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祎
(北京服裝學院,北京 100029)
1957年8月中國考古研究所西安研究室在西安玉祥門外發掘了一座隋代石棺墓,據墓志銘記載,墓中埋葬的是9歲病隕的隋代公主李靜訓,字小孩,“幼為外祖母周皇太后所養,訓承長樂,獨見慈撫之恩,教習深宮,彌遵柔順之德”①。隨墓出土的隨葬品除了玻璃器、玉器與金銀器等生活日用器以外,另有一件金項鏈和兩件金手鐲為我們展示了1400多年前古代公主的珍藏以及古代歐亞大陸上的工藝文化交流,為古絲綢之路與今一帶一路的前世今生提供了文化血脈和支撐。
隋代歷史短暫卻精要,雖然只經歷了兩代皇室歷時38年便湮沒于歷史的煙塵中,但它的影響卻不可小覷,于前結束了自漢代以后長達400年的政權分裂,于后孕育了中國歷史上持續300年的輝煌唐代,歷史的車輪走到這里仿佛拐了一個彎,帶我們步入一個具有開放胸襟的美好時代,而隋代恰如開啟這個時代的鑰匙,得益于此的便是它參與世界多元文化與交流的廣闊志向,珠寶作為有形的文化遺存見證了無形的時代風貌,隋代的時代精神也同樣凝練在這一套隋代公主的首飾上。
李靜訓的隨葬項鏈可謂富貴彰華,據發掘簡報“金器有項鏈1條,由28顆鑲有珠寶的金珠構成,上端有扣鈕,鑲刻有鹿紋的藍色寶石,下端有寶石、金、玉組成的墜飾,周長23.4厘米”②(圖1)。從布局來看,這條項鏈由四個部分組成,分別是搭扣、鏈身、主飾和吊墜。除吊墜部分采用單一原石鑲嵌而成的呈現方式,其他三個部分分別由多種裝飾形式組合搭配而成,其中雙頭鎖扣采用U字形形制,中間鑲嵌以藍色寶石,凹雕花角鹿紋飾(圖2),鑲口焊接雙層滿圈小金珠,兩邊的幾何環以方圓組合變化為框,同樣采用素圈與鑲嵌方形和圓形藍色寶石為點睛之筆,輔以滿圈小金珠。鏈身上的金球是由12個金環鑲嵌珍珠組成空心球,鑲口與金環之間的縫隙處焊接大小不等的金珠,由于金珠兩端需留有穿連的余地因此一顆金珠有10顆珍珠相配,精彩之處在于每一顆金珠的大小幾乎勻稱無差。焊接時極有可能是以小木球等可燃物為襯托,將帶有小金珠的金環繞木球均勻分布后固定,金環連接處施以焊藥后一次焊接而成,其中的木球隨焊接而焚燒,另一方面也能為焊接實現內外保溫助力,可謂一舉兩得。
主飾部分如同一部樂曲的高潮,藍黃主旋律點綴紅色寶石,主石和金框沿用了鏈身部分用金珠和珍珠為飾的裝飾效果,向下自然延伸的吊墜部分為半透明淡藍色寶石(圖3),直徑3.1厘米。整體看,整條項鏈用工考究,四個部分既互相呼應又獨成風格,仿佛每一個部分都可以單獨擴展成為一條精美的項鏈,放在一起又毫無違和感,它所體現出的美學修養著實令人驚嘆。

>圖1 李靜訓墓出土金項鏈

>圖2 金珠與凹雕大角鹿

>圖3 金項鏈細節

>圖4 亞述帝國滾筒印章
不論是1959年唐金裕的李靜訓墓發掘報告,還是1987年熊存瑞對李靜訓墓出土金項鏈、金手鐲的產地研究,以及2014年魏秋萍對墓中金器的研究,三位老師都明確表示這些金器的產地來自西方,“這種鏈珠又稱多面金珠,在巴基斯坦、印度東部海岸及越南南部海岸均有發現。其原型可溯至希臘邁錫尼文化。多面金珠上所用的焊珠工藝曾盛行于古代兩河流域、埃及、希臘等地。這種工藝傳入我國的時間約在西漢后期”。③
1.從工藝上來說,焊接小金珠的“造粒技術”以及鎖扣中央使用的凹雕寶石工藝是完完全全的西方工藝,其中寶石凹雕工藝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的亞述帝國被廣泛應用于滾筒印章中(圖4),而“造粒技術”最早可以追溯到距今4000多年的西亞美索不達米亞平原,那個時期黃金和青金石同樣是貴族首飾中的經典搭配,從約公元前2000—1000年出土的美索不達米亞項鏈實物中可以看到,項鏈吊墜部分的金珠裝飾和寶石鑲嵌手法與李靜訓墓出土的項鏈手法完全一樣,唯一不同的是1000多年后增加了珍珠鑲嵌作為點綴(圖5)。從世界歷史范圍來看,黃金制作工藝的傳播自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始,先后向西南傳到埃及,向西北傳到赫梯帝國、特洛伊、希臘南部島嶼和克里特島,并最終進一步向歐洲大陸傳播,由于環地中海地區具有開放的以及不適合發展農耕文明的地理環境,因此人與土地的連接遠沒有我國黃河流域那么緊密,他們更加獨立自主,善于旅行和交流,因此黃金工藝在此地的傳播和交流非常頻繁和迅速。
中國先秦時期正是我國歷史上的民族大融合時期,來自西亞中亞的少數民族部落不斷東進,充當了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為東亞腹地帶來了光鮮奪目的黃金制作工藝和珠寶制品。
2.從材料上,項鏈中使用的寶石尚沒有嚴格的鑒定,但可以確定的是鎖扣部分有兩塊方形青金石,古代青金石的唯一產地是阿富汗巴達克山,不論是美索不達米亞平原還是埃及帝國所使用的青金石都來源于這里,從公元前3000年開始兩河流域便最早開創了人類將金色和藍色相對比使用到珠寶上的先河,并在其后的埃及推行至應用的高峰,后逐漸散播到西亞、南歐和中亞各地,最終經古代商貿通道進入東亞腹地。
3.從風格上來看,凹雕寶石紋飾為一頭身形健碩花角張揚的鹿,這并非簡單的裝飾物。據考證,隋文帝楊堅的祖先在北魏時代居住于長城沿線的武川鎮(今屬內蒙古)并負責鎮守北方邊境,很早以前就與北方游牧民族通婚,據史書記載其父楊忠身材魁梧超過兩米,相貌出眾輪廓分明且武藝高強④,隋朝楊氏脫胎于北魏孝文帝漢化政策之下的鮮卑族分支——莫胡盧氏,其鮮卑血統雖經百余年漢化歷程但終初心不改,《史記索隱》引張晏云:“鮮卑郭落帶,瑞獸名也,東胡好服之”。其中“郭落”為獸之意,“鮮卑”意為祥瑞或神,合之為瑞獸或神獸。東胡人以鹿等瑞獸狀鑄鏤帶鉤上,即所謂“鮮卑郭落帶”,這可以說是游牧民族的生活的真實再現。從鹿的形態上看,與今見的馴鹿形象十分相似,自然界中的鹿一般公鹿有角,但馴鹿雌雄皆長有角,從它在遠古時期的分布區域來看,在蒙古、東北等北方游牧地區作為基本生產生活資料,是民族生活不可或缺的動物,鮮卑人將其作為圖騰崇拜實屬自然而然。(圖6)
如果我們將隋代生死存亡的38年放到世界歷史中去觀照,那么與之遙遙相望的西方文化正處于中世紀的包圍圈中。占據今歐洲東南部巴爾干半島和小亞細亞1000多年(公元395—1453年)之久的拜占庭帝國也稱東羅馬帝國,其首都君士坦丁堡居于黑海和地中海的咽喉部位。得益于此,拜占庭的珠寶制造業和商業流通非常發達,“君士坦丁堡……到了6世紀成了最重要的制作中心。君士坦丁堡的珠寶商們在6—7世紀享有盛譽,他們制作的大量高品質珠寶被出售到國境之外”⑤,“拜占庭制作珠飾的工藝多樣,這些工藝都來自希臘和羅馬的傳統,尤其是貴金屬工藝……包括空花、花絲、粒化、烏銀、琺瑯;寶石工藝主要是寶石雕刻,包括凹雕和浮雕;此外還有玻璃工藝包括玻璃珠和模鑄玻璃浮雕或玻璃凹雕,另外還有金屬模鑄工藝……由于拜占庭存在的時間超過千年和它的宗教能量,它的藝術風格和工藝對周邊及后來者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⑥。
從與李靜訓生活差不多同時代的拜占庭珠寶實物來看,寶石琢磨與對稱環繞式鑲嵌的制作手法非常明顯,幾何化的處理手法可以說完全脫離了古埃及和古希臘的寫實主義風格,寶石與黃金的搭配使其看上去依然耀眼奪目卻輕便玲瓏了很多,以小金珠環繞焊接在吊墜周圍的手法更是比比皆是(圖7),因此我們有理由推斷李靜訓隨葬佩戴的這件金項鏈是拜占庭風格珠寶“東進”的證物,如果是已經制作而成的珠寶實物可能經由蔥嶺、河西走廊最后進入中原腹地。拜占庭與東亞因為地理距離相隔遙遙,二者并不容易進行直接的貿易和文化交流,活躍于公元226—651年古代波斯的最后一個王朝薩珊王朝成為了絲綢之路上重要的中轉站和集散地。雖然薩珊王朝在4—7世紀的長達400年的時間里不斷與西鄰拜占庭進行戰爭,但與此同時戰爭又是最為殘酷而急促的文化碰撞,隋唐時期,中原王朝、中亞諸國、薩珊王朝以及拜占庭帝國之間互相密切交流使絲綢之路的交流達到繁盛之極的程度,在這一條國際貿易帶上,各個文化各取所需,東羅馬拜占庭帝國的貴族需要中國絲綢,而拜占庭的金銀器、珍玩等得以進入中原。
中國古代史籍中記載的“善商賈,好利……利所在無不至”的粟特人是長期活躍于此的商人,他們的故地在中亞阿姆河和錫爾河之間的粟特地區,連接天山山脈,因此得名。粟特人很早就受波斯文化影響,公元3—8世紀期間大批進入中原并定居于此,形成以多個商業集團聚居的聚落,北朝隋唐時期是粟特人在中國歷史上最為活躍的時期,他們精通商業業務,善于籌算,不畏困難,諳熟各種語言,在史料記載中尤擅辨別寶物,因此體積小價值高的各類珍寶是粟特人貨單中重要的資源。

>圖5 美索不達米亞平原項鏈

>圖6 馴鹿

>圖7 拜占庭珠寶 公元7世紀

>圖8 李靜訓金手鐲
在中國史書和考古發掘中可多次發現薩珊文化對中原影響的見證,而粟特人由于往來自由只為經濟利益穿梭于中亞和東亞地區,因此他們一直處于散居狀態而沒有成為統一的政權國家,在歷史上曾依附于波斯阿契美尼德、波斯薩珊、唐朝等帝國,因此粟特與薩珊的從屬關系非常明了,如果我們將眼光放的遠一點,可以看到產自拜占庭的優秀金屬器皿和珍寶制品才是薩珊金屬器的源頭,粟特人將其帶入中原,實現了歐亞大陸文化的第一次全面接觸和溝通。
李靜訓的曾祖父李賢又稱河西郡公,以他為代表的李氏家族由北周至隋一直經營西北,他們所任職的地區正是絲綢之路的要地,與李靜訓一樣,李賢墓中同樣出土了中亞風格飾品,如果不是皇帝賞賜那么很可能是李賢在河西走廊任職期間直接接觸外商或外國使臣獲得,另有一種極大的可能就是由外國工匠定制而成,象征鮮卑血脈的大角鹿凹雕形象也許可以成為力證。
建立在黃河流域的中原文化屬于典型的農耕文明,由于與西方完全不同的獲取生活資源的方式使得中原地區的人類群體性格相對比較安穩和統一,他們世世代代通過種植糧食供養不斷擴充的人口,原本華夏民族和北方游牧民族可以在各自的發展空間里友好共處。但從大約公元前8世紀開始,地球進入漫長的小冰期,歐亞草原游牧民族被迫離開日漸枯萎的草場,開始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民族大遷徙,他們越過烏拉爾山和內蒙古戈壁,進入東方溫潤潮濕的高原和盆地,起初這只是一次迫于生存環境壓力而進行的尋找生活資料和居住空間的生存戰略轉移,但隨著與中亞腹地原住民的接觸,戰爭伴隨著文化與商貿往來在此后的1000多年時間里不斷上演,從而成為連接歐亞大陸中西文化交織最為繁盛的地區。
雖然隋代的統治者血統是西域少數民族祖先,鮮卑族被稱為“五胡”之一,但他們自魏晉南北朝時期就逐步接受中原文化,定居甚至統領中原的愿望一直未曾減滅,而西域游牧民族接觸中原文化的歷程也是中原文化接觸西域文化的歷程。隋代楊氏自建國以來對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兼行并施是出于血統及政治統治的雙重選擇,這一點被后世的唐王朝繼續繼承并發揚光大,不但因為唐朝建國皇帝李淵就是隋代李氏的后代,更重要的是自漢代以后魏晉南北朝至隋代結束的400多年間中原文化與西域文化一直處于不斷的碰撞之中,雖戰事頻仍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社會動蕩中卻成為社會存在的常態使中西方文明彼此熟悉。隋代統一可以說開啟了中西方文化自然交融全面滲透的高度熔融狀態,這兩種從根本上兼容性極差的文化在唐代盛開出了奇妙的花朵,使大唐成為舉世仰慕的文化典范,經由隋代的鋪墊,金屬工藝在唐代全面繁盛,為歷代出土金屬器之最,西方傳播而來的花絲、造粒、鑲嵌、捶揲等黃金制作工藝也全面推行,這與隋代打下的文化感情基礎是密不可分的。
李靜訓雖年幼喪命令人惋惜,但她自幼養在深宮,由于頗得外祖母楊麗華(隋代開國皇帝楊堅之長女)寵愛,是一位徹頭徹尾的貴族公主,因此死后被葬在大興城(唐長安城)內用于埋葬妃嬪的皇家尼寺——萬善尼寺,以便皇族長輩隨時吊唁。李靜訓于隋大業四年即公元608年6月去世,同年12月下葬,兩年后楊麗華去世,不久李靜訓的父母皆死于政治斗爭,兄弟姐妹也遭慘死不知去向,9年后隋代迅速隕落唐朝取而代之,相比之下,得以厚葬相待的李靜訓也算安息至此。
出土時“鑲嵌珠寶的金冠飾位于頭骨,金項鏈仍然戴在脖頸,一對金手鐲還在兩手腕(圖8),兩枚金戒指、銀指甲套也在手指上。精致的金高足杯、金釦玉杯、銀盒、銀勺、玉器、漆器、銅器琳瑯滿目,環繞其身邊”⑦。可見皇家對其墓室、棺槨以及隨葬物品進行了充分準備,恩寵程度可比一品皇室成員,這些1400年后出土的項鏈和手鐲文物向我們展示了這位隋代公主的個人奢侈品,但作為古代絲綢之路商貿發展以及中西文化交流的見證者,它們已經超越了與人的從屬關系,而是以其不朽的經典存在成為貫穿不同文明和文化的金線,為人們編織了一張無往不通的世界大網,從而使我們的認知能夠跨越地域和文化,帶來更具包容性的全球文化猜想。
圖片來源:
圖4:朱曉麗.珠子的故事——從地中海到印度河谷文明的印章珠[M].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3.2:64.
圖5:史永,賀貝.珠寶簡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11:15.
圖7:史永,賀貝.珠寶簡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11:123.
注釋:
①中國社會科學院,編著.唐長安城郊隋唐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9:25.
②唐金裕.西安西郊隋李靜訓墓發掘簡報[J].考古,1959(9):472.
③熊存瑞.隋李靜訓墓出土金項鏈、金手鐲的產地問題[J].文物,1987(10):77.
④〔日〕氣賀澤保規.絢爛的世界帝國-隋唐時代[M].石曉軍,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22.
⑤史永,賀貝.珠寶簡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11:124.
⑥朱曉麗.珠子的故事——從地中海到印度河谷文明的印章珠[M].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3.2:221.
⑦魏秋萍.萬善尼寺中的金枝玉葉——關于隋代李靜訓墓的幾個問題[J].文物世界,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