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軍事新聞報道二十余載,我參加過抗擊非典、抗震救災、泥石流救援等多次災難報道,沒有一次報道像武漢抗擊新冠肺炎疫情這樣令人難忘。
春節前夕,武漢新冠肺炎確診患者數字每日攀升。出于軍事新聞人的職業敏感,我預感到,人民子弟兵又要行動了,于是也悄悄收拾起采訪設備,裝進行囊。
果不其然。除夕之夜,根據中央軍委命令,解放軍陸、海、空軍3支醫療隊分別從重慶、上海、西安迅速出發,直飛武漢。
接到派出軍事記者通知后,我毫不猶豫就報了名。部領導說:“要不要派個年輕人?你都快50歲了,又剛做完腰椎手術沒幾個月”,我找了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當年非典的時候,我曾經進入過小湯山采訪,無論是個人防護,還是報道疫情,我都有經驗。”
大年初一,我和解放軍報、央視《軍事報道》的同事一起,登上G505次列車。列車時刻表上已經不再顯示武漢站,只有執行抗疫任務的人員在這里臨時下車。到達駐地后,來不及休息,我便立即和剛剛抵達武漢的軍隊各支醫療隊取得聯系,抓緊搜集線索,開始投入戰斗。
回想我上一次來武漢,正值這座城市的高光時刻。舉世矚目的第七屆世界軍人運動會在這里舉行,作為總臺央廣軍事記者,我與同事一道在這里見證了各國軍人運動員賽場上的風采。當時我根本不會想到,僅僅兩個多月之后,這座英雄的城市會以另一種形象再次成為世界關注的焦點。
這一次來,眼前的武漢猶如一座冰封的城市,高樓大廈依然矗立,卻沒有幾扇亮燈的窗戶。封閉的小區、空蕩的街道……檢查點上,全身防護服的工作人員表情凝重,讓我感覺仿佛置身于電影《生化危機》的場景中。天空中明明沒有下雨,我乘坐的車輛卻濕漉漉的,下車一聞,原來是刺鼻的消毒水。
我有點窒息,似乎呼吸的空氣里就有無形的敵人。但轉念一想,無論是作為軍人,還是作為記者,我必須要向前沖。戰斗打響的地方,就是軍事記者的戰位。
到達武漢最初的一周,前方軍事廣播記者只有我一個人,臺里幾乎所有的欄目都來電約稿,這就要求我必須集中精力去采訪、直播連線、拍攝新媒體視頻、制作錄音報道,有時不僅要與中國之聲連線,還要與央視CCTV-7連線,與“央視新聞”新媒體進行視頻直播,一天要發六七篇報道。如此高的工作強度,放在平時著實讓人難以想象。
大年初二,在漢口醫院門診采訪時,一位老婆婆拽著我的衣服說,你們解放軍來了,能不能讓我住進醫院,我發燒好幾天了,喘不上氣來。看著老人焦急的神情,我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作為記者,不僅要抵達現場,更要抵達人的內心。大年初三上午,在醫務人員的協助下,我穿著防護服第一次走進漢口醫院的ICU病房。面對十幾位新冠肺炎危重患者被病痛折磨的焦黃面孔,聽到他們接近呼吸衰竭時的呻吟,我心里陣陣發緊。
海軍軍醫大學醫療隊和漢口醫院ICU醫護人員正在聯合搶救一名危重患者。我驚訝地看到,醫護人員在幫危重患者進行人工助力呼吸時,離患者的口鼻不到20厘米。
我不知道這位氣管插管新冠肺炎患者每呼出的一口氣里會釋放出多少病毒,只能用話筒記錄下這一切。在與一位醫生對話時,我問道:“您當時離患者口鼻的距離就二三十厘米?”她輕輕地說:“我要是不給他捏兩下,人就走了,我們ICU的工作都是這樣的,時間就是生命。”
如果不是在現場親自耳聞目睹,怎么能知道這看似平常的幾句話,背后卻有著醫務人員的千鈞重負。那天采訪天陰沉沉的,接近中午時,一縷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一位醫生欣喜地說:“太陽出來了,好兆頭。太陽出來了,瘟疫就會少的!”
我在心里默默記住了這句話,并寫在了當天報道的結尾。
在武漢采訪的日子里,無論在武昌醫院、漢口醫院、金銀潭醫院,還是在火神山醫院、泰康同濟醫院、湖北省婦幼保健院光谷院區,或是在天河機場、漢口火車站,我都被許多人、許多事深深地感動著。
他們中,有年過五旬戴著移動呼吸機的老軍醫,有感染病房里值班的年輕護士,有駕駛運-20運送醫療隊員的飛行員,有火神山醫院建筑工地的工人,也有接送醫務人員的志愿者……他們給我帶來最深的感觸是,鐵打的戰士也有顆柔軟的心。
疫情發生后,空軍出動多型運輸機,分別從烏魯木齊、沈陽、西寧、天津、張家口、成都、重慶等地機場起飛,向武漢空運軍隊支援湖北的醫療隊隊員和物資。在武漢天河機場,運-20大型運輸機降落后,帥氣的飛行員馮瑋接受了我的采訪,談到這次任務時,開始表達很干脆利落的他,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他說,自己家是湖北的,愛人、孩子、老人都還在這里。他通過艙內廣播對醫療隊隊員說:“希望你們能夠在湖北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把任務完成好,待到你們凱旋的時候,我們再駕機過來接你們回家!”對于馮瑋來說,這次任務既是守護國,也是保衛家。

■ 上圖 1 月27 日,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央廣軍事記者孫利實地探訪漢口醫院重癥監護室。

■ 下圖 2 月4 日,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央廣軍事記者孫利(右)、王銳濤(中)在火神山醫院采訪收治首批新冠肺炎患者轉院。
這次武漢戰“疫”,17年前我曾采訪過的小湯山非典醫院院長張雁靈也來了。作為建設火神山醫院的專家顧問,張雁靈于大年三十晚上就風塵仆仆地趕到武漢,為火神山醫院建設功能分區、流程設計、感染控制等提供了上百條指導意見。當我與他對話時,由于每天說話太多,他的聲音已經沙啞,但他對抗擊疫情的科學分析卻讓人充滿信心,我的獨家專訪《原北京小湯山非典醫院院長張雁靈:對打贏這場防控疫病的人民戰爭充滿信心》播出后,在武漢引起較大反響。
2月2日,火神山醫院交付軍隊時,仍是一片未完工的工地。軍隊支援湖北醫療隊隊員1400人與建筑工人并肩戰斗,既當醫生護士,又當搬運工、修理工、清潔工,使醫院迅速具備收治能力。短短一周時間,火神山醫院收治了1000多名新冠肺炎患者,改善了一床難求的局面。火神山醫院收治第一批45名新冠肺炎患者時,我在其中仔細辨認著,那位曾在漢口醫院門診,向我求助的老婆婆是否也在其中。
2月11日下午,火神山醫院護士吳亞玲的母親突發主動脈夾層破裂在云南昆明過世,得知這個噩耗,吳亞玲淚如雨下。2月12日上午,母親的遺體火化,她連通了家人的微信視頻,看了母親最后一眼,面向家的方向深深三鞠躬,以此作為送別母親的方式。10分鐘后,吳亞玲止住哭泣,回到了自己的戰位。

■ 1 月30 日,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央廣軍事記者孫利走進軍事科學專家醫療組搭建的移動帳篷實驗室,了解新型冠狀病毒快速檢測進展。
武漢救治一線,每天都有生與死的故事在上演,而軍隊醫護人員爭分奪秒挽救患者生命更是常態。
3月2日,我和同事王銳濤穿著兩層防護服,再次走進火神山醫院重癥醫學二科病房。這里原本有15位患者,當天凌晨剛剛有位患者不幸離去。我們采訪時,28床患者突發房顫,生命垂危,幾位值班軍醫立馬沖了過去,副主任馬凌采用電擊法進行心臟除顫反復電擊幾次,把患者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在ICU,25床患者情況稍稍好轉,就掙扎起來開始玩兒手機。我過去和她聊天,她喘著大粗氣說:“我進來就沒擔心過,我有信心,你們也給我加油,給我力量!”一旁的24床看到我,聲音微弱地說:“我想回家!”說得讓人心疼。
她們的處境如同站在懸崖邊上,旁邊不時有人掉入萬丈深淵,也有人慶幸地爬到了安全地帶。我理解她們的恐懼與擔憂,鼓勵說:這里有最好的醫生,最好的醫療設備,你們一定會好起來的!
在醫院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個標注“遺物間”的地方,里面放有一個個黃色大塑料袋,每個袋子里,都裝著一個生命在這個世界上劃過的痕跡。同時,我也了解到,越來越多的患者和家屬在遺體捐獻書上簽下字,他們愿意捐出遺體用于新冠肺炎病理解剖,以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這一切,讓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生命值得珍惜,每一位與病魔搏斗的患者,都值得我們尊重。作為一名記者,盡管深知疫情形勢嚴峻,但我的報道也一定要帶給人們以力量和希望。
今天,當我寫這篇手記時,我已經在武漢戰“疫”前線的記者戰位上堅守了整整58天。我明白,對國家來說,這次疫情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在我國發生的傳播速度最快、感染范圍最廣、防控難度最大的一次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對我來說,這也是我參與過的環境最特殊、任務最艱巨、風險最大的一次報道。
這些天,戰“疫”前線的軍隊醫療工作者個個臨危不懼,他們心系人民的深情大愛和使命擔當深深地感染和激勵著我,我接連采寫了《危難時刻方顯英雄本色》《解放軍派出的首批3支醫療隊已經全面展開救治工作》《火神山醫院開始收治第一批患者》《空軍運-20飛抵武漢!首次參加非戰爭軍事行動》《白衣天使在戰斗》《火神山,生命救治進行時》等兩百多篇廣播報道,把發生在抗疫前線的動人故事和感人瞬間,一一呈現給全國聽眾。
如今,鑒于疫情防控形勢已經取得階段性重要成果,根據國家衛健委安排,3月18日起,多支地方醫療隊返回家鄉,他們受到了家鄉人民的最高禮遇,這是他們應得的榮譽,而軍隊支援湖北醫療隊的三家定點醫院任務仍在繼續,正在收治更多的轉診重癥患者,以助力武漢市各醫院恢復正常醫療秩序。
作為一名軍事廣播記者,我知道現在還未到我們鳴金收兵的時候。我將繼續見證和記錄這場戰“疫”,讓廣大聽眾、網友通過我的報道,看到這場戰“疫”最后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