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沒有冬天

姚世龍

我仔細打量著天空，東北的晴天也是絕情的，渾身上下沒有任何溫度。那種憂郁的藍，在異鄉的冬天是深刻的，嚴峻的，疼痛的，悲傷的，遙遠的，冷靜的。她像冷艷的貴婦，高高在上地睥睨著你，讓你感到卑微和周身不自在，讓你的一切抱怨和心底的荒涼難以傾訴，難以找到一個寄托之所，唯有悻悻然沉沉壓在心底，留你一人去體味。我想我曬著假太陽，因為這太陽曬得我很冷啊，尤其當突兀的北風假惺惺地來叩響你的腦門，你無處可逃，那就硬著頭皮和他干上一架吧！然而結果總是確定的，你的面頰上會掛上兩行清冷的淚水，無奈地皺眉瞇眼，這位不速之客以給異鄉人畫上滑稽的妝容為趣。你非但不能給它吃閉門羹，還要落落大方地把你冰冷的手腳解放出來陪它玩鬧。我肯定自己的想法，因為這短命的太陽在下午四點鐘沒有半點征兆就入了西山，你甚至都來不及抽出空閑去享受一個慵懶的午后，這確乎是個假太陽，你以秒針來丈量他的生命都不為過。我就在如此凜冽和蒼涼中同漫長的冬天奔跑，然而終點似乎更模糊，就像心底里不死的思念一樣遙遠，任憑你在寢室窄小的床板上如何輾轉反側，它還是會明目張膽地侵蝕你緊縮的心臟，因為它就如同氧氣，離開它，黑夜就會讓你在眼睜睜望著北極星的同時，窒息。

我只能硬著頭皮奔跑，朝著北風，面對黑夜，或許只有跑出了黑夜，才能迎來曙光。但又或許你根本跑不出黑夜，因為夜不會轉瞬即逝，黎明也不會憐憫你而熱情地直接掛在天上。而是當你在口渴乏力近乎崩潰時，再次低頭彎腰蓄力準備沖刺的片刻，一輪紅日便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噴薄而出，就像它毫無預兆地離開一樣，毫無預兆地升起，給予你莫大的鼓舞。我不再奢侈地渴求溫度，那萬惡的黑夜和寒冷鍛造了我，刺激了我，升華了我，讓我擁有了近乎病態的抵御困難的力量，并且如同一眼山泉，源源不斷。我只求光明，有了光就有了太陽，有了太陽就再也不會迷失方向，哪怕它是假的。在異鄉，我學會了奔跑，甚至比在故鄉更善于奔跑，即使跌倒，即使冷風咆哮，即使口干舌燥，即使被汗水浸泡，即使身處擁擠的人潮。在吐納之間，所有前進的真諦，疼痛帶來的真理，會在眼前明晰起來。當你的眼睛緊盯著遠方時，所有的障礙便不再是絆腳石;甚至，冬天不復存在……

我仔細地回溯，所有的細節都被疼痛帶來的真實感無限放大，撕裂著。在操場上，在大環路上，在國旗下的汗水不耐煩地審視著我的想法，就仿佛嚴厲而不失公平的面試官拋出一個個現實而尖銳的問題。那些汗水是浸到骨子里去的，它們先是在發梢、耳根、胸膛、后背密匝匝地滲出，又一直延伸到小腹、大腿、指尖、腳底，令我痛苦難耐且盤問著我：“你為什么堅持？誰讓你來到這兒的？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想得到什么？你不累嗎？你可能什么都得不到，這是何必呢，放棄吧！”當我日漸堅定了從軍理想后，這些觸及我腦海深處的拷問更像是通往軍營大門的重重考驗。穿上鞋底硬邦邦的皮鞋，把腳狠狠地砸向地面，當大腿的肌肉緊繃，踢出小腿，這些簡單機械的動作重復三四個小時后，腳心和腳踝遂不自覺地發出強烈的抗議——火辣辣的疼痛和麻痹感迅速蔓延至全身各處，直達大腦皮層。向來身體協調性受人詬病的我也懷疑過，懊惱過，逃避過，失落過，彷徨過，但我無法說服自己內心強烈的理想和使命感，于是一往無前。我在沒有極限的堅持中越發覺得：充實感能陪伴你迎接清晨的一輪紅日，也可以不離不棄地陪伴你度過漫長的永夜。長時間的訓練過后當咸腥的汗水和著風逸散在空氣中，那一身迷彩在泥巴和鹽漬的慫恿下像一塊冷硬的石頭，但我不會拖著疲態向前，依然精神抖擻地挺直腰桿，帶著軍人那份獨有的驕傲走好腳下的每一個七十五厘米。看著五星紅旗我頭頂迎風招展，我身上所有疲憊悉數消散在對國旗的敬畏里。每每在霞光萬丈的升旗臺前穿著軍裝手持鋼槍、踏著正步行進在迎賓大道上，肩章和帽帽徽在陽光的照射下更加熠熠發光。唯有在那一刻，我自己仿佛有了翅膀在圣潔的陽光和祖國的萬丈榮光中自由地飛翔，再也不懼怕疼痛和失落。

而我在兩三個月前還沉浸在不能進入軍校而覺得青春已經褪去了它原有的亮麗色彩并為之失望欲絕，我是萬般不能理解究竟是何毅力在高考失利和夢想破碎的雙重打擊下猛然覺醒過來的。我在墮落的深淵中無力地吶喊，奮力地往上爬，即使依然不斷地往下掉，我始終堅信，我沒有輸，我還有機會。于是我在將我圍得水泄不通的挫敗感中重拾信心，“哪怕你從此一無所有，你也要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因為還有更多的人為你默默堅持”——這是我在那一天的驚覺中寫進日記的話。我總在人到底是慢慢長大還是在瞬間長大這兩個答案中猶豫不決，直到那天我十分嚴肅地整理完所有的高考復習資料后，更加堅定地選擇了后者。因為需要學會隨時以嶄新的面貌去迎接猝不及防的新生活，也可能在一瞬間，你的角色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時間和年齡還有這個競爭日益激烈的社會不會給你足夠的時間容你去細思慢想，可能你在長大前已經做足了應對一切的準備卻沒有發現而已。我在整理書桌時腦子里回放著參加軍檢面試時對面試官和自己立下的豪情壯志，眼前浮現著體檢報告單上“眼睛手術時間小于半年”的幾個刺目的大字，眼淚奪眶而出時的情景。剛做完近視眼手術后的那段時間，我為了恢復視力而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地被內心的焦急煎熬著。我多么渴望成功啊，然而現實總和我頑皮地唱對臺戲，我又萬萬不能對這充滿偶然和必然的命運報以敵視，我被生活一記組合拳重重地擊倒在地，甚至難以翻身。直到我在那個悶熱難耐的下午看完《哪吒之魔童降世》，從影院踏出左腳，我抬手遮住眼睛，迎接將我全身緊緊包裹的絢爛暖陽，我被那個父母雙雙信命而他卻與命運斗爭到底的哪吒深深折服，哪怕已到夜半，我依然紅腫著雙眼為小英雄寫下了對他同命運抗爭的禮贊和感激。他給了我重拾信心的勇氣，我堅持鍛煉，繼續準備，為大學征兵默默地做著準備，而且一度被這個偉大的愿望折磨得難以入眠。而親人都認為我這個決定異常荒唐，以至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被一團巨大的自我懷疑籠罩著。這次終于艱難地為自己將近二十歲的人生做了一次決定。我的錄取通知書終于在漫長的等待中顛簸到郵局，全家人以從未有過的熱情為我舉辦了一場盛大到令我有些吃驚的升學宴。我并不為自己的高考感到心滿意足，更是懷著淡淡的遺憾收拾好了出發的行李。就在出發的前幾天我說服了自己暗暗做了決定，于是我寫了一首詩來表達我的心緒：

出? 發

河流越過山丘

晚風在田野夢游

星星追著晚霞

流云溫柔

所有行裝都系好紐扣

像極了海鷗告別港口

記憶在淚水中磨厚

只是窗外的黃葉看不夠

黃土掩埋了陳酒

腳印模糊了渴求

故地封存了舊友

前途綿延了憂愁

追著黎明繼續優秀

把離歌在夜晚彈奏

背后的離合悲歡

來日方長亦可逗留

在一陣緊張和短暫的準備后踏上了離家遠行的道路，全家人自駕兩千多公里送我到達此行的目的地——我的大學。

我的五味陳雜的大學體驗自此開始，甚至都不知家里人在回家路上爆發了一場難以言喻的矛盾。我的性格讓我整日都背負著自責，心想如果不是自己足夠獨立，又怎會引起這場爭端。就這樣讓自己拼命忙起來，但我始終不累，因為我找對了自己的路，在簡單的近乎直線的道路上瘋狂奔跑直到如今。

大學除了它的完美之外是金錢上的瘋狂輸出，這會迫使我產生一種思想上的負罪感，在選擇食堂各種菜的花樣和某些不必要的消費時，我會想到這十幾年來為自己辛勤付出的家人，那種源于心靈深處的自我譴責，會讓我想到“我在支付父母的血汗”。我的同學甚至調侃我，你每天最容易獲得且不止一次的成功就是“支付成功”，于是我便情不自禁地想達到某種獨立——自己掙錢養活自己，這大概是當代絕大部分學生的心聲吧。我只有選擇前進……

東北的太陽曬得我這么冷，于是我只能自己去發熱了，這動力源自于不斷奔跑，我渴望著奔跑，渴望著一次內心深處的成功。我奮進，我在這寬闊的路上都覺得十九歲沒有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