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除了是學習活動娛樂的場所,還是蘊藏快樂時光的地方。
童年時代,我曾經在廳堂里跟小伙伴們捉迷藏,在檀香裊裊中學大人們正襟危坐,祈福許愿。我尤其迷戀廳堂里古老木頭的芳香,那是柱子,是木門,是木窗,是棟梁散發出來的睿智氣息。它們縈繞在廳堂的角角落落里,悠長而綿延,含蓄而深沉,親切,溫暖。我曾經在廳堂的一處陰暗角落里意外搜出一本發黃的線裝書,那是祖先們珍藏的典籍,豎排的繁體字,淡淡的書香味,讓我如獲至寶,受益終生。廳堂坐落在大車坪,大車坪是我的故鄉。它只有三十幾戶人家、近三百口人的村莊,在當地卻頗負盛名。一來是村里既出文人,也出武官,著名抗法民族英雄馮子材年青時曾在這里拜師習武;二來是民風淳樸,村民精誠團結,樂觀上進。村民們素來有崇尚積德、孝順的好傳統,在馮家廳堂的入門廳東側墻上,掛著一幅山東籍著名山水畫家張寶珠先生為大車坪題寫的村訓“厚德載福孝道傳家”。外地人來尋訪時,必定有人興致勃勃地首先說起村里的廳堂。
與許多客家人居住的村落一樣,大車坪也有一座像“祠堂”一樣的廳堂。由于村民大多姓馮,廳堂便取名“馮家廳堂”,上座東側是馮子材年輕時流浪到大車坪寄居的舊屋、陳列室。他在欽州出生,十五歲左右沿著欽州浦北、碑志景,翻山越嶺,一直流浪到博白,從而有緣做了大車坪馮氏先輩馮錦芯的養子。
一次,我到德高望重、已達八十三歲高齡的自治區黨委老書記陳輝光家作客,偶然談到我家鄉的人文歷史,他很興奮,說對馮子材這位著名抗法民族英雄應懷一份崇敬,應予以銘記,回想起鎮南關大捷的歷史,這是中華民族空前的自豪。我給他贈送了我的詩集《去年的風花雪月》,他主動在另一本屝頁上題寫“博白的驕子馮三四”囑我留存,我明白,他給我這么高的贊譽,是對我的鼓勵和鞭策。他鼓勵我多出作品多出精品,還囑咐若有新作一定贈給他賞讀。他的話語重心長,讓我受到了莫大鼓舞。后來,陳書記還為我的家鄉題寫了“大車坪”、“大車坪馮子材舊居”、“民族英雄馮子材”,還為欽州馮子材故居題寫“馮子材故居”等。墨濃情深,這是給我和我的家鄉,乃至馮氏宗族后人們極大鼓勵和關懷。
走進村口沒多久,就會看到一條長長的六十九級水泥臺階沿著山勢爬升,盡頭有幾座古色古香的老屋,那里便是廳堂了。它位于村莊中部,由火磚黑瓦的老屋群構成。據村史記載,廳堂已有近一百八十余年歷史了,最近的一次修繕也要追溯到七十年前。這從班駁的墻壁,黑亮的瓦片,古樸的門窗可以看得出來。
廳堂是一座由四排房子構成的老建筑,面積不過四百平方米,外表算不上金碧輝煌,規模算不上氣勢磅礴,卻富有底蘊,古色古香。人剛邁進門檻,迎面就撲來一陣古樸氣息。筆直的通道連接著四道門,每道門旁都張貼一副對聯,而每座屋前均有一塊空院地(俗稱天井),兩旁皆由老房子圍起來,屋檐下的通道可達各家各戶。這里原本是村里的老屋群,人們清閑時相互竄門,孩子們則在屋檐下追逐打鬧。如今人們紛紛搬離老屋,住進村莊下方的樓房,但一些老人仍生活在那里,心中盈滿萬般不舍。
廳堂雖談不上豪氣壯觀,卻是一種莊嚴的存在,一磚一瓦都流溢著神圣的氣息。人只要步入廳堂,仿佛面對的是老祖宗,便會輕手輕腳,玩笑心不再有,戲謔心不再有,只有虔誠和謙恭。
故鄉的歷史不算悠久,掐指細算不過一百八十余載。但當初老祖輩們力排眾議,毅然從別的村莊遷往這個邊遠地方時,定需要極大的勇氣。漸漸的,經過先輩們的篳路藍縷、刀耕火種,村莊由一戶人家變成幾戶,十幾戶,再壯大到今天的三十幾戶。子孫后代繁衍生息,走出一個又一個成功子弟,讓我深信老祖宗們的血液里一定含有堅忍和奮斗的基因,并得以一代又一代傳承。為了讓后人謹記這種精神,村民們便建立了這座廳堂,警示后人。也曾有人說過,故鄉的廳堂太老舊了,應該翻新。但大多數人都覺得翻新的廳堂缺乏年代感和厚重感,于是就修修補補到了今天。
在鄉親們看來,廳堂是心靈的港灣。逢年過節,人們都會端著供品到廳堂祭奠先人。其實,廳堂里也沒有什么具體物什存在,不過是一張木桌上供著一只香爐,人們擺上供品后,祈求庇佑,求個平安和心安。除了逢年過節,村里有結婚、壽宴、百日宴等喜事時,也都在廳堂里大擺宴席。屆時全村男女老少濟濟一堂,或聊陳年舊事,或暢想未來,贊揚好的榜樣,針砭壞的典型,讓大家在觥籌交錯間受到洗禮和教育。外出創業的,離開家鄉前到廳堂祭拜,祈求財源滾滾;外出求學的,離家返校前到廳堂祭拜,祈求學習進步;新婚夫妻到廳堂祭拜,祈求夫妻恩愛,早生貴子。總之,村民們的心事似乎都可以在廳堂里找到寄托。愁苦時傾訴,歡樂時分享。
對于像我這樣出外工作的人來說,廳堂還承載了一份沉重的鄉愁。
游子漂泊在外,難免風吹雨打,身心疲憊。實在落魄無助時,就會思鄉,會戀舊,廳堂往事就會涌上心頭,如絲如縷。我們都曾經在那里追逐打鬧,曾經在那里接受刻骨銘心的教育,都從那里邁開步伐走出山外。在我最迷惘的時候,找朋友傾訴,找父母訴苦,但直到我回到家鄉,走進廳堂,在那里靜坐沉思了半天后,才滿血復活。冥冥中,我依稀看見老祖宗篳路藍縷的往事,看見他們刀耕火種的堅韌,于是我收拾好了行裝,重新出發。
廳堂是安放我靈魂的棲息地,是存放我鄉愁的陳列館。那里有先前的風氣,有古老的規矩;那里供奉著祖先的香爐,講述著天地人的大道理。如今的我,雖談不上功成名就,但也衣食無憂,在打理好日常瑣事之余,會把精神寄托在文字上,以我手寫我心,讓自己學會輕盈。我相信自己的血液里也流淌著故鄉廳堂的精神,那是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寶貝財富。
我能在廳堂里找到自己的根,能在廳堂里看到自己的“胎記”。每當走進廳堂,我似乎聽到祖先們說的話,感受到他們的喜怒哀樂,甚至聽到他們的心跳和呼吸聲,這一切讓我感受到家的味道。每當置身廳堂,一股股草木的清香便縈繞著我,包裹著我,浸潤著我。在那里,品質和德行比什么都重要——清清白白做人,明明白白做事,踏踏實實走路。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我深信祖先們一直住在廳堂里,一直默默注視著子孫繁衍,保佑著家世興旺。而祠堂祭祖、尋根,不知不覺已成為我們血脈匯聚、增進感情、端行正德、感恩思孝的人生必修課。
家鄉的廳堂與英雄舊居,永遠是我心靈的港灣——漂泊時將我牽系,孤獨時令我守望,無力時催我前行。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