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與荒原

卓爾

從我出生起，某些東西就開始死去了。讀書認字，學習思考，每一個人都要有獨立的自我意識，從知善惡、辨美丑開始。只不過在最開始，我自以為萬物皆善皆美。從我踏入屋后的小花園開始，每一樣事物都閃閃發(fā)光，它們都擁有著美好的名字，我確信我與一切花草、雨露都有著某種聯(lián)系，它們時常呼喚著我。我便想要回應(yīng)，為了這份呼喚，寫下了生命中第一句小詩，當我寫詩時，它們仿佛總在那里，但當這些詞語落在紙上時，它們便都消失。

“我們總是為心中已死之物尋找詞語。”

當課本與新聞中的知識不斷填滿我，我想用所知道的一切去證明那個聲音存在過，但皆是徒勞。他們的名字不屬于某種現(xiàn)實的語言，當事物的屬性被美與丑所限定，當人世間的種種被善與惡所圈畫，我無法避免地成為生活中的局外人，是那種尚未體驗到卻已經(jīng)學會了的感情。人類最初因為求知而犯了僭越之罪，從而被逐出了樂園。像《失樂園》里描述失落的人類祖先那樣，“如果這就是求知，那么這就是知識的惡果，失去了榮耀，不再天真。”也許我們學習了太多有害的知識，這是成為人的一個過程，我始終覺得有些荒誕。藝術(shù)并沒有使我變得更善或者更惡，它為生活增添多少色彩就要為你帶來多少的孤獨，或許創(chuàng)作對于我而言，只是更多地讓我面對虛空，面對諸多的無意義，還有善用自己的孤獨。

靠著消費自己的情感，寫下了一些東西，之后就是無盡的斗爭。“審美永遠伴隨著斗爭”，勝利者被稱為權(quán)威，變成權(quán)威之后，那些情感便蕩然無存，這里面究竟經(jīng)歷了哪些神秘的變化，作者與讀者之間進行了哪些神秘的交易，我們都不得而知。我唯一感到的不可理解的是荒誕。一切最終似乎都變成了商品，不由得去思考他們的價值，如何使自己的作品更有價值，成了每個作者必須遵從的尺度。寫詩也不可能是一件“清白無害的事”，如果你定要保證它的純粹性，那么局外人這個身份也無法使你保持理性，最終人會進化成瘋子。

為了盡量保證快樂與理性相結(jié)合，保證自己的求知欲與克制之心，當一個局外人是再好不過的選擇。它不會使你的后半生在高塔里度過，或者成為茫茫人群中的示威者。當我認清這局外人的身份之后，我便無可避免地迷戀上了荒原。那是求知的另一面，原始的充滿著神巫力量的廢土，在北方更北的地方，存在著這樣一片土地，埋葬著所有死去的事物，我便不斷地向著它進發(fā)。

在這片荒原上，存在著兩個時間，一個是絕對的時間，一個是現(xiàn)實里的可以度量的時間，那是人們想象的結(jié)果，在真實的時間中，原因不一定先于結(jié)果，一切都無始無終，人的生命也不需要有意義，生滅只是一個偶然。我背靠著這片土地，便可“張?zhí)煜乱詾橹\，因江海以為罟”，頓覺心中暢快了許多，自己的精神無限延伸了出去，像荒原一樣望不到盡頭。我寫作贊美它，描述它神秘的一部分，它與我已經(jīng)密不可分了，我在它那里也與萬物聯(lián)系在一起。

被荒誕擊垮的靈魂又得以站起來重生。飲酒作詩不再是為了某種價值，而是與孤獨的神祇進行隱秘的交流。孤獨在人間有些可恥，快樂可以是光明的、可訴說的，孤獨卻必須鬼鬼祟祟的。我們無法不與其他事物交流，石頭，沉默的石頭，歡快的石頭，陌生的石頭，它們不說話不代表它們沉默。詩歌是一種語言，可與萬物交流，既是外衣，也是眼眸。我們確認世間萬事萬物彼此相連，確認世界之外另有世界。每一件造物既是浮游，也是天地。

在將來，作為宇宙公民，我們共同生活在同一座大廈之中，卻總是藏匿自己，通過一扇門，回到自己的狹小住所，和宇宙相比，我們的位置太過有限。同樣我們心胸狹窄，與他人共情，卻始終不能交出全部的自己。人類對待紙筆，總是更加真誠，討人喜歡，拿起筆來，對著沉默訴說，對著諸神訴說，把自己丟入茫茫生命之海，才察覺自己尚有一分可愛之處。才能在荒誕的世界愉快地生活，細細品味毒藥，愉快地談起所有的不堪。

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不重要，所有的記憶呈現(xiàn)在紙上時，都是一種虛構(gòu)，歷史也是一種虛構(gòu)，我也只是冷眼旁觀自己的一切往事，最終把它們變成一首首劣詩，讀了它們或許會傷害你們的人品，但至少可以保持一份真誠。如果人生不被更高的光輝所普照，有什么辦法忍受著這種生活呢，除了面包，我們還需要酒，除了活著，我們還需要藝術(shù)，詩歌是一種語言，但絕對不止于語言。

一個人來自荒原，最后也一定還會回到那里去，這種行動被稱為“返鄉(xiāng)”，回到荒原故鄉(xiāng)。返鄉(xiāng)為我?guī)砹藙?chuàng)作的激情，為了返回故鄉(xiāng)，我勢必要創(chuàng)作，時感“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在荒誕的現(xiàn)實游戲里，做一個過客，心里總是急于回到故鄉(xiāng)，這漫長的旅行，便是一生的創(chuàng)作。

再次回到小花園，一切都是那樣陌生，它們失去的是自己原來的名字，我能想起初見它們時的喜悅，而現(xiàn)在一切都改變了，我也愿意保持這樣的陌生感。如此一來我在現(xiàn)實與荒原之間反復(fù)穿行著，荒原與我離彼則無此，如光影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