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章強
不知哪位哲人說過:零食是一個時代的縮影,從孩子的口袋中你能觸摸整個時代,幸福的感動就是孩子口袋里的零食。當你看到商店里五花八門、多得你叫不上名字的零食時,除了感慨早年零食稀少,恨不得將眼前的零食搬到那個時代。
在食物匱乏的年代,零食如一塊磁鐵,聚結人類的智慧。我自認為不是一個對口中之物有著過分追求的人。在我的兒童時光中,我像所有的小孩一樣,久處饑餓狀態的味蕾,發達異常,如火山下的巖漿,噴涌現出,因此與零食結下了不少緣份。
爆米花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的口袋癟得只剩下小石子、小玻璃彈珠等小玩意。我最大的愿望是盼著父母去吃酒,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大人在酒席上,舍不得吃而帶回來的諸如花蛤、桂花丸、炸蝦等冷盤干貨。可惜這樣的事不常有,也許大家都很窮,有時親戚結婚時也不興辦酒席,只邀上雙方親朋好友,喝幾杯算是婚宴。
但只要家中來客,尤其是小表弟來時,母親會變戲法似的拿出冬米糖、爆米花之類的零食來招待,大人們才會順便分給我一些。這類極度刺激我神經的零食,在我的腦海中定格成鮮麗的印象,以致于我留心起母親舉動,終于發現她是從家中一個大得出奇的水缸中變出的。那時,我還不夠這個大缸半個高呢。
一天,瞅準一家人都出去的機會,我搬來凳子,吃力地掀起大缸的木蓋,探頭望去,視線就被緊緊地凝結成一道光柱,落在缸底那個放零食的布袋。要想拿到布袋可有一定的難度,伸手下去還差十萬八千里呢,于是也就急中生智,從門后尋來一支稱鉤,用它小心翼翼地鉤起袋子。拿到袋子,坐在冰冰的地上,我抖抖擻擻地解開袋子,就如進入一千零一夜中大盜的財庫。一堆爆米花如頑皮的小孩跳出來。我抑制住激動,怕被母親發現,先抓了一小把爆米花,放進口袋里,然后再用稱鉤把袋子放回原處。之后,一個人躲在小閣樓上,一粒一粒細細地嚼著,我感覺像一只餓了三天的小鼠,突然找到一塊餅干,享受著世間最美的食物。
幾天來,母親也沒說爆米花的事,我用這方法屢試不爽,不過終有一天露出破綻,母親在中飯時自言自語:“這大缸里的東西越來越少,我記得也沒有拿呢?”聽到這話,我渾身一激靈,心想壞了,前幾天只顧偷吃,沒注意布袋已瘦成皮包骨了,幸好母親提起。
葵花子
即使一粒小小的瓜子,也會在你的齒舌間余香幾天,直接拉短了跟零食的距離。大缸里的零食不能再偷了,我愛上了嗑瓜子,我喜歡聽瓜子裂開的聲音,“啪”地一聲,在你的嘴里開了花,殼與肉剝開了,生脆清香。巷口有個老頭開了一間小雜貨店,賣些糖果、餅干、瓜子之類的東西,我們小孩很少買糖果、餅干這些零食。一是一塊糖果就要兩分錢。二是糖果一放在嘴里,就被舌頭卷得無影無蹤。解饞的最好辦法是用兩分錢買葵花瓜子,雜貨店老頭嫌兩分錢太少,不夠用稱來稱,用手抓就成了買賣的標準。每次我把兩分錢遞到他手上時,他總不屑地說“兩分錢的不賣。”我只得用哀求的眼光看著他。“兩分錢的是不能賣的。”他很不情愿地說,“好吧!”他將手伸入盛有葵花子的玻璃糖缸,這時,我會盡量踮起腳尖,以便監督他抓瓜子的情景。我的眼光隨著他那布滿皺紋的手從空中伸入缸內,我幻想著他的手如果有八個手指該多好呀。聽大人們說,手大有福氣,能控制住錢財,雖然他有福氣與我無關,但他的手大些,就會給我抓起更多的葵花子。
但雜貨店老頭每次抓起的瓜子的份量越來越少,我總見他從糖缸中抓起一大把,正滿心歡喜時,他卻故意松開指縫,瓜子從指間嘩嘩地流下去了。我連忙大叫:“掉了。”老頭很詫異地問我:“嚷什么,沒有掉下來的!”“那不是剛剛掉下來的。”見我如些堅決,他沒好氣地說:“再給你三粒吧!”我在心里罵著:“小氣,以后再也不到你的店里來買了。”雖然我在心中說了一萬遍不到老頭的店里買瓜子,但我下次還是到他的店里去,因為只有他的小店才會買兩分錢的瓜子。
我接過瓜子,十分謹慎地放入在口袋,靠著墻根,曬著冬日暖暖的太陽,愜意與滿足布滿全身,時光在一粒瓜子中漸成美好。
柿子和瓜
不知為什么,水果是一種最誘人且最令人有無限遐想的東西,顏色鮮艷長相可愛的水果,尤其令人饞誕欲滴。搜索三十年前水果給我留下的印象,唯有柿子和西瓜。那時我們一家七口住在25平方米既舊又漏雨的房子里,沒有空地方讓祖母鋪床,只得將她的床安在谷倉上,她的床似一個空中吊床。在我記憶中,年邁的祖母天天躺在床上,好像很喜歡吃柿子。父母剝好皮后,她用那口無牙的嘴抿著,恍惚中,我周圍的空中也彌漫著柿子的香氣,軟軟地觸動著我的舌根。有一天,父母差使我到街上買柿子給祖母,我拿著5分錢一個、紅紅的橢圓形的柿子,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饞蟲,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背轉身,輕輕地掀開柿子蒂,舔完柿子上熟透的果肉,一股又澀又甜的味道滲入口中,竟不知是何滋味。
當我站在祖母的床下,伸長脖子把柿子遞給祖母時,柿蒂突然掉在地上,我大吃一驚,心想:“壞了,剛才舔得太重了。”
稻熟時節,麻雀很貪吃,需人看管曬在谷場的稻谷,以防稻谷被糟蹋。我總是被父母派去干這類活,一整天我就孤獨地坐在樹蔭下,呆呆地凝視著金黃的稻谷在陽光發出“劈啪”的聲響。那時常有小販挑著擔子,大聲嚷著:“豬娘瓜有買喲。”由于大人們沒有余錢,稻谷成了兌換“豬娘瓜”的臨時貨幣,我曾見看管稻谷的幾個小伙伴,瞞著父母,順手用沒曬干的稻谷換瓜。我的父母很舍不得用稻谷換這些“花口貨”,我也不敢瞞著父母用稻谷換瓜,那時,我所吃的“豬娘瓜”都是鄰居們分給我。
夏夜的晚上很悶熱,到小鎮街上逛逛是一種不錯的消遣方式。那時不像現在水果琳瑯滿目,種類不多,攫取我的眼球是百果之王——西瓜。攤主用一把像日本武士長短的刀子先切開西瓜,再切成一艘艘帆船形狀,每塊賣5分錢,那紅紅的瓜瓤,黑黑的瓜子,在明亮的燈光下熠熠發亮。買得起整個西瓜的人微乎其微,我見過最奢侈的一個胖子,掏錢買了兩角錢的西瓜,他大聲嚷嚷地要攤主切完,只留拿手的一點瓜皮,我的眼睛被胖子手中西瓜激發出來的光芒,經久凝注。胖子吃得瓜汁飛濺,有幾顆濺到了我的臉上,那似有一股甜味,冰涼冰涼的。
晚上,我的思緒被瓜汁撩亂,夢也稀奇古怪,自己竟像孫悟空一樣,變成一只蒼蠅,鉆進街角供銷社的門縫里,將商店里的錢都塞進口袋,隨后飛出去,用這些錢買了一個又大又圓的西瓜,吃得滿嘴都是瓜瓤,比胖子還狠。
變成蒼蠅的事好像不能實現,我最大的幻想是成為種西瓜的農民。一次,隨父親到自留地里鋤草,我偶然發現一株西瓜藤夾在甘薯藤中熱火朝天地生長著,小花們開得正鬧,一朵小花下孕育著一個米粒大的小西瓜,我欣喜若狂,仔細扒開藤葉,摘來幾朵雄花,就如哥哥給絲瓜授粉那樣給西瓜花兒進行人工授粉。接下來幾天,只要父親叫我鋤草,我會很爽快地答應,連父親也很納悶。一月后,西瓜藤上竟然結出一個小西瓜。我告訴了父親,他輕輕地將瓜托起,仔細瞧了瞧說:“熟了,就這么大了。”我將瓜蒂掐掉,興高采烈地抱著瓜回家,切開一看,瓜瓤紅紅的,母親切了半個給我,這一次,我終于知道西瓜的全部內容。
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我也有了兒子,成了父親。有時從街上買來整個西瓜,我與兒子吃了幾口,就感覺味道大不如前。每次經過街道,見到一排排擺在籃子里紅艷艷的柿子,也找不到兒時的感覺。爆米花、瓜子等炒貨,是從小吃得太多,還是吃了愛上火,現在都味同嚼蠟。好幾次,我百思不得其解,現在總算得出一種解釋:套用一句俗語,我們已與零食產生“審美疲勞“了。而產生這樣“審美疲勞”的根源,卻是我們的時代,我們的社會,正跳動著蓬勃奮發的脈搏。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