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祖克慰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從事動物散文創作,在全國二百余家報刊發表散文三百余篇。散文在《散文》《北京文學》《西部》《山花》《山東文學》《散文百家》等刊物發表。先后有一百多篇散文被轉載或收入年選,并有多篇散文入選各類考試試卷。獲2014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中國第二屆網絡文學大獎賽散文獎、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散文集《觀鳥筆記》獲第二十七屆東麗杯全國孫犁散文獎。出版有散文集《觀鳥筆記》《動物映像》《鳥聲中的鄉愁》等六部。
一
“一片林子,就是鳥的家園。”這不是我說的,是村里石老太太說的。石老太太說這話時,就坐在村子大槐樹下,正好有一只鳥蹲在她頭頂的樹枝上,啾啾啾叫個不停。她總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很多人認為她是瘋子。可她卻說,你們才是瘋子呢!
石老太太說的一片林,就是老家的一面山坡。坡上長滿了樹,樹上有很多鳥,在林子里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老家的坡叫后寨坡,山坡上是密密麻麻的柞樹,成群的鳥在林子里棲息。這大概是1960年以前。1960年以后,因為土地金貴,村子里開荒造地,后寨坡上的那片柞樹,尸橫遍野,塞進灶膛,一股青煙上了藍天。開荒造出的一片梯田,種上了紅薯、玉米、大豆。那個時候,我還沒出生。柞樹林的事,是我父親告訴我的。
父親說,柞樹大啊,有的一把粗,有的一摟粗,還有的兩個人才能摟住。密密實實,遮天蔽日。鉆進林子里,抬頭看不見天,樹枝交錯,沒有一絲縫;低頭看不見地,地上落滿了樹葉,踩上去就像踩到棉花堆上,一腳一個坑,腳一抬,又彈了起來。林子里有野豬,有野狼,還有野兔。“嘩啦”一聲,出來一只野兔,再“嘩啦”一聲,是頭野豬,再再“嘩啦”一聲,可能就是一匹野狼,嚇得人們不敢進林子。
四條腿的動物再多,也多不過兩條腿的鳥,鳥是這片林子里的主宰。天上飛的是鷹,它們喜歡在天空盤旋,偶爾蹲在后寨坡高大的樹上,居高臨下,俯視大地,等待著可以獵殺的對象。云雀也喜歡天空,它們總是不知疲勞地在天空中飛來飛去,一會展翅飛翔,一會定格在天空上,“嘀哩哩——嘀哩哩”地鳴叫,叫著叫著,就鉆進了云彩里,看不見蹤影。喜鵲也很多,它們占據著高大的柞樹,在樹上筑巢,生兒育女,年復一年。喜鵲,是村莊里的榮譽公民。還有麻雀、百靈、繡眼、鴉雀,成群的鳥,白天在林子里飛,夜晚在林子里睡。日夜不停地鳴叫,吵得人心煩。
鳥嘰嘰喳喳叫,人們就罵鳥煩,鳥偷吃糧食,人們就罵鳥貪吃。罵歸罵,喜歡還是喜歡。石老太太就喜歡鳥,她沒事的時候,就坐在村子中央的老槐樹下聽鳥叫。鳥一叫,她就知道是什么鳥在叫。她側著頭,聽一陣說,“喜鵲叫呢!”再聽一陣說,“八哥叫呢!”過了一會,她又說,“還有黃鸝、百靈也在叫呢!”很少有她辨認不出來的鳥。石老太太說,“鳥是精靈,沒有鳥,村莊就不像個村莊。”
想想也是,一個村莊,如果沒有鳥,是不適宜人群居住的。現在說的宜居城市、宜居鄉村,不就是有山有水有樹有花草嗎?在農村,有條小河,有座山坡,綠樹掩映,花草葳蕤,時不時有鳥聲鳴叫,這個地方就宜居。就是在城市里,一個小區,也會造座假山,弄條小溪,種上幾排樹木,招來一些鳥,嘰嘰喳喳地叫。環境好,房子就賣得快。是的,誰愿意住在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村子西崗,也是個小山坡,但山坡是麻骨石,既不長樹,也不長草。早些年有人在西崗坡建房子,陸陸續續搬過去幾家,但沒幾年,家道逐漸敗落,甚至還出了個小偷、騙子,混得不像個人樣。人們說,荒山野嶺,鳥不拉屎,咋不敗家?
話有點糙,但話糙理不糙。由于離村子遠,那時候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他們卻在家種糧食。別人都種經濟作物,他們還種糧食,好像不種糧食就活不成。西崗坡上那三五戶人家,消息閉塞,也接受不了新事物,依然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現在回過頭來看,石老太太是對的。很多年后我想,這個農村老太太,是個智者。
二
“村子里最早飛過來的鳥,是一只錦雞。現在的錦雞,都是那只老錦雞的兒孫。村子里最早飛過來的另一只鳥,是一只麻雀。現在的麻雀,都是老麻雀的兒孫。”石家的老太太,坐在村子的老槐樹下,自言自語。她說話,像是給我說,也像是給她自己說。
那次我拎一只鳥籠從她身邊過,她就這么說。記得我走出很遠,她喊我,看看我籠中的鳥說,“這鳥真可憐。”我說,“一點也不可憐,我喂它螞蚱,喂它小米,你看看,多歡實。”她說,“小孩子,不懂事啊!”
記憶中的石家老太太,總是坐在村子中央的老槐樹下,瞇縫著眼睛曬太陽。我每次看見她,她就坐在那里,不管是春夏秋冬,你總能看到她。村子里的人說,她神經有些不正常。可我并不覺得,我只知道,她懂得很多,村子里沒人比她有學問。
石老太太白白凈凈,據說年輕時是個美人。她家是破落地主,嫁過來沒多少年,家產田地都被分了,丈夫也隨之去世,只留下一個兒子,三間破瓦房。據說老太太是大家小姐,讀過書,知道很多事。但我認識她時,她就這個樣子,說話瘋言瘋語,讓人摸不住頭腦。我小時候,沒事就去聽她講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她有一次對我說,你見過七彩錦雞嗎?就是羽毛有七種顏色的鳥,像雞。哎,跟你說你也不懂,簡單點說,就是野雞。我說,你說野雞我知道,你說錦雞我不知道。她說,就是野雞,這鳥,后寨坡上有。別看它像雞,其實,野雞,就是傳說中的鳳凰啊!我說,野雞就是野雞,怎么是鳳凰呢? 鳳凰是瑞鳥,雞頭,蛇頸,五彩色。哎,給你說這你也不懂。她搖搖頭,滿臉失望。
于是,她就閉上眼睛,什么也不說。是的,一個十來歲的小毛孩,能懂什么?
有一天,我從她身邊過,她喊我,你過來你過來。她說,你知道后寨坡嗎?我說,知道,山坡上都是槐樹。她說,你說的是現在,以前的后寨坡,長的都是柞樹,樹很粗,一摟都摟不住。山頂上只有一棵老槐樹,幾百年了,樹心都空了,還活著。后來都砍光當柴燒了,變成了一股煙。哎,一股煙啊!我說,我聽我伯說過,但沒見過。她說,你是沒見過,那時候還沒你呢。別說是你,后寨坡活了多少年,沒見過的人多了。真正見過后寨坡的,是山上的鳥啊。她又說,后寨坡多好,我想啊,我死后就埋在后寨坡上吧。
她看看我,接著說,山上不但有柞樹,還有很多錦雞。錦雞你知道嗎?身上的羽毛,是七彩的。我說,你對我說過,錦雞就是野雞。她說,那時候錦雞很多,成群。很多人都上后寨坡抓錦雞,有的用槍打,還有的用手捉。你見過空手抓錦雞的嗎?大雪天,天寒地凍的,人們上山坡轟攆錦雞,錦雞被轟攆急了,顧頭不顧腚,一頭鉆到雪地里,人們用手提起來,拿回家燉了。可我不吃錦雞,那是鳳凰啊!
正如石老太太說的那樣,現在的后寨坡,很少看到錦雞。那些花花綠綠的大鳥,進了深山老林。
后來,村子的大槐樹下,就沒有了她的身影。去她家時,她已躺在床上,中風癱瘓了。過了一段時間,石老太太死了。她死的時候,后寨坡已經種上了松樹,都一人多高,滿山坡綠油油的。可惜,他兒子并沒如愿把她埋在后寨坡上,而是請了一個陰陽先生,在村西十八畝地找了一處陰宅,把石老太太葬在了風水寶地里。
說是風水寶地,她兒子并沒有發財,也沒當官。甚至打了多年光棍,到外地做了倒插門女婿。他后來回老家,只帶回一個女兒,圓臉大眼睛,很聰明。現在在大城市里做生意,掙了不少錢。我前段時間回家看母親,遇見他女兒,十多年不見,當年的小姑娘,如今風姿綽約,還真有點她奶奶年輕時的模樣。女兒的福氣,也許是她沒見過面的奶奶的庇護吧!
三
黑卷尾我們叫“吃杯茶”,數百只蹲在后寨坡,叫了兩天兩夜,叫聲尖銳、凄厲。我說這事,很多人不相信,可這是事實,不能否認。這事發生在1980年,距1960年砍柞樹,整整過去了二十年。
這事我知道,那時我已經十四五歲,看到后寨坡上那么多“吃杯茶”叫,就和小伙伴們看熱鬧,在山坡上跑來跑去,轟攆“吃杯茶”,我們跑過去,“吃杯茶”飛到另一邊,我們再跑過去,“吃杯茶”就再飛回來,對著村子不停地叫。村子里的老人說:“吃杯茶”成群扎堆地叫,幾代人了,還沒聽說過。
那時候,石老太太還沒死,她坐在老槐樹下,瞇縫著眼說,山坡上的樹砍來砍去,林子沒有了,“吃杯茶”沒有了家,還不讓它們叫喚叫喚。
石老太太說的不假,山坡上的樹,又被砍光了。這事還得從1960年說起。
1960年,后寨坡上的柞樹砍光伐凈,就剩下一座光禿禿的山坡,開出的梯田,種啥不長啥,紅薯秧子黃不拉嘰的,玉米穗拳頭大,大豆結不了幾個莢。生產隊覺得,梯田不長莊稼,可以種樹,總不能讓山坡荒著。那時候村子里槐樹多,有人建議種槐樹。于是后寨坡上一個春天就種滿了槐樹。十幾年的光陰,槐樹瘋長,根生芽,芽生根,不幾年,滿山架嶺都是槐樹。槐樹像當年的柞樹一樣,遮天蔽日,后寨坡成了樹的王國。
有樹就有鳥,最先來的是麻雀,麻雀在樹木間飛,“嘰嘰嘰——啾啾啾”,熱鬧非凡。后來就有了百靈和云雀,在山坡上筑巢,繁育后代。接著是斑鳩,蹲在樹枝上“咕咕”叫。
“吃杯茶”來得晚些,樹長一丈多高時,才有“吃杯茶”光顧。“吃杯茶”把巢筑在槐樹的枝杈間,在鳥巢里孵卵,哺育后代,慢慢地,“吃杯茶”越聚越多,那些年,“吃杯茶”成了后寨坡上的一大風景。槐樹林里有了成群的“吃杯茶”,顯得更加生機勃勃。
1978年,植樹造林,上級讓種松樹。后寨坡上是槐樹,村里就把槐樹砍了,又幾天工夫,后寨坡成了禿坡。樹上的鳥巢,也隨著樹的消失而消失。砍完樹的第二天,“吃杯茶”黑壓壓地聚在后寨坡上,不停地叫。
老年人說:活了大半輩子,還沒有見過成群的“吃杯茶”對著村子叫,這是不是災難臨頭的征兆呢?“吃杯茶”叫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人們起來,后寨坡上,既沒有鳥聲,也沒有鳥影。人們很奇怪,一夜之間,幾百只“吃杯茶”無影無蹤。對于“吃杯茶”的突然到來和神奇消失,人們有點惴惴不安,總有一種災難即將降臨的感覺。
但什么事也沒發生,人們的擔心是多余的。此后的一段時間,村子里很平靜,既沒聽見夜貓子的報喪聲,也沒聽見烏鴉的“呀呀”聲,甚至連老鼠的“吱吱”聲也沒聽到。村里人揪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還是石老太太說得對,你把“吃杯茶”的家都拆了,還不讓它們叫喚叫喚。災難終究沒有來臨,一段時間后,人們便淡忘了此事。石老太太說的沒錯,沒有林子,哪還有鳥來棲息?大規模砍伐森林,讓鳥們失去了家園,鳥被驚擾,怎能不叫喚呢?
黑卷尾群聚,并非是災難來臨的征兆。其實,幾百只黑卷尾群聚,是自然現象。黑卷尾這種鳥,是群聚鳥類,善鳴叫、喜吵鬧、好斗架,一旦受到干擾,叫聲不斷,只要有一只鳥鳴叫,其他的鳥就跟著叫,此起彼伏,只是鄉村人不懂而已。
四
沒有一只鳥的死,是冤枉的。村子里的獵人張五車曾經這樣說過。天上刮過一陣風,沙子吹進眼睛,人就罵風;樹上落下一片樹葉,掉到頭上,人就罵樹葉;走路被土坎絆著摔一跤,就罵路不平。人總能找出一百條理由,把責任推出去,來為自己開脫。
說起張五車,他的名字還有點故事。據村子里的老人講,張五車的父親,年輕時沒多大能耐,種莊稼,一年收一架子車糧食,常常不夠吃。他老婆懷孕那年,糧食不夠吃,愁得他唉聲嘆氣。在飯場里說:一年一車糧,咋夠吃。要是一年五車糧,我天天吃蒸饃、炸油饃。正好那天他老婆生產,生下一小子,起名字時,想都沒想,就給他兒子起名張五車。
張五車是村子里為數不多的獵人,他家有兩支土槍,專門打獵用的。他當過兵,槍法極準,看見獵物,用眼一瞟,抬手就是一槍,獵物應聲倒地。不過,張五車一般不打鳥,鳥沒肉。他打獵,主要是野兔、野豬、獾子等野牲口,肉多。
但是,張五車打過麻雀,而且下手極狠,一槍打死近百只麻雀。那一年他家曬谷子,打谷場就在他家房后面,就曬他一家的谷子,有幾百斤。他家緊挨著后寨坡,坡上麻雀多,打谷場上的谷子,金黃金黃的,格外耀眼,招來了成群的麻雀。他兒子看場,這邊轟走了一群麻雀,那邊又來了一群麻雀,怎么轟也轟不走。
張五車想到了土槍,土槍其實就是火銃,裝上火藥、鐵砂,就是獵殺動物的兇器。那些像小米大的鐵砂,一支土槍能裝上數百粒鐵砂。那時候麻雀多,一群麻雀就是幾百只。張五車那一槍,死傷近百只。有的當場斃命,有的沒死,拍打著翅膀,在曬谷場上撲棱棱飛,場面血腥,慘不忍睹。
沒死的麻雀,很多飛到了后寨坡,蹲在樹梢上“啾啾”叫。還有的麻雀蹲在張五車家的瓦房上,“啾啾”哀鳴,不肯離去,任憑張五車的兒子怎么轟攆,就是不飛,依舊悲鳴。
有人說,那些不肯離去的麻雀,有的是父母,有的是丈夫,有的是妻子,還有的是兒女。它們看著自己的兒女、丈夫、妻子、父母躺在打谷場上,不愿意離去。麻雀悲切的鳴叫聲,令人傷感。
于是,有人大罵張五車狠心,別人怎么說,張五車管不住。他把打谷場上的麻雀撿回家,褪去毛,剁去頭爪,放上五香大料一鍋燜了,就著紅薯干酒,邊吃邊喝。誰知剛吃了幾只,就吃到一粒鐵砂,把大牙硌掉一半,半天工夫,半邊臉腫起一個包,疼得齜牙咧嘴。
有一天他出門,碰見石老太太坐在大槐樹下瞇眼曬太陽,從石老太太跟前走過,石老太太睜開眼,看著他腫脹的半邊臉說:“你以前打野兔、野豬、獾子、野雞,這次又打死這么多麻雀,干的都是殺生的營生,造的那么多孽,怎么就沒把你的牙硌掉!”
張五車一直認為石老太太是瘋子,看到他打獵,總說些因果報應之類的話,聽著就心煩。這次硌掉了牙,疼得心急火燎,聽見石老太太嘟囔,就大罵:“你個老不死的,成天咒我,不咒我你會死呀!”石老太太不跟他一般見識,看他捂著臉,咧著嘴,大度地笑笑,瞇著眼繼續曬太陽。
張五車后來就不再打獵了。1996年吧,全國收繳槍械,不論土槍、獵槍、氣槍,統統收繳。張五車那兩支心肝寶貝一樣的土槍,也隨之被收繳。沒有土槍,就無法打獵,打了大半輩子獵的張五車,從此失業。
早些年我回家看母親,每次總能看到張五車,他坐在自家的院墻外曬太陽,七十多歲的張五車,面色黑青,臉上布滿了皺紋,門牙也掉了兩顆,說話漏風,吐字不清。
五
烏鴉是笑著死的。說起來有點玄乎,還有點駭人。人會笑,鳥也會笑嗎?是的,鳥會笑,這事就發生在我們老家。
那是1985年秋天。那一年水稻抽穗時,生了螞蚱,都是短胖短翅,青色的螞蚱。看上去胖墩墩、肉乎乎的那種。一棵稻谷上,爬了好幾只,多的十幾只,“窸窸窣窣”一陣響,水稻葉子被吃得像鋸齒。很多人都去稻田里捉螞蚱、轟攆螞蚱,但越轟越多。看著水稻葉子被吃得豁豁牙牙,心疼得不得了。
眼看著稻谷被螞蚱吃光葉子,一年的收成就進了螞蚱的肚子。沒有辦法,很多人開始打農藥,敵敵畏、1605、1059,都是劇毒農藥,稻田里到處都是螞蚱的尸體。
螞蚱鬧得兇時,來了成群的烏鴉,一群就是幾百只,落到后寨坡上,黑壓壓一大片,曠野里到處都是烏鴉的“呀呀”聲。
后寨坡附近,是水稻田,沿著東河兩岸,有一二百畝水稻。那時節,成群的螞蚱,正在水稻田里啃噬著油綠的稻葉。
烏鴉的到來,不是無緣無故的,它們可能嗅到了螞蚱的氣息。成群的烏鴉,落到稻田里,逮著螞蚱就吃,一只烏鴉,一次能吃數十只。吃飽了落到后寨坡上,有的“呀呀”地叫,有的“嘎嘎”地笑。叫著叫著,“啪”的一聲從樹上掉下來,呼扇了幾下翅膀,蹬蹬腿死翹翹了。還有“嘎嘎”笑的,笑著笑著,也從樹上掉下來死了。沒吃到毒螞蚱的烏鴉,還在“呀呀”“嘎嘎”地又叫又笑。
一天時間,后寨坡上死了那么多烏鴉。有人到山坡上看了看,那些死去的烏鴉,個個肚子撐得滾圓。躺在地上,翅膀耷拉著,腿伸著,嘴咧著,看上去是在笑。村里人說,臨死落個撐死鬼,也不冤枉。
對于烏鴉的死,人們并不感到惋惜。在鄉村人眼里,烏鴉主兇兆,不吉利,死就死吧!
到了第二天,田地里的螞蚱再多,也看不到烏鴉的影子。人們很奇怪,那么多的螞蚱,烏鴉為什么不吃了。想了半天,才有一點點明白,烏鴉這種鳥,看著愚笨,其實很聰明,感到同類的死與螞蚱有關,所以也就不再吃螞蚱了。是不是這個道理,我現在也沒弄明白。反正,自從一些烏鴉被毒死后,稻谷地里就沒有烏鴉的蹤影。
事實上,當烏鴉遇到危險時,會通過鳴叫發出警告,以此來保護同類避免遭到傷害。由此,我們可以想象出,烏鴉看到同伴誤食毒螞蚱死去后,就及時發出警告信息,避免了同類的再次傷亡。
烏鴉的尸體腐爛后,死尸的氣味,隨著風飄進村莊。村莊里,到處都是臭烘烘的味道。沒辦法,村子就組織人把烏鴉的尸體撿起來,挖了一個大坑埋了。
以后的兩年時間,再也看不到后寨坡和稻田里有烏鴉。好像是約定好的,一只烏鴉也沒有。如此,烏鴉是有記憶的。它們對這片林子,對這里的稻田,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
六
那一年,后寨坡來了兩只紫色鳥。鳥是紫色的,深紫。從遠處看,黑乎乎的一黑鳥。但從近處看,才能看清,鳥確實是紫色的,閃著金屬的光澤。是的,是紫色的,只有頸肩部有白色斑點,翅尖和腿部黑褐色。如果不仔細分辨,就是紫色的鳥。
最早看到紫鳥的是村子里的老歪,老歪喜歡養鳥。老歪大名祁德勝,看人時脖子向左歪,時間長了,村里人就送他一個外號:老歪。因為喜歡養鳥,經常在山坡上轉悠,找鳥窩。他養鳥,只養幼鳥,不養成鳥,啥鳥稀奇養啥鳥。老歪養鳥,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高手。別人養鳥,十養九死,而老歪養鳥則十養九活。
老歪看到鳥時,正好碰見小皮。老歪告訴小皮,他看到兩只紫鳥。小皮喜歡打獵,常在山坡上轉,見啥打啥,但很少打鳥。小皮主要是打野兔,也打野豬。野兔野豬肉多,打了能吃,還能賣錢。而鳥肉少,打鳥不劃算,一兩只鳥,還沒有槍藥值錢,舍不得。
小皮聽說紫鳥,很好奇,很稀罕,就跟著老歪看紫鳥。看到紫鳥,小皮說,這鳥怪好看的,紫溜溜的,討人喜歡。就是遠點,看不清。老歪說,咋看不清,你再看看,深紫色的。小皮說,我咋看著既像紫色又像黑色的。老歪說,是紫色的,沒錯。小皮說,我看著就是黑的。老歪說,你色盲,明明是紫色的,怎么就看成黑色的。小皮說,我看著就是黑色的,怎么就紫色了?老歪說,你剛才還說紫溜溜的討人喜歡,現在說是黑色的,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小皮說,我說黑色就是黑色,不信打下來看看,到底是啥色的。
老歪養鳥,但從不打鳥。小皮說把鳥打下來,老歪就不敢跟小皮較勁,就勸小皮不要打鳥。小皮知道老歪不喜歡殺生,就憋著勁跟老歪過不去。從肩上取下槍,瞄著兩只鳥就要開槍。老歪剛要阻攔,小皮的槍就響了,兩只鳥就從樹上掉了下來。
小皮跑過去,從地上撿起兩只鳥,那鳥,確實是紫色的。小皮說,是紫色的,但不全是,翅尖是黑的,腿也是黑的,身上還白斑點,你說的也不全對。老歪說,我說的紫色,是說的大致,我又沒說全是紫色的。小皮說,別以為你會養鳥,說的啥都對。我也知道是紫色的,但我就看不慣你犟勁。我就是要你看看,到底是不是都是紫色的。
老歪氣得臉發紫。說,你這是抬杠,是不論理,是害性命。小皮不理老歪,扛起槍就走,邊走邊說,我就看不慣你圣人蛋,強勢。老歪被噎得臉烏紫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兩只紫鳥,叫紫嘯鶇,雌雄羽色相似。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它們的名字。
七
鳥是有靈性的,任何一只鳥,都不能隨意傷害。就是一只螞蟻、一只蟲子,也有生存的權利。所有的生命,都是共生共存的。蠅子看上去很惡心人,但它是鳥的美食,很多鳥就喜歡蠅子,是蠅子喂肥了鳥。而鳥,吃了蠅子,為農人節省了糧食。
但是,很多人不這么想。他們覺得,除了人,其他的生命都是卑微的。
村子里李九坡在宛城打工,他所在的公司老板,聽說九坡家在山區,就過來玩,想弄兩只野雞嘗嘗鮮。老板從車后備廂里取出一支氣槍,準備上山打野雞。九坡說,現在不讓用槍打獵,逮著了要進號子的。老板說,氣槍,不是真槍。就是逮著了,咱有人,沒事的。
兩人上了后寨坡,他們去了后寨坡的一片松樹林,那是開荒造地時,因為石頭多,無法造梯田,留下的唯一的一片林子。兩人在樹林里轉了一圈,沒看到野雞,也沒看到斑鳩。往回走時,看到山坡下有片楊樹林,樹上蹲著兩只喜鵲。老板說,沒打到野雞,打只鳥練練手,也不虛此行。抬手就是一槍,一只喜鵲應聲落地。
九坡說,老板,喜鵲是吉祥鳥,是不能打的,打了喜鵲不吉利。老板說,九坡啊,虧你在城里混了這么多年,還迷信呀!那都是瞎胡說,沒有一點科學根據。九坡說,在我們鄉村,打野雞、抓斑鳩都可以,就是沒人打喜鵲,這是老輩子留下來的習俗。
兩人跑累了,就坐在山坡上休息。老板掏出煙,兩人就吧唧吧唧地抽煙。正抽著煙,看到一群喜鵲飛過來,落到楊樹上,嘰嘰喳喳叫,叫聲凄厲。叫了一陣,喜鵲從樹上飛下來,看著那只死去的喜鵲。過了一會,一只喜鵲走出來,走到那只死去的喜鵲身邊,“唧”地叫了一聲退回去。另一只喜鵲再走出來,也叫了一聲退回去。上百只喜鵲,依次走過去,繞著那只死喜鵲叫。然后,百十只喜鵲圍著死去的喜鵲,“喳喳——喳喳——喳喳喳……”大聲鳴叫,既像是在哭,也像是在訴說著什么。
這樣的場景,一直持續了一個多小時,那些聚集的喜鵲才慢慢散去。把老板也看得心里直發毛。老板說,打死一只喜鵲,怎么會這樣呢?我原來打死過多少野雞、斑鳩、鴿子,也打死過喜鵲,從沒有像今天這樣。
九坡后來說,那場景很隆重、很莊嚴、很肅穆的樣子,感覺像葬禮。跟農村埋葬死去的親人一樣,既有哭喪,也有告別儀式,看得我頭皮一麻一麻的。
老板回宛城時,九坡有點不踏實,對老板說,老板,你開車小心點。老板說:沒事,我開車技術好著呢!別擔心。
老板開車走到東河時,河邊的楊樹上,落著一群喜鵲。看到老板的車,一群喜鵲飛過去,一邊大聲地鳴叫,一邊用翅膀拍打小車的擋風玻璃。老板沒見過這陣勢,頓時慌了神,手一抖,差點把小車開到橋底下。老板抹了抹頭上的虛汗,對九坡說,這鳥,還記仇呢!
八
歲月滄桑,世事變遷,后寨坡上的樹,砍了一茬又一茬。當年的柞樹砍了種槐樹,槐樹砍了種松樹,松樹砍了種果樹。
昔日蒼蒼郁郁的松樹林,于1993年春天砍伐后,又造出幾百畝梯田。與以往不一樣的是,新開的梯田,全部種上花生。但后寨坡土地瘠薄,大都是麻骨石顆粒,黏土少不保水,種上的花生望天收,一畝地收百把幾十斤花生,慢慢地人們就不愿意種了。很多年輕人外出打工,家里剩下老人和小孩。不要說山坡荒地,就是機耕地也都撂荒了。
現在的后寨坡,一派荒蕪,梯田里雜草叢生,茅草、狗尾巴草、看麥娘、麥穗花、馬鞭草、蒲公英、蒺藜等野草漫山遍野。整個山坡,被野花野草侵入,做了山坡的主人,后寨坡成了荒草園。
沒有樹,鳥也少。過去上百種鳥,走得只剩下云雀和百靈、斑鳩和鵪鶉,還有少量的山雀。村莊的常住居民喜鵲和麻雀,也很少到山坡上溜達,幾乎看不到影子。沒有樹,鳥往哪里棲息?
我春天回家,去后寨坡轉了一圈,只看到幾只百靈,還有兩只斑鳩,還有幾只山雀。記得小時候,常在后寨坡上找云雀、百靈、斑鳩的巢。那時山坡上鳥多,鳥巢也多,栗毛墩中、白草根部、酸棗毛下,多有鳥巢,一找一個準。既然山坡上有鳥,肯定有鳥巢。憑著記憶,在鳥們常筑巢的地方尋找,但找了半天,跑了一身汗,也沒找到一個鳥巢。
站在后寨坡,看著光禿禿的山坡,突然就明白,哪里還有鳥窩?當年山上除了挺拔的樹,還有茂密的灌叢,隨便找一簇灌叢,鳥都能筑巢。現在不僅沒了樹,連灌叢也看不到,鳥去哪里筑巢?
回家,正下山坡,看到兩只鳥,一前一后向山坡上飛去。突生感慨,還是鳥好,它們還沒有忘記祖輩生活過的地方,還不嫌棄它們破敗的家園。可是我們呢,早已不記得那片林子的模樣。是我們自己,把美好的家園弄得破爛不堪,讓人看著就揪心。
臨走前,還是禁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在荒草叢中,一度被我忽略的幾株小樹苗,從草叢中探出頭來,在微風的吹拂下,左右地搖晃著,幾枚嫩芽,泛著綠意,這可能是新栽的果樹的一部分。也許,這就是后寨坡明天的希望吧!
是的。我想是的。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