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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愛人

2020-05-08 09:31:17中凱
科幻世界 2020年13期

中凱

我們為這次搬遷準備了很久,吉娜。不久前,你還把我從酣睡中搖醒,用夾著煙的手,指向夜空中一個亮點。那是“維拉市”,旋轉之城。它是搭建在衛星軌道上的太空都市,是漫出重力井的自由島嶼,是七百多萬人的居所,也是我們未來的家。但當時,它看起來還沒你捻著的煙頭明亮。

我快到了,飛船已經變軌,從休斯敦到這里也不過兩小時。我剛才還在想,你要是兩小時不抽煙,會是什么臉色。客艙內壁上布滿艙外的實時全息,我能看到地球,萬千燈火在歐亞板塊上連成一片,像被踏碎的金色炭屑。或許,只有離這么遠,我才能坦然面對與你共處的無數個黎明與黃昏,以及你在那些晝夜間編造的謊言。

艾什莉吃了退燒藥,剛醒著時,還在問你在哪里。

等她再睡醒,還會一遍遍問我同樣的問題。

十年前,在“鉻合金”酒吧,我邂逅了你。你正忙著與一個日本男人攀談,只留給我一個側臉。我記得清楚,那時我與同事搞到了混合納米電子陣列的專利,為了慶祝,幾個自視聰明的電子工程師想干些蠢事,于是我們選中了盲街,選中了街里的那間酒吧。

盲街,舊紐約與尤金區的夾縫,深植于地表之下。真菌毒素、盜版義肢、器官倒賣,所有明令禁止的交易,都藏匿于它深達五六層的地下街道里。我曾以為它是條被遺忘的街道,后來才懂得,它并非被遺忘,只是無人愿意提起。它是一個眾人共同回避的秘密,一道蓄意割開的裂口,通過它狹長幽深的街道,城市淤積的膿液才得以釋放。當走下那一段段生銹臺階,走過隱蔽的地下醫院與廉價旅館,最終握住“鉻合金”油膩的門把手時,我很清楚自己即將面對的東西:病毒、斗毆、偷竊,以及不同階級間無從把握的社交風險。

可我一進門便看見了你,吉娜。

你含著不銹鋼吸管,顴骨被閃動的全息霓虹染得緋紅,一綹不聽話的頭發在額上晃動,就像個逗留游戲廳的孩子。你面前的那個男人,年齡估摸是你的兩倍大,他將自己的肌電義肢搭在吧臺上,用三維力反饋器外露的機械手抓著酒杯,身上的西裝和那看不出牌子的義肢一樣簡陋。他的另一只真手,在撫摸你。我時不時瞟著你,不是獵人凝視獵物,也不是嫖客打量妓女。當時我只是擔憂,寶貝,當時我甚至沒察覺到自己的渴望。

你用腳背摩挲他的小腿肚,又把臉蛋貼在他的胡髭旁說了些什么。隔著人群,我看到你們四目相對,近得幾乎要接吻。但終究沒有。你將一張八邊形小卡片放在他膝蓋上,用指尖抵著它向前滑動,直至大腿根部,像是移動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日本人捻起那枚卡片,匆匆離去,把沒喝完的酒與你一起留在了吧臺。你往他的酒杯里啐了一口,便也起身。我抿了口波本威士忌,目送你穿過人群。就在此刻,你不經意地朝我掃了一眼,又撇過頭去。或許有那么一個瞬間,你與我眼神交匯;或許沒有。可直至今日,我才發現自己是如此恨你。

恨你在人群中望了我一眼,又轉開視線。

它漂浮于星辰間,像你常喝的那種罐裝氣泡飲料,黑色亞光的鋁制瓶身上印著蜂巢公司的Logo,里面脹氣的蘇打水將易拉罐的兩端撐得凸出,又凝固在爆炸的前一秒。我在宣傳冊里看過它,在購物街的巨型熒幕上看過它,在航天候機室的展覽柜里看過它,現在它與我只剩十五分鐘的航程。

旋轉,無止無歇。近千萬人被它甩在內壁,如滾筒洗衣機里的泡沫。

最初,只是數百個內含納米芯片的立方體,每個都無比微小,小得甚至能嵌在戒指上。萬眾矚目之下,它們被發射到這里,如一把被擲向太空的迷你骰子。抵達后的下一秒,便開始自我復制,分解一切原料,重組為無數個自己,以指數瘋狂繁衍,直至族群足夠龐大,能夠搭建一個巨型殖民空間站。它們是菌落,是病毒,是蠕動的蜂群。它們排列整齊地旋轉著,在一片虛空中,借離心力模擬出了重力,內壁處的重力加速度接近地球上的90%。

發射它們的,是蜂巢旗下一家默默無聞的子公司。沒人知道蜂巢集團有多少未公開的技術,包括公司內部員工,包括我。

我時常會想,如果你還在身邊會怎樣。你,和艾什莉,聽著你們的鼾聲,我便能安然入睡,而非現在這樣,望著全息投布在艙壁上的無垠黑暗。我總是忍不住幻想飛船抵抗著星體的拉扯,小心翼翼地滑過重力井的邊緣。如肥皂泡上一塊油膜,妄圖在曲面上維持平衡。

艾什莉剛過完八歲生日,勉強達到最低航行年齡。我們共用一個座艙,她吃了退燒藥,睡得正熟,金栗色頭發束在腦后,在零重力中悵惘地懸浮著。她的神情像我,說話的架勢像我;可是吉娜,當她熟睡時,簡直讓我看到了另一個你。你也曾這樣睡在我身旁,嘴巴微張,小獸般地輕柔呼吸著。而這讓我心都碎了。

這是她第一次航天。來之前她纏著我一遍遍問維拉市到底是什么,我記得你告訴過她,那是建在太空中的摩天輪。

越來越近,我們正沿著它的中軸線前進。從這個角度看起來,它就像個古董黑膠唱片,以每四分鐘一圈的速度自轉著,百萬英寸的唱盤上刻錄著人類的DNA。我往來時的方向看去,碩大的藍色星球一半被照亮,另一半浸在黑暗中。也許帶艾什莉來這里是個錯誤。無可避免地,她讓我想起你來。

“爸爸。”艾什莉醒了,揉了揉眼。她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看向我,在黑暗與失重中看向我,用和你一樣的淺色眸子看向我,問道:“媽咪到底在哪兒呢?”

無數譏笑涌向喉嚨,剃刀一樣鋒利,但我最終把它們一個個咽下,對著艾什莉的小臉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盲街那夜過去后,我沒想著再見你,也沒刻意尋找。我告訴自己,不過是在酒吧看見一個女孩,連面孔都沒看清,僅此而已。但兩個月后,在我就要忘掉你時,你又出現在街邊的雨里。透過左右搖擺的雨刷,我一眼認出你額上那綹不聽話的頭發。“命運”這個詞在我腦海一閃而過。我開到你身前,摁下喇叭。

你抬起頭,目光渙散,迎著蒼白的車燈光束看向我。邀請陌生女士上車太過冒昧,所以我下了車,懇求一杯咖啡的時間。

“咖啡?”你笑著伸手揉著腦袋,把眼角拉得狹長,“你想不到更好的地方了,是嗎?”

你身后那棟樓,便是赫赫有名的實感劇場“瑪麗蓮的記憶”。那晚,生意正如火如荼,完全看不出衰頹之跡,碩大的霓虹招牌向整條馬路傾灌色彩,映在地面上如一朵朵水池紅蓮。前不久我還路過了那里,吉娜,那兒早被改造成了大超市,滿屋子的感官體驗設備全被清走了,霓虹燈也統統偃旗息鼓,再沒能風光起來。許多事情就是這樣,看似長盛不衰,可一旦真消失了,沒人會記得它們曾存在過。如今,幾乎每個人都注射了神經蕾絲,一閉眼便能讀取另一具軀體的全部感受,或是下載云端的感官剪輯。他們不需要那些大家伙了,他們需要的只是顱內電極的一小段程序。

路上,我隨口問你為何來這里,而你,用即興編造的謊言作答——“我來看貓,挪威森林貓。”你聲音沙啞,“我對貓過敏,所以不得不來這兒。”

在“瑪麗蓮的記憶”,五美元便能以第一視角登頂任一都市的地標建筑;八美元便能體驗伯利茲外海的深度巖洞潛伏;十五美元便能限時墜入性感影星辛迪·弗洛特的肉體,感受她胸脯里的每一寸呼吸。這里銷售未知的刺激,難以企及的歡愉。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寵物類的實感盤。

可我寧肯相信你。

隔著兩杯咖啡,你向我傾訴你虛構的過往,未有一字提及盲街。我瞥見你手提包里放著一沓沓八邊形卡片,銀灰色,沒貼標簽,表面印著的鍍錫觸片如迷宮般細密曲折。是便攜感官錄像盤。下一秒你便將包合攏。

這個瞬間,仿佛是你我共處時光的縮影——你隱瞞你的秘密,我裝作不知情,而你卻對此信以為真,真以為我未曾留意。

我去日本筑波出差時,給你買了機票,把你偷偷安置在我落腳的酒店。你抱著白色亞麻枕頭,用調皮語氣朗誦酒店的入住須知。項目組研究出的“神經蕾絲”在人體上實驗成功,我正春風得意,私下里向你分析它對市場的暴力顛覆,與它即將席卷的億萬財富。你雖然聽不懂,但看我的眼神,像在重估一件珠寶。蒙昧無知的雙眼中涌出顯而易見的貪婪,混合成一股孩子氣的狡黠。我懷著單純的性欲去愛你,不問來路也不顧后果;并盡極可能地膚淺,專心致志地欣賞你的肉體,聊一些蠢話。

我們穿過東京港,踏進人潮洶涌、燈紅酒綠的東方夜晚。這里的街道是攤開來的萬花筒,廣告牌似爬墻虎般瘋狂生長,等樓高的全息霓虹在頭頂徹夜不熄地招搖著,讓人看不見真實的天空。你站在伊康的展示柜前,與櫥窗內嵌著電子義眼的塑膠模特對視,面孔映在玻璃窗上,看向我。眼神比面前任一副義眼都更冰冷。

我站定原地,冷汗沿脊背涔涔而下。是我太得意了嗎?我從未想過,也許你并不愛我。你扭過臉來,在我肩膀上蹭了一下。疑慮煙飛云散。

你看中一款伊康牌隱形眼鏡,能往視網膜上隨意疊加虛擬圖形,每次加載時虹膜邊緣便會閃過一圈細微藍光。我買下了它。那晚你像孩子一樣牽著我的手,任意編輯你眼中的東京街頭,虹膜中藍光閃爍。可我忘不了你映在玻璃上的眼神,吉娜,那眼神仿佛讓我又回到了“鉻合金”酒吧。

我獨自來到“瑪麗蓮的記憶”,恰巧有朋友在那兒任職。他看過你的照片,片刻后從庫房回來,手里托著個塑料盒,里面的泡沫板上嵌著一片片八邊形卡片,像是排列整齊的刀片。

“她錄了不少,”科姆說,“但都是私碟,不當眾發售。”

“錄什么?”我替你辯護,“她又不是實感演員。”

視覺占感官信息八成以上,其余知覺都可以用外接設備錄制,唯獨視覺不行。幾乎每個實感演員,都要換上安裝有眼動程序、專門錄制腦波信號的電子眼。而你的眼睛沒有手術痕跡。

“我看你是腦子不好使了,這種片兒又不是從女人的角度錄的。”他拈起一片扁平卡片,插入實感播放機的狹縫,“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播放機龐大的塑料外殼上布滿貼畫,我撩起彩條簾子,里面滿是精液與霉菌的氣味,無比狹小,只放著一張轉椅,也只放得下一張轉椅。我坐了進去,科姆探著身子幫我逐一接上傳導帶。昏暗中,數據線纏繞著垂下,如盤蛇般輕觸著手臂。錄像盤開始播放,嗡嗡作響的白噪音,如飛蛾的翅膀在暗中翻騰,覆蓋了一切感官。

快進,跳過片頭的空白段落,煙草味彌漫。

聲音與光束驀然襲來,我墜入另一具肉體,他呼吸沉重,咬著煙頭的門牙缺了一塊。我從他眼中,看見了你,一絲不掛,陷在一張碩大的鵜鶘椅里。在那一拍心跳間,我試圖把視線移開,卻無能為力。他在上下打量你,我只是他雙眼后的觀眾。他抬起一只穿靴子的腳,踩在浸著油污的椅子上,單手扯開鞋帶,沾著泥點的黑色靴尖抵著你的大腿,移開時留下一個粉紅印子。隨后是另一只。你仰頭看著他,像只等待被龍卷風撕裂的鳥兒。他邊笑邊抽出皮帶,我能感覺到他的嘴角向一側咧開,多巴胺帶著煙草味沿著神經通路涌來,迅猛如洪。你的臉龐靠了過來,眼睛里灌滿了烈酒。

你與他接吻,光滑的背脊如多米諾骨牌一樣依次癱在他懷里。我含著你的舌頭,那柔軟的舌尖狂熱地搜尋著什么,一遍遍掃過他殘缺的門牙。勃起,卻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

我一把扯下根根連接線,跌了出來。你說是來看貓的,挪威森林貓。

“這兒還有更多,看嗎?她每次來都是和他一起錄。”科姆盯著我發笑,“說實話,她身材也太干瘦。來這里拍實感毛片兒的妞兒多了,真看不出她有啥特別的。”

“她不向我賣這玩意兒。”我苦笑道。

“哈,這些錄像盤明碼標價,也算不上貴。啥時候想了,還可以重溫。”科姆將手指從那些卡片上劃過,“她和你的感情,有這么實惠嗎?”

我沿著馬路一直走,到家時已過午夜。你側身躺在沙發上,抱著毯子,投影儀的藍光罩在你臉上,讓你仿佛沉睡海底。我在旁邊坐下,此時你驚醒了,抬起頭睜大眼睛,像一只受驚的小動物。看到是我,舒了一口氣。

“你把我嚇了一跳。”你輕聲說道,喘息間涌出了東京港華燈初上的夜晚,“都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都怪你。誰讓你這么晚回來……”

趕在我說任何話之前,你翻了個身,用手覆著我的手,又要睡去。

我到了,吉娜。維拉市就在眼前。

“謊言,”福克斯私底下這么評價維拉市,“一個代價很高的世紀謊言。真他媽不知道股東怎么想的。”

福克斯的左眼珠早被摘除,換上了自行改裝的義眼,一根線頭攀附在太陽穴的皮膚下,似一根血管。他是“神經蕾絲”項目組領頭人,語速極快,在維拉市誕生前便將其貶得一文不值。有幾星唾沫趁他說話時濺出,他情緒激動時便會這樣,那時我便知道,他并非出于私心,也非在意集團內部爭斗。他每個字都當真:維拉市,一個無用的謊言。

“好好想想,真需要一個空間站嗎?”他拽著我的胳膊,“從一個子宮鉆進另一個子宮,從一個搖籃奔往另一個搖籃,意義何在?之所以改造環境,是不敢改造自己。”

“不敢?”我記得自己笑了,“現在隨便哪個妓女都一身人造皮膚。”

“不是這種改造,也不是什么電子義肢。”福克斯瞪向我,顯然惱了,“我說的是人與機器的徹底融合,說的是從里到外剔除每一絲多余血肉,說的是將進化權奪到自己手中,以另一種生命形式走向下一個紀元。碳基結構離不開伊甸園,地球也好,空間站也罷,都需要引力的牽掛,需要大氣層的庇護;但硅基生命不同,它們能直面宇宙的本來面目,質量,能量,全波譜的電磁波——”

“你想多了,福克斯。”

“我們能做到,”福克斯不依不饒,“神經蕾絲,它不只是一個顱內微型電腦,也不是為了讓人躺浴缸里玩游戲,玩到水涼掉都不知道。它是真正的未來。”

滑稽的是,福克斯現在就在維拉市里。

維拉市的灰冷外壁如一枚圓盾擋在前方,望不見邊際,這是它圓柱體的一端,正中央開了道氣密過渡艙門,容飛船進出。熱烈光芒從軸心那個孔逸出,飛速向我們襲來,此時我卻想起了福克斯。“別走錯路了,”他那天最后說道,“真正的未來并非星辰大海,就在大腦之中。”我側過頭,想再瞥一眼太空,可全息投影霎時間關閉了,暗黃燈光取而代之,我只看到附絨的駝色艙壁。整個座艙狹小無比,如一排排連著的棺材。

“爸爸,你怎么不說話?”艾什莉又要鬧了,“媽咪怎么不跟我們一起來?”她伸手想拽我胳膊,但沒夠著,“還是說她已經到了?”

座艙里響起播報,同一個聲音,用各種語言重復了一遍又一遍。飛船已進入維拉市內部,正沿中軸線減速滑行,直至另一端才停下。這便是維拉市的軸心,一根幾十千米長的碳纖維材質管道,內部是唯一進出通道,外層則源源不斷向市內泵入光照,照亮繞它旋轉的房屋、街道、湖畔,與無數居民。

飛船停穩,安全帶解開。艾什莉尖叫一聲,浮在半空中。我抓住她的小手,滾燙,握著如同鍛鐵,她在發燒。我情愿不碰她,知道嗎,一觸到她的皮膚,我整條胳膊的關節都軟得好似注射了泡沫。可我別無選擇,在失重下她輕得像只塑料袋,仿佛一放手便永遠飄走了。我拽著她,浮出座艙,來到了一條環形走廊。其他乘客也陸續出來了,溺水般浮在走廊中。整個航班共四十二人,按七人一組乘電梯前往空間站內壁,一口氣直達模擬地皮,繼而依附著90%的模擬重力,加入維拉市的無盡旋轉。

這兒的空氣和座艙里的一樣,帶著一股人造味道,干凈得好似浸過消毒水。我深吸一口氣,浮向電梯,透過它的墨藍色外殼,看到了維拉市。整座城市卷成桶狀,向遠方延伸,密密層層的大廈附著在曲壁上,頂尖彼此相對,一齊指向軸心,如虹膜內一針針平滑肌。

它在凝視我。

我最終什么也沒說,因為一旦攤牌,游戲便結束了。

做個玩家。起碼進入你身體時,我是這么想的。做個玩家,就像所有玩過你的男人一樣。也許我弄疼了你,也許我就是想讓你疼。可當你開始抽泣時,我反而覺得是我錯了。盲街的那些夜晚里,你一定尋覓了許久,如飛蛾繞火,在周而復始的旋轉中謀一條出路。直至遇見我,一個雨里請你喝咖啡的男人。

讓她贏吧,我心想,哪怕這是場游戲。

我又回到“瑪麗蓮的記憶”,買來了所有有你的實感盤,那些八邊形硅片裝滿了一整個行李箱,拎起來嘩啦啦作響。它們被我倒進了粉碎機里,尖叫著被齒輥碾成碎屑。如果不是我,你是否還要逡巡于盲街,把這些卡片賣給每個看上你的人?我付了錢,那筆錢里的每一分,都會跑到那個門牙碎裂的男人手里。

但那又如何,他再也不會見到你,你也再不會回到那條街。

不知何時,你看我的眼神變了。你離得遠遠的,側著頭,像只家養的貓,雙眸在陰影下也無比鮮明。直到我跟你說話,你才緩過神來,給我一個微笑。你明明可以來我懷里,可你偏遠遠看著,像是凝視河對岸的愛人。任何被這種目光撫摸過的男人,都會堅信自己被深愛著,只是目光的主人赧于言說。一個女人,這樣入迷地看一個男人,這是我從未領教過的。

幾個月后,你便讓我徹底屈服,你懷孕了。

記得那些日子嗎,吉娜,我常把頭貼在你漲得透明的肚皮上,用指肚追隨皮下靜脈,直至恥毛。福克斯要是看到這場面,定會譏諷一番。他不懂為何有女人不用人造胎盤,非去承受妊娠與分娩之苦。可你震撼了我,用你血肉牽纏的神殿,用你原始的生殖力量,用你未經義肢改造與芯片植入的純粹肉身。我親吻你的肚臍,你低頭看著我,虹膜邊緣藍光一閃而過。在東京港買給你伊康牌隱形眼鏡,你一直戴著。

你生下了艾什莉,我的小女兒。

我一度認為,把新生命帶到這個世上,是件很殘忍的事兒。這是個用過的世界,它運轉的規則已經超乎理解,就連“生存”這個基本命題,也被扭曲成數據的涌動。每個新生兒,或早或晚都會迷失在它霓虹環繞的夜里。但艾什莉不會。她有我在。我會給她一個你從未擁有過的童年,吉娜,一個你想都不敢想的童年。等她長大了,她會踢著油亮的馬靴,把頭發扎得高高的,不必編造任何謊言。

“爸爸,”艾什莉如同夢囈,“你不告訴我媽咪在哪里,我就不去了。”

我把頭轉向她,盯著她的尼龍拉鏈。“記得我給你講的那個故事嗎?伊甸園的故事。”余光里她點了點頭,我繼續說道,“換作你,你會冒著被驅逐的風險,摘下那顆禁果嗎?”

她小聲說了句什么,含糊不清,也許是不知道答案,也許是燒高了。

“我建議不要,我建議你當個美麗的小傻瓜。”我的聲音聽來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你看,被摘下的蘋果沒法再回到枝頭。有些事情,一旦知道就沒法裝作不知道了。你問我的,我全都能告訴你,但你一旦知道了,會后悔曾問過我。”

這兩天里,我第一次直視她,第一次對著那雙眼睛看了進去。有那么一瞬間,吉娜,我以為什么都沒發生,以為這不過又是個尋常周末。我牽著艾什莉逛公園,而你在家里等我倆回來。

我回過神,拽著艾什莉浮進電梯。廂內已有其他乘客入座,座位剛好與我上下顛倒——這電梯是向上開的。我將艾什莉翻過來,固定到座椅上,扣住安全壓桿。一個亞洲男孩拋起一個銀亮的小玩意,飛到廂頂又彈回來,懸在半空,是一個鋼镚。“為了好運,哥們。”他晃了晃同樣懸空的黑發,說道。

壓桿扣著我的肩膀。艾什莉悄悄地看著我,就讓她看著吧,畢竟她從未受過如此冷遇。我盯著那枚浮空的硬幣,在十三弦音樂中,等待著被帶往稀薄的重力,等著加入無盡的旋轉。

“你們要是不想,”福克斯故作輕松,“那我就自己來。”

福克斯太陽穴下的線頭,似青筋暴起。那只義眼掃視著會議室,記錄每個人的心率、熱量、表情,供他計算協商的可能。他把信得過的首席研究員都叫來了,還有些生面孔,貌似是生物工程部的。其中一個女士也裝有電子眼,目不轉睛地盯著福克斯。他倆目光交匯時停滯了一秒。

“公司知道嗎?”女人問道,聲音里沒有情緒。

“不,圖娃,公司沒必要知道。”福克斯回應道,“就把它當作私人恩惠,好嗎?”他拿起神經蕾絲的單元放大模具,說道,“這個,先生們女士們,我要看看它能帶我們走到何等地步。”

福克斯想用神經蕾絲,將大腦完全接入機械體內。他在被核平的曼哈頓某處悄悄建了臨時實驗室,只求我們一伙人,和他一起消失兩周。我向你解釋過這個手術,吉娜,也向你解釋過它有多荒謬——就像給飛馳中的汽車換輪子一樣,我們要在實驗對象清醒的同時,逐一替換它身體的每個部件。只不過那時候,我還以為等待手術的是只猴子。

“寶貝,我的小寶貝。”你扭身去哄艾什莉,那時她尚未滿周歲,仰面躺在搖籃里,四肢蜷縮,如一枚小海星,“爸爸要離開我們很久了。”

我報以苦笑,心里卻無比欣慰。

“最少兩周。光是更換血液循環系統就夠頭疼的了,兩周還不一定夠用。大腦不像其他器官,摘下來再縫上去就行。移植大腦,是為了轉移意識。”我隨手抓起一個馬克杯,搖了搖,“假如這個杯子是你的軀體,大腦是杯中水,意識則是水里的漩渦。它存在于杯中,存在于水中,但既不是杯子也不是水。這個手術,要的是在維持這個漩渦的同時,把瓷杯換成鐵杯。”

“可漩渦很快就沒了呀。”你轉向我,心不在焉地撅起嘴。

“沒錯,很短暫。”我記得我說道,“但也很特別。你可以復制杯子,可以復制杯中水,但無法復制漩渦。”我來到艾什莉身旁,輕撫她肉嘟嘟的小臂,乳香從她細嫩的皮膚內沁了出來,細軟的汗毛近乎透明。她在睡夢中握住了我的指頭,像是知道我要走。

福克斯的安保措施堪稱過分,我剛踏進里茲飯店的大廳,便感覺到他在盯著我,通過每個被他黑入的攝像頭。我如約拿上房卡,進入頂層包間,在小雪茄氣味中打開窗戶。清涼晚風鼓入房間,無人駕駛的懸浮汽車就候在窗外,敞開銀灰色梭形車門,準備載我前往曼哈頓輻射島。

車座的皮革很冷,竊取著體溫。我在高空中飛馳,底下流水游龍的街道,逐塊換以廢土,福克斯的實驗室就藏于其間,如皮癬覆蓋下的一粒毛囊。這就是福克斯,這就是福克斯風格。他不得不謹慎,這些人是行業內最頂尖的研究員,為了他而悄然聚集,只消一顆炸彈,或是一枚病毒,在正確的地點,便能給蜂巢公司造成無可計量的損失。

實驗室在一間廢棄的寫字樓的地下停車場里,乳白色無紡布隔離出不同區域,憧憧人影映于其上,卻靜如守夜。我看到生物工程部的那位女士,圖娃,她一個人站在更衣棚外抽煙。我點頭示意,她沒回應,但當我掀開門簾時,她叫住了我,說道:

“他瘋了。”

“誰?”我下意識問道,“福克斯?”

“是。”圖娃深深吸了一口煙,“你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棚里很小,除了混凝土地面上一道減速帶,看不出曾是停車場。兩個世界在此相交:一個是被核彈轟平了的紐約廢島,另一個是福克斯不容差錯的手術室,也不知道哪個更瘋狂。我摘下婚戒放入口袋,又脫掉全部衣物,換上消過毒的手術服。整個手術皆由機械臂在無菌環境下完成,也許會有一兩個醫生親自操刀。我們這些研究員只需站在屏幕后操控一切,如一群不露臉的神。可這終究是一場手術,而手術需要手術服。這是福克斯,不管他瘋了沒瘋,這是他的風格。

我邁過減速帶,走進手術室。

“你來晚了。”福克斯坐在轉椅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顯示器,十幾個研究員圍在他身后,手都垂在兩側,像是怕不小心碰到些什么。旁邊整面墻掛著各種尺寸的屏幕,垂下的電纜擰成一束,又被膠帶固定在地上。碩大的無紡布散發著聚丙烯氣味,如窗簾般垂下,兜住了來自另一側的光。布簾后有一層玻璃,而玻璃背后,是一個等待手術的無菌空間。

“紅點,盯著它。”福克斯湊近麥克風,“盯著紅點,從一默數到十,再從十數到一。”

側邊屏幕顯示出男孩的臉。他的頭發被剃光,枕著手術臺,一對藍眼睛格外眼熟,如同鹿眸,困惑又溫柔。他只是聽從福克斯指令,盯著一個紅點,以便鏡頭對準而已。但我總覺得,他能看到房間里的每個人,能看到我。

“你要拿他做實驗?”

“克隆體而已。”福克斯頭也不回,敲著鍵盤,全息投影儀綻出微光,聚焦出那個孩子的骨架、血肉,又擴展至等人大小。

“他多大了?十五歲,十六?”

“十六。”

“十六年前,你就養著他了?”十六年前,我甚至尚未與福克斯相識。

“當然是催熟的。”福克斯不耐煩了,“我養了六年,前幾天給他催了一百三十多個月,不用操心,夠手術用的。”

“我不是操心這個。”

“那你就操錯心了。”福克斯轉過來,“聽著,我需要你操心眼前這手術。況且我催熟他正是為了手術,他的染色體端粒已經磨沒了,不做手術也活不了多久。”

福克斯的肉眼盯著我,藍眼珠里滿是挑釁。我頓時明白,男孩為何如此眼熟。只是我從沒想過,福克斯年輕時眼睛也會這么好看。男孩就在五六米外的手術臺上,就與我隔著一層簾子。那層乳白色簾子就像一層胎膜,孕育著重生,或醞釀著死產。

圖娃進來了,路過我時,身上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她坐上操作臺,一頭短發被整齊地塞在手術帽里,臉龐除了專注,再無多余情緒。福克斯又轉向屏幕,工作開始了。

十三天過去了。

肉體不比機器,它一旦停止運轉,便無可重啟,機體會無可挽回地凋亡。這更像是抽積木的游戲,選錯一塊積木,大廈坍塌。圖娃做得干凈利索,她先是摘除了實驗體的生殖系統,隨后用體外循環代替心臟泵血,又將腸外營養輸入體內,緊接著拿掉肝臟,并趕在其他器官病變前,逐一割除。實驗體只剩頭顱與部分椎骨,十來根導管接在上面,像被線牽扯的肉球。

可福克斯沒松勁兒,他親自操縱機械臂,將實驗體的眼球摘除,舌頭鉗下,掀開面部皮膚與肌肉,截斷不必要的神經。最后,他將神經蕾絲注入其中,一共打了五針。那些納米電極映著水銀光澤,順著針尖鉆進了大腦皮層。

沒有回應。

理論上來講,這枚大腦可以聯網了。手術雖剝奪了一切肉體知覺,但神經蕾絲給它接上了福克斯操控的終端。福克斯反復輸入各類感官信號,可就是沒有回應。“肯定哪兒出了問題,”福克斯攥著壓縮鍵盤,“肯定哪兒出了問題。”

手術室的無影燈關閉,整墻屏幕逐一暗下。生物團隊正在室外休息,圖娃也許抽上了煙。腦電波儀仍在記錄,Hβ波,高頻率,高幅度,這是神經突觸的尖聲哀鳴。那顆大腦一定很困惑,它被剝奪了所有感官,就像被困在監控室,看著攝像頭逐一滅掉,連雪花屏都不留。我在控制臺前坐下,最后一盞照明燈也關了。福克斯在一片漆黑中盯著我。雖然我看不到他,但他定在盯著我,用他的電子眼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也許不理解,我為何非要這樣做。”他像是在跟我說話,也像是在自言自語,“科學就像在冰面上奔跑。跑得越快,裂得越快,于是你不得不跑得更快,再無別的選擇。”

我當時沒聽懂,只是聳聳肩。

“你必須幫我。”他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了,“幫我看看問題出在哪兒。”

我的手指拂過控制臺的旋鈕與按鍵,摸到開關,摁下。藍光在身邊升起,如香煙煙霧,卻無法凝聚成形。數模信號在投影儀內飛速轉化,傳出急促的嗡嗡聲,如群蜂被困在了發燙的機殼里。透過煙霧,我回望福克斯,他面容慘淡,嘴唇繃緊,繃成一條隨時會垮掉的線。

嗡聲放緩,全息投影聚焦,投射出稠密浩瀚的模擬景象。這是實驗體大腦中的微觀世界,數以億計的細胞如星河流轉。我放大倍數,尋找著問題所在。

這里是另一個世界。雖然它就存在于腦中,但和數萬光年外的遼闊宇宙一樣難以捉摸。問題一定出在神經蕾絲上,也必須出在神經蕾絲上,若是出在大腦本身,那這輩子也難以解決。電極漫布在神經網絡間,如一粒粒僵硬水母,尖端凝結出髓鞘,攀附著神經元。它算是極精細的玩意,盡管如此,看起來仍甚是粗笨,與周遭格格不入。這個電極連接正常,我轉動旋鈕,換向下一個。

可每個都很正常。

福克斯就站在我身后,不等我開口,便已明了我的意思。他許久沒說話,一動也沒動,依舊壓低身子看著,最終還是問道:“你覺得,還會有什么原因?”

“可能只是嚇壞了。”

“什么?”

“那個孩子,可能只是嚇壞了。”

我關掉投影,生怕儀器燒掉。屋子又重歸黑暗,可福克斯的那臺終端,從待機中亮了起來。熒光照亮了福克斯的臉龐。那枚孤零零的大腦試圖交流,通過神經蕾絲,通過那臺終端。我親眼看到,它遞出了一個字符——“?”

福克斯笑出聲來。

我把他一個人留在屋里,坐上車,趕回家去。一路上,我在半夢半醒中想著你,吉娜。我想著你在家等我回來,想著你在搖籃旁,聽我聊我的工作,睜大眼睛,用孩童的口吻問我:“可是漩渦很快就沒了呀。”那時我無比肯定,你是愛我的;那時我還不知道,一切為時已晚。

家里沒人,桌上擺著發霉的快餐,地板上散落著玩具飛機的碎片。

同你一起消失的,是我們的女兒,和一大筆錢。

“嘿,”男孩操著亞洲口音問我,“她沒事吧?”

艾什莉面孔漲紅,她捂著嘴,從肺部深處咳嗽。壓杠鉗著她單薄的肩膀,她病懨懨地睜開眼,眼珠稍微轉了轉,轉瞬又爆發出一陣咳喘。電梯在飛速下潛,重力似水,一點點浸了上來,給一切賦予重量。

“她沒事。”我說道,“只是有點兒不適應。”

話剛說完,艾什莉便嘔了出來,氣味彌漫在廂內,黏稠的嘔吐物在稀薄的重力下,如水球般附著在她的臉上。男孩扯下外套扔了過來,我一把接住,用它抹去了那攤液體。

“爸爸,”艾什莉嘴唇上沾著的污漬有如瀝青,“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沒事的。”我邊安慰她,邊撐開了她的眼皮,快速瞥了一眼。眼結膜下有一記血瘢,新出現的,是小血管破裂。

艾什莉快撐不住了,吉娜。

她沒幾天可活了。

“別問我去哪兒了。”你失蹤兩個月后,又出現在家門口,抱著艾什莉,“我現在回來了,這難道還不夠嗎?”你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我愛你,我愛你,這難道還不夠嗎?”我把艾什莉抱到懷里。你盯著我,渾身顫抖,眼睛張開了又閉上,低聲重申,“別問我發生了什么,答應我,永遠別問。”

我便再沒問過。在那些懸而未決的夜里,我曾不眠不休地回想你說過的每句話,你的聲音,你的語調,你看我的眼神,妄圖從中找到蛛絲馬跡。到最后,我唯一能確定的是艾什莉,哪怕再多虛情假意,她也是真實的。

你迷上了抽煙。我先是從你發絲間聞見了煙味,再是在陽臺的紙盒里找到了成堆煙頭,煙嘴兒上還沾著口紅,隨后你便肆無忌憚了,在我面前深深吸入再吐出,像是在爭奪屋里最后一口氧氣。我唯一慶幸的,是你從不在艾什莉面前抽煙。可當她在身邊時,你反而更不安了。你徹夜在黑暗中睜著雙眼,挨到黎明才頹然睡去,那種警覺與猜疑,就像是屋內有一個隱形殺手,時刻用槍口抵著你的額頭。

你到底在怕什么?

福克斯主動跟公司攤牌,并拿來份保密協議,讓每個知情人簽下名字。協議只是走個過場,泄密的后果絕非紙上寫得那么輕松。可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場手術依然藏匿在蜂巢公司的冰面下,至今也無人提起。事實上,要不是因為艾什莉生病,我也幾乎忘掉了。

一周前,艾什莉就開始發燒。等她燒退了后,我帶她去游戲廳,還給她買了雙短靴。她穿著它在明亮的全息動畫中穿梭,躲過惡龍噴射出的模擬火焰,汗涔涔的臉上閃動著金色編碼。她曾說過,以后要養一只毛茸茸的巨龍當寵物,就和游戲里的那只一樣。不一會兒她跑回來,給我看她的手臂,說是上面長了只小海星。那是一塊星狀紅斑,如光滑的瓷面被蹭掉了一小塊漆。頸后更多,密密麻麻,連接成紫色團塊。

我當即帶她去醫院。艾什莉還遠沒到能夠想象死亡的年齡,她在CT機里咯咯笑著,一對短靴伸在外面打著拍子。我還記得她拿著檢測報告,就似在漫畫書上看見不認識的單詞一樣,抬起頭興奮地問我:“爸爸,什么叫‘多器官功能衰竭啊?”

我接過報告,愣愣地掃了一眼。上面有個單詞重影了,碳粉一深一淺地附著在那張A4打印紙上,我就一直盯著那個單詞看,腦子里慢悠悠地思索著,為何會重影呢?又為何偏偏是這個單詞呢?直到艾什莉又拽著我的衣角,“爸爸,爸爸”地叫著我,露出兩顆小小虎牙。

她的心肺肝腎都在凋亡,只是她尚未察覺到它們的背叛。器官衰竭,爆發性,病因不明。我盤數日本黑幫為仇敵定做的各種絕癥,有的能偽裝成意外猝死,有的則潛伏數十年才爆發。難不成是競爭公司的手腳,本打算除掉我,卻不小心弄到了她身上?或者是蜂巢公司,它知道我曾對妻子說過這個手術,要殺我滅口?

可是吉娜,我想來想去,沒想到你。

醫院治不了她。我想起了那個手術,想起那顆驚慌的大腦,它在那頁潔白透光的無紡布后,四條動脈都接上了導管,依仗滿屋子儀器生存。七八年過去了,我再沒聽過關于它的只言片語,但我明白,哪怕福克斯放手,公司也不會放手。從它被列為頭等機密的那刻起,蜂巢公司便已將它安置在最核心的蜂房,將它藏匿在娛樂快消品的甜蜜之下,默不作聲地孵化它。我與福克斯許久沒有聯系,問遍了所有人,最后是圖娃告訴我,公司早就安排福克斯遷居維拉號空間站了。

那個夜晚,我告訴你,我們要提前搬去維拉市,立即,馬上,下一秒。我沒跟你細說艾什莉的病情,腦子里不斷盤算自己到底招惹了什么人物。你用膝蓋觸著我,輕聲說著些寬慰的話。我驀然想到最初見你時,你在“鉻合金”是如何用腳背揉蹭那個日本男人的小腿肚的。你戴上面具,把自己封在后面,不留一絲缺口,這是你的生存本能,近乎條件反射。等我轉過身去,你又點起一根煙,把面孔藏在煙霧后看著我。

我安排了第二天的機票。

“我還沒跟貝克說再見呢,”艾什莉抱怨道,“我可不是說我喜歡他,是他一直嫉妒我能去太空。”貝克是她在球館的朋友,和她同歲,頭上總倒扣著個棒球帽。“我們要把小魚帶過去嗎?在太空中它們還需要魚缸嗎?”她抱著我的胳膊,仰頭看著我,“維拉市到底是什么地方呀,貝克會來找我嗎?”

“它是建在太空中的摩天輪。”你答道,聲音沙啞溫柔一如往常。

那是在地球上最后一個夜晚。

你把艾什莉哄睡了,便蜷縮進沙發里,點上一支煙,向我靠來,卻終究沒碰到我,夾著煙的手耷拉在一側,像一只飛累了的夜鳥。你望著我,虹膜內藍光閃爍。這么多年里,我第一次覺得你老了,和我一起老了。“我會治好她,”我握著空杯子,細數里面一圈圈咖啡印,“我會找到是誰對她下了手,相信我。”

搬到維拉市是你的主意。光是移民申請都耗了半個月,若不是早就安排好了,這一切就都沒有轉機了。我認定這是上天留的一線機會,我認定這是順理成章的伏筆,我認定這是命中注定的契機。

“我一直很后悔,”你怔怔地說,“我早應該跟你一起去的。”

“什么啊?”

“噓。”你在唇邊比畫了下,示意我噤聲。一滴淚珠從你眼角滑下,你看著我,看得都失了神。你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煙,繼續著你的告白,“我以為能騙過自己,至少,我以為這是我想要的。可后來才明白,我不想要他的任何東西,我只想要你。”

“他是誰啊?”

你卸下隱形眼鏡,揉了揉眼睛。我瞥向你的雙眼,你瞳孔散大,血絲如冰面上的裂縫。“什么叫‘我只想要你?”我抓住你的手腕,“我永遠是你的。這你是知道的吧?”你掰開我的手指,像是取下一只卡住的手鐲,隨后把煙頭碾滅在煙灰缸里,起身走進了浴室。留下那一對隱形眼鏡,伊康牌,置在玻璃桌面上,薄得像是快融化了。

我戴上那對眼鏡,看見了你眼中的世界。

眼鏡款式有點舊了,右眼角還有植入廣告一閃而過。你似乎調了一個淡金色的濾鏡,一切看起來都像籠罩在傍晚的黃昏下。可能是覆蓋了太多高清材質,囤滿了顯存容積,每每轉頭圖像都有細微延遲。我環顧四周,不少物件都變了模樣,有些模型還與實體相沖突,看起來就像上個世紀的劣質游戲。就連那魚缸里的熱帶魚也不見了。你從未說過,你不喜歡魚。

就在這時,圖娃聯絡上了我。

“端粒耗盡,細胞凋亡。”她邊說邊傳來幾份報告,“全身器官急速衰竭,最早的是腎臟,四天內徹底壞死。”我點開圖娃傳來的文件,負片上一根根染色體笨拙地散落著,看起來就像是長條曲奇。“不是毒素,不是傳染病,不是任何納米級武器。”她說,“最可能的病因是,患者被催熟過。”

“我看著艾什莉從小長到大的。”

“你明知這技術是用在哪兒的。”圖娃說道,“得病的不是你女兒。有人克隆了她,并催化克隆體加速成長,直至與之同齡,再悄悄替換了她。這也許是個好消息,也許是個壞消息。但至少你不必去找福克斯了。仔細想想,艾什莉是否出現過失憶?記憶是無法拷貝的。”

這些話語如細沙般緩緩流進我的耳朵,又從頭顱底部隆隆涌過。我回想與艾什莉相處的每一刻,從她腳掌如樹葉般大小,到她第一次叫爸爸,再到她扎起馬尾,穿著橘紅色襯衫在人造草地上打滾,直至幾個小時前游戲廳里跳躍著的那個背影。

“沒。”我說,“沒有。”又說,“不,稍等。”

我點開艾什莉的相冊,準備順著時間線細看一遍。縮小影像在平板上聚焦,如一個迷你劇場。這張動態照片是昨天清晨拍的,艾什莉一走一跳,像只小鹿。我記得下一秒她便會扭過頭來沖我笑。可影像本該是五官的地方,一片空白。我又翻了幾張照片,艾什莉的面孔也統統消失了。我這才明白,不是相片的問題。

是你,吉娜,你用眼鏡屏蔽了艾什莉的臉。

“若是沒有,”隱約的聲響,也許是電波雜音,也許是圖娃喘了口氣,“我恐怕艾什莉還是嬰兒時,便被替換了。這樣更說得通,胚胎時期便被催化,對端粒的損耗極大。一般克隆體制造商都不會催化胚胎,因為長成的克隆體都活不到成年——你還在線嗎?”

門把手擰了又擰。

“開門。”我額頭抵著浴室門,“開門,吉娜。”我透過磨砂玻璃看到你的模糊身影,走過來,又退了回去。“別讓我說第三遍,吉娜,把門打開。”我錘了幾下,震得門板在門框里直抖。

“我知道是你,”我拼命壓低聲音,“我只是想不通……我永遠也想不通。這么些年你都在騙我。我們的女兒到底在哪兒?”

我回身拎起你的煙灰缸,往門上砸了過去,老天,我當時滿腦子想的,是別讓艾什莉聽到這聲響。我彎下腰,把臉貼在門上,從被砸開的裂口看向你。你裹著浴巾,失措地站在滿地玻璃碴子上。

我把手伸進縫隙,摸索著門把兒。“那是個意外,”你扯開我的手,“別,別這樣,快別這樣,你嚇著我了。”碎玻璃劃著手腕,門被擰開,但在我把手抽出來的瞬間,你又把它碰上了。

“你流血了……”你惶恐地向外瞟了一眼,又把那個洞堵住。

“艾什莉她——”

“一枚電池,一枚紐扣電池,不知道怎么從玩具里掉了出來。”你語無倫次地說著,“她連哭都沒哭,我只聽見幾聲咳嗽,再去看她時,就已經死了。我發誓我做夢都想把她救回來,讓我們變回一個完整的家。我做了傻事,拿著錢找到一家私人診所,以為這樣就可以……但他們沒告訴我——”

你跪在地上嗚咽了起來,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我推開門,走到你面前,碎玻璃在腳下咔咔作響。你的身體似上發條般抽搐了兩下,便抱住了我的小腿,如同在驚風駭浪里抱住了一根桅桿,嘴里則斷斷續續地咕噥著。

“我愛你,”你喃喃道,“我愛你,我愛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你淋著雨,要請我喝一杯咖啡。你還記得那時你有多愛我嗎?”

這便是你的魔力,吉娜,無論你曾撒過多少謊,還準備再撒多少謊,你看起來都是那么無辜。可是你錯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鉻合金”,你游獵于藍色的燈光下,像深海里的一道魅影,看了我一眼,又轉開了視線。而我,我從那時便知道你是哪種女人,卻仍花了十多年才肯承認。

有那么一瞬,我想把你從滿地玻璃上抱起來。可偏偏在那時,我在鏡子里瞥見一個陌生的倒影。我抹掉鏡面上的水霧,看向自己,卻看到一個未曾相識的男人,在鏡中與我對視。那個男人眼窩留著輻射狀的縫合線,一雙電子眼是實感演員的標配,他和我一樣,吃驚地張大了嘴,露出的門牙缺了一塊。我不認得他,但認得那門牙,認得那門牙輕咬你嘴唇的滋味。我笑了起來,聲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鏡中的男人和我一起笑著,笑得面容扭曲,像是聽到了世上最荒誕的笑話。

“看著我。”我低頭對你說。

你抬起頭,怯生生望著我。也許,是看見了我虹膜中的藍光,你的臉在一瞬間換上了我從未見過,也道不明的神情。

“看著我,”我掐住了你的脖子,“看著我。”你雙眼圓瞪。這雙眼睛曾在人群中輕飄飄瞥了我一眼,又看向別處,但現在卻直勾勾盯著我,我仿佛能聽到它們的尖聲厲嚎。你掙扎著,抓起碎玻璃扎向我的大腿,一下又一下。但我沒有松手,直至你的身體如多米諾骨牌般癱倒在地,抑制不住的笑意才涌上喉嚨。我想,起碼你在生命最后的幾秒鐘里,看著的,是我的臉。

我悄悄上了樓,艾什莉還在酣睡,面孔被抹去,一片空無。我摘下你的隱形眼鏡,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她睡得無比香甜,嘴巴微張,像是夢見自己戴上了節日花冠。

我抱著艾什莉,走出了電梯,又跟著人群走出海關。

這兒的重力確實只有地球上的0.9倍,吉娜,如果你在這里,一定會像孩子一樣緊緊抓著我的手。內臟在穩定的人工重力下重新排序,而艾什莉的頭垂著,像只溫順的貓。他們肯定以為她只是在睡覺。明亮的白光由軸心管道泵入,貫穿整座都市,但穿過了密密麻麻的建筑,也所剩無幾。大街小巷不分晝夜被全息霓虹點亮,又悄然向兩側卷起。我瞇著眼抬頭仰望,隱約看見了對面的湖畔、街道、與一粒粒屋頂。在我身后,廣播用歡愉的聲調重復著同一句話——

“歡迎來到維拉市!”

【責任編輯:遲 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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