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1日下午,我從老家江西九江出發乘坐高鐵前往武漢。在我再三請求下,乘務長才允許我在武漢下車,“九省通衢”的武漢站空蕩蕩,曾經熱鬧的站臺上,一個人都沒有,連出站口都沒有工作人員檢票,只有一臺冷冰冰的大型測溫儀。
來武漢之前,單位就已經給我們做了很多準備,包括單位開具的采訪文書,充足的防護物資,相關保險等,由于武漢公共交通全部暫停,首汽集團還為我們提供了采訪保障車。
當時武漢已經封城一個星期,外界對武漢的態度就是害怕、恐慌,我也不例外,來之前躊躇滿志,下車后,看見“武漢站”三個字,當場就腿軟了。
我從事記者行業已經有5年了,作為一名記者,這可能是職業生涯中經歷的最重大的事件。發生重大事件,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是評判媒體行業的重要標準。這次新冠疫情暴發,主編說要派記者去前線報道,我立刻報名了。
如今,我在武漢已近2個月,時間過得很快,這段時間我參與報道的稿件共24篇,還包括一些視頻、圖片。報道方向從早期的病人、醫生、醫院到社區生活問題,再到滯留人員的撤離問題,不少報道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力,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問題的解決。
來武漢之前,我擔心過會不會采訪有困難。也經常有年輕的記者和新聞專業的同學問我這個問題,到了武漢之后,我發現,只要你去到了現場,問到了足夠多的人,不會有采訪困難的問題。
我最早去的現場是武漢市紅十字會存放捐贈物資的武漢國博中心,我來之前這里已經是輿論漩渦中心,很多人質疑為什么有這么多物資捐贈過來,醫院仍處于物資緊缺的狀態。
我到了之后,把現場能抓到的人都問了一遍,包括志愿者、物流公司的員工、貨車司機、過來捐贈物資的人、來領取物資的醫生等,幾乎所有人都回答了我的問題。
之后,2月3日下午,我又去了正在準備交付的火神山醫院,去之前很多人告訴我,那邊封路了進不去。事實上確實封路了,車開不進去,但可以步行進入,進去之后,工人們也愿意回答問題,我甚至還直接進到了病房里。
2月3日晚上,我收到消息稱已經開始往火神山醫院轉運病人,一些媒體開始直播病人轉運情況。為了能夠證實這個消息,我又趕去火神山現場,現場有很多特警維護秩序,部分工人已經停工,站在高處觀望等待,其中一棟進度最快的病房正在加緊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
我的司機問我,既然有媒體在直播,呆在酒店里看直播就好了,為什么還要過來?我說,記者必須要第一時間親自去現場確認,而不是等其他媒體的報道。直到當晚12點,火神山也沒有收治病人,救護車折返,特警撤離,工人們開始交班,現場陷入短暫的安靜。有時候,大家會質疑媒體報道的真實性,其實新聞很難做到完全真實,但作為記者,應該盡最大可能接近真實。
當然,突破采訪也可以有一些小技巧。在2月初的時候,防護物資特別緊缺,我找渠道買了一些口罩,一份送給了火神山的工人,另外兩份分別送給了兩個一線醫生。

▲ 本文作者(右一)在武漢國博中心外采訪來領取物資的醫生。

▲ 本文作者(左一)在火神山醫院建筑工地采訪前來參與建設的工人。
送口罩的時候,并沒有想過是用口罩換采訪,只是想將物資送給有需要的人,但是之后他們主動找我提供了很多核心的素材。還有一次,我去百步亭社區采訪,這里在封城前舉辦了萬家宴,也是大家關注的焦點。我來了兩次,第二次來的時候,武漢已經開始封鎖小區,居民出不來,我也進不去。我坐在小區外面打開了微信“附近的人”,成功聯系到多位百步亭的居民,他們也給我提供了不少信息。
雖然疫情期間很多地方都是封閉式管理,但是只要你去現場,就一定能找到新的素材,去了現場也可能沒有人理你,但是不去,就一定沒人理你。
在重大事件報道,尤其是這類災難性事件中,漩渦中的普通人,是最能獲得關注的報道主題之一。我也采訪了很多這樣的人,最典型的是生病了就醫困難的病人,還有生活困難的群眾和那些被突如其來的疫情改變了生活軌跡的人們。
采訪一個人,他給你講述他的經歷,或是悲慘,或是憤怒,或是無奈,這些情緒很能打動人,報道出來也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但是這樣的故事,他自己也可以寫出來發表在微信公眾號上。記者需要做的,是盡可能多地采訪到事件相關的人,而不是只聽一個人說的。
有一天半夜12點,一個志愿者告訴我,有方艙出來的病人被送到環境很差的地方集中隔離,出院病人情緒很不穩定,和警察起了沖突。
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為什么要這么對待病人?我趕到現場之后,被警察攔住,說因為里面是剛出方艙的病人,并不能保證安全,不允許進入。警察雖然阻攔我進去,但是接受了我的采訪。他們說,確實是因為武漢的隔離資源太緊張了,這里是一個舊廠房改造的隔離點,志愿者們已經加班加點地創造出最好的條件了,都鋪了電熱毯,還提前打開怕他們著涼。還有出院病人看到現場環境之后,指著鼻子辱罵他們。
“你說我們能怎么辦呢?這已經是我們能做到的最好的條件了?!本旌軣o奈地問我。很多時候,我們發現問題,就想報道出來,但是很多問題應該從不同的角度去看,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問題,為什么解決不了,應該如何解決?
讓我情緒最激動的一次采訪是在方艙醫院門口,2月6日,方艙醫院開始收治確診輕癥病人,我趕到洪山體育館方艙醫院門口。那天武漢下了雨,我在方艙醫院門口遇到一個男生,拎著大包小包站在雨里,一開始還以為他是病人家屬,來送東西的。上去問他才得知他是當天凌晨被送到方艙醫院的病人,上午接到通知去醫院做核酸檢測,就出來了,但是現在想再回去,就進不去了。
他看起來身體狀況很正常,沒有咳嗽和呼吸困難的癥狀,他也說自己沒有發燒,但是CT顯示肺部有感染,也沒有核酸陽性。為什么他在沒有核酸陽性結果的情況下,就被強制送到收治確診病人的方艙醫院?為什么他與方艙醫護人員報備過出去做核酸檢測,返回時卻被攔在門外?這兩個問題其實都有答案,第一個疑問得到了一些醫生的解答,醫生提到核酸檢測的結果準確率不高,不能完全依賴核酸,主要還是以CT檢測結果為主。第二個問題也可以解釋,當時方艙醫院剛剛開始啟動,一些工作流程還未完善。我問這位患者,能不能聯系社區或者求助110,他說,“沒關系,我再等等可能就進去了,大家都很忙,不想占用資源?!彼詈笤谟昀镎玖?個多小時,才重新進了方艙。我不敢離他太近,短暫的采訪后我就離開了,相比他的平靜,我仿佛才是那個受到阻攔的病人,又生氣又委屈。但是很快,這些令人揪心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他很快就出院了,在方艙里也生活得很好,工作人員和醫護人員都非常盡職盡責。
還有一次是去武漢白沙洲市場采訪,發現蔬菜、雞蛋的批發價格并沒有上漲,但是居民社區團購的物價漲得很厲害。
我之所以會關心物價問題,是因為一位因為疫情沒有收入的居民告訴我,“沒染上疫情病死,快要被餓死了。”這句話太震撼了,相關問題被我報道出來后,引起了武漢市場監管局的重視,陸續出臺了很多利民政策,包括10元愛心菜等。
報道發出來之后的第二天,我和司機一起組織了一次給他所在小區的團購,我們兩個人采購了200斤活魚,每個居民要的種類和斤兩都不一樣,我們要一單單的記錄、分裝、做標記。那天還下了雨,為了減少聚集,我在群里叫號,但是現場還是有點混亂。我們兩個人整整忙了6個小時,還不包括前期組織、整理信息。親自體驗過才知道,組織團購有多累,我們坐在電腦前,指責物價太高,確實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記得很早以前看的一本新聞寫作的書上提到,你坐在辦公室里和對方聊他的經歷,不如親眼看著他做;你親眼看著他做,不如你跟著一起做。
不過我還是堅持認為,那些加價2倍、3倍做社區團購的,不應該。
武漢封城還引發了另一個問題,就是滯留在武漢的人員。其中一對小夫妻在武漢流浪了好幾天,我們是在外面閑逛的時候偶遇的,他們的故事也被我報道了出來。之后有一天,有志愿者說,有幾個流浪漢住在地下通道,他們被潑水驅逐。我趕到現場后,見到了兩個流浪人員,詢問了他們的情況,發現他們說的話前后有點矛盾,我又去問了此前采訪過他們的記者,發現說的內容又不一樣。這件事我并沒有報道出來,因為我不能保證事實究竟是怎么樣的,我此前也幫另一位流浪人員找了警察,警察的態度很好,都在積極幫助解決問題。
在重大事件中,新聞報道的目的是還原事件真相、推動問題解決,不僅僅是渲染情感,獲得大量關注度。
我在武漢50余天,武漢從冬天到了春天,櫻花開了很美,疫情也已經得到了控制,復工復產也已經確定時間。經常有人關心我,說在一線報道很辛苦,其實并沒有,相比那些在一線的醫護人員、救援隊、基層工作人員、病人和病人家屬們,以及被關在家里不能出門的武漢居民們,我們一點也不辛苦。
前幾天,我報道了火神山和雷神山醫院的建設工人們滯留的問題,一位工人在報道發出之后,給我發消息說,“謝謝你,讓我知道還有人在關心我們?!蔽液芨袆?,新聞報道很多時候不僅僅是傳遞真實,也能治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