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
公元前十世紀中葉,亞歐大陸東部,漢江流域中游某地。
“荊逆在那邊!追!”
透過用來遮掩自己的樹枝間的縫隙,景弘一邊為自己的復合式角弓上弦,一邊默不作聲地觀察著那個大呼大叫的中原人。這是個塊頭很大的男人,以楚地的度量來看,他的身高起碼也有六尺①、甚至更高——當然,這也可能是某種錯覺。畢竟,這家伙的青銅頭盔頂上還插著兩根長得夸張的雁翎,讓判斷他的身高變得有些困難。
不過,無論他的身高到底是多少,都顯然要比景弘所見過的大多數人更高、也更強壯:不強壯的人當不成甲士。畢竟,就算有戰馬和車輪代勞,隨時讓自己的雙肩承擔著一二十斤皮革與銅制甲片的重量挽弓射箭也不是什么輕省活兒,更別說時刻在腦袋上頂著那一坨又悶又熱、硬邦邦的玩意兒了。而從這家伙的盔甲上浮夸的雕飾,以及那件又蠢又麻煩的羽織披風來判斷,他的地位顯然比尋常甲士還要高上不少:是某個伯爵或者子爵家的次子嗎?還是男爵家的長子,甚至是已經繼承了什么爵位的人?景弘不知道。畢竟,他的主君曾經告訴他,在王國都城附近的地方,在王家的直屬各師的統帥們的采邑里,枝繁葉茂、數量繁多的大小貴族的家系簡直就像是從死狗身上冒出來的蛆蟲一樣無窮無盡。像主君那樣的子爵家族,在那里甚至根本不會有人正眼瞧上一眼。
當然,景弘其實并不在乎那些家伙到底有些什么爵位——雖然在名義上,這里也屬于周王國土地的一部分,但在楚地,這些空頭銜連同那些詭異煩瑣的禮法,都不過是人們眼中的某種笑料罷了。如若不是他的主君自己也在形式上保留了一點兒這種玩意兒,就連景弘自己很可能也會樂意加入嘲笑這些爛玩意兒的隊伍之中。更何況,正如大多數來自天子腳下的貴族一樣,眼前這蠢材的腦殼仁兒顯然早就被那些什么用沒有的儀式和敬語占用得差不多了,自打這次戰斗開始以來,他的全部行動就處在景弘的預料之下。
換句話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和他帶來的這些家伙多半都得葬身于此。
自打景弘的人在清晨時分背著陽光的方向朝這些家伙射出第一輪箭矢開始,這幫周天子手下的忠臣義士在形式上就一直占據著主動:雖然有幾個人因為猝不及防而中箭倒地,但在結成隊列之后,他們的步兵高舉的沉重漆盾和包裹著大半個身軀的鎧甲便讓大多數箭矢變得毫無效果,而當十余輛戰車編成兩隊,以最標準的“角”式突擊隊列從兩翼沖向楚人后,后者便只能在甲士們的強弓射出的箭矢襲擊下開始亂哄哄地撤退。
自然,他們的對手并不打算就此罷休。哪怕楚人已經退入了他們一開始出現的樹木蔥蘢的丘陵之中,但中原的士兵仍然緊追不舍。甚至在發現戰車已經無法繼續在怪石嶙峋、荊棘叢生的小徑中前行后,他們的指揮官仍舊選擇了繼續追擊——頂盔貫甲的重裝武士們跳下了戰車,舉著不適合步戰的長戈、揮舞著短劍強迫步兵們繼續前進。后者雖然已經開始本能地在這陌生的叢林中感覺到惶恐,卻也只能在威逼下硬著頭皮繼續前進。
一路上,他們也和楚人發生了幾次小規模的接觸戰:隨著不知何時會傳來的弓弦響聲,用燧石和骨頭制成、淬了毒液的箭鏃就會從各個角度飛來,準確地穿透步兵們缺乏防護的面門與頸部,而遍布削尖的竹竿的落穴式陷阱和藏在林地里的帶刺石彈也一次次地減少了他們的數量。但即便如此,那些尚且活著,而且還能靠自己的雙腳行走的士兵們仍然湊在一起,像是生怕被老鷹捕食的羊群般顫抖著前進——這種時候,讓他們不至于立即四散而逃的并不是子虛烏有的勇氣或者所謂對天子的忠誠,甚至也不是那些貴族軍官們的威脅和吼罵,而是對周圍蔭翳叢林的、來自人類本能的恐懼。
不過,至少在景弘看來,那幾個貴族倒是一點兒都不害怕——無知為他們的心靈套上了一層護甲,與生俱來的高傲則套上了第二層。這些家伙多半根本沒人參與過前些年的第一場戰爭,所以對南方的叢林中到底可以隱藏多少危險毫無概念。在他們看來,那些沒有貴族血統的、不懂得所謂的“禮樂”的下賤“蠻人”甚至連稱之為人都實在勉強,更沒有絲毫懼怕的價值。
景弘將會證明他們錯了。
最終的伏擊圈設在一條山間溪谷的深處。水流長年累月的切削粉碎了山巖、運走了土壤和碎石,像一把刀子般深深地在曾是山丘背斜部位的地方鑿出了一道綿長的谷地。但現在,這里的水卻少得過分:在溪谷中那些一人來高的怪石之間,流水只剩下了深不盈踝的區區幾縷,一些半干涸的水洼中還有鯽魚、鳑鲏和鰱魚在徒勞地蹦跳著——如果是頭腦足夠聰明的人,完全可能在看到這一幕后意識到些什么。當然,那些貴族們并沒有這樣的思維能力,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就算與庶民見到一模一樣的景象,所認識到的東西也是全然不同的。
景弘非常滿意地看到,縱然已經到了這里,那些家伙仍在大呼小叫地沿著他計劃中的路線追擊著,看上去活像是一群被他操縱著的提線木偶。而這些家伙所認為的楚人的主力,其實不過是十五個人,以及一面畫著老虎花紋的大旗——在那些榆木腦袋所能認識的“戰爭”中,攻擊和奪下這樣的象征物就是最為重要的。因為他們堅持相信,對方的統帥必然就在那里。
“蠢材。”在裝好弓弦后,景弘自言自語道。接著,他搭上了一支纏繞著浸透油脂的茅草的箭,點燃箭鏃,然后射向了溪谷中的一堆同樣澆了油的枯枝。
濃烈的黑煙很快便騰了起來。
或許是由于弄不明白情況的緣故,那些中原人一時間全都愣在了原地。接著,當一陣由低沉逐漸變得高亢的轟鳴從遠處傳來時,他們臉上疑惑的神色終于變成了恐懼——那是水,浩浩蕩蕩的水流正從原本干涸的溪谷上游涌來。雖然一道用土袋壘成、只有數尺高的臨時堤壩看上去不算起眼,但當它被掘開時,所釋放出的破壞力仍然是極為可怖的。
縱然是那些最以自己的血統和對禮樂的擅長為傲的貴族,在自然的偉力面前也會感到恐懼與絕望,在裹挾著大量泥沙、樹木甚至鳥獸尸體的洪流涌入谷底時,中原士兵們最后的紀律和組織也都崩潰了。步兵、馭手、甲士們紛紛哭喊著他們先祖甚至上帝①的名諱,試圖從吞沒一切的浪濤前逃脫,但大多數人都毫無機會。在洪流終于退去之時,原本數以百計的敵軍只剩下了一小部分七零八落、毫無組織的殘兵敗將,在齊腰深的泥水中掙扎著逃往高地。
是時候了。
“殺!”景弘的命令非常簡單——但在此時此刻,這便已經足夠了。首先落下的是箭矢,然后是石塊和檑木。試圖攀上山崖的人不得不哭喊著跳回水中,并在絕望的掙扎中被山洪帶走,而那些勉強維持住陣形、舉起了盾牌的小隊,則不得不與數倍于己的楚人展開肉搏廝殺。
在用上自己的戰斧之前,景弘射出了整整十支箭,殺死了至少三個人。開始短兵相接后,他又在極短的時間內連續斬倒了兩個敵兵,將他們的身體與短戈一同劈斷——這兩人穿著更加適合在南方使用的輕便藤甲,舉著圓形的藤牌而非漆盾,看上去多半是來自唐國或者庸國的向導。但他們是誰并不重要,畢竟,無論什么人,在被沉重的銅斧砍開腦門之后,都會很快變成毫無區別的死人。
在所有未能逃脫也沒有投降的中原人中,那個指揮著這支軍隊的貴族是最后一個被殺死的。他顯然接受過很好的訓練,在被蜂擁而上的楚人擊倒之前竟接連射倒了四人,還用短劍刺傷了第五個。而當他的頭顱被一柄短戈狠狠地命中、舞劍的手也被大刀斬斷后,這人仍然瞪著發紅的雙眼,用佶屈聱牙的北方語言咒罵著。
“……蠻夷!逆賊……不知禮儀的野人……”這家伙顫抖著說道。將他擊倒在染血的泥水中的楚人則識趣地走到了一旁——他們沒有興趣提前了結這個將死之人的痛苦,“……無恥之徒……用這種下作的手段……上帝和祖先都不會……”
“你可以去對你的上帝說這些話,”景弘撿走了他的短劍,聳了聳肩——與其他人不同,由于曾在主君身邊擔任過文書工作,也和中原人打過交道,他能夠聽懂這人在說什么,“但我們只是在保護自己——是你們無緣無故地攻打我們,而我們有權用任何手段自衛。”
“無緣無故?!我們……陛下率領我們來這里,自然是有緣故的……”那貴族唾了一口唾沫,“我的主君向我們保證過,當陛下返回時,維新將會開始,新時代……是你們的祖先背信棄義……”
“閉嘴。”景弘說道。接著,他就割斷了那人的喉嚨。
在許多天之前,這座位于山林深處的、既小又不起眼的村子毀滅了。
由于沒有任何村民活下來,也沒有任何人能說清楚毀滅這里的人的身份。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些從北方來的、駕著戰車的家伙是罪魁禍首——是他們發起了這場戰爭,也是他們將毀滅與殺戮之火帶入了荊楚大地的深處。雖然絕大多數人并不明白那些外來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又為何要傷害他們,但楚人知道,戰爭是他們導致的,一切壞事自然也都是他們帶來的,僅此而已。
現在,這座廢墟是景弘的人臨時休整的地方。在按計劃伏擊、并徹底地摧毀了那支對楚軍的活動路線構成潛在威脅的中原軍隊后(他們在事后才知道,除了幾個庸國人之外,那些人都來自一個叫西虢的地方,沒有任何人來自天子的王畿),他們立即離開了之前的據點,并迅速沿著漢水的流向朝著東南方前行。一路上,景弘注意到,周圍的山陵正變得越來越低矮,樹木也有了些變化,在平原上,稻田和溝渠出現的頻率變得越發頻繁,當然,遭受戰爭破壞的痕跡也變得越來越多了。
“我說,那些什么……那個天什么崽子帶來的雜碎垃圾真的只是為了那點兒小玩意兒就來攻打咱們?”當景弘取出一塊磨石開始打磨他在上次戰斗中奪到的銅劍時,一個披著虎皮披風、在長長的馬尾辮上系著華麗的羽毛飾品的首領湊了過來。在這支名義上由景弘指揮的楚軍中,他曾經的家臣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人,曾經為他的主君服役的士兵也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大多數人都來自更遙遠的南方,被那些入侵這里的中原人稱為“荊蠻”或者“蠻夷”的部落民。這些自由戰士并不像所謂“文明人”那樣效忠于任何國君和封君,只為自己的部落與血親的利益而戰。若不是天子派出大軍南下,他們現在很可能仍在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糾紛互相攻殺,而不是團結一致對抗敵人。
不過話說回來,遠在鎬京統治天下的周天子,那個上古圣人的后裔、“天堂之子”、自稱被上帝揀選出來統治大地的人,為什么要對遙遠的南方發起戰爭呢?景弘對此其實也并不清楚。從理論上講,他的主君——楚國的子爵——也不過是天子的封臣之一,而且只是眾多封臣中微不足道的一個。他們偏遠而貧窮的封地幾乎沒有什么價值可言,也從來無法引起那些中原人的任何注意……至少在之前的幾代人里一直如此。
從理論上講,這場戰爭爆發的原因荒謬到可笑的地步:幾年前,周天子的使臣來到了楚人的土地上,指責他們上交的貢品——雖然也不過是些象征性的本地土產——質量和數量都有問題。當人們誠惶誠恐地提出賠罪的請求時,鎬京方面卻直接派出了一支大軍。景弘的家族所擁有的鎮子就是在那一次戰爭中被摧毀的。當時,天子的軍隊如同一群瘋狂的蝗蟲般穿過并破壞了楚人的土地,甚至開到了南方的大江附近,在大規模的屠殺和劫掠后才撤退回北方……而且似乎完全忘記了作為開戰借口的那些事。這一次,他們的入侵同樣全無道理,甚至連新的借口都沒有找。
“唉,我倒是聽說過一個說法。”另一個用眼罩遮著一只被刺瞎的眼睛、戴著藤條斗笠的部落首領說道,“很多人都說,中原人打到這里來只是為了銅。就這樣。”
景弘點了點頭。自然,這也是一種相當普遍的說法——銅,這個時代最重要、也最有價值的金屬,財富的象征。比有著耀眼光澤的金銀要實用,也比傳說中只能采自天上落下的星星的鐵要易得。在加上適量的鉛和錫之后,銅便能制造大多數武器、工具和禮器。他在很早之前便知道,在南方,離大江不是很遠、接近云夢大澤的地方,有滿是銅礦的大山。其中隨意挖出的石頭只要稍加冶煉,便能取得質量極佳的黃銅。當然,產銅的大山在上一次的戰爭中曾被中原的軍隊占領過,其中的銅礦被掘出來制成兵器、以補充戰爭中的損耗。因此大多數人都相信,那些貪婪的入侵者只是為此而來的。
但僅此而已嗎?
景弘搖了搖頭,用腳尖下意識地撥弄著曾是某座屋子的茅草屋頂的灰燼——周天子率領的那支據說堅守“禮儀”“仁義”的大軍的進攻目標并不僅僅是產銅的大山,還有別的許多地方。事實上,許多中原軍隊的小分隊甚至來到了像這樣的不重要的小村落里,看上去更像是在……尋找什么?
“他們在找‘冥靈。”
一個清澈得就像剛從巖縫中涌出的山泉的聲音突然說道。接著,景弘意識到,他身邊的那些部族首領們都在轉身行禮——也許這些人并沒有需要效忠的國王與主君,但他們確實有尊敬的對象。
那便是傳播歷代先祖、自然之魂與萬物之靈那神秘莫測意志的巫師們……當然,還有最受敬重的巫女長。
“向您致敬,姬沙羅大人。”景弘取下厚重的青銅頭盔夾在臂彎中,放下短劍,對說話的女子躬身行禮——由于他的主君、楚的子爵在戰爭開始之初就已經逃亡,這近一年來,他事實上是在巫女長的領導下戰斗的。雖然在中原,巫師和巫女早已在前朝的故都朝歌被攻克之時便退入了歷史的陰影之中,成了在鄉村與山野之間游方驅鬼、在市肆中為人們祈福占卜的社會邊緣人,但在被稱為蠻荒之地的楚地,他們仍然有著崇高的權威。
不過,與大多數世家出身的巫師和巫女不同,沒幾個人說得清巫女長的來歷——根據某些廣為傳播的說法,姬沙羅大人是在第一次戰爭爆發前不久來到南方的。當時的她舉目無親,甚至不會說楚人的語言。但是,在接連會見了幾位頗有名望的資深巫師和巫女后,這個外來人很快便聲名鵲起——在一個又一個村落、一處又一處部落中,巫師們向人們保證:巫女長將在這混沌黑暗的時代為他們指出明路、找到希望。
然后,中原人的第一次入侵戰爭便開始了。
當然,現在已經沒有什么人繼續質疑巫女長的來歷或者能力了,因為先前的戰爭已經證明了一切——在戰爭之初,當楚人的軍隊在天子帶來的龐大戰車部隊的沖擊下像風中的沙塵般瓦解時,是巫女長和她的信徒將陷入絕望的散兵游勇集合了起來,并將他們與來自大江和云夢澤周遭的部落戰士一道編組成了全新的軍隊。在她的教導下,楚軍不再在平原上擺出堂堂之陣,與敵人正面交鋒。相反,他們開始化整為零,以幾百甚至幾十人的隊伍四處游動、伏擊和突襲分散的敵人。縱然那些來自中原的諸侯,尤其是自稱為“西六師”的精英軍團一直以天下最強大的軍隊自詡,但事實證明,只要沒有機會列陣登車,他們并不難被擊敗。在睡夢之中,或者他們所不熟悉的山林深處,就算是自幼接受軍事教育的貴族們也和其他人一樣脆弱。
“你們之前做得不錯,景弘大人,”在接受了眾人的行禮之后,巫女長說道,“那支虢人的軍隊雖然并不是西六師的精銳,但也不是什么易與之輩。能解決他們,我們在北線就少了一點兒后顧之憂。”
“是的,姬沙羅大人。”景弘點了點頭,“但您剛才說的‘冥靈,那是——”
“你聽過那些傳說嗎?那些關于永生和無盡生命,關于非人類的力量的傳說?如果聽說過的話,那么你其實已經知道了——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巫女長的回答令景弘感到費解,“不過,如果你沒聽說過,或者無法理解,那也不重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那些傳說是真的?”
“何為真?何為假?要知道,沒有任何故事可以真正憑空產生——雖然很少有故事能夠在口口相傳之后還與事實保持一致,但每一個故事都至少有一個、也許是很多個基于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原型,”巫女長用一種空靈的、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聲音說道,“除此之外,許多事實本身就帶有可怕的重量。我不希望讓人毫無必要地背上這樣的重擔。在某些時候,能夠被允許繼續保持無知,事實上也是一種特殊的仁慈。而至少在此時此刻,我不希望你們因為浪費時間在不必要的思考上,影響執行接下來的重要行動。”
“呃……重要行動?”
“有一支周軍已經從南方回來了。他們就在下游四十里外扎營,”巫女長的聲音突然又變得現實了起來,“是西六師下屬的精銳部隊。統帥是一個叫南宮的家伙——偵察隊報告說,他們在就地采伐樹木,準備建造渡船。”
“近衛部隊嗎?”那個戴眼罩的首領一邊用匕首剔著指甲縫,一邊說道,“他們應該和那個天什么狗崽子待在一塊兒才對,怎么會到這里?而且還在造船?”
“難道是……南方的戰爭已經結束了?”景弘想了想。
“沒錯,所有眼線和沿途的部落都回報說,周軍的主力已經離開了大江,正在北上返回中原,而他們必須先渡過漢水才行,”巫女長答道,“不過,他們不會成功。”
今夜陰云密布,本就極為黯弱的新月光芒在絕大多數時候都被層層疊疊的厚重云層遮擋著,就連一絲一毫也無法灑落到地面。而在密林之中,黑暗更濃得如同沒有化開的墨錠,只有遠方營地中的營火能讓景弘勉強判斷自己的位置。
在寂靜得只剩下風聲、鳥囀與蟲鳴的黑暗中,許許多多記憶的碎片就像盛夏腐草中的流螢般不斷從景弘的腦海中流過——在這種場合,他沒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亂想,尤其是在白天聽到了巫女長的那番話之后。
“傳說……嗎?”
就像所有在這片土地上長大的人一樣,景弘曾經聽過許許多多的傳說,而提到“冥靈”這個詞兒的故事也不在少數——在一個常見的故事中,冥靈被描述成一種巨大的烏龜,在混沌初開之際就已經在這世上生活,出沒于大江和大澤之中,有著以千萬年計算的壽命;而在另一些故事中,冥靈則被說成是和傳說中的另一種神秘物體“太歲”類似的東西,講述這些故事的人繪聲繪色地聲稱,冥靈的真身其實是一團團沒形沒狀、像是沾了水的黏土一樣的東西,甚至有人說,冥靈和鐵一樣,是隨著星星一道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有一些不那么廣為人知的故事提到了人類遇到甚至吃下了冥靈的事兒,有時候,這種事件是以人類的死亡告終的,但也有些人——比如傳說中的一個叫“彭祖”的先賢——卻因此而獲得了極長的壽命。甚至還有一種說法,聲稱就連遠古時代三苗人的領袖、那個名叫蚩尤的半神,以及他的對手公孫軒轅,也和冥靈有著某種關系,因此才得到了超乎常人的偉大力量……
總之,這些傳說極為紛雜、來源也大多繁復無比,甚至經常相互沖突。沒人知道其中哪些才是真的,哪些不過是謊言或者以訛傳訛——事實上,它們可能全都是假的,也可能全都真假參半。與中原不同,楚地的巫并不是負責記錄和查清事實的史官。時間長河對記憶造成的扭曲在這里很難被發現與修復,只能任由遺忘與想象繼續為它蒙上一層層陰影與濃霧。
“大人?”
景弘被一名部下拍了拍肩膀,才猛然意識到,從遠處江邊的平地上傳來的火光驟然變亮了——中原軍隊的營地正在燃燒。這只意味著一件事:今夜的戰斗已經正式拉開了帷幕。
“大伙兒走!”景弘對他率領的這支二百人的小部隊下達了指令,很快,他們便分成數隊,像巡弋的獵食獸般悄無聲息地沿著小徑走向了江邊,然后又在江風呼嘯聲的掩護下朝著那處大營摸去。正如他們所料,敵人的營地外并沒有巡邏的隊伍,也沒有潛藏著的暗哨或者陷阱——雖然中原的軍隊是強大的,但他們習慣于在做好完全準備之后擺開陣勢,用堂堂正正的戰車突擊決出勝負。被徒步的敵人在暗夜中偷襲從未被列入過考量的范圍。事實上,就算在楚地遭受過不止一次襲擊后,這些家伙仍然一點兒都沒長記性。
走在隊列最前方的那些來自大澤沿岸、身手靈巧的戰士們很快便拽倒了位于營地最外側的鹿砦,并用它們填入了塹壕之中,翻過營地邊緣那些充作路障的、笨重的輜重大車也沒花他們多少工夫。沒人來阻攔他們,因為這些人都已經死去了——那些常年在西南方的山林中漁獵的優秀獵手射出的毒箭讓守在這兒的哨兵紛紛倒地,再也無法開口。雖然景弘覺得他們的單體竹弓非常粗陋,也有些看不上那種用拇指和食指捏著箭羽、而不是扣住弓弦的射擊方法,但他必須承認,只要條件合適,這些人的本事確實頗為有用。
隨著另外幾聲低沉的弓弦鳴響,幾個恰巧從這附近跑過的仆役和馬夫也遭了殃,很快,這些中箭的可憐人便抽搐著倒在了地上,在神經毒素導致的心跳和呼吸驟停的雙重打擊下斷了氣兒。說實話,如果不是不希望被發現,景弘其實并不想在這種人身上浪費箭矢。與楚軍不同,中原的軍隊里總是帶著特別多的非戰斗人員。貴族老爺們越多,這種人也越多。
當然,今天的情況是個例外——他們的行蹤不能被對方太早發現,因此這些可能走漏風聲的人就只能到鬼門關去走一遭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在離他們不算太遠的地方,對轅門一帶的爭奪戰正打得如火如荼。楚人用投石索和火箭實施的縱火攻擊顯然在第一時間打了對方一個出其不意。亂成一團的中原士兵們呼喊著、叫囂著,像一群被淹了老巢的螞蟻一樣四處亂跑,場景頗為可笑。在火光的照耀下,景弘認出了一些旗號和標記——除了天子的直屬精兵外,這些人中還有來自虞國、衛國和晉國的人馬,也有召公和周公旗下的家臣。除此之外,另一些人則不屬于他熟悉的任何一家貴族,其中一面被燒掉一半的旗幟上似乎寫著“南宮”這兩個字兒。
南宮?這是誰?之前似乎聽說過來著……
景弘沒有繼續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來這里并不是為了找那些貴族老爺們麻煩的——雖然那些自以為是、以血統和傳承而自傲的家伙往往認為,所謂戰爭,不過是有身份的人依照既定的禮儀規范駕著戰車互相獵取頭顱或者捕獲俘虜的一種競技,但巫女長早就告訴過他,任何戰斗的意義都僅僅在于達成既定的作戰目標。在戰斗中斬下的首級到底有多少、又來自何人,其實根本無足輕重。
這一次,他們的目標是那些正在建造的船。
中原軍隊將他們的臨時造船廠設在了大營面向漢水的邊緣地帶,這部分是為了便于將已經建好的船只送入水中,以及可以更方便地利用水流運送從上游砍伐下來的木材,但更重要的是,這樣一來,那些貴族便可以和從事“低賤”勞役的工人們遠遠隔開,甚至不必看一眼他們的工作。由于完全沒有預期到這里可能遭受突襲,再加上楚人對營門的佯攻,當景弘的人抵達這里時,他們只發現了寥寥幾名看守,而這些人甚至還沒來得及拿起武器,就已經被突襲者們殺死或者俘虜了。
一群群穿著粗布短衣的工匠聚在粗陋的窩棚中,用驚恐的目光看著這些仿佛來自黑夜最深處的幽靈般的襲擊者,景弘朝著離他最近的窩棚丟出了一支火把,點燃了這座用樹枝和破布胡亂搭成的粗糙建筑物,工匠們立即發出了驚恐的喊叫、四散逃跑——在戰斗開始前,景弘曾經請示過巫女長,詢問他是否可以索性殺死或者俘虜工匠們,以阻止敵人繼續造船,但巫女長卻明確否決了這一提議。
景弘知道,那大概不是因為仁慈。
當然,景弘早已學會了完全相信巫女長的判斷。既然姬沙羅大人認為不需要殺死或者俘虜工匠,他就會這么做。在稍等了一小會兒,好讓那些工匠自己跑光之后,景弘命令部下點火焚燒堆放的木材和尚未建成的船只,將那些已經造好的船推入水中,準備駕駛它們離開。
與他們渡河時所乘坐的竹筏相比,這些船都相當大,其中最長的甚至超過了八十尺——畢竟,天子率領的并不是區區幾百名徒步士兵,而是接近五萬名甲士、步兵、仆役和其他隨軍人員,外加數百輛戰車和數千匹拉車的戰馬。景弘稍稍估算了一下,意識到自己最多只能奪走停在這里的上百艘船中的數艘——當然,這也已經夠了。
唯一的問題是,那些船里已經有人了。
當沖在最前面的楚軍士兵試圖登上一艘放在木質下水滑道上的大船時,一柄沉重的大斧在明滅不定的火光下劃出了一道暗金色的弧線,迎面貫入了他的額頭,讓他搖晃著從船舷上掉了下來,接著,當一個人影如同伏擊獵物的豹子般躍出船艙后,又有兩人被當場斬下了頭顱。
“天子御前冠軍南宮麗華參上。在下已經恭候諸位多時了。”在單獨一人將試圖登船的整個小隊都變成尸體之后,那人仿佛嘲諷般地朝著其他人屈膝行禮,然后用一種就連見多識廣的景弘也只能勉強辨識的方言說道——他思考了好一陣子,將這語言與自己的記憶比對著,最終才意識到,這應該是吳語,來自大江下游的那些水邊民族的語言,“請問沙羅大人現在何處?”
“女人?!”
“噢,你很驚訝嗎?”剛剛殺死了超過十人的那人反問道。拜營地中四處閃動著的火光所賜,景弘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對手的長相:這是一名容貌清秀、身材纖細的少女,除了那頂青銅頭盔之外,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勉強護住軀干前半部的輕型皮甲,以及便于行動的輕便長靴和色調樸素的短裙,外加一件同樣樸實無華的羊毛披肩,看上去完全和“冠軍”這個頭銜無緣。但是,握在她手中的那把沉重的大斧上的血跡與內臟殘片卻是實實在在的——在出現后,她僅憑自己一人之力,便用這件就連健壯男人也未必能揮動自如的武器奪去了一整隊人的性命,這一點倒是無從質疑的事實,“沙羅大人在何處?”
“你說姬沙羅大人?她不在這里。”景弘咬了咬嘴唇,下意識地朝后退了幾步。雖然這名少女的身邊沒有哪怕一名周軍士兵出現,他所感到的強烈恐懼也是前所未有的,“你……你怎么會有黃……黃鉞?”
“人家說過了啊,作為天子的親封冠軍,為何不能有這個東西?要是沒有,那才奇怪哩。①”說著吳語的少女掂了掂手里裝飾華麗的大斧,仿佛炫耀般地用它朝著斜后方揮出了一記漂亮的斬擊——緊接著,一名貼著大船的邊緣、舉著匕首摸向她背后的部落戰士便身首分離,倒在了泥濘中,“唉,倒是你,看來不過是不起眼的臭魚爛蝦呢。”
景弘不喜歡“臭魚爛蝦”這樣的詞兒,但他明白,眼前的對手確實有資格自傲——當他身后的弓手小隊拉開他們的竹弓,從不同方向朝著這個詭異的少女射出淬毒的箭矢時,后者只是像撣灰塵般隨意地左右揮動了幾下戰斧,便將接近十支箭矢逐一擊落,而且在整個過程中,她竟然只使用了一只手!“昭伯,昭季,你們馬上帶第二和第三隊人去放火奪船!不要管我們!”
“聰明的做法,”當景弘手下的兩名軍官帶著隊伍中超過一半的人轉頭沖向其他船只時,自稱為“天子冠軍”的少女只是若無其事地將沉重的斧刃放到嘴邊,用小巧的舌尖舔去了上面的血跡,同時用打量食物的眼神打量著那些留下來面對她的人,“不過,你覺得這么些人對付我……能爭取多少時間?”
“不試試怎么知道?”景弘彎弓搭箭,用遠比部落戰士的竹弓更加強力的復合式角弓照著南宮麗華的面門射出了一箭——剎那之后,那支箭桿尚在顫抖著的箭已經被少女牢牢地抓在了手中,甚至沒能擦破對方一丁點兒皮膚。又過了一眨眼的工夫,那支箭已然重新化為殘影、飛向空中,并準確地扎進了景弘一名部下的胸口。景弘驚訝地看到,保護著那名士兵軀干的熟牛皮和用繩索穿起來的堅硬竹片竟然像是絲絹一樣,被對方徒手拋出的箭矢扎了個對穿!
“喏,現在你可是試過了哦。”少女吃吃地笑道。
“你……這……這是什么怪力?!等等,這難道是‘冥靈的緣故嗎?!”景弘倒抽了一口涼氣。
“喲,看來你也聽過那事兒?”少女伸了伸舌頭,“哎呀呀呀呀,看來你多少還是知道一點兒東西的嘛,臭魚爛蝦。也許抓住你回去交差也行呢?哦不,恐怕還是不行。既然姬沙羅大人自己沒來,就說明她肯定已經有所戒備了,真是不幸呢。”
景弘并不知道少女在自言自語些什么,但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并朝后退了幾步——事實證明,他的本能是準確的。就在下一個剎那,剛才還拄著雕飾華麗的戰斧自言自語的少女突然一躍而起,撲向了數十倍于己的對手。
“啊啦啊啦啊啦,很抱歉啊,看來我還——是想先殺掉一些人呢。”
死亡之舞就此開幕。
景弘無法用語言精確地描述自己所見到的一切,因為在這之前,他從未見識過如此可怖的景象:一個人,一柄戰斧,二者合為一體,變成了一個模糊而可怖的影子,以超出常人反應速度的靈敏身手不斷騰挪、揮砍,然后又出現在另一個地方——雖然雙眼已然無法跟上對手的動作,但他很清楚,少女完全沒有進行格擋,因為她連做出這種動作的必要都沒有。所有試圖用手中的武器近距離攻擊她的人,都會在來得及出招之前被砍翻在地,而且對方甚至游刃有余到可以將每一次劈砍對武器造成的損傷降到最低:沉重而鋒銳的斧刃避開了楚人的頭盔和護甲,也避免了與劍、斧或者戈的金屬刃部的交擊,精準地撕裂了沒有防護的皮肉,切開了最易致命卻又最不會磨損刃部的氣管、大血管和神經。甚至就連被斬首的人也都被準確地砍中了頸椎的關節部位,至少,沒人聽到有骨骼碎裂的聲音傳出。
這樣的技巧已經不僅僅是所謂的怪力可以解釋的了。有那么一瞬間,陷入了極度惶恐的景弘突然模糊地察覺到,自己似乎正站在另一個隱蔽而奇詭的世界的邊緣:對方之所以能像屠夫在屠宰場里宰殺動彈不得的牲畜般宰割他部下的戰士,只有一個可能的解釋——她對時間的感受,以及思維的速度與常人完全不同。以前,景弘也曾經從一位老巫師那兒聽到過一套假說,那個半瘋的老人相信,世間萬物眼中的時間并不一致。對朝生暮死的蜉蝣而言,也許人類一頓飯的時間,便是它們的整整一年;而在云夢大澤中的千年大龜眼里,或許人類的一年,也不過是一朝一夕罷了。在那時,景弘只覺得老巫師是在胡言亂語,但現在,他卻有些能理解這些話的意思了。
怎么辦?
當第二十個人也被殺死時,景弘才開始真正認真地思考起這個問題——作為一名擁有采邑的正式貴族,他學習過從中原傳來的六藝,知曉在戰車上用弓和長戈戰斗的方法,也學習過劍術和投擲標槍與石塊的技術。他參與過許多次為了磨煉戰斗技術而組織的圍獵,也很熟悉該怎么獵殺力量和速度都遠超過人類的動物……但眼前的少女并不是老虎、豹子或者野豬,他的狩獵經驗同樣派不上用場。
在圍獵猛獸時,遠距離投射武器的攻擊配合上持有盾牌和長桿武器的徒步士兵,便能輕易地讓對方的爪牙無從施展。但是,南宮麗華的攻擊和行動速度遠遠超出了只會憑著本能撲向對手的虎豹。她的移動方向變化多端、無從預測,甚至會使出經過精心計算的假動作與騙招,而武器揮空的士兵們往往還意識不到自己已經上當,便已經在瞬間踏上了冥途;更糟糕的是,由于雙方纏斗成一團,站在后排的楚軍弓手也根本不敢射擊,只能坐視著他們的同袍像被割倒的蘆葦般紛紛喪生。
在第三十個人死去時,楚軍士兵們開始陷入了恐慌和動搖;當又有六個人被劈倒后,這種動搖變成了潰逃。景弘沒有試著阻止他們,因為他很清楚,自己沒有權力禁止別人逃離無法對抗的可怕對手;不過,他自己沒有試圖逃跑,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同樣無權這么做。
“我是景弘,景氏一族本家的嫡長子,三代服侍楚國的國君,”最后一個留在他身邊的人也丟下武器,倉促逃跑后,景弘抽出從那個虢國軍官身上奪取的短劍,用盡可能清晰的鎬京方言說道——由于偶爾需要與國君一起會見國王的使者,他也學了這種方言,“我來做你的對手。”
“嗯啊,要是換成別的家伙,肯定只會說‘你不配,畢竟你只是個子爵的封臣,而光是咱的大營里,子爵和男爵什么的,就連兩只手都不夠數呢。不過人家本來也不是什么真正的貴族,陪你玩玩兒……也不壞啊。”說著吳地語言的少女又一次輕輕地笑了起來,仿佛剛剛聽到了一個非常可笑的笑話,“這樣吧,請你先來。”
景弘用一只手握著短劍,另一只手將掛在腰間的一只籃子扔向了對方。他之所以準備這只籃子,原本是為了在襲擊時進一步制造混亂,但沒想到的是,它卻在這種時候派上了用場。
籃子里裝著的是數十條劇毒的蛇。
“哎呀,真是狡猾。”少女雖然仍舊神色自若,但手中的動作卻被迫加快了——這些長不盈尺的毒蛇很難被沉重的戰斧準確命中。縱然她的動作迅如閃電,一時間卻也只能倉促地左遮右擋、勉力阻止蛇群靠近自己。但即便如此,隨著越來越多的毒蛇被斧刃劈碎,或者被沉重的斧柄打成肉泥,她還是逐漸占據了上風。
但一切并沒有就此結束。
就在蛇群快要被斬殺殆盡時,景弘已經掏出了另一樣東西、將它迎面投向了潮濕的江風之中——這招也是那些來自大澤的部落戰士教給他的。雖然不怎么光明正大,但在目前的情況下,他也別無選擇。
“嗚啊——”少女顯然沒有料到還會有這一出。當吸收了風中濕氣的石灰飛進雙眼與口鼻部位時,她下意識地丟下了手中的戰斧,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尖叫。與此同時,景弘已經舉起短劍,按照自己學過的突刺要領沖了上去,朝著對方的胸口遞出了全力以赴的一劍……
但他的劍鋒還是沒能碰到對方。
“嗯啊,很抱歉,但就算不用眼睛,我也能知道你要干什么呢。”仍然用一只手捂著眼睛的少女哼了一聲——方才,她在不能視物的情況下,只用了一只手便擋住了景弘志在必得的突刺,用空掌將那把短劍拍飛到了一旁,“這次就算是平手好啦。我收回我之前的話,你看上去確實是個挺聰明伶俐的人,也許‘維新還用得上你。”
“維新?”景弘問道。此時,遠處的殺伐聲正逐漸平息下去——發起佯攻的楚軍雖然一度取得了優勢,但畢竟無法對抗數量上占據絕對優勢的對手,不得不開始撤退,“那是什么?”
“她沒有告訴你嗎?”少女反問道,“那你知道‘洛書的真相嗎?或者你是否知道,你所聽說過的、那些上古時代的先賢和一度行走在人間的眾神的故事其實是真的?”
景弘搖了搖頭,“我不明白。”
“那你去問她吧……反正今天我們損失的這幾艘船也無足輕重,權當謝禮。”少女說道,“我想,如果她愿意告訴你真相的話,沒準你就會重新思考你所做的事了。”
接著,她便轉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南宮麗華?我知道這個人。”三天后,在一處可以從東側俯瞰數十里長的漢江河道的山丘頂部的棚屋中,姬沙羅一邊用硬木棍撥動著火坑里的木炭,一邊若有所思地說道,“她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來自遙遠的東南方大江下游的一家小貴族的女兒,雖然她的祖上自稱是泰伯殿下的后代,也是天子家族的一員,但這也不過是自稱罷了。在先王還在位的時候,她的母親作為主君女兒的陪嫁去了鎬京,而她也在宮里工作……我想想,應該是文書之類的?”
“我不認為一個當文書的女人能殺死我們四十一個人——別忘了,我們在那一整晚的戰斗中也只損失了一百二十人!”景弘有些激動地吼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不,什么東西?還有,大人您怎么會知道……”
“我和當今天子是……親戚,”巫女長皺起了眉頭,“雖然不是三代之內的近親,但我父親以前曾是執政,所以我其實是和……那個人一起長大的。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和他一起看到那些藏在宮里最深處的……秘密。”
“什么秘密?和那個女人有關嗎?”
“我想是的——雖然我本不想向太多的人提及這些事,但你既然已經卷入這一切如此之深,那么繼續保持無知也不是件好事。”巫女長嘆了口氣,從火塘前站了起來,走出了屋外。由于現在已經是快要入冬的時節,寒冷潮濕的濃霧就像死者身上的壽衣般日日夜夜地覆蓋在江岸兩側,讓人煩悶不已,而即便是眼下這樣的正午時分,霧氣也只是稍微變得稀薄了點兒,勉強可以讓他們從這座山頂看到遠處的江岸上人影幢幢的工地。
盡管在夜襲中奪走了幾艘基本造好的大船、還燒掉了一些木材,但次日的偵察報告表明,周軍的造船工場根本不止那一座,因此他們的行動造成的實際效果其實相當有限。不過,冬日的大霧卻起到了特殊的效果:或許是由于擔心在濃霧中難以確保行船安全,那支先行北返、為主力部隊渡江做準備的周軍已經停止了繼續造船,轉而將造好的船只連接起來,試圖在江面上建立一座大型浮橋。
迄今為止,這項工作都在穩定地進展著。
“說起來,在這場戰爭的起因中,有一部分是因為我。”巫女長凝望了一小會兒正在熱火朝天施工的工地,然后嘆了口氣——在過去的三天里,工地附近的周軍已經緊急建起了一系列壕溝、鹿砦、塔樓和其他防御設施,形成了兩處頗為堅固的橋頭堡。除此之外,他們還砍掉了工地周圍的樹木、平整了土地、創造出了一片適宜車輛馳騁的開闊地,使得楚軍步兵的幾次試探性攻擊都被奔馳的戰車驅逐了回去。而后者手中嚴重缺乏中原人那樣的戰車與良馬、在這樣的場合只能束手無策,“也許,如果我不取走‘洛書的那些部分,并毀掉那些存在宮內的‘冥靈,他也不會到這瘴癘之地展開這場戰爭吧?”
“那個叫南宮的人也提到了‘洛書,但那不是傳說中的——”
“沒錯,傳說并非完全虛構——當然,也同樣不全然屬實,”巫女長點了點頭,“你也應該聽說過吧?上古之時,世上還有許多神靈般的人物:公孫軒轅,蚩尤,伏羲,女媧……這些人都創下了現代的人難以想象的偉業。”
“嗯,所以……”
“如果我告訴你,這些其實都是真的,你愿意相信嗎?”
“我——”景弘愣了一小會兒,然后點了點頭——既然在那個晚上,他已經親眼看見了有人能夠施展出遠超常人的力量,那么這些傳說如果是真的,也完全可以理解,“是的,我愿意相信。”
“很好,那我解釋起來就容易多了,”巫女長的語調中透出了些許欣慰,“正如你所知的,在傳說中,英雄與眾神可以以一當百、輕而易舉地戰勝敵人;可以打敗那些一般人類完全無法對抗的怪獸,從而獲得萬民景仰;他們還有動輒數百、上千年的漫長壽命,而且不會被衰老所影響……是的,這些都是事實,因為這個的存在。”
“這是——”
當巫女長攤開一只手掌后,景弘看到了一團不斷蠕動、沒有固定形狀的灰白色物質。有那么一小會兒,他想起了中原人用面粉制作出的那些面粉團子,但這東西的色澤比面團要清澈剔透得多;當然,它也不像是黏土塊或者偶爾能從地下挖出的真菌塊,或者更準確地說,不像是他所見過的、屬于這個世界的任何東西。
“是的,這是冥靈。在很早、很早以前降落在我們這個世界上的東西。一些上古先賢偶然獲得了它,便擁有了超凡的力量。”
“比如說……”
“你還記得之前的那一戰嗎?對肌肉力量的強化,不過是冥靈對于宿體的諸多作用中最普遍而常見的一種。‘冥靈還能提高宿主對于極冷、極熱和痛苦的耐受力,在受到創傷后的恢復速度,以及感官的靈敏度與反應能力,甚至是思考的速度。當然,他們的肉體老化也會被極大地延遲。說白了,人的身體其實就像是一艘船,或者一座房屋。材料的多寡、質地,便決定了它的強度,而隨著使用和時間推移,船和房屋都會損壞,而且修補的速度遠遠跟不上,因此便會被廢棄。可有了‘冥靈的協助,構成這‘房屋的材料便會得以更新,變得更加強韌耐用,而一旦損壞,修復的速度也會百十倍于常人。”巫女長解釋道,“可以這么說:一個與‘冥靈融合成功者,事實上就已經成了所謂的‘超人——他可以完成其他人只能想象的奇跡,縱然稱之為‘神靈,其實也不為過。”
“這……”景弘雙眼直勾勾地瞪著那塊在巫女長手中蠕動的無形之物,“也就是說,只要把這個吃下去……”
“我想,要是真的這么做的話,你多半會被嗆死或者噎死吧?”巫女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據說,以前很多試著這么做的人就是這下場。如果是磨成粉末、混合在水里喝下去的話,情況會稍微好一些,但成功的概率仍然不高——當然,那些遠古的怪物們倒多半是靠著這種法子獲取了‘冥靈的加持,比如辟邪、梼杌、夔牛之類的。不過,如果應用方法不對,‘冥靈往往會把宿主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狀。就連最早得到它的伏羲和女媧,據說也是因為操作不得法的緣故才……變成了那種模樣。”
“呃?那聽上去還真是危險。”景弘想了想他曾在圖畫中看到過的伏羲和女媧的形象,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是的,但如果有完整版的‘洛書的指導,要完成這種操作仍是可能的。根據宮里收藏的上古傳說,當伏羲仍然只是一個凡人時,他在洛水之濱偶然見到了一枚墜下的星星。”巫女長繼續說道,“你知道吧?大多數墜下的星星不過是普普通通的石塊,還有一些里面能找到鐵之類的好東西,但也僅此而已了。可那顆星星……不大一樣,它落下得極為緩慢,也沒有造成什么破壞。最重要的是,伏羲發現,星星里是空的,里面裝著大量的‘冥靈,以及在后來被稱為‘洛書的東西。”
“當然,那時的伏羲還不是后世所謂的圣人。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夫,一個完全搞不明白狀況的人。由于不知道自己找到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他一開始走了許許多多的彎路,不但害得自己和妹妹的身體被扭曲、也不小心讓許多‘冥靈逃散了出去。但最后,通過解讀‘洛書里的圖畫,他還是大致弄明白了這一切:按照書中的說法,冥靈是天外的仙人造出的神物,能賜予那些被選中之人以神力。在之后的許多年里,除了伏羲,還有不少英雄也成功地與‘冥靈融合,并創造了偉大的功業,甚至被人們視為神……但最后,還是發生了一場終結這一切的戰爭。”
“戰爭?”
“沒錯,一個叫公孫軒轅的人聯合了另一些人,決定永遠禁止‘冥靈的使用,他們擊敗了其他的英雄,并將當時所保存著的每一份‘冥靈都徹底毀滅,連同‘洛書也被永遠封存了起來。在那之后,這東西就成了歷代王室所收藏的禁物、再也無人敢于開啟和使用,與‘冥靈有關的官方記載也都被一律抹銷……這就是為何上古之后,諸神逐漸不再行走于世上的緣故。”
“可這是為什么?!既然‘冥靈是這樣的好東西……”
“因為公孫軒轅和他的追隨者通過‘洛書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巫女長從腰間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絲絨袋子,從里面掏出了一件東西,“雖然被稱之為‘書,但事實上,‘洛書更像是一種……呃……怎么說呢?如果拿傳遞消息的信使比喻的話,大概有些像吧?”她側著頭想了想,“它本身確實記載了一些東西,但也能通過特定的儀式來與天外的仙人通話,獲得某些新的信息。公孫軒轅就是在那次儀式之中得知了一些……特別的事實,并且做出了那個決定的。”
“所以,這就是所謂的‘洛書?”景弘疑惑地看著巫女長取出的東西。他過去見過寫在絲帛上的文字,也見過用沉重的竹簡書寫的書卷。但這東西更像是早先殷人用來占卜的龜甲……不,不對,龜甲不可能有著如此規則的外形,也不會有這種瑪瑙般晶瑩剔透的色澤。
“是的,這是我從鎬京離開時帶出的‘洛書的一部分。其中記載的某些信息,正是當今天子最想得到的,”巫女長答道,“但現在,我希望你看的是別的一些東西……然后,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做出決定。”
十一日后,漢水之濱。
雖然已經與對方的軍隊交戰了一年有余,但時至今日,景弘才第一次看到了傳說中周天子的儀衛:數十輛大車,以及仿佛無窮無盡的侍從、徒步士兵和仆役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各國軍隊的護送下出現在了大地的盡頭。盡管所有人都知道,楚軍就潛伏在周圍的山林之中,但顯然他們并未太過在意這種威脅——既然在遙遠的東南方,他們已然擊敗了荊楚之地各部落聯軍的主力,又何必太過擔心這些只能在后方四處游蕩、甚至連戰車也未裝備幾輛的偏師呢?
當然,楚軍也同樣清楚這一點。在最初的幾次試探性交戰之后,他們現在甚至已經不再接近那座浮橋的周圍,以免在開闊地上白白遭受戰車的蹂躪。而在浮橋兩側,數艘周軍的大船也在來回游弋著,提防著可能依靠濃霧掩護從水上發起突襲的楚軍。一些完全依靠劃槳為動力的小船則載著來自唐國、羅國或者庸國的那些習于在不斷搖晃的船上射擊的弓手們,三三兩兩地伴隨在大船周圍,看上去就像是一群群小小的蜈蚣。
無論怎么看,在這里對天子發起進攻都像是自尋死路,但景弘知道,計劃中的進攻會按時發起。就在今天。
就在天子渡河的那一刻。
不過,他現在正在思考著的并不是接下來即將開始的殊死戰斗,而是在十日前看到的一切——在姬沙羅大人的幾次觸碰之后,“洛書”上便浮現出了一些奇異的、能夠活動的畫面。據她說,便是這些影像讓公孫軒轅下定決心、最終使得諸神隱沒。在一開始時,出現在影像上的只是景弘所熟知的花草樹木、青山綠水,雖然頗為神奇,但也看不出什么怪異之處。但很快,這景象便發生了變化:圖像的視角開始慢慢升高,從一人來高升到一樹之高,繼而又上升到山巒的高度。很快,群山都變成了起伏的褐綠色波紋,而河流與湖泊則變成了淺藍色的條帶與斑塊,而當這一切都變成模糊不清的色塊時,他甚至赫然發現,在巨大的陸地周圍,竟然還有著無邊無際的藍色……
……那,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海洋嗎?
但是,更加驚人的景象還在后面:當視角繼續升高后,景弘發現,大地、海洋,一切的一切,最終竟然都縮成了一個三分褐綠、七分藍白的球體!這可大大地超乎他的預料之外。而隨著視角的繼續變化,這個一開始占滿整個視野的球體也在急劇縮小,很快便只剩下了粟米粒那般大小,而另一些球體——它們似乎是別的世界——也進入了視野。最終,他眼前只剩下了無數細小的光點,而這些數量越來越多、也變得越來越密集的光點則組成了一幅他熟悉的圖景:銀河。
當然,這一切讓他感到了強烈的不解,好在巫女長很快便給出了解釋——她說,那些住在天外遙遠世界上的仙人們與地上的人語言不通,只能用這些圖像來表示他們的意思。而這最初的一段圖像,則是為了讓看到這一切的人對自己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和宇宙有些起碼的了解。
“否則的話,你將根本無法理解之后所見到的東西。”她如此斷言道。
雖說在“洛書”中見到的第一幕便已經讓景弘驚訝莫名,但這還僅僅是個開始——在展示完了由無數星斗所構成的銀河之后,“洛書”上的景象很快便再次發生了變化。這一次,視角中央出現的是一顆正在急速接近某個世界的、有著光滑的銀色球狀外殼的星星。這顆行星在絕對的寂然無聲中劃過無盡黑暗的天空,然后拽著一條細長的火焰長羽,落在了一個擁有兩顆色澤黯淡的太陽的世界表面。
這并不是景弘居住的世界,但卻在許多方面都頗為相似:這里也有青山綠水,也有花鳥蟲魚,除了外形略有不同外,它們和景弘平日里見到的倒也沒有什么根本區別。這里也生活著人,或者說看上去應該可以算是人的生物——他們高大、粗壯,有著四條胳膊和帶角的頭冠,但也住在房屋之中、使用工具,有著語言文字。
當星星落下時,地面被砸出了一個碩大的坑洞,周圍的花草樹木都在瞬間被焚毀殆盡。但很快,受驚的當地人便圍攏了上去,沿著星星表面的一道縫隙撬開了它。裝在星星里面的是一大團“冥靈”,以及一塊與“洛書”一模一樣的板子。在摸索一番之后,當地人便成功地從那塊板子上讀出了信息。
在一開始時,“冥靈”的量還不多,而謹慎的當地人只是按照板子上所教的方式,將這種天外之物一點點注入他們的同胞體內。其中一些人痛苦地死去了,另一些人則發生了變異,長出了怪異而畸形的器官,不過,在吸取了教訓、積累了經驗后,大多數使用者最終都成功地與“冥靈”融合,變得強壯而敏捷。
不過,當地人并未滿足于此。很快,他們便將“冥靈”用在了那些家禽和家畜身上,讓后者以飛快的速度成長。其中一些原本用于力役的馱獸變得更加強壯而有力,甚至可以拖動小山那么高的重物;另一些肉用獸則變得更加龐大、長得更快,只消很短時間的填鴨式喂養便能夠宰殺食用。除此之外,一些本地植物則被當地人用來作為培育“冥靈”的材料。在感染了它們之后,“冥靈”就像在樹樁上生長的蘑菇般迅速地繁衍了起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地人對“冥靈”的使用也變得越來越駕輕就熟,他們創造出了數百種不同的巨獸,其中一些能夠載著人們飛行于天空,或者潛入水底,另一些則能輕易地開鑿和加工萬斤巨石,為他們建造高樓大廈。一些像是大型蠕蟲的巨獸可以直接吃下各種各樣的垃圾與穢物,然后排出肥沃的土壤,還有一些則像是田園里的蔬菜般有著翠綠的外殼,只需要吞食一些泥土、飲用雨水,便能在陽光下長得極為龐大,源源不斷地生產出質量優異的肉類來……拜這些“冥靈”的造物所賜,遠比祖先更加強壯的當地人過上了安全而優渥的生活。而最終,當整個世界的土地開始變得不敷使用時,他們將目光投向了遙遠的星空……是的,那里還有很多很多世界,其中必定有能為他們所利用與開發的沃土……
但他們卻無法觸及那些地方。
無論是長著巨大翅膀的飛獸,抑或是那些仿佛充了氣的豬膀胱或者河豚魚的漂浮生物,全都無法載著人們離開他們的家園——只要上升到某個高度,這些巨獸便再也無法繼續行動,只能痛苦地掙扎著墜回地面。因為在那之外乃是一片虛無,而活物無法生存于如此冷酷的虛無之中。
這些人再也無法離開他們所起源的世界了。
當那些會動的影像全都從“洛書”上淡去后,景弘看了看巫女長,而后者點了點頭,“是的,這便是軒轅黃帝之所以決定不再使用‘冥靈,甚至必須將它鏟除和封印起來的緣故——他認為,造出‘冥靈、并將它散播到宇宙各處的那些仙人,或者說天外人,其實并非懷著善意而這么做。相反,他們只是希望借此來鏟除未來的競爭對手:一旦接受并完全依賴‘冥靈的恩澤,一個文明就無法再離開他們所起源的世界,更不可能飛入群星之間。因為他們將只懂得、也只能使用有其極限的血肉之軀。”
“但這段影像……”
“沒人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公孫軒轅推測,這很可能是天外人中的另一些人所為——或許,不是所有的天外人都贊同這種做法,而那些持反對意見的人便設法在‘洛書所承載的內容中做了些手腳,使得找到它的人能夠意識到這么做的后果。當然,事實到底如何,也只有上帝才知道了,”巫女長說道,“喏,這也不奇怪,畢竟,我們現在不也是這樣嗎?當今天子希望重新啟用‘冥靈的力量,而我則不同意這么做——但是,從你所遇到的情況來看,我不得不懷疑,他已經接近成功了。”
景弘沒有說話。那個夜晚的遭遇對他而言如同某種禁忌,僅僅是回憶,便已經足以讓他心跳加速、心慌意亂了——在了解了一切的真相后,那名少女的驚人表現便已經不足為奇:很顯然,這意味著,至少天子已經完成了南征的一部分真實目的。
“沒錯,當軒轅黃帝的一派最終戰勝那些希望繼續應用與依賴‘冥靈的人后,當時所有儲存著的‘冥靈都已經被焚毀。但在這之前,因為種種嘗試與意外,已經有一些與‘冥靈相互融合的生物,甚至是變異而失去人性的人類散逸到了野外——在中原出沒的這類生物很快便被斬殺殆盡。但在更遙遠的南方,仍然有著一些幸存者,”巫女長解釋道,“陛下正是為了狩獵這些幸存的‘冥靈宿主,才發起了這場南征之戰,而他的另一個目的,則是為了獲取我從宮中偷出的‘洛書的最后一部分:只有這部分,才記載了最有效安全地將‘冥靈與生物融合的方式。不過,就算沒有這個部分,他大概也會繼續冒險進行實驗吧?畢竟,只要回到中原,他就能擁有無窮無盡用于測試的素材。”
“所以……”
“所以,雖然我很不希望這樣做,但陛下不能活著回去,”巫女長露出了短暫的悲傷神色,“根據信使的報告,我軍在南方的主力已經潰敗。目前我們的兵力不足以截擊并殺死他——尤其是在有南宮這樣的人保護他的情況下。我們唯一的機會只有在漢水之上采取行動。雖然這么做的成功概率仍然很渺茫,但總好過什么都不做。”
很渺茫……
當天子的衛隊踏上那座由數百艘連接在一起的船只構成的浮橋時,景弘終于感受到了這個詞的含義:他并不懦弱,也不會在敵人面前膽怯,但他也實在想象不出,應當如何去刺殺受到如此重重保護的人。當然,從理論上講,巫女長的那個計劃確實有可能成功,可是……
“來了!”一名與他一同伏在這艘蘆葦中的小舟之上的士兵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朝著上游的方向指了指。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景弘看到了一排模糊的影子。
最先發現危險的,是那些在浮橋附近巡邏的周軍戰船上的瞭望哨。
開始時,這些有著甲板、艙內可以容下數輛大車的船只是被建造用于渡運周天子和他的隨扈與儀仗的。但不巧的是,今年入冬的時間比往年更早,江面上整日里籠罩著一層濃重的霧氣,雖然不是無法行船,但潛藏的危險也是實實在在的。于是,讓天子渡江的方式便變成了浮橋,而這些已然造好的大船則被加上了兩人高的竹制箭樓,用來護衛浮橋的安全。
雖然水兵們的觀測方式非常原始,江上的霧氣更是增加了肉眼發現敵人的難度,但當那些龐大的影子從漢水的上游沖來時,周軍士兵們還是在它們進入弓箭的射程之前便敲響了銅鼓、發出了警報——他們早已被告知,在前些天的突襲中,楚軍奪走了不止一艘即將建好的船艦,這些船被用于在江面上發動進攻,也是意料之內的事情。
他們完全有把握擋住這些預料中的攻勢。
正如這個時代的大多數水上戰斗一樣,由于笨重、不易操作而且易燃,一進入戰斗狀態,周軍的戰船便立即降下了它們桅桿上的方形船帆、轉而使用槳和櫓進行機動。為了最有效地集中攻擊火力,每艘戰船都盡可能地調整成側面對敵的姿態,在一排排沉重漆盾的保護下,輕裝備的弓箭手登上了箭樓和船舷,開始朝著對方的船只猛烈射擊。
整體而言,這是一種效率低下的水上戰斗:因為沒有龍骨結構,也沒有撞角,這個時代的東亞戰船并不能像遙遠西方的邁錫尼戰船那樣通過沖撞擊沉敵船。而弩炮和艦載投石機這樣的復雜武器也尚未被大量裝備與運用,因此,這場戰斗的節奏注定會相當緩慢。但對于防御方而言,這顯然是一件好事:在這種難以迅速減少敵船數量的慢節奏戰斗中,數量占優勢的防御方可以相當從容地展開迎擊,依靠船艦阻擋住對方的攻擊路線。攻擊者只能選擇用遠距離武器進行低效的對射,或者在數量居于劣勢的情況下發起強行跳幫攻擊——這都只會讓他們的態勢變得更加不利。
但這一次,進攻者卻沒有選擇這兩種方式中的任何一項。
當第一艘張滿風帆的船在風和水流的共同襄助下高速沖向布防的周軍船隊時,數十支嵌著點燃的可燃物的空心箭頭射中了它。這艘船的帆、甲板和纜繩立即起火,而船員們并沒有選擇滅火,而是在略微調整了船只的姿勢后便放下了一張木筏,迅速逃離了這艘似乎還能被拯救的船。有些眼尖的人注意到,逃走的船員只有寥寥幾人,相對于這艘大船而言實在是少得過分,但饒是如此,也沒人能意識到這到底意味著什么。
由于遲遲未見對方射箭還擊,周軍的大型戰船很快便朝著這艘似乎被拋棄的船只駛去,試圖將它奪下來納為己用。但是,就在第一批奪船的士兵跳上那艘船正在燃燒的甲板時,一個龐大的、仿佛初升太陽般的火球突然間將他們連同船只一道吞沒了——而同時遭到毀滅的并不僅僅是他們。那團巨大的火球仿佛一個有生命的活物,在摧毀了整艘戰船之后,又迅速波及了附近的所有艦船,讓它們像落進火塘里的松脂般迅速地點燃。在一些距離稍遠、只是起火燃燒的戰船上,幸運的士兵們還能躍入水中、設法逃脫死神,那些較近的船艦上的人則大多在爆炸的瞬間便已因為高溫和沖擊波而全體喪命,甚至連一生中最后的哀號都來不及發出。
恐慌就像烈性傳染病一樣,迅速在所有見到這一幕的周軍中散播了開來。一些尚未受損的戰船開始倉促向河岸的方向駛去,而在岸邊與浮橋上,許多人,尤其是步兵和仆役更是已經開始哭喊著逃竄,就連本該制止他們的軍官也因為過于驚愕而不知所措、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當然,這并不奇怪,因為眼前發生的事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所能理解的范疇。若不是在出擊之前聽過巫女長的說明,景弘自己現在多半也會被嚇癱在地、不知所措。
就他所知,導致了這驚人一幕的,是先前被安置在大船船艙里的那些物品——那是上百個一人大小、用黏土和布匹仔細包裹住的陶甕。一群來自遙遠的西方的巴人盟友如約將這些東西帶給了巫女長,并將使用它們的注意事項也一并告知。這些陶甕并不沉重,里面裝著的似乎不是液體,也不是固態物質,巫女長說,那是一種特殊的氣體,來自巴國人在鹽礦之中開掘作業的副產品,由于有毒且易燃,巴人早已學會了用竹管將礦井中的這種氣體導出井外。只消在使用前以正確的方式破壞陶甕、將里面的東西釋放到船艙之內,周軍的攻擊就會變成自掘墳墓的蠢舉。
事實也確實如此。
在被炸毀的船艦碎片仍在水上燃燒著時,其余的楚軍船只趁機加速穿過了被打開的缺口,同時朝著遠處的浮橋釋放出了一排載著更多陶甕,而且覆蓋著被點燃的干草的竹筏。雖然已經由于突如其來的非常狀況而陷入了混亂,但一部分幸免于難的周軍輕型戰船仍然反應了過來、并試圖將那些滿載危險貨物的竹筏牽引到岸邊——但他們已經沒有機會了。
“上!”就在竹筏被釋放出的同時,景弘下達了命令。包括他的坐船在內的數十艘小船立即離開了蘆葦叢——這些用充氣的羊皮縫制成的小船非常輕便、容易攜帶,因此可以安全地埋伏在離浮橋足夠近的蘆葦叢內。現在,沒有了那些充滿壓迫感的大船的威脅,他們終于可以一展身手了。
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些竹筏上的周軍并沒能在第一時間注意到這些新出現的威脅,直到淬毒的箭矢如雨點般落下,他們才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利局面。隨著槳手和舵手紛紛中箭喪生,缺乏防護的小型劃槳戰船很快便亂了陣腳、在江水的推動下互相碰撞在一起,而接著闖入戰線的幾艘楚軍大艦上射來的火箭又進一步加劇了混亂。雖然一些貴族軍官仍然大叫大嚷著保衛天子的命令,試圖繼續與襲擊者對抗,可他們已經無法阻止那些滿載危險貨物的竹筏撞上身后的浮橋了。
隨著第一只竹筏猛烈地撞擊在構成浮橋的船只上、筏子上被烤得滾燙的陶罐紛紛破碎,這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我們……成功了嗎?”在熾烈的火焰和煙霧騰上天空的瞬間,景弘喃喃自語道,甚至忘記了繼續向周軍射擊。方才還在浮橋上前進的天子儀仗已經在火焰中完全失去了蹤影,熱浪就像一只無形的巨手般毫不留情地將整條浮橋都撕扯得稀爛,破碎的橋板和船只的殘骸如同雨點般落入江面。與此同時,完成了牽制與掩護任務的其他楚軍船只也開始紛紛撤退,只留下了滿江的殘骸與浮尸。
這是歷史上第一次有人成功地在戰場上殺死天子。
“大人?要撤退嗎?”一名楚軍士兵問道。不過,還沒等景弘來得及答話,一艘船突然離開了混亂的周軍陣列,以極快的速度從他身邊高速沖了過去。雖然那只是一艘普普通通的小型劃槳戰船,但前進速度卻快得就像是在大澤的浪濤中沖刺的江豚,完全超出了常人所能企及的速度。在景弘的部下來得及射箭之前,它已經搭上了一艘正在江心位置后撤的楚軍戰艦的船舷。
“糟糕!”景弘聽到有人喊道——那艘船是巫女長本人所乘坐的指揮船。這艘小船的目的顯然相當明確。而這只意味著一件事……
一件并不算太出人意料的事。
當景弘和幾名部下也攀上那艘戰船時,船甲板上已經沒有一寸未被浸濕的地方了——將這里沾濕的,是死去的士兵和水手的鮮血,被以各種各樣駭人聽聞的方式切碎的死者殘塊更是落滿了每一個角落。在大船的主桅下方,巫女長正持劍站立著,她身邊的衛士和隨從早已無一幸存。一個神色陰鷙、卻有著令人嫉妒的俊美長相的中年男子正舉劍與她對峙,他身邊還跟著幾名舉著碩大的戰斧和通常在戰車上使用的長戈的少女。
“你們居然有本事確認我在這艘船上,真是厲害。”
“啊啊,這都得多謝了上次來襲擊我們大營的那位小哥呢。”舉著戰斧的少女笑道,“您也知道,‘冥靈和選定的宿主可以做到某種……呼應。凡是曾經和我接觸過的人,甚至是間接接觸,都可能沾上和我共生的‘冥靈的一部分,并因此被我定位——雖然您那天相當謹慎、沒有親自指揮行動,但那個小哥應該是您的親信吧?只要您經常與他接觸,要確定您在哪兒,其實并不太難。”
“大人!”與景弘一起登船的士兵們紛紛舉起武器,沖向了這些敵人,但僅僅一個瞬間,他們就全部倒在了那些看似柔弱的少女的兵刃之下。景弘并沒有沖上去,因為他在第一時間認出了少女中的一人——曾經輕而易舉地殺死了他的數十名部下的南宮麗華也在這里,這一點便足以說明,其他幾人恐怕也不是易與之輩。
“姊姊,讓你的士兵們都離遠點。寡人并不希望看到更多無意義的死亡,”在冷冷地瞥了一眼剛剛被殺死的士兵后,中年男子嘆了口氣,“另外,寡人這些天已經越來越難……安撫這些孩子了。所以如果有誰還愛惜自己的生命,那還請不要在此時此地做出任何不必要的敵對行為。”這話似乎是對景弘、以及其他正攀上這艘戰船的楚人說的。
“哎呀,小瑕,說實話,你還真忍得下心拿這些女孩子來嘗試讓‘冥靈和人融合的技術啊?”雖然情況大為不妙,女巫長卻仍是好整以暇地舉著長劍,微笑著說道,仿佛不過是在火塘前與自己的家人隨意談笑而已,“告訴我,為了得到這幾個還算堪用的成果,到底有多少人被弄死弄殘啦?二十個?三十個?你該不會只是因為喜歡看到女孩子受苦,才故意這么做的吧?”
“不要挖苦寡人!”中年男子有些惱怒地說道,“若不是你攜走了最后一部分‘洛書,寡人也不必盲目地冒險嘗試這些方法——而且,在‘冥靈可以被安全使用之前,這一切都不能被過度聲張。所以寡人只能讓宮中那些信得過的人參與其中。”
“對哦,而且人家可都是自——愿的哦。”正在舔舐著戰斧上的血肉殘渣的南宮麗華咯咯地笑道,“啊啦啊啦啊啦,能拿到這樣的力量,那可真是死上一百遍都劃算呢。現在人家身強體壯、也不會生病,對這個世界也看得比以前更清楚、更透徹了呢。你不想試試看嘛?”
“我早就試過了,”巫女長說道,“但你們這些傻瓜到底有沒有想過,所謂‘冥靈不過是個陰險的陷阱,是包在毒藥外的蜜糖?!小瑕,在我們找到被封印的‘洛書時,你也是看到了那些用于警告我們的景象的!如果那是真的,你所謂的‘維新就正中了那些家伙下懷——只要不斷地使用‘冥靈,完全依賴它就只是個時間問題!而如果完全依賴‘冥靈,我們遲早會像被養在豬圈里的豬一樣,被永遠困在這方狹小天地之內的!”
“是的,寡人知道。但這又如何?!豬圈里的豬?呵,那其實也不錯。”中年男子說道,“姊姊,你難道從未想過,豬圈里的豬,它們的后代可要遠比山林之間的野豬更多?!沒錯,也許它們確實一輩子都出不了豬圈,但卻有吃有喝,不必擔心豺狼虎豹,而每一代的豬,都可以在留下更多的后代之后才被宰殺。以豬而論,這并不是非常糟糕的生活。縱然我們的子孫真的不能前往蒼天之外,那又如何?!這個世界已經足夠廣大,只要精打細算,人類便可以借助‘冥靈的協助過上不虞匱乏的生活。對絕大多數人而言,這難道不比繼續啼饑號寒、三餐不繼更好得多嗎?”
“說不通嗎?”巫女長嘆了口氣,“當然,我本來也并不指望你們能在這種時候還能聽進去我的諫言。”
“夠了,姊姊!你以前不是總說,要愿賭服輸嗎?今天,是你主動設下了賭局,布置了圈套,但寡人還是贏了這一局!把‘洛書最后的部分,和你手中儲存的‘冥靈交給寡人,寡人可以發誓,以后中原將永不與荊楚各部交戰!也能赦免你們意圖弒君的罪名!”
“不可能。”
景弘猶豫著,握著短劍的手心中滲出了越來越多的汗珠。雖然在這艘大船周邊尚有不少楚軍,但根據那一夜的經歷,他知道,就算這些人全都登船參戰,也幾乎不可能戰勝那些受到了“冥靈”加持的人。而他自己更是什么都做不了,除非……
巫女長突然對他使了個眼色。
雖然只是一剎那,但景弘還是意識到,巫女長似乎看向了他身后的一支火炬——在突襲開始前,這支火炬曾經被用于點燃那些堆積在竹筏上的稻草和其他易燃物,到現在也尚未熄滅。接著,透過甲板上的一道似乎是被斧頭劈開的縫隙,他注意到,這艘戰船的船艙里似乎也放著許多他……非常熟悉的東西。
他完全明白了。
“你要干什么?”當景弘撲向那支火炬時,南宮麗華敏捷地轉過了身,舉起了手中的戰斧。但在她來得及采取行動之前,巫女長已經揮著長劍朝她身后攻來、迫使她舉斧格擋。在下一個剎那,另一名舉著長戈的少女劈中了巫女長的胸口,迫使她痛苦地跪倒了下來,但她爭取到的這點兒時間已經足夠了。
“所有人!馬上跳到水里去!”在將火炬投入船艙、用手中的銅劍擊碎離自己最近的陶罐的瞬間,景弘聲嘶力竭地呼喊道。
天子南征,六師不返,崩于漢水,謚為昭王。
半年之后,鎬京。
在返回自己的寢宮后,新天子在南方進貢的藤條編成的躺椅上放松疲憊的身體——自從訃告傳回,一系列招魂、舉哀、踐祚和祭天告祖的例行公事便接踵而來,將他弄得疲憊不堪,但萬幸的是,這一切現在都已經結束了。隨著深冬的到來,各種事務都開始有所減少,他也總算得以稍稍悠閑下來,用空出來的時間處理一些……瑣碎的事物。
現在,他手中握著的簡牘上寫著的,是史官們擬定的、記載這段歷史的草稿。但其中的大多數字跡現在都已經不見了。在放著筆墨的案幾上,被青銅小刀刮下的細碎竹屑堆積成了一座小丘,這些都是歷史的一部分……一些需要被遺忘的歷史。
通過幸存的幾名知情者的報告,新天子大致拼湊出了關于“冥靈”的事件的輪廓,但其中的大多數細節恐怕都將永遠不為人知了。不過,這一切并不重要——隨著傳說中“洛書”的最重要部分、連同所有對“冥靈”有著足夠了解的人一道化為灰燼,先王的計劃已經永遠而徹底地淪為了一場泡影。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僅僅是考慮這件事將在歷史中留下怎樣的回響。
“那么,究竟誰才是對的呢?”新天子的嘴角揚起,露出了一絲譏諷的苦笑,“或者說,其實你們都是對的?或者都錯了?又或者,這并不重要?”他繼續用手中的小刀刮削著竹片上的字跡,一點點,一行行,直到只剩下了最無法掩蓋、也最基本的事實描述。
沒有必要讓后人為這些已然無意義的事情感到疑惑與迷惘。他心想。畢竟,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責任編輯:遲 卉】
①1尺≈0.33米
①“上帝”是先秦時代中國人對最高神的稱呼,如《湯誓》中“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①1里≈500米
①南宮的吳地方言是古代吳越人和中原移民語言的混合,因為人口遷徙關系,其語言形態與當時的中原人不盡相同,因其和現代日語部分同源,因此采用以上表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