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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性謀殺

2020-05-08 09:31:17鐘推移
科幻世界 2020年13期

鐘推移

“‘保護者?你確定,這不是對我們的嘲諷?”

瓊沙島的海,像天空一樣,總那么清澈。

瓊沙島的天空,則像海一樣,一年到頭都是水。

一分鐘前太陽還火辣地烤著大地,轉眼間,上天便如翻了臉的情人,將憤怒和委屈傾灑而下。

馬路盡頭出現了一個黑影。在密集的雨點中,飄擺的衣襟似被無情地鞭打著。圓睜的雙眼、扭曲的面型、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是一個青年在狂奔。他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妖魔追著。

一下巨響劃破長空,青年猛地慘叫起來,聲響穿透暴雨,飄向遠方。

路盡頭是一座只有兩層高的小樓,外圍的院子種著一片千日紅,枝葉在狂風暴雨的淫威下瑟瑟發抖。那是間診所,但暖色調的外墻上卻沒有紅十字,甚至沒有顯眼的牌子。二樓的玻璃窗后站著一位女醫師,已過不惑的年齡不僅無減其風姿,反平添一份雍容。她倚在桌子旁,桌面的名牌上是“沐恩醫師”四字。

沐恩下意識地搓著微微鼓起的腹部,每到這時,她臉上便會卷起淺淺的梨渦,叫人覺得她從來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云間雷聲低吟,讓她想起飛船發動機的點火。她從抽屜取出遙控器,打開三維電視。網絡電視的默認頻道是航天衛視,這時在播報一則采訪。聯邦航天局的一位中將在鏡頭前指著一個助推器模型,解釋著飛船的可靠性測試過程。

音箱傳出平緩的鈴聲,打斷了節目的音頻。電視只剩下畫面信號,中將夸張的表情和不斷變化的口型讓他變成了啞劇的滑稽演員。

是護士臺的電話,“沐醫生,有位先生來掛號。”

“誰?”

“新患者來的,沒有預約,但你今天的預約正好都取消了。”

“請他進來吧。”

“我讓他先換套衣服,他被澆得像只落湯雞。”

沐恩看著窗外癲狂擺舞的椰樹葉,心里頓時涌起一股不好的預感。若非遇到邁不過的坎,誰會頂著這種雷雨跑過來?這種天氣下還有人來就診,十幾年的醫務生涯中,沐恩只遇過一次。那時她剛考上一級醫療師,但看到兇神惡煞的警察把病人送來時,她還有點兒害怕。她以為在這海島上,頂多只會有跟丈夫吵架的妻子、失戀的男孩、股票投資失敗的中年人。可那個病人的癥狀超乎她想象,他大聲嚷嚷說有什么藍色樹精殺人。在其后的治療中,他還留下一幅古怪的素描,顫抖的筆畫出了一只有鼻子和眼睛的水桶。

今天來訪的是一位二十出頭的男青年。濕漉漉的頭發告訴沐醫生他是怎么來的。他五官的搭配有點乏味,但四方臉上天然地透著一股真誠。沐恩用柔和的目光迎向對方,心中飛快地評估著:表情僵硬、雙手便似無處可放置般不自然地小幅擺動,指尖像彈奏顫音般發抖。他身上每一塊肌肉都散發著叫人喘不過氣的驚懼。

“請坐,先生。”她指著一張湖藍色的單人軟沙發。

青年機械地坐了過去,也不倚在靠背上,像是被人按著肩膀壓上沙發。小診所里只有一套中等尺碼的男性衣服,眼前的青年身材魁梧,袖口只夠蓋住半只手臂、衣領緊貼著他的鎖骨。他就像一只被塞進麻袋的哈士奇,可憐巴巴地從袋口探出腦袋。

“請問你怎么稱呼?”

“我叫安兆天。”

窗外閃過一團白光,安兆天從沙發彈起。沐恩急忙扶著他的手臂,“安先生!”

安兆天縮在沐恩身后,睜得像銅錢的雙眼盯著窗外,好久才回過神來,“沒打雷。難道不是閃電?”

“是護士開了隔壁的電燈。”

安兆天流露出羞愧的神色。他雙手擺在胸前、搓著手指,正要開口道歉,突然一記響雷在屋外炸起,他立刻像受到電擊一樣,拉著沐醫生上衣的下擺,貓著腰躲在她身后。

窗外的椰樹在風雨中扭動著肢體,有如張牙舞爪的巨人。但在熱帶海島上,這種景象再尋常不過了。“安先生,你在躲避什么呢?誰要對你不利?”沐恩見過數不清的患者,但像安兆天這種如同面對著行刑隊槍口的情況,卻是前所未有。

“雷……怕……”安兆天發青的嘴唇中吐出幾個字。沐恩正要邁步走向窗邊,安兆天一手扯著她的袖子,“別……別……別離開我!”沐恩只好把這個渾身哆嗦的青年扶回椅子,俯下身子柔和地說:“我只是過去把窗簾拉上,我會一直在這兒。別怕好嗎,孩子。”

“好的,媽媽。”安兆天果然像個聽話的孩子似的松開了手,并沒察覺自己的口誤。他竭力減少自己暴露在空氣中的面積,漸漸變得如蝦米般拱作一團,與青年人的虎背熊腰毫不相稱。

失去了自然光照,屋里立刻暗了下來。

沐恩給安兆天遞上一杯水,“放松些,安先生……或者我叫你兆天,你覺得……好,兆天,你放心,在這里你是安全的。”

“我知道,沐醫生,甚至當我在外面淋雨的時候我就知道,其實周圍的一切都是無害的,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安兆天看著沐醫生臉上的微笑,便似服用了溫和的鎮靜劑,說話漸漸恢復正常。

“你怕打雷?”

“雷……太可怕。”

“這是大自然中最讓人敬畏的現象了,所以世界上所有古老民族的傳說中,雷電之神都是狂暴、野蠻的。”

安兆天只是簡單地說了句“是吧”,并沒有接過這個話題。

沐恩微微一笑。“果然如此。”她心想。呼吸心跳急速、出汗、雙手麻痹,均為自主神經癥的癥狀,繼而出現過度換氣癥候群。病人一定是感到心肺不暢,所以下意識地加快呼吸,導致二氧化碳過度排出,從而引起呼吸性堿中毒。這一切生理問題的誘因,基本可診斷為精神過度緊張。壞消息是,他的雷電恐懼癥簡直到達不可思議的程度;好消息是,理智上他知道這種情緒完全是不合理的。安兆天對宗教、神話之類的話題不感興趣,則表明他的心理問題和超自然之類的社會因素無關。

只需要幾個動作、幾句話,沐恩已為這青年的病歷打了腹稿。

“天氣預報倒挺準的。”沐恩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中,沙發的扶手和安兆天那張湊到一塊兒,“說昨天是晴天,果然就風和日麗,說今天有雷陣雨,果然就來了一場。”

“昨天,很好,我喜歡。”

“我和你一樣,也許,瓊沙島上所有人都喜歡晴天:飛船發射中心那班人、航天旅行社、酒店、出租車公司……大家都指望著老天爺放晴,讓一切都順順利利呢。”

“是呀,昨天的飛船發射很成功。”這是安兆天出現在診所后第一句與雷電無關的話。

“你也去看了?”沐恩繼續帶開話題。

“都有半個瓊沙島的人跑到發射場那頭了吧?”

沐恩領著安兆天東繞西拐地閑談,聽著玻璃窗上雨打之聲漸小,也再沒雷響了,便拉開窗簾,陽光像受了很久的委屈般迫不及待地撲面而來。安兆天坐姿仍舊卷曲,活像一頭被狠心的主人欺負太久的狗,但至少臉上的烏云散盡了。沐恩微笑說:“呼吸下新鮮空氣,你精神好多了。”

“只要沒有雷聲,一切都好。”安兆天倒是毫無顧忌地談論自己的病根,“我剛才真失禮,不好意思。”他皮膚白皙得未免顯得有點兒虛弱。

“不要緊,你沒有諱疾忌醫,本身就是一種勇氣。”

“從六歲起,我就知道自己的毛病,也知道這種毛病十分荒謬。但怎么說呢?你看那些吸毒的,明知把針管扎進血管是有害的,但總是禁不住這樣做。就像有個魔鬼藏在你心里頭,一到關鍵時候就跳出來,控制住你的一舉一動,甚至呼吸心跳。”安兆天低著頭說話。沐恩不禁想,如果給他一條裙帶的話,說不定他還會用食指不住地繞它。

“你自小在這島上居住嗎?”

“除了假期出去玩,我很少離開。所以你知道我一年受多少罪了吧。這個熱帶海島一年只有一個雨季,但雨季長度是一年。”

“你剛才說有個魔鬼,這個比喻很好,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只不過有的人表現得更明顯罷了。”

“在學校里,我都成笑柄了。他們給我起了個外號,叫‘雷神,一打雷就發神經的意思。”安兆天越說越小聲,“前年我跟外校的一個姑娘約會過幾次,可她偏偏是個愛浪漫的性子,喜歡在雨中漫步的感覺……”

結局不待他說,沐恩便已猜到,但聽著患者敞開心扉的訴說,她對治療反而越發有信心了,“你父母有沒有這方面的煩惱?”

“他們在我六歲前就……走了。”

“啊,對不起。那你們家族呢?有沒有精神、神經方面的疾病?”

“六歲前的事,我幾乎全不記得了。”

沐恩像在黑暗的山洞里捕捉到一絲光線,“關于你爸媽,你能記起什么?”

安兆天抬起頭,剛好看到墻上的一幅合照:沐恩摟著她丈夫脖子,笑顏如甜美的百合,一副幸福小女人之態。“全忘了。尤其是我父親,在我四歲時就沒了。關于母親的一切也很模糊,只記得她很堅強,很疼愛我。”

“嗯。”

“很奇怪,媽媽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和她遺留下來的照片完全不同。她在照片中是那么的英姿颯爽,神情中甚至帶著桀驁不馴。但我印象中,她卻是個和藹的母親,很傳統、敏感、脆弱。”

“兩者不矛盾,四個字可以概括這兩種迥然不同的表現:外剛內柔。”

安兆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扯遠了。”

“來到這里,天南地北你可以想到啥說啥,不需要有什么顧忌。”

“我六歲之后才怕雷的,其他老人跟我說的。那一年,我媽媽失蹤了。”

“從哪里失蹤的?”

“不知道,也許就在家附近。有個鄰居在星期五傍晚看到母親從幼兒園接我回家的,在樓梯上她們還互相打了招呼。之后母親就不見了。到下星期一,發射中心的一個清潔工來我家搞衛生時,在櫥柜里發現我已經奄奄一息,身下一股濃烈的膻味。”

“你在櫥柜里待了三天?”

“嗯,一直在里頭一動不動。如果不是那位大嬸發現我,說不定我已經餓死了。”

“清潔工是發射中心聘請的?”

“是呀。我父親是一位宇航員,在第一次躍遷艦發射失事時殉職的。之后,軍方一直按照少將烈士的標準照顧我們家,每星期都派人來幫忙搞清潔。”

沐恩留意到,他提到父親時的語調明顯沒有憶述母親時那么哀痛。不過,這青年的身份,讓沐恩對他多了一份親近感。“我有一個想法,”沐恩用盡可能輕松的語氣說,“你六歲時母親的失蹤,可能對你有很大的影響。如果一個人受控于潛意識中的負面情緒,那就有必要把這些情緒吐露出來,讓心靈得到洗滌,把被阻塞的心理能量發泄出去。”

“但那時候發生的事,我腦海中一片空白。”

“只是被歲月的陰影暫時遮住了。”沐恩微笑道。

“別把你的眼光移開,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點頭。”沐恩醫生的聲音柔和得像天鵝絨,絨毛與絨圈明暗相間,織成一幅和風吹拂草坪的圖畫。

安兆天躺在皮質軟長椅上,安寧包圍著他,讓他感覺如回到母親的子宮。

沐恩舉起食指指向自己的右眼,“看這里,兆天,輕輕地、放松地。”

安兆天看到沐恩那一眨不眨的眼睛,宛如泉水般清澈。那是一扇大門,通往幽深的溶洞,里頭是形態萬千的鐘乳石,石尖上還掛著冰涼的水滴。

“慢慢吸氣。”沐恩手掌向著對方緩緩地提起,每一句話都與那青年人眼睫毛的震顫同步。“慢慢吐氣,對,就這樣。”她的手掌緩緩壓下,伴隨著肘部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像畫出一個無限長的延音。

“十……”沐恩宛若能從安兆天的眼睛直視其靈魂深處,“你眼皮現在很沉了,你累了……九……放松眼皮吧,讓它自由地閉上吧……閉上……八……”

沐恩看著漸入佳境的年輕人,開始巴布爾暗示測試,“現在給你左手扎上一個氫氣球,你慢慢呼吸,慢慢地……氫氣球飄起,向上……”安兆天左手提升,真如被氣球帶動飄起。

催眠術要求有高超的智商,在一些案例中甚至需要充足的體能,但沐恩之所以能成為島上最出色的催眠師,關鍵在于有過人的心理素質。如果剛才眼睛流露出一丁點兒雜質,或者在不恰當的時候眼皮不自主地震顫一下,敏感的患者立刻就會捕捉到其中的不耐煩、不自信、不堅定,接著本能地產生抵抗。猶豫、懷疑甚至恐懼便會洪水般沖毀整個治療。

“現在你還是個小孩子,幼兒園放學了。小朋友們都盼著爸爸媽媽來接……你呢?”

“我在等……媽媽。”

“是呀,她來了,在那邊呢。”

閉著眼的安兆天唇邊依稀露出笑意,“看到了,媽媽。”

“看看周圍,兆天。”

治療室的門被人輕輕推開,護士走了進來。沐恩一邊用仿似能穿越時空的聲音跟患者說話,一邊打手勢讓護士調整長椅枕頭的位置。護士把內嵌在枕頭上的催眠輔助儀的電源接通,把控制面板從椅側拉出。這時候的軟長椅看上去就像牙醫椅一樣。沐恩在液晶屏上點擊了幾下,把輔助儀調教到合適的強度,又問:“她接到你了,帶著你去哪兒?”

“回家,大院里,上樓梯。”

“你還看到誰?”

“陳婆婆。媽媽和她打招呼。”

“她是鄰居嗎?”

“她住對面樓的,在街口做棉花糖,經常給我吃……還有張叔叔。”安兆天的回答越來越清晰。

雖然沐恩還不知道患者在回憶幾歲時的情形,但這不要緊,有經驗的催眠師自有辦法。其實,盡管使用催眠輔助儀會更容易對患者的潛意識和回憶進行發掘,可是沐恩通常不會輕易用它干擾患者的腦電波,部分是因為她對自己在聯邦醫學院研習的傳統催眠術更有信心。然而,眼前這青年人的病癥甚重,而瓊沙島上雷電又是如此頻繁,傳統的分階段催眠治療進度太慢了。“他也是你鄰居嗎?”

“不是,他是爸爸的同事,叫張志。”

“他和你媽媽打招呼了嗎?”沐恩問。

“媽媽沒看到他。他在對面樓梯的中間平臺,隔著磚頭鏤空的地方,定定地看著我們。”

“這個張志以前來過你家嗎?”

“沒有。”

“他一直看著你們?”

“媽媽開了鎖,我臨進門時回頭望了一眼,張志已經不在對面樓梯了。”

沐恩估計著一種最大的可能性,“你父親去世后,會不會經常有一些男人來找你媽媽?”

“我們家很少客人。”

沐恩嘆了口氣,即便有人追求那位年輕的寡婦,也未必會當著其兒子的面。有些孩子年齡很小就懂得保護家庭的完整性,這種本能即便雙親中的一位離開了也不會消失。

“回到家里,你們做什么?”為免擾亂安兆天的回憶,沐恩接著問。

“媽媽做飯,我在客廳玩航天棋,紅色對綠色。”

沐恩小時候也玩過這種游戲,當時叫飛行棋,后來躍遷航天技術的問世帶來了一股熱潮,商家就把飛行棋改為航天棋,棋子的路程設計還是源自20世紀空戰的拉弗伯雷圓圈,只是規則略有變化,增加了躍遷飛行的航線。“你自己跟自己下?”

“四歲前,我喜歡跟爸爸下這種棋,后來有一段時間,媽媽收起來不讓我玩。不過我又從舊玩具堆里把它翻了出來。”

沐恩敏感地問:“為什么媽媽不讓你玩?”此外,她捕捉了一個關鍵的時間信息:“四歲”。

“我猜,她是怕想起我爸爸,一直都避免接觸跟航天有關的事。”

沐恩立刻想起了十六年前,全球聯邦首次發射躍遷艦的情景。那時,記者們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有兩場世紀直播等著他們:先是躍遷艦從地球上升空,幾日后還有在月球背面的中轉站啟動躍遷的盛事。這兩階段的任務就像先把航天飛機送上軌道,航天飛機再釋放衛星一樣。后者的直播權已被軍方的航天衛視壟斷,世界各地的媒體只好蜂擁至瓊沙島聚焦于第一場直播,就像錯過了世界杯便不能再錯過奧運會。當年,沐恩沒在網上搶到觀光票,只好跟當時的男朋友——如今的丈夫游思在距離發射場五千米外的一處小山坡上湊熱鬧。盡管從那里望過去,躍遷艦的發射架已如插在地上的火柴頭般細小,但山坡上依然擠滿了人。臨近發射時,擠到前排的人雙手舉著望遠鏡,眼眶都印出了紅圈;后排的人踮起腳尖,從前面肩膀間的垛口窺出去;沐恩攀在游思的肩膀上,雙手拉著他的耳朵——美其名曰“給你做耳部按摩”,聽著電臺直播里的倒數。

當發射架底部往兩旁排出巨大焰火時,沐恩和游思齊聲歡呼,前者是為了親眼見證舉世矚目的一刻,后者是因為背著女友太久,此時即將解放了——當然,這是事后沐恩才聽說的,確切地說是在婚后,她才知道當時那腰酸背痛的男子的真實想法。

小山坡沸騰了,那一抹金色的焰火把苦候大半日的人們想象中的場景完成了。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從未出現在任何人的想象中。

人們原以為躍遷艦會沖入云霄,光點最終會消失在藍天白云間,但它卻出人意料地在空中拐了個彎。山坡上有位一直口沫橫飛的航天發燒友,向旁邊的大媽大聲解釋著,連戴著耳機的沐恩都聽得清清楚楚:“躍遷艦可以在宇宙中超光速移動,但終歸要先把它送上太空,不然誰敢打包票這大家伙不會影響地球。但為了對準目的地,肯定要調整艦首,所以它不像老式火箭那樣垂直射上天,而是……”但他很快就住口了,因為躍遷艦的飛行方向實在讓他尷尬,它回頭轉向山彎。還沒來得及讓發燒友修正自己的解釋,躍遷艦已經像失控的風箏般墜往地面,巨大的火球擠出一朵黑色的蘑菇云。

躍遷艦不偏不倚,正好墜落在距離發射塔幾千米外的指揮中心,讓原本準備在那里舉行的慶祝盛典變成一場可怕的葬禮。包括三位上將在內的一千多名罹難者大多連殘肢都沒留下。哀樂無休止地在瓊沙島的上空回響著。世界各地一連三日下半旗,向全球聯邦幾被消滅殆盡的航天技術精英致哀,當時在指揮中心里還聚集了所有得過諾貝爾獎的躍遷科學家。

被埋葬的幾乎還有整個星際躍遷計劃。因為除了技術專家出現斷層外,計劃讓聯邦傾盡了財力,議會也在質疑這筆巨額預算是否該用在更好的地方,例如讓大學本科變成義務教育、讓公民退休年齡提前三年、讓免費醫療的覆蓋范圍擴大等等——盡管要是真多出來這筆預算,議員們也未必將錢用在他們慷慨陳詞時提到的那些領域,至少軍方的代表不會。最后,社會各界的負面聲音不斷:沒機會參與計劃的技術專家懷疑躍遷艦并不可靠,自媒體每天都將幸存和死去的設計師們審判一萬次,堪輿大師指出發射場的建設破壞了當地的風水。在所有的質疑中,宗教領袖的影響是最大的,他頻頻對著電視鏡頭批判這種讓人類擁有神力的行徑,并把發射的失敗歸結為神的懲戒。

“胡說八道,”游思用年輕人特有的激昂對著電視機嚷,“人類能躍遷到各個星系,徹底探索宇宙的神秘,這才是對創世者最大的尊重。”

往后多年,沐恩不止一次在夢中發現自己和游思站在航天指揮中心的平臺前,望著碩大的鋼鐵怪物拖著熊熊烈焰的尾巴向自己沖來。幸而這位生活美滿的心理治療師有自我調節的辦法,否則她恐怕也會和島上眾多目睹甚至承受著悲痛的人那樣患上各種各樣的心理疾病。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次發射失敗改變了她的命運。

沐恩中斷了短暫的回憶,語氣平和地問軀體舒展在皮質椅上的青年:“你爸爸的去世跟發射場有關?”

“他是第一艘躍遷艦的指令長。”

沐恩陷入了比剛才更長的沉默。當年躍遷艦的失事報道占據了各大媒體大半年,其受關注程度唯有上世紀的“9·11”事件可比。當然,無論多高的新聞熱度,最終都會被時間的長風吹冷。那殉職的指令長叫什么?對了,安……仙士。

沐恩驚訝于自己連這種重要的新聞人物都忘了。不過回想一下,媒體確實很少報道躍遷艦上的人員,她聽丈夫游思說過,軍方為重啟躍遷計劃,便控制負面影響,能不讓外界知道的事情盡可能不泄露,因此傳媒其實對躍遷艦的詳情知之甚少。這迫使他們只能用專家意見、錄像畫面甚至想象來填補各種細節。躍遷艦上的名單雖然也公布過,但那批殉職航天員的同事和家屬都不愿接受采訪,在這方面沒新聞可挖,傳媒的報道自然就少了。何況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幾年,大眾的淡忘比雨云的消散還快。

“兆天,發射當天,你在觀光區嗎?”沐恩在考慮另一種可能性。孤兒的心理疾病很多源于雙親的驟然失去,要是親眼看見父母喪生,致病的比例就更高了。作為躍遷艦指令長的家屬,他們極有可能被軍方安排在希爾頓酒店的觀光區。

“我和媽媽在酒店的沙灘上。很多人過來跟媽媽聊天,說笑。談起爸爸,她很開心。沙灘上的喇叭在直播,倒數,3……2……1……點火!”安兆天模仿著零號指揮員那帶著無線電質感的聲調,讓沐恩忽地感到一股寒意。“爸爸在那艘艦上,它掉下來了。媽媽在流淚,抱著我。我也哭了,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我只是覺得應該陪著媽媽一起哭。”

診室辦公桌邊角上有盞鉛筆尖大小的指示燈,它被一盆綠蘿的葉子遮掩著,從來訪者的角度是看不到的,但在醫生座位上,LED的綠光清晰可見。那是攝錄儀器正常工作的信號。為免讓某些患者顧慮甚至反感,心理診所采用的記錄設備十分隱蔽。安兆天的敘述,盡管有些零碎,但尚算連貫,沐恩很少插話,直至他說到葬禮時,她才發現需要搞清一個細節,“你剛才說,過來安慰你媽媽的有馬爾林元帥、聯邦的將軍、工程師,還有一位沒說話的叔叔,他是誰?”她注意到,安兆天羅列這串長長的名單居然不厭其煩,而且還包括了一位身份不明的人士。

“我……我……不知道。”

這是安兆天四歲時候的事情,要他給出準確的回憶實在有點為難。沐恩猶豫片刻,伸手在催眠輔助儀的操作屏上點撥幾下,把一個幅度條拉到變成紅色。只要在醫療器械法規允許的時間范圍內使用,這對患者是無害的。這時候的被催眠者有如持著一個放大鏡,能在記憶最深的地方找回遺漏的片段。沐恩的聲音有如鋪灑向草原的陽光,“現在呢,兆天,你看到他是誰了嗎?”

“他……他……”安兆天的意識就像要艱難地爬越一堵高高的障礙墻,忽然他感到身下冒起一股外力,他借力一撐,好不容易翻了過去,“他戴著一頂黑色的大帽子,壓低遮著臉……我只看到他的后背,有點駝背。葬禮結束后,其他人都陸續離開了,媽媽臨上車前,他從旁邊走過來,把媽媽拉到一旁,跟她說了兩句話。”

“他說什么了?”沐恩更感好奇。

“我沒聽到。”

“然后呢?”

“他混在人群中走了。那天晚上,媽媽很早就給我洗了澡,哄我上床睡覺。我今天看媽媽哭了好幾次,不想惹她生氣,就很聽話。但她離開后,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總想著白天的事情。人人都對我說爸爸走了,要我聽媽媽的話。雖然我不明白‘走的意思,但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很傷心,但多半是被媽媽感染的。”

沐恩看著被催眠者平靜的臉,心想,喪父之痛對他的打擊并未到摧毀其心靈的地步。看來,他的病根在別處。

安兆天說:“我干脆爬起來,打開房門,走廊沒有燈,只有盡頭媽媽的房間亮著。我悄悄走過去,聽到媽媽在撥打視像電話。一個全息影像浮在媽媽身前,側背對著我。那是個漆黑的、有點駝背的背影。我一下就認得,那是白天葬禮中偷偷跟媽媽說話的那個男人。媽媽說:‘張總監,我能相信你嗎?”

“他姓張?”沐恩若有所思地問,但聲音很小。

安兆天沒被她打斷,繼續自己的憶述:“張總監嘆了口氣說:你認為……”

“你認為那要緊嗎?”張總監摘下眼鏡,揉了幾下前額。

安太太沉吟了一陣,“我相信任何人做任何事總是有動機的……”

“安太太,”張總監迫不及待地說,“這些年來,我沒有結婚、沒有孩子,每個禮拜至少工作六天半。每天早上馬路上的清潔車還在哼哼響,我就已經回到設計室;每晚躺在床上總要在腦子里過一遍當天的工作才睡得著。是的,你丈夫把生命獻給了躍遷計劃,但我又何嘗不是?但到頭來,我卻被人扣上一個天大的屎盆子。等你孩子長大后,他會好奇地問,為什么那次發射會失敗?他的老師就會跟他說,是那個瀆職的質量總監沒有給工程把好關,害死了那批科學家,讓人類探索外星系的理想遲遲不能實現,也讓你變成孤兒。所以你知道,我為什么必須戳穿他們的謊言了吧。因為對于一個軍人來說,榮譽就是生命!”

安太太沒說話,只是盯著張總監的三維影像。

“至于你,你比我更應該去發掘真相,如果躍遷艦真不是什么動力系統質量控制出錯,那么就是別的混蛋瀆職,害死了這么多人。安太太,你是一名地方檢察官,你有手段、有能力,最要緊的是有動力去把真相調查清楚,還你仙逝的丈夫一個公道。”

安太太說:“我不需要別人對我指手畫腳。我兒子就在房間里睡著,我希望他一輩子安安穩穩,這就是我所有的指望。這回,看在你過往與我丈夫共事的份上,我只會把這通視像電話當作是舊同事的安慰。以后如果你還跟我扯這些毫無證據的鬼話,那就請先想好怎樣跟軍事法庭解釋吧。”

張總監晃了幾下拳頭,像在捶桌子,“你是個稱職的母親,也許吧;但你一定不是個稱職的妻子,不是個稱職的檢察官!我一定會堅持……”

安太太手一揮,全息電話被關閉了,房間馬上暗了下來,但她雙眼仍然直視空中,仿佛那個立體人像還在原地。她調出電話的操作界面,按下紅色按鈕,把這段通話記錄刪除掉。

“我也一定會堅持。”她輕輕地說。

“然后呢?”沐恩問,聲音中帶著一種與其心理醫生身份不相稱的焦慮,“你母親就這樣放棄了?也沒追查?”

“我不知道。”

也是,即使他母親對丈夫的殉職有所調查,也不會透露給只有幾歲大的孩子。“那她后來有沒有提起過躍遷計劃、發射中心之類的事情?”這是一個泛泛的問題,即使借助儀器的輔助,專業的醫師也不該在催眠中提出。但沐恩對這事十分關切。

“教授,我能請教下質量體系的一些東西嗎?……馬爾林元帥說過,我們用了最先進的質量保證體系……”安兆天含混地說,“幾乎為零的過程波動……低于千萬分之一的出錯概率……躍遷艦是完美的……請給我調來躍遷計劃質量總監的檔案……張志……張總監……張志……”

安兆天愈發躁動起來,他身體向兩邊搖擺,雙手時不時舉起,不知是要抓住某些東西,還是要推開它。沐恩瞥了一眼屏幕,上面紅色嘆號的標志在閃爍,如果不是事先把設備調至靜音,尖銳的警告音早已像叉子般一下下刺入耳中。催眠輔助儀的高強度模式已經使用太久了,沐恩嘆了口氣,食指不情愿地在屏幕上滑動。隨著強度條被漸漸拉到最低,安兆天開始安靜下來,臉上的肌肉也松弛開。儀器關閉五分鐘后,他緩緩睜開雙眼,“醫生,感覺怎樣?”

沐恩笑了,“小伙子,這本該是催眠師的臺詞呀。”

沐恩約了安兆天隔日再來。隨后這天,她只接待了一名已經預約好的病人,此外還看了兩次航空衛視的新聞直播——其中一次還有她丈夫的鏡頭。其余整個白天,她都在網上查詢安仙士夫婦的資料,連午飯也讓護士幫忙端到電腦桌前。

跟預料的一樣,網上關于第一架躍遷艦指令長的信息不少,但千篇一律都是他殉職后主流媒體的褒美之辭。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是一個稱職的航天員、一個勇敢的軍人和一位模范丈夫。至于安太太,能查詢的多半是她在發射前后的活動,而且明顯是作為丈夫英雄形象的襯托出現:安太太吻別指令長、安太太給亡夫扶靈、馬爾林元帥慰問烈士家屬……她被塑造成支持丈夫事業的妻子、含辛茹苦的母親。沒有任何提及她是地方檢察官的報道,更沒有關于她失蹤的消息。沐恩又嘗試查找張志的信息,這次她搜到的網頁數量更少了,沒幾分鐘就翻完。這位航天部門的前質量總監在官樣文章里是勤勤懇懇的角色,不過這些都是首次躍遷艦發射前的報道,之后他在網絡世界就如被蒸發了般。

一段悠揚的《行星組曲》響起。沐恩立即撥開空氣鍵盤,接通了通信器。一個身穿制服的男子的全息影像浮現眼前。他望了一眼四周,“還在診所呢?你那兒七點了吧?”

“查些資料。”

“忘記產科醫生的叮囑了?要多休息。”丈夫游思今日比平時婆媽了許多,卻讓沐恩心里十分溫暖。

“拜托,我也是醫生。”沐恩故意嘟了下嘴,“跟你聊完我就回家。你們今天怎樣了?”

“一切順利,”游思攤攤手,“甚至有點無聊。他們幾個都在直播節目中作秀,我在一邊看熱鬧打發時間。”

“衛視那個直播節目?我看了。”

全息影像的人像左右扭曲了幾下,似乎受到什么干擾,但轉眼間便恢復正常。“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東西,所以就沒答應電視臺。嘿,放心,現在是私人時間,連指揮中心都沒有聽我們說話。如果你想給我一個吻的話,最好趁現在,他們還沒湊過來。”男子向身后看了一眼。

童心未泯的沐恩給全息影像發了一個飛吻,卻是用手指揮彈的方式送出去的。

盡管相隔萬里,丈夫仍然覺察到那位枕邊人的神態有異,“你今天怎么了?”

“我昨天接到一個病人,他是十幾年前第一艘躍遷艦指令長的兒子。他有很嚴重的雷電恐懼癥。我給他做了一次催眠,他提起一件事……”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冒起,把沐恩下面的話截斷了。

“他提到什么?”

沐恩眼神游移,一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說出來。一方面,即便丈夫知曉這事,恐怕也沒什么用,徒增其憂而已;但是另一方面……

“我馬上過來。”游思向身后喊了一聲。

“有事要忙?”沐恩有點兒惆悵。

“誰讓我是頭兒呢,屁丁點兒的事都得喊我。”話雖這么說,游思語氣中可是充滿了自豪,“你放心,躍遷艦各項參數和標準值都高度相符。這里狀態完美得超乎想象。”他似乎感受到妻子的擔憂。

通信畫面右上角的倒計時已開始催促了。

“對了,你的密碼是多少?我想用你的賬號到航天局的數據庫查些東西。”沐恩說。

游思盡管有點兒詫異,但同事又一次在催促了,他來不及多問妻子,便把密碼說了出來。

信號中斷前,沐恩只柔聲向丈夫說了半句話:“凡事小心……”

兩天后,安兆天再次來到診室時,雖已無上回的喪家犬之貌,但身上分明仍帶著不自信的拘謹。沐恩忽然覺得,這位年輕人有著正常的智力,可是心智中的某些方面卻似乎在六歲時就被鎖住了。

正從三維電視收看航天新聞的沐恩關閉了電視。“一般來說,第一次只是適應性治療,第二次才開始真正的治療。”而且,第二次治療時,患者的腦部對催眠輔助儀會減少抗拒。沐恩打了個手勢示意安兆天躺下。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好像比患者更迫切。她暗暗提醒自己要控制好節奏,避免這次良好的開頭最終淪為失敗的案例。“好吧,放松自己,慢慢呼吸……”

安兆天漸漸感到身下的長椅開始融化,自己如同漂浮在一個幽靜的湖里,湖面上倒映著黃昏的紅霞。一個六歲的幼童走在湖邊,不時把洼中的水踢得飛濺。他把母親的呵斥當耳邊風,很快就被略帶粗暴地拖回石徑,一如之前他不聽話時。

“真是個貪玩的孩子呀。”沐恩輕輕地說。

“我老是纏著媽媽,要她陪我玩。每晚都要玩各種不同的游戲。”

這是喪父的孩子對母親的格外依戀。沐恩忽地走了神,沒來由地把自己對游思的依戀與安兆天之于母親相比。她隱蔽地長呼一口氣,收回心神,“你們通常玩什么?”

“航天棋、模型車、大富翁、捉迷藏……”安兆天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我最喜歡的還是捉迷藏,無論媽媽找不找到我,我都高興地手舞足蹈……我和她玩捉迷藏,她坐在客廳沙發,叫我先躲起來。我四邊看了看,家里空蕩蕩的,沒地方可以藏身,只有櫥柜……”

聽到“櫥柜”二字,沐恩心念一動。上次安兆天說,母親失蹤三天后,他被清潔工發現時,正是在櫥柜里。

“門鈴響了。媽媽過去開門,我趁她背過身,就偷笑著、躡手躡腳把自己藏了進去。我推開一個鋁鍋,鍋底發出刮擦聲,給我嚇了一跳,不過幸好媽媽沒聽見。我蹲在櫥柜里。柜壁很光滑,百葉柵透著光和空氣。整個就像山洞,很有趣。門開了,媽媽‘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安兆天沉默了下來。

沐恩微微俯下身子,用心理治療師特有的仿佛來自宇宙深處的聲音緩緩說:“放心吧……兆天……你是安全的……告訴我……你看到什么?”

“百葉柵的葉片向下斜,我最多看到沙發椅,看不到大門。那邊有個男人說:‘安太太,別緊張,是我。

“媽媽說:‘快進來。然后就是關門聲、腳步聲、拉窗簾聲。

“那人說:‘他們沒必要派人在外面盯你,別緊張,何況,我在對面樓觀察半天了。”

沐恩警覺起來,她想起上次治療時,安兆天提到過安仙士的這位同事、航天局的質量總監。沐恩飛快地把事情前后串聯一遍,心里浮出一個不祥的念頭:這個張志十有八九跟安太太的失蹤有重大關系。“然后呢?他跟你媽媽說了什么?”沐恩漸漸調大催眠輔助儀的強度,屏幕顯示的腦波圖像上,一束離散的曲線回旋著延伸向后方,逐漸又朝中間歸攏,顯示被測試者正把回憶的軌跡接回剛才被中斷的地方。

安兆天進入狀態了,“張總監給我媽媽道歉……”

“——對不起,安太太,仙士下葬那晚我在電話里太無禮了。”

“沒關系,當時我……”

“我老了,但沒糊涂。后來我明白了,你是怕被竊聽,所以才說了那些言不由衷的話。我知道,這兩年來你一直在暗中調查躍遷艦的事。”

躲在櫥柜的安兆天看到母親雙腿不安地旋動了兩下。她說:“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現在才知道的。”張志說。

安太太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說:“張總監,我們就不要玩這種彼此試探的游戲了。”

“我完全同意。好吧,我把我這邊的情況跟你交代下吧。我拉了一位以前在質控部門的老伙計,他被欽點進議會成立的事故調查特別委員會當跟班,哼,軍方高層萬萬想不到,他們的第一手資料就像被掃描過一樣呈現在我面前。”

“等等,你那位老伙計是誰?”

“這……重要嗎?”

“我的職業習慣是要調查清楚所有的細節。當然,他的名字,待會兒我自己查調查委員會的名單就可以知道——來自航天質控部門的代表。不過,你怎么知道他是可靠的?”

“他是我的老下屬,我們為躍遷計劃共事了十年,我一步步把他提拔成為副手,不然他也坐不上總監那把交椅。”

“那也只是你的個人判斷而已。冒著違法的風險,為一個前任提供工作機密,那可是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放在定時炸彈上啊。”

“定時的炸彈總比立刻要爆的炸彈安全。”

“嗯?”

“安太太,我相信,這兩年你對我們這個行當的理解已經很深入了。那么你肯定知道,在航天工程中,質量成本是整個項目預算中的大頭。但是質量評審、技術咨詢、QC小組活動這些經費卻很難有精確的預算。如果事事都停下來等上頭調整預算,再搞二十年躍遷艦都上不了天。所以,報賬的項目有時需要調整一下,免得麻煩。盡管軍方三令五申,要求各單位必須嚴格賬實相符,但其實只要別填寫出境考察花了幾十萬,或者給一個辦公室買了三百臺全息電話這些,誰都不會追究——”

安太太打斷了他,“算了,這段話我就當作是你的道聽途說。說重點吧。”

張志說:“當時我全副心思撲在品管技術上,行政和財務管理都扔給這位副手來負責。‘做賬的事當然都是他來操刀了。那你明白了吧?不管我在不在位,他總要給我三分面子。”

“你要挾他?”

“隨便你怎么說,不過,我要求他提供的只不過是一些技術數據、管理資料、調查記錄的副本,又不會給任何人帶來損失的。正是看過特別調查委員會的記錄后,我可以肯定地說,軍方發布的事故原因分析,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人家一個龐大的委員會,比不上你單槍匹馬?”

張志冷笑著說:“雖然躍遷艦不是我設計出來的,但我對它里面每一寸輸油管、每一層聚酰胺薄膜、每一塊石墨烯電池都了如指掌。現在過去兩年了,我做夢時還能把調查委員會的御用專家駁得體無完膚。”

“做夢時?那,當年在聽證會上你為什么不這樣做?”

“真是一時糊涂啊。主管躍遷計劃的馬爾林元帥把我叫到他家,不是辦公室哦,親手給我倒了一杯紅酒,他的話又長又隱晦,但簡單來說,就是這層意思:我作為質量總監,左右難逃一劫,希望我從大局出發,把所有事都先扛下來,然后他再想辦法救我。我掂量了一下,黑鍋自己這回是背定的了,倒不如順著馬爾林的意思,保住他就是保住我自己嘛。安太太,我的證詞,你都看過了吧?可我沒想到,聽證會后,不但我被撤職,連馬爾林元帥都被政敵趕了下臺。我就只有永遠把這只黑鍋背下去了。”

“這倒很符合軍方的作風。”

“盡管你不是技術專家,從常理你就該想到,即使是一架普通的民航客機失事,事故調查也不會幾個月就草草結束,何況那是凝聚全世界幾代科學家心血的躍遷艦?那份調查報告長篇累牘,但590頁里頭光是事故描述和艦體介紹就占了一半的篇幅。再把現場勘察、大氣和星體狀況、目擊者調查這些無關痛癢的內容塞到事故分析部分,這分明是要給眼花繚亂的外行制造一個分析詳盡的錯覺。堆砌了一大堆文字、圖表之后,報告匆匆給出的結論說什么密封圈經受不住極端條件以致失靈。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那密封圈是用納米材料做的,在采用前,經過無數次高溫高壓測試。我敢打包票,這鬼東西即使塞到地核里半年,拿出來時仍然完好如初。但你看那張關鍵故障件的圖片,整個圓形件都快壓成啞鈴狀了!怎么可能形變成這樣?專家們說采用了一切發射記錄、遙測數據,還動用了三維模擬技術,聽上去很能唬住人,但偏偏沒有任何事后實驗來驗證。這樣天大的事,他們居然不試圖去在地面模擬一次失事過程,只憑一班自命為福爾摩斯的人物,拿放大鏡蹲在打撈上來的垃圾前,拍拍腦袋就得出結論。瞎扯淡!”

“你完全不贊同調查組的結論?”

“我用計算機模擬過發射當天的自然和機械條件,在我運用的這套品管體系下,要想密封圈失靈,概率的分子是1的話,分母絕對是個天文數字。”

“概率低?那你的意思是,這種事情,還是有可能的?”

張志字斟句酌地說:“除非納米材料上那堆符合薛定諤波動方程的粒子,在躍遷艦升空時都不約而同地發生了量子隧道效應,使密封圈變形導致燃料泄漏。不過這種事情的概率,比你走出家門時一不小心跨進了平行宇宙還低。”

“照你看來,事故的真正原因是……”

張志斬釘截鐵,“人為因素!”

“你對軍方高層的心態琢磨得真透徹。最好的調查結果莫過于把這個悲劇歸結到某個零部件頭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他們的一貫伎倆。但問題是,誰破壞了躍遷艦?”安太太從房間里捧出一疊文件,堆在桌面上。

張志翻看著文件,“了不起,原來你一早就從人為破壞的角度入手調查了。極端宗教組織、馬爾林元帥甚至我,你都查了個底朝天。”

“如果真是恐怖分子所為,他們一定不會錯過向全世界吹噓自己‘壯舉的機會,第一時間就會跳出來承認。至于馬爾林元帥和你,從檢察官的角度,證明一個人有罪需要三個要素:動機、手段、作案機會。如果給三者打分的話,你們在動機要素的分值都太低。”安太太嘆了口氣,“兩年了,我的調查到這里已經進入死胡同,這就是我冒險約你今晚過來的原因。”

“我也是進展緩慢,唉,還不如你這個檢察官想得仔細。”

“你剛才不是給我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思路嗎?讓我們回到躍遷艦失事的核心一環:密封圈。你剛才說,這個關鍵零件要是失靈,技術上只有一種可能性,對嗎?”

張志站起來,來回踱著步,他說得斷斷續續:“理論上有可能,但是,如果納米材料上的巨量粒子都隧穿……不是電子……但薛定諤波動方程……測不準原理不允許呀……總之,這種可能性太低了啊。”

“利用現有的技術,能提高這種可能性的概率嗎?”

張志這次回答得很直接,“我敢肯定,別說現有技術,即使用最新發表在物理核心期刊的技術猜想,也不可能做到。試想一下,如果能自由控制微觀粒子隧穿,宏觀世界都成啥樣了?所有物體可以直接穿越其他物體,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會變成夢幻泡影。更可怕的是,人也可以自由穿越空間。銀行金庫怎么辦?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士還不成了歹徒的目標?從此,監獄將變得像平原一樣毫無阻礙……既然這么可怕的一切沒有發生,我就敢肯定,人類絕對不擁有這樣的技術。”

“但不表示沒有這樣的技術,對嗎?”

“這種技術的基礎,甚至可能違反現在人類最前沿的量子力學理論。”

“如果宇宙中不止這一套量子力學理論呢?”安太太問。

突然,家里一片漆黑,像停電了似的。年僅六歲的安兆天打了個哆嗦,正想推開櫥柜門跑回母親身邊,卻聽見客廳兩個人同時大聲驚呼。他雙手貼著門板,立馬不敢動了。

只聽見張志大聲喊:“誰?”

櫥柜下面漸漸閃出了微弱的光線,看來客廳的燈全熄滅了,卻不知從哪里射來一股飄蕩著的幽藍色的燈光。

一把含混的聲音在屋子里響起:“干得好,安太太,宇宙中確實不止一套量子力學理論。”這個人也許嘴唇和喉嚨的肌肉很肥厚,發出的都是低沉到極的聲音,宛如躲在海底里說話。他咬字不純正,像初學中文的俄國人一樣。總之,這把嗓音匯集了種種怪誕,活像動漫里的邪教首領在虔誠地祈禱。安兆天嚇得雙手連櫥柜門板都不敢碰了。

安太太顫抖著問:“你是誰?”

“叫我‘地球保護者吧。”

“保護者……好諷刺的稱號。”

“說起來,我們和你們還是鄰居……”

“滴……滴……”催眠輔助儀的警報聲漸漸響起。

正聽得出神的沐恩低下頭,看見屏幕上閃爍著一個碩大的紅色嘆號。儀器已經超過了安全使用時間。沐恩咬咬牙,便似狠下心來把職業良心咬碎吞掉。她手指在強度滑條上猶豫了一陣,最終卻按向了“靜音”按鈕。報警聲立即消失了。她把催眠輔助儀的強度調到最大。法律規定,只有在應對涉及聯邦安全的關頭,才允許使用這種有損被催眠者大腦的強度級別。

也許,現在就是這種關頭,她想。

“兆天,接下來呢?”她慚愧得幾乎要掉下淚來,但現在沒有時間給她懺悔。

“兩萬光年,啊,第三候選躍遷點?”安兆天語無倫次地說,接著他換了那種怪異的嗓音,“沒錯,安拿基圖斯星系。很佩服你們兩位,把我這么隱秘的行動推理了十之八九……”

當時,安兆天從百葉縫看到,說話的竟是一團水桶狀的物體。這位不速之客蠕動著向墻角推進了幾步。他長得真惡心:個頭不高,上下團成一體,分不清頭部、軀干和肢體,就像一棵成精的老樹。他身體中央有幾塊不均勻凸起的地方,上面對稱地擠著兩條肉縫和孔道,也許這就是他的五官。他“下半身”沒有腳,也沒有輪子,不知道剛才是怎樣移動的。他用沉厚而冰冷的聲音對張志說:“你說可控粒子隧穿技術?有點像,但我們的理論基礎完全不同。只有當你們的學術界忘掉量子力學后,我才能向你們解釋。”這個怪人、或者說怪物渾身上下圍繞著流動的藍光,仿佛海浪在涌動。他的皮膚又濕又黏,但地板上他“滑”過的地方卻不見一絲水痕。

安太太打量著對方,“就是你……破壞了躍遷艦發射?”

“為了地球,我不得不這樣做。雖然這無補于事,安太太,但我還是想向你表示誠摯的歉意。”那個號稱保護者的人發出了兩聲“吧嗒”“吧嗒”,像在表示遺憾,但這種聲音實在叫人毛骨悚然。“請相信我,如果能有更好的方法,我一定不會讓如此遺憾的事故發生的。我得到的指令是盡量不要傷害你們的生命,我一直忠實地遵循著這個原則。但要使躍遷計劃失敗,的確只能用這樣的方法。”奇怪的是,安家客廳并不大,但這個怪客說話居然隱隱有回音。

安太太沒有答話,她向后面墻壁移了兩步。保護者不緊不慢地說:“站住,請離開那個報警器,對,風景畫下面那個隱藏的按鈕。請相信我,我可以隨時阻止你。”保護者的胸前伸出一截短短的分支,可能這就是他的上肢,其末端舉著一個黑色的橢圓盒子,盒子一頭對準安太太。“但我還是更寧愿大家不受打擾地談一談。兩位還是請坐吧。”

安太太盯著那個盒子好一陣,終于跟張志挪動步子,慢慢坐回沙發上。保護者則站到茶幾的另一側,剛好背對著櫥柜這邊。他身上那如水波擾動的藍光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張志插口說:“等等,你完全可以使手段把我們干掉。這個橢圓盒子,是你的隨身武器吧?要是使在我們身上,我們肯定逃不掉。你要滅口輕而易舉,為什么要跟我們嘮叨?”

保護者說:“我剛才說過了,總部給我的指示,要求我只有必要時才殺傷人命,現在顯然屬于非必要時候。況且,我也需要了解一下你們的想法。”

安太太說:“那就先從你的稱呼說起,‘保護者?你確定,這不是對我們的嘲諷?”

張志冷笑著說:“我不明白的是,操控航天器爆炸并墜向人員密集的區域,讓一千多名工程師死于非命,讓無辜的女人成為寡婦,讓天真的孩子成為孤兒。這樣的行徑怎樣跟‘保護這個詞拉上關系?”

保護者平靜地答道:“有幾個不懂掌舵的人,正把一艘裝著五千人的郵輪駛向暗礁。假如你是郵輪的守護者,你會怎么選擇?放手讓這艘船沉沒,還是處死這少數幾個駛錯方向的人?”

張志說:“你的比喻不恰當。人類的躍遷計劃是對星際的和平探索,只會促進不同智慧文明之間的交流,怎么能比喻為人類文明這條船要沉沒?”

“對星際的和平探索?這種冠冕堂皇的官方宣傳,你真的相信嗎?”保護者的語調中帶上了濃厚的嘲諷意味。“如果真是和平探索,為什么主導這個計劃的是軍方?為什么躍遷艦上裝有隱蔽的激光炮?”

張志和安太太一時啞然。

保護者繼續說:“人類對異族文明從來都存有高度的戒心。霍金說過,外星智能生命在與人類接觸之后就會攻擊地球,他把外星智能生命的到訪比作哥倫布到達美洲大陸。從你們地球歷史看來,霍金是對的,事實上,你們人類有排斥他族的天性,有掠奪的基因,被敲開家門的美洲土著居民的遭遇就說明了一切。”

“所以你就要毀滅躍遷艦,把人類禁足在太陽系?”安太太說。

“假如全球聯邦躍遷之后,發現了地外文明,然后帶來你死我活的戰爭。你認為,這場戰爭的勝方會是誰呢?”保護者顯然認為答案不言而喻,“我們不能眼看著一個歷史悠久的文明被自己的愚蠢毀滅,而袖手旁觀。”

“所以你就殺了我丈夫和那些無辜的專家。”

“我能理解你的傷痛。”

“你難道就不擔心我們會揭發你?”

保護者的上肢又舉起了那個黑色的橢圓盒子,“這是個多頻量光電儀。”他按下其中一個按鍵,“我現在把功能調至醫學模式,只需要在你們額頭上按一下,里頭就會產生合適的電流,讓你們大腦的記憶信息歸零。這不會傷害你們的性命,甚至不會讓你們喪失生活本能,只要送去精神病院精心照料,不到一年你們又會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當然,要再做檢察官和航天專家是不可能的了,但融入社會是完全沒問題的。”

張志激動地說:“我們是不是還該感謝你的不殺之恩,保護者先生?”

“如果你們不合作,我就不得不把光電儀切換至高電擊模式。”保護者用上肢摩挲著另一個按鍵,“拜托你們相信我,這絕對不是我希望的。”

安太太說:“把我變成渾渾噩噩的傻瓜?你還是按這個鍵算了。”

“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安太太,可你就不想想你兒子嗎?”保護者顫悠悠地,把上肢指向櫥柜這邊。

看著他肢尖那朵如鬼火般飄動的藍光,安兆天明白了,原來這只怪物一早就發現了自己,他雙手撐著柜子兩壁,蹲著發抖,像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貓。

安太太高聲叫起來:“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你別為難小孩子。”

保護者語音和緩,誠懇地說:“你放心,我只需要他放棄之前的所有記憶,跟你一樣。”

“他這個年齡的腦部那么脆弱,你那光電儀會對他的神經傳導通路造成永久性傷害的!”

“我很遺憾,安太太。”保護者的嘆氣聲悠長而哀憫。

在瑟縮中,安兆天看著那怪物手里烏黑的盒子。橢圓尖端漸漸聚起一絲微弱的白光,就像不夠電的手電筒那樣。空氣中響起了嗞嗞的聲音。安兆天再也受不了了,猛地推開櫥柜門,往房間沖去,腳下卻一個踩空。慌亂之間,他忘記了櫥柜邊沿的離地高度,狠狠地摔在地下。

突然,橢圓盒子白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炭火般的紅光。保護者大喝一聲:“離開報警器!”他將光電儀指向張志。

張志這時已經沖到墻壁上那幅風景畫旁,翻開一個暗格,手指正猛戳向一個黑色的按鈕。

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個動作。但沒有完成。

客廳中爆起一下巨響。就像陣雨中的雷!一簇猛烈的紅光從保護者手中直撲向張志,把他死死罩住。恐怖的、死亡的光芒。張志如同一只陷入蜘蛛網的昆蟲,圓睜的雙眼射出強烈的恐懼,仿佛看到有頭猛獸撲向自己。但他全身已不能動彈。

保護者發出一聲尖叫,他似乎永遠也無法理解人類。原來安太太已經撲到他身旁,雙手按著那個致命的光電儀。保護者像條變形蟲一樣,上半身和上肢化作一團黏糊糊的有機物,死死蜷住黑盒子,一寸寸地把它往自己方向拉,眼看就要奪回那件武器。“冷靜些,安太太,我請求你……”

安太太猛地松開右手,一把按下黑盒子表面微微凸起的按鍵。

又一聲霹靂響起!客廳猛地閃亮一下。一團紅色的光網從他們二人中撒出,頃刻之間就把他們籠罩住。

看著這詭異的場景,安兆天嚇得雙腿發軟,再也站不起來,更別說向房間逃跑。這個六歲的孩子臀部和腳跟戰栗著使勁,把后背頂在櫥柜內壁,好像這樣能叫他安心些。

盡管隔著柜門,但熱浪還是穿過百葉縫向安兆天撲來。高溫之下,櫥柜外的一切與他之間有如隔了一道飄忽不定的水幕,所有物體都在不均勻地扭曲。在變幻的圖景中,保護者那樹精般的軀體首先被蒸發掉,藍光和紅光混合成一片刺眼的紫色。

籠罩在紅光中的安太太張開口,臉部痙攣,她一定是想高聲呼喊,只是一個字也喊不出。安兆天能想象,痛苦暴烈地襲擊著她的每一條血管、每一塊肌肉。

她像個扔進火爐的蠟像般融化了,先是衣服、毛發、皮膚,然后是血肉和骨頭。安兆天最后看到的是她被掀去頭皮的顱骨,兩團紅色的火苗在骷髏的眼窩中閃爍。

持續了不到十秒,紅光就熄滅了。

沙發和茶幾前變得空空蕩蕩。

風景畫還完好地掛在墻上,報警按鈕的暗格自動關上了,墻壁上甚至沒留下一絲燒灼的痕跡。張志也消失了。

但那霹靂般的巨響卻仿佛仍在敲擊安兆天的耳朵,一下、一下、又一下。他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松弛下來,下身一熱,一股尿膻味彌漫在狹窄的空間里。他張開嘴巴卻喊不出聲,也不知道自己是害怕還是在模仿母親臨死前的動作,或許,他想體會她的痛楚。

當然,這孩子更想趕緊逃離這一切。他使勁閉上眼,又睜開,卻發現自己仍在櫥柜里,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他不要這樣的現實,不要,不要……他把這兩個字反復念叨著,仿佛這是一句咒語,能感動某位神靈幫他把這段恐怖的經歷從現實中驅除。

后來安兆天聽人說,當陷入半昏迷的他被清潔大嬸從櫥柜里拉出來的時候,仍然交叉雙臂,緊緊抱著自己的肩膀。

在醫院醒來后,安兆天忘記了過往的事情,有如這一切從未發生過。

只是,有時夜深人靜之際,他大腦里會回旋起一個像從遠古飄來的聲音。它有一種魔力,吸引著他每次都側耳細聽,仿佛那是來自神靈的耳語。

“不要、不要……嗚……”

電子儀器特有的那種蜂鳴聲持續地響著,就像鬧鐘要把人喚起床。

安兆天睜開雙眼,呆滯地望著天花板上的燈槽。額頭的血管砰砰作響,太陽穴疼得似要爆裂,他連忙捶著額角,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吃力地翻過身體,只見長椅枕頭側邊有一個液晶屏,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母、數字和波形圖,被兩行閃爍的紅字蓋住:“最高模式超時,自動斷開。”他大口地喘著氣,就像剛被人從礦洞中救出一樣。他用手肘撐起身體,卻見沐恩正背對自己站著。

“沐醫生。”

“你醒了?”沐恩十指如風地操作著鍵盤。

“治療結束了?”安兆天問。

“嗯。”

安兆天頗為尷尬,拿不準主意要不要詢問自己的情況。

沐恩終于轉過頭來,“你覺得怎樣?”她面色泛白,臉上的梨渦消失了。

“頭有點痛。”

“對不起,我只是不想打斷你的回憶,所以沒關掉輔助儀。我正式向你道歉。”

安兆天雖然對催眠治療一竅不通,但常識告訴他,沐醫生的這個舉動是違反醫療守則的。

何止違反守則,無故超時使用輔助儀,直至系統自動關閉才斷開對病人腦波的干擾,輕則吊銷營業執照,重則可蹲班房。不過,即使安兆天知道這一點,他也不會去醫管局投訴。他充分信任這位治療師。他只是奇怪,向來待人體貼的沐醫生為何此刻對自己不聞不問。她在給病人治療期間竟然在電腦查航天資料。在安兆天的生命中,似乎所有不順的事都是他的過錯,這時,他覺得是自己打擾了治療師的工作。“沐醫生,你如果忙的話……”

“哦,我沒有忽視你的治療,兆天,只是你剛才的回憶,太……太……讓我震驚了。”沐恩的表情說不清是惶然還是猶豫,之前給人留下的自信氣度蕩然無存,就像被安兆天傳染了。

安兆天不安地問:“沐醫生,我的問題是不是……很麻煩?”

沐恩右手拇指和其余四指不住地搓摸,便似揉捏著什么粉末,“你的病因已經找到了,并沒有想象中嚴重。有麻煩的,”沐恩吸了一口氣,“是這個星球。”

安兆天靜靜地聽著自己的故事,臉上時而凄楚、時而迷惘、時而驚懼,手掌間一片濕熱,給椅子的扶手留下兩攤汗跡。他像有高度近視那樣把眼睛瞇成縫,望著窗外,口中喃喃自語。自主的回憶伴隨著聽到的復述蜂擁而來,一時讓他呼吸困難。超時間使用催眠輔助儀所帶來的頭痛似又隱隱襲來。

他立即就跟沐醫生確認:催眠中的童年憶述是真實的。他看見沐恩只是點了點頭。兩次治療里,沐恩總是表現出充分的自信,但這時卻心不在焉。安兆天勉強笑了笑,“看來那段故事不僅把小時候的我嚇壞了。”

沐恩從屏幕上調出了一幅素描,“你六歲時看到的那個怪物,是這個樣子的嗎?”素描畫上,是一只水桶狀的肉條,上面還有孔道和縫隙。

安兆天的下巴幾乎掉了下來,“在催眠中,你能看到我看的東西?”

“不,這是以前一個病人畫下來的,”沐恩說,“當年,我們還以為他有妄想癥,原來……原來地球上真有安拿基圖斯人。”

“安拿基圖斯?”

“那是第一次躍遷計劃中的第三個躍遷點,安拿基圖斯星,距離地球兩萬光年。”沐恩調出了航天局的機密數據庫,“看來,地球的躍遷計劃惹起了安拿基圖斯人的注意,所以他們派了間諜——自稱‘地球保護者的那個家伙來破壞躍遷艦。他們既然有能耐自由控制微觀粒子隧穿,這事難不倒他們。”

安兆天搖搖頭,“可他們之前在躍遷計劃的準備階段為什么一直不搞破壞?譬如說,把躍遷技術的核心工程師殺掉對他們來說易如反掌。為什么他們要等到躍遷艦發射才動手呢?”

沐恩剛才用丈夫的賬號和密碼查詢了半天,早就在心里把事情的經過盤算了幾次,“即使暗殺了一個技術人員,還會有下一個接手,安拿基圖斯人不能反復用暗殺手段,否則他們就會暴露;即使在組裝時毀壞一個零部件,也頂多只能稍微延緩計劃。所以,他要用最直接、最有沖擊力的手段毀滅躍遷計劃。如果我沒猜錯,十六年前,正是‘保護者暗中控制失事的飛船直接撞向發射指揮中心,用最簡單的方法把躍遷計劃的技術精英一網打盡,而且不會引起任何人懷疑。”她已能切身體會當年安太太追查事件時的心情。

“你說,地球上還有安拿基圖斯星人嗎?”安兆天自言自語,“如果他們的技術真有那么先進,不可能不知道‘地球保護者遇難,他們沒理由不另外派一個間諜過來。”

沐恩抿緊嘴,苦苦思索著什么。

安兆天來這里,本只是為了治療雷電恐懼癥,誰料卻引出更讓人恐懼的事來。他把視線從沐恩身上移開,猶豫著是否應站起來告辭——毋寧說逃離,逃離這件事。他感到濕悶的診室里,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也許過不了多久,天花板就會凝聚一塊烏云,轟隆隆地打起雷來。

忽然,辦公桌上的玻璃框照片吸引住他的目光。那是一幅在航天發射中心的奔月廣場上拍的合照,背景是一個石壁,浮雕上是嫦娥奔月的主題。沐恩在石壁前小鳥依人般倚著一個臉型棱角分明的男人。安兆天想起那張英氣剛毅的臉好像在哪里見過。再看看他的藍色豎領、胸前那個紅色箭頭穿過星空的聯邦航天局標志,安兆天脫口而出:“這位……你丈夫是躍遷艦的航天員?”

沐恩點點頭。丈夫在執行這次任務前,曾經接受過電視采訪,他和其他幾位船員的面孔頻繁地出現在這個星球所有的屏幕上。“他是這次發射的躍遷艦的艦長。”

“他叫游……”

“游思。”

安兆天感到跟沐醫生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盡管這第二次躍遷艦發射距離首個躍遷計劃已經十六年,但心理上他覺得這些航天員就是父親的同袍、自己的叔輩。更何況,游思和安仙士是前后兩任躍遷艦的艦長。“三天前發射的,現在躍遷艦已經靠近月球軌道了吧?”

“新聞剛才報道過,它就要飛到月球背面了。”

“真不明白,既然是躍遷,為什么不從地面上直接躍過去,要飛到三十萬千米外才啟動躍遷?”

“說是為了防止躍遷的瞬間產生時空漣漪變異,危害地球;用月球來擋一下,更保險。”

安兆天忽然明白,沐醫生為什么會神不守舍了。

“你剛才說得對,安拿基圖斯人肯定還在地球上。”沐恩的眉頭皺得很深。

安兆天發現自己和心理醫生的地位反轉了,需要鎮靜下來的是對方,而自己則成為安慰者。大概在這一生中,他的胸膛都沒試過挺得這么高。“放心吧,這一次,躍遷艦已經發射成功。說不定,外星人改變了主意;也說不定,我們剛才猜錯了,他們沒來得及派個新的間諜過來。”安兆天本還想說說不定自己的童年記憶有誤,但這豈非在否定沐恩的醫術?“你要是不放心,我們這就給航天局報告?”

“設想一下,如果你要消滅別人對自己的潛在威脅,而且不能讓對方知道。你會用同一種方法來阻撓他的行動嗎?”沐恩沒有接過他的話題。“十六年前,他們讓躍遷艦在大氣層內墜毀。這一回,新來的破壞者如果真存在的話,他肯定不會再在助推器上做手腳。他們手里可有我們人類數不清的牌:可以讓躍遷艦在月球背面失事,可以讓隕石把它撞毀……總之他們根本不需要重復上一次的破壞手法。”

“他們什么時候開始躍遷?”安兆天問。

沐恩沒回答,只是打開了全息電視,把音量調大。

航天衛視節目主持人的話正好回答了安兆天的問題:“提醒一下各位,指揮中心的負責人向我們證實,躍遷艦已經就緒,隨時準備啟動躍遷引擎。現在我們聽一下客戶的聲音,不要走開。”接著是一則預訂星際旅行的廣告,商家承諾,目前下訂的旅客可獲得比躍遷飛船商業推廣后便宜一半的優惠。

沐恩下定了決心,飛快按下全息切換按鈕,將電視切換到通話模式。安兆天看到屏幕上顯示著去電單位:聯邦航天局。沐恩右手操作著電話,左手下意識地搓摸著隆起的腹部。那是丈夫進行封閉訓練前,給她留下的新希望。那一晚,他開玩笑說,即使自己跑到天上的星星回不來,地面上還有個小家伙能陪你。沐恩連忙捂住他的嘴,責備他說不吉利的話。他笑了,親吻著她的手指、指縫、肩膀……

沐恩打了個寒戰。

航天局的電話遲遲沒有接通。

莫名其妙地,線路被系統切斷了。屏幕閃了一下,自動切向電視信號,畫面出現了“特別新聞”的標題。一臉驚恐的新聞主持人倉促地拿起一張紙——而不是看著提詞器,說起話來竟然變得結結巴巴:“航天局、是航天局方面的,不幸的……傳來最新消息……”

【責任編輯:遲 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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