟發而發現青蒿素實際上即是這一路徑的具體實踐。
在生藥學研究領域,早在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醫藥學報》已開設“生藥學”專欄,分別介紹金雞納皮、善奈加根、遠志、大黃等藥物的生藥學知識,是目前所見“生藥學”一詞在中國的較早使用。從此我國藥學工作者開始運用現代生藥學知識系統整理我國傳統本草學,并編譯一批近代生藥學著作,1934年4月出版的由趙炳黃與徐伯鋆合編的《現代本草:生藥學》上篇乃是較為著名的一部生藥學專著。余云岫稱該書“乃藥學革命之張本”,是他所提倡的“醫學革命”的“奧援”。不過從該書書名兼采“本草”與“生藥學”來看,仍可看出當時過渡的痕跡。待1937年葉三多補著的《生藥學》下篇出版時,已去掉“現代本草”字樣,重點介紹國外文獻中收載或西醫使用的生藥,并引介生藥鑒定的近代理論與方法。此外,民國時期的生藥學著作還有趙炳黃的《中國新本草圖志》與《祁州藥志》,吳征鎰等人的《滇南本草圖譜》,楊華亭的《藥物圖考》等。
在藥物化學成分研究領域,1909年王煥文在日本《藥學雜志》發表《關于茯苓的成分》一文,是目前所見我國學者較早的中藥化學研究。辛亥革命前后,趙燏黃曾在日本東京舉行的中華藥學會學術會議上宣讀《川厚樸揮發油的結晶成分研究》等論文,此外還散見幾篇關于使君子、紅升丹等中藥的研究。至20年代,1925年黃鳴龍發表《櫸木·成分之研究》。1926年趙承嘏與伊博恩合作發表《麻黃堿與偽麻黃堿的分離與比較研究》,后又獨立發表《麻黃堿及其鹽類的制備與性質》,介紹了麻黃堿及假麻黃堿的鹽類的制備方法與性質。此后相關研究漸多,趙承嘏、朱任宏、薛愚、梅斌夫、張耀德、全慈光、紀育灃、湯騰漢、許植方、曾廣方、莊長恭、於達望等在這方面做出較大貢獻。三四十年代,我國藥學家先后從中草藥如莽草、延胡索、貝母、鉤吻、細辛、曼陀羅、防己、雷公藤、三七、蚯蚓、常山、使君子、鴉膽子中提取出生物堿、皂苷、油類等化學成分。
中藥藥理學與傳統的中藥藥性理論有一定相關性,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便記述部分動物實驗與毒理實驗的內容,可視為早期的簡單藥理實驗,但其概念和內涵與現代藥理具有本質區別。一般認為,我國現代中藥藥理學研究始于20世紀20年代美國藥學家施米特(Carl Frederic Schmidt)在北京協和醫學院建立藥理系。伊博恩(Bernard E.Read)、陳克恢、趙承嘏等人曾先后在此對當歸、麻黃、大風子、延胡素等中藥材的藥理展開研究。其中,僅陳克恢一人在藥理學領域就涉及麻黃、貝母、鴉膽子、鉤吻、漢防己、百部、烏頭、蟾酥、廣地龍、延胡素、當歸、蘭草、大風子等60多種藥物。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自1924年始陳克恢單獨或以第一作者發表10余篇關于麻黃素的論文,從生藥、藥化、藥理、臨床等方面研究麻黃素和偽麻黃素,掀起了國際擬交感神經藥物研究的高潮,在國內外產生廣泛的影響。陳克恢也因此被譽為“現代中藥藥理學創始人”。
除北京協和醫學院的藥理系外,民國時期還有許多重要的藥物科研機構,如北平研究院藥物研究所、中央衛生實驗院藥理研究室、中國特效藥研究所。北平研究院藥物研究所“以最新科學的方法,將中國藥材有效質素,發揮利用”。大學里面藥學院系有華西大學藥學系、齊魯大學藥學系、北京大學藥學系、軍醫學校藥科、國立藥學專科學校等。湖南湘雅醫學院、同濟大學醫學院等均開設藥理學課程,著名藥理學家朱恒壁、周金黃、張昌紹等曾先后在這些學校授課。三四十年代,雖然戰亂頻仍,缺乏科研條件,但我國科學家仍測定了少數藥物的藥理活性,如延胡索的中樞作用和毒性、防己的降血壓作用、使君子的驅蟲作用、常山的抗瘧作用、鴉膽子的抗阿米巴作用等。這些工作顯示,采用現代科學技術方法研究中藥的藥理作用是我國藥學研究早期的重點,為以后的中藥藥理學奠定了基礎。
總體來看,這一時期得到研究的中藥有百余種,其中研究較為系統深入并取得一定成績的有麻黃、當歸、延胡索、防己、貝母、三七、芫花、蟾酥、使君子、常山、鴉膽子、羊角拗、黃花夾竹桃等10余種。就民國時期的藥學研究歷程而言,可分為五個時期:第一時期為“無機藥物研究時期”,如我國分析化學家王琎分析古代曾入藥的合金制錢,臧惠泉分析國產35種礦物藥并結合礦物學知識加以鑒定。第二時期為“分析一般食物并測定其營養價值時期”,如薩本鐵、陶慰孫、陳朝玉、王季苣、鄭集、王兆澄曾做生活素與蛋白質等研究,沈昭文關于氨基酸額生物化學研究等。第三時期開始中藥的研究(1920-1925年),於達望研究殺蟲藥使君子,趙承嘏、陳克恢、朱恒璧、馮子棟、林巧稚、樸秉柱、湯騰漢、莊長恭、紀育灃、朱任宏、許植方等或在化學方面著重提煉有效成分,或做生理及藥理試驗。第四時期(1925-1935年)為植物生藥中有效成分的分離、提取、鑒定、藥理試驗的時期,如趙承嘏、朱任宏、梅斌夫、汪良寄、楊毅、曾廣方、陳克恢、湯騰漢及許植方等人。第五時期(1935-1949年)為從事結構鑒定與化學合成研究的時期,如梁奇奎由鴉膽子分出配糖體,傅豐永由常山分出生物堿,黃鳴龍由延胡索分出生物堿六種。這一時期的研究較為深入,開我國化學家研究生物堿構造的先例,從此我國化學家對于天然植物藥有效成分研究漸入正軌;此外,動物藥亦有人注意,如汪良寄研究九香蟲油成分,湯騰漢研究熊掌,王季苣、謝汝立研究燕窩,張鳳流、林國鎬研究海參,羅瑞麟研究斑蝥等等。總體而言,民國時期運用現代藥學知識對傳統中藥的研究主要包括生藥學、藥物化學與藥理學三個領域,但在藥物化學合成、藥劑、藥物臨床等方面,受近代科學發展水平的局限,研究水平較為有限。
在科學甚至成為“真理”的背景下,民國時期中、西醫藥界都出現試圖將傳統醫藥“科學化”的主張與實踐。但由于不得不正視中醫理論難以科學化的困境和部分中藥實際的療效,“中藥科學化”遂逐漸成為民國時期中、西醫藥界都更易于接受、更為可行的主張,成為近代“中醫科學化”思想與實踐的主題,且影響深遠。
但中、西醫藥界基于各自立場、地位以及對“科學化”的不同認知,在“如何科學化”問題上又立場各異、主張紛呈,提出多種“中藥科學化”實踐路徑。這既包括從民國至當今社會在中醫藥界屢不鮮見的以所謂“科學”附會中藥藥理的現象,恰如文中袁復初解釋“風生木”,這不僅不利于中藥科學化,甚至混淆視聽,阻礙中藥科學化的發展。還包括以“科學國藥”之名而采用“中藥西制”方法以實現對傳統藥物劑型的改良,這雖稱不上“真正的科學化”,但對于傳統藥物劑型的改造卻有所裨益,且較早將科學化與工業化結合在一起,對于促進中醫藥現代化不無幫助。況且當時中醫藥界已有人認識到西方現代藥學的局限,客觀地指出麻黃和以現代藥學方法從中提取的“Ephedrine”藥品相較而言,若是麻黃的作用和西藥“Ephedrine”的作用、質地是真實相等的,那么與其用麻黃,不如用“Ephedrine”較好,因為麻黃中問含有雜物,乃是無用之物,所以不用為妙。但若是在實際上使用麻黃的結果卻比用西藥“E-phedrine”還好,那么在麻黃之中,除了“Ephedrine”之外,“必然還有幫助它的物質”,“或是還含著xYz成分也有治療疾病的功效”。這些成分只是由于科學的局限性尚無法了解,但“卻有重要的功用”。實際上,就臨床實踐中絕大多數確有療效的復方中藥而言,目前科學的發展水平仍難以確定復方內部真正的有效成分及其復雜的作用機制,改進復方劑型仍是一種現實選擇。至于民國時期以實現“藥學革命”為目標的所謂“真正的中藥科學化”,中醫藥界參與的極為有限,仍多仰賴趙承嘏、陳克恢等在國內外受過系統現代藥學訓練的科學家,運用現代化學、生物學、藥理學等科學手段,對傳統中藥進行分離、提取、鑒定、合成其有效成分,并明確其作用機制。這始終是近代以來醫藥科技進步的重要內容。
這三種路徑的劃分對于描述民國時期“中藥科學化”的多元圖景具有重要啟發意義。一方面有助于避免對“中藥科學化”的僵化印象,而認識到“中藥科學化”在觀念上與實踐路徑上的“非均質化”特征。另一方面,通過對比各種主張與實踐,有助于認識何謂“真正的中藥科學化”,何謂借“科學化”之名而行非“科學化”之實,以促進對當今的“中藥科學化”的正確理解,并做出正確的路徑選擇,從而實現對傳統醫藥寶庫的挖掘及在此基礎上的醫藥創新。但同時也不得不承認,由于觀點的模糊性與現實的復雜性,這種描述性劃分并不能窮盡民國時期“中藥科學化”路徑選擇上的多樣性與豐富性。
此外,“中藥科學化”是在中醫、西醫兩種知識體系、民族資本和跨國資本兩種資本形態的復雜互動中出現的。中藥科學化主張與實踐路徑的“非均質化”特征和不同實踐者的知識背景、復雜的現實國情具有高度相關性。實踐者往往將其納入其所熟悉的知識架構,甚至不能免于迎合或屈服于現實狀況。這體現了傳統藥物科學化改造過程中存在的“路徑依賴”現象。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