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
(西安建筑科技大學,西安 710043)
宗祠的歷史可追溯到商周,經歷唐宋的萌發與盛行,到明清時期發展成熟。宗祠空間是實現家族凝聚、祭先憶祖、族規家法的重要場所,體現了血緣文化、聚族文化、倫理觀念、宗族崇拜、典章制度、風俗習慣、建筑藝術、地域特色等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優秀部分。作為民間歷史建筑,其空間布局和建筑裝飾承載了重要的場所精神,尤其是富含教化意義的圖繪語言,通過石刻、磚雕、木雕、彩繪等藝術表現手法,形成了宗祠建筑的裝飾構件。
民間宗祠區別于名人宗祠,代表了民間大眾普遍的精神需求、社會行為和審美水平。西安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相對完整的歷史延續,在較長時期內作為中華文化的中心,其歷史遺存能夠反映古代民間一定的普世價值觀。本文首先針對西安地區民間宗祠中所提取的教化圖繪,利用裝飾藝術語言解析方法進行分析,提煉圖繪中所蘊含的教化語言并總結其藝術特征,進而對教化圖繪的具象意義和構成意義進行探析。
從漢至宋,美術有著重要的教化作用,漢代人充分利用了畫像石這種形式,將他們所遵從的東西表現出來,一方面為人們樹立了效仿的榜樣,另一方面也表現了多行不義的后果。《史記》中載“傳曰‘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中,與之皆黑’者,土地教化使之然也。”先民歷來就注重環境影響的教化方式,有些宗祠開設家塾,對本族人進行啟蒙教育、孝悌教育、守法教育、擇業教育等一系列教化活動,所以宗祠空間借助圖繪形成良好的展示與教化作用,圖繪相對文字不僅起到裝飾美化作用,又能顧及稚子與白丁的理解和領悟。
唐王朝滅亡之前(公元906)西安地區一直作為中國經濟、政治、文化中心而存在。作為中國古代文化和歷史的活動場所,該地區得以長期建都與中國的家長制文化傳統有密切關系,而家長制形成的統治者具有二重性,對臣民一方面是鎮壓,另一方面是庇護。這種制度映射到氏族以宗長負責的民間宗祠公共空間,宗祠除了有供奉和祭祀祖先的作用,還要承載懲戒法治,同時也要包容祈福求助,這也決定了宗祠建筑空間布局尤其是建筑裝飾圖繪題材的主要方向。宗祠建筑作為家族物化的標志,在族人心目中具有神圣的地位,所以將教化圖繪在建筑物上展示就體現了管理和庇護等象征的符號性語言。而圖繪內容就是古人通過含蓄的藝術表達方式體現家族內至高無上的溯本、告誡等教化和規范。另外,教化圖繪得以實現主要依靠宗祠建筑的各界面和部件,而建筑形式、界面位置、空間功能與序列等對教化圖繪的次序、大小、分布、組織及內容等產生影響,無形中對圖繪進行了系統化整理并與建筑的呼應關系形成經驗范式。
目前西安地區散落的古民間宗祠約有72處,多數都保留了歷史建筑空間格局和裝飾藝術,尤其是蘊含教化意義的石雕、木雕、磚雕等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由于不能構成縣級以上文物保護標準,并無法形成系統的旅游資源,造成這些民間歷史藝術作品無法得到充分的保護和展示。
西安所在的陜西關中地區是一塊耕作了七八千年的黃土地,在開墾過程中產生了一種引導人類保持自然與人和諧相處的文化力量,這種使人信服的文化力量對豐收、災難、疾病等有自我因果解釋,所以以“農”為本的價值觀念使教化圖繪的創作源泉和素材圍繞與“農”相關的事物展開,使圖繪具有認同、旨意和昭示的作用。在幾千年歷史文化和農業文明所產生的價值觀念影響下,西安人形成了奉天承運、國泰民安、五谷豐登、風調雨順等思維范式,認為人必須順應包括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自然之力,再把這種力量通過生產生活進行驗證的事實形成一套“真理”,在宗祠建筑上通過繪畫、雕刻等通俗易懂的圖繪語言教化或傳授給后人。

>表1 西安民間宗祠符號語言
西安民間宗祠圖繪符號的形成主要源于對自然之力的敬畏,如采用的寓意長壽、豐收的樹木和作物圖案,寓意富貴、氣節的花卉和果實圖案,寓意旨意、勢力的祥瑞和猛獸圖案等。還有一部分是采用較為直接的人物故事、文字、工具等進行圖繪創作。通過樣本分析可以歸納為植物類、動物類、人物類、器物類、文字類和裝飾紋樣類(表1)。植物類的符號主要以本土生產物種為主,圖繪多表達祈愿,教化性較弱,主要以植物的形態與特征進行含義對應,如石榴、葡萄、葵花等多籽粒果實表達多子和家丁興旺的期望;常綠型的松柏表達健康長壽;梅蘭竹菊教引后人對氣節的追求。動物類根據動物特性具有明顯的分類,有溫順、兇猛和幻化等,多以溫順類動物表達祈福,如龜表達長壽,牛馬代表力量,雞、魚、蝙蝠諧音“吉”“余”“福”;以猛獸類動物表達畏懼和憎惡的事物,如利用貪狼和惡獸告誡族人不可觸犯法規或不能靠近邪惡;以幻化類動物表達對美好事物的渴望和自我暗示,如龍、鳳、麒麟等。人物類除了仙人和福娃表達吉祥的寓意外,其余農人、小人等均以故事或場景類表達,并具有明顯的教化意義。如二十四孝,還有以拿著鋤頭和書本的農人形象鼓勵族人忙耕閑讀;以門縫探頭的小人圖畫告誡族人正身防患。文字類圖繪的教化意義最直接,在宗祠建筑中常用善、根、勤、誡、仁等較大的圖繪提示族人向上向善、勤勉、報國等,文字類圖繪中教化語言最突出的是匾額和楹聯,一般是家族榮耀和祖訓的凝練。此外還有器物類和紋樣類的圖繪,主要起到陪襯和裝飾作用,有較弱的教化意義。
教化圖繪的主要目的是通過觀者對圖繪內容的認識、解讀并與之發生共鳴,以達到信息傳遞和教化的作用。西安民間宗祠教化圖繪以場景式、象征式、故事式、言語式等方式構成,內容主要傳達告誡、自律、勉勵、訓誨、熏感等信息。圖繪構成類型一般有完成單幅畫面的裝飾類和集聚觀者視覺的主題類。
裝飾類構成是為了滿足和呼應主題畫面的完整和飽滿,起到增加畫面語言的層次和烘托氛圍的作用,強調畫面與所在建筑部位的融合與協調。如鄠邑區晏氏祠堂的墀頭磚雕以斗貪戒懶為主題,畫面由一頭臥在草叢偷吃的貪婪野獸和一只站在樹枝上敢于與惡勢力做爭斗的鷙鳥構成視覺中心,以代表勞動成果的桃樹為背景支撐畫面語言的合理性,同時使獸頭與鳥嘴形成對角呼應的動態關系以達到畫面平衡,以此來告誡族人不貪不懶、剛強果敢。為了使這個主題突出,配合的裝飾畫面有代表豐收成果的石榴、積極向上的葵花和共同慶祝的喜鵲三組畫面,完成墀頭的層次化和對比性裝飾。(圖1)

>圖1 晏氏祠堂墀頭磚雕

>圖2 磚雕照壁

>圖3 圖繪空間構成模式
主題類構成是教化語言表達的主要方式,注重圖繪本身的畫面構圖和意義,圖繪內容多以比擬借喻手法體現所要表達的教化意義,利用自然事物、規律和現象使主旨含蓄地進行藝術處理。如周至縣孝行坊石刻為體現哺育與反哺的孝道,利用龍、鳳、馬、羊、鳥等動物元素分別組成為中軸對稱頭首相對的幾組畫面,圖繪中無論人們腦海中幻構的龍鳳還是常見的牛羊均以“哺”“孝”為借喻語言,體現孝行的普天倫理。《淮南子》“日月精明,星辰不失其行;風雨時節,五谷登熟,虎狼不妄噬,鷙鳥不妄搏。鳳凰翔于庭,麒麟游于郊,青龍進駕,飛黃伏皂”這句話揭示了古人藝術語言的邏輯和方法,首先是敬天,遵循“日月”“星辰”的規律是生活乃至生存至高無上的法則,其次是辟惡,利用“虎狼”“鷙鳥”的爭斗生性特點告誡要遏制欲望驅除爭斗,然后才能有“鳳凰”“麒麟”“青龍”和“飛黃”美好結果,這些觸不可及的“吉祥”之事是人們的共同渴求和理想,也是促進教化實現的目標誘因。西安民間宗祠教化圖繪也善于利用這種具有說服力的表達范式和藝術化的勸說方法,所以形成的圖繪既具有含蓄的教化共識,又能形成濃厚的藝術效果來滿足建筑裝飾的作用。此外,漢字也是教化圖繪中常見的一種畫面語言,利用文字固有和直觀的涵義,再通過組合、形變、橋接、貼合、陣列等方式使之具有更深層次的內涵和藝術效果,這種方式多數體現在照壁、匾額和楹聯上。如宗祠照壁上有一個磚雕“福”字,筆劃由“龍、蛇、龜、田”四種物象拼合而成(圖2),利用龍頭構成“衤”、蛇形構成“一”、龜廓構成“口”和田字,這就表現出“福”之外的深層含義。“龍蛇”為同族、“龜”同“歸”、“田”為本,表達同族人同根生、勿忘本的祖訓。
圖繪的表達與展示取決于建筑空間特征和部件形制,除了畫面語言外圖繪的位置以及呼應、序列、組合等空間關系會形成數理邏輯,以此促成圖繪對建筑空間的引導和組織作用。中國文化中會依據數字構成文化網絡,把數字貫穿于天地自然人倫等層面使其具備深層意義和邏輯,因為“數的實質是一種秩序,要使認識世界從混沌到清晰,從無序到有序,必然進行數的意義上的歸納”。圖繪內容和數量的連貫性與宗祠建筑的空間性相互依存和作用,在西安民間宗祠中圖繪的空間關系一般有縱軸對稱、前后呼應、界面陣列和實物環繞四種模式。(圖3)
古人為了顯示宗族的實力以及深厚的文化沉淀,在祠堂建筑裝飾方面不惜重金進行詩文書寫、祖訓、雕鏤彩繪,通過磚雕、木雕、泥塑、石刻、彩畫等形式來表現。教化圖繪賦予了建筑空間靈魂,建筑空間為教化圖繪提供了有力的展示界面。西安民間宗祠建筑在墀頭、門坊、匾額、楹聯、山墻和照壁上多以磚雕為主,在廳堂屋架、門窗、梁柱等部位以木雕為主,柱礎、臺基、碑文等以石雕石刻為主,室內墻壁、藻井、梁檁一般也會出現彩繪。圖繪在建筑上的位置及形式使其具備了空間次序和邏輯,更加強化了宗祠中的圖繪教化和環境教化的意義。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很多思想理念和道德規范,不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有其永不褪色的價值”。民間宗祠中蘊含豐富的藝術和道德價值,需要我們去挖掘和傳播。“對于百姓來說,民間的美術、音樂、戲曲和說唱藝術是傳播道德觀念最重要的載體”。民間宗祠中的教化圖繪最能反映出人民大眾的精神文化追求和社會價值觀念。在美麗鄉村建設和藝術創作中,從物質到精神層面需要保護和發揚這種優秀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