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時期契丹族動物紋樣裝飾溯源探究

高嘉，艾妮莎

（內(nèi)蒙古工業(yè)大學 建筑學院，呼和浩特 010051）

法國史學家丹納認為，一切物質(zhì)文明與精神文明的性質(zhì)面貌都取決于種族、環(huán)境、時代三大要素①。放眼古今，無論是新石期時代刻畫在巖壁上的角鹿圖形藝術(shù)，還是商周時期青銅器上的獸面圖案裝飾，又或是清朝時期皇權(quán)至上的龍鳳紋樣形態(tài)，每種紋樣裝飾和造型藝術(shù)都不是突然出現(xiàn)與孤立存在的，都是由特定人群在其日常所處環(huán)境中不斷繼承、發(fā)展并創(chuàng)造出的必然的時代產(chǎn)物，三大要素互相包含并缺一不可。遼時期契丹族動物紋樣的產(chǎn)生、發(fā)展也是如此。

一、族源歷史中的動物紋樣傳承

古代因文字與知識缺乏，神話作為古老文明中精神文化的傳承方式，經(jīng)過不斷的延續(xù)，“從一定意義上說，它們反映著一個民族獨特的文化特點”②，亦是我們追溯的寶貴文化遺產(chǎn)。

（一）契丹在創(chuàng)生神話中的動物紋樣傳承

相傳，古時一位仙人身騎矯健白馬順土河云游而下，此時也有一位天女正乘坐灰牛車順潢河一路觀賞向東而行，后于二水合流之地的木葉山相遇相愛，結(jié)為夫婦后誕下八子，為契丹之祖③6。灰牛與白馬也作為其古時部落圖騰而存在。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④；“仙女佛庫倫吞神雀朱果而生滿洲始祖布庫里雍順”⑤等創(chuàng)生神話都與動物有著密切關(guān)系，如上述契丹族的創(chuàng)生神話中出現(xiàn)的灰（青）牛白馬也是如此。契丹族與其他阿爾泰語系民族一樣，信奉薩滿教，信鬼神、萬物有靈、靈魂不滅，即使去世后靈魂依舊存在，動物作為除了人外最有靈性的生物，也被視為溝通天地間最好的媒靈。《遼史》載，凡有重大祭祀時，須以最初承載之物來祭祀，所以在契丹族后人對始祖的祭祀中，就需“刑白馬而殺灰牛”。不僅如此，契丹另一則“三主”神話中，其中“一主”，號“乃呵”，只有在以青牛白馬祭祀過后，才會顯形幫族人解決問題。通過以上了解到契丹族的祭祀中，青牛白馬兩種動物已被視為最高等級貢品，同時也是契丹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伙伴，充分體現(xiàn)出這兩種動物在契丹族人心中的不可替代性。（圖1-3）

>圖1 牽牛車紋石碑畫

>圖2 白瓷印童子馭馬穿花紋方碟（局部）

>圖3 臥馬金牌飾

（二）契丹在民族發(fā)展下的動物紋樣傳承

《契丹國志》二十三國土風俗記：“漢時為匈奴所破，保鮮卑山。……至元魏，自號曰契丹。”③329歷史中漢時被匈奴所攻破后遷避于大鮮卑山的，正是古老東胡一族，后也因山而名為鮮卑。鮮卑在發(fā)展中，氏族間戰(zhàn)爭也不在少數(shù)，其宇文姓也因戰(zhàn)敗而解為兩支：庫莫奚和契丹。那么，要探究契丹動物紋樣的歷史傳承，探索鮮卑文化中與動物有關(guān)的歷史也是必不可少的。

鮮卑不可被忽視的動物：神獸——鹿。《魏書·序紀》記載鮮卑南下建都前，曾因大鮮卑山所在之地山深路遠，險阻重重，屢屢無法行進之時，有一種“形似馬，其聲類牛”的神獸給他們作引導，才走出深山遷至原匈奴所在地。而這種形似馬，聲類牛的“神獸”即為馴鹿⑥。生活在深山的馴鹿，是鮮卑人不可缺少的生活伴侶，也是重要的交通與運輸方式。和眾多古代北方少數(shù)民族一樣，鮮卑信奉的也是古老的薩滿教，也受此影響，將馴鹿看作是最有靈性的神獸與溝通天地間的使者而崇拜著。以此重要地位，在鮮卑的器物或裝飾上多會看見鹿作為主要紋樣出現(xiàn)其中。如兩晉時期建立“三燕”政權(quán)的慕容鮮卑墓中出土的三鹿紋金牌飾（圖4）、鹿紋陶范（圖5）、鹿紋三足銅罐等以鹿為主的動物紋樣器物。契丹作為鮮卑后人，同樣也有殺鹿祭天用以溝通天地的記載，將鹿視為神獸，而契丹對鹿紋的運用極重視，如遼上京的鹿紋骨灰罐（圖6），相比鮮卑的鹿紋陶范將身體和角進行了簡化，但在形式上，同樣采用的是雙鹿盡可能對稱的形式，也如神靈般守護逝去的主人；還有鎏金四鹿團花紋（圖7）等，同樣以對鹿做對稱構(gòu)成的畫面形式組成紋樣，寓意生機勃勃。這種形象和形式除了受當時環(huán)境影響外，想必其中部分原因也應是受到先人影響，因而更易接受。

>圖4 （晉）三鹿紋金牌飾

>圖5 （晉）鹿紋陶范

>圖6 鹿紋骨灰罐

>圖7 鎏金四鹿團花紋

象征——龍。龍，自古被中原地區(qū)視為無上皇權(quán)的象征，更是軒轅黃帝一族的圖騰。而契丹先祖，東胡時期便已經(jīng)稱自己為“炎黃子孫”與中原人同祖，《晉書·慕容廆載紀》提到“其先有熊氏”⑦、《魏書·序紀》中“黃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托，謂后為跋”⑧等。加之東胡時期，便與漢朝接觸不斷，鮮卑建立最長久的北魏時期，都城的建立運用了大量的漢人，并許漢人住在城內(nèi)，與中原文化之間的接觸更加密切，也更加凸顯自身與華夏中原一樣同為“炎黃子孫”，龍的形象被大肆神話，也被作為身份的象征而運用。

契丹被分裂出去后，與鮮卑所建立的政權(quán)接觸緊密頻繁來往不斷，往來之間對契丹文化也存在著一定影響。契丹在建立政權(quán)以后也稱自己為“炎黃子孫”，《遼史》中也多有提及契丹先祖出自炎黃二帝之后，而代表軒轅圖騰的龍形象，在契丹族也同中原一樣被作為皇權(quán)與身份的象征，更有阿保機去世前帳上黃龍盤繞的記載，代表神圣的龍形象亦被廣泛運用到眾多地方，比如法庫葉茂臺7號墓出土的緙金龍紋尸衾（圖8）、凌源馬家溝遼墓出土的浮雕龍紋大銅鏡（圖9）等等。

>圖8 法庫葉茂臺7號墓出土的緙金龍紋尸衾

>圖9 凌源馬家溝遼墓出土的浮雕龍紋大銅鏡

二、生活環(huán)境中的動物紋樣滲透

民族長期形成的文化與特性，與他們世代所處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息息相關(guān)。契丹族發(fā)源地位于我國北方今西拉木倫河與老哈河相匯之處，為草原地貌與山水地貌之間的接壤地，正是由于世代生活的地方同時可接觸這兩種不同的地形地貌，才造就了契丹族既有在草原上游牧又有在山林中漁獵的獨特生活方式。馬是游牧和漁獵中必不可少的動物，契丹也被稱為是馬背上的民族，對馬的熱愛自是不必多說。由于游牧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不固定，契丹皇帝為了使游獵與辦公更好結(jié)合，便以四季為基礎(chǔ)建立了“四時捺缽”制度，夏、冬季多用來處理政務(wù)以及避暑摔跤等事宜，春、秋季則主要在處理政務(wù)后到狩獵地點進行大狩獵，就出現(xiàn)了正月上旬出行射獵，后并撻魯河鑿冰釣魚，冰泮縱鷹鶻以捕鵝雁。夏避暑，七月上旬射鹿。縱海東青擊長泊鵝鴨，國主射獵，或親射焉。又好以銅及石為槌，以擊兔。每秋則衣氈裘，呼鹿射之。夏月以布易氈帳，藉草圍棋、雙陸，或深澗洗鷹等③340。原文文字中，生動描繪了契丹一年當中重要的漁獵時期和漁獵場景，當中提到的鹿、魚、海東青、鵝、雁等動物在后世已出土的契丹遺物中作為紋樣，都有著大量的發(fā)現(xiàn)，其原因之一都應存在展現(xiàn)生活場景之美好、富足之意。

魚在契丹生活中的重要地位，筆者總結(jié)有四：首先，生存與魚親密相關(guān)，釣魚乃是契丹人生活中的平常之事；其次，風俗與魚期望相符，在契丹風俗中有一項為“魚頭宴”，是以皇帝每年春釣的第一條魚為主擺設(shè)的盛大宴會，慶過去一年漁獵富足，祝新的一年國泰民安，有魚有余。另，在祭祀山神之時，皇帝著裝上也需要懸掛魚袋，亦是信仰風俗；三，軍事與魚緊密相連，古時中原皇帝調(diào)動軍隊會以“虎符”為信物，合則動。而遼時，遼太祖命將符契改為金魚狀（圖10），《遼史》記：“金魚符七枚，黃金鑄，長六寸，各有字號，每魚左右判合之。……然后發(fā)兵。”⑨再次，期望與魚惺惺相惜，古有魚躍龍門化為龍的傳說，契丹與中原相處甚為繁密，積極學習漢文化，這種魚龍同宗的理念也自然流傳至契丹文化內(nèi)，也代表著對生活的追求和向往。綜上，可看出魚在契丹族中所處的重要地位，更重要的是，魚是契丹常見之物，亦是平民中可用之替代龍的動物，是官與民共同喜愛和可用的動物紋樣（圖11）。這樣也就可以解釋在契丹族后世現(xiàn)已出土的遺物中，大量使用魚紋樣的原因了。

>圖10 朝陽地區(qū)出土的契丹文魚符

>圖11 白釉綠彩劃花三魚紋盤

海東青是一種鷹類，類似魚鷹，擅長捕鵝、鶩等禽類，對以漁獵和游牧生活為主的契丹族來說，是皇帝貴族們甚是喜愛的一種嬌小矯健的捕鵝工具，但這鷹出自大海東邊，故名海東青，是遼時期的附屬民族女真族的名鷹，所以年年只能與女真求得，也因這海東青對女真等部落多有顧及。遼道宗時，生女真首領(lǐng)完顏盈歌曾與契丹叫囂，要阻斷向契丹進貢海東青的路線，契丹聽后無論是皇帝貴族還是大臣都因不想失去海東青捕捉天鵝的樂趣，而對前事妥協(xié)不究，同時期還曾下令禁止民間畜養(yǎng)海東青鶻，可見海東青的珍稀之處。較有代表性的帶有海東青紋樣的契丹遺留，筆者認為是出土于耶律羽之墓的鎏金海東青飾片（圖12），飾片中的海東青以人臉鷹嘴的正面形象呈現(xiàn)，說明契丹人對于海東青的看法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超越了普通用于捕鵝雁的喜愛，而是將其神化并帶有一定圖騰的意味存在；另一件是現(xiàn)藏于北京國家博物館的“鶻啄鵝飾件”（圖13），非常形象地用玉以透雕的方式，將海東青捕捉天鵝的場景描繪記錄了下來，位于赤峰市巴林左旗遼上京遺址的契丹博物館中也出土了形似的玉飾件。上好的用料和細膩的做工也更加體現(xiàn)了海東青這種動物在契丹貴族生活中的作用和重要地位。

雁在遼時期契丹族中也是易見的動物紋樣，在后世的契丹遺留中經(jīng)常可看到，如遼時期耶律羽墓中出土的春云四雁衘花紋綾、大雁紋綾、遼代的四雁云紋鏡（圖14）等都是以雁紋為主構(gòu)成了裝飾紋樣；除了上文中提到的海東青捕鵝雁，能夠說明鵝雁類在契丹生活中是最基本的非常常見的動物，但除此之外還另有原因。上文中提過契丹的原始信仰為薩滿教，而雁作為北方常見的飛禽，也是薩滿身邊常備的作為自己神力供給的輔靈之一。《契丹國志》歲時雜記中載到：“冬至日，國人殺白羊、白馬、白雁，各取其生血和酒，國主北望拜黑山，奠祭山神。言契丹死，魂為黑山神所管。”③369從以青牛白馬這始來之物祭祀先祖中就可看出，契丹是個很重視原始與傳統(tǒng)的民族，上述三種動物中，白雁除了與其他同為白色外，更重要的是，雁是契丹本地之禽，本就生活在契丹人周圍，而非外來物種，所以是冬至時期非常重要的祭祀山神傳統(tǒng)中的必要之物，也說明了雁的獨特意義與重要地位。

>圖12 耶律羽之墓的鎏金海東青飾片

>圖13 鶻啄鵝飾件

>圖14 遼代的四雁云紋鏡

三、多文化碰撞中的動物紋樣呈現(xiàn)

契丹族建立的遼政權(quán)從建立初到滅亡，經(jīng)九主，在位209年，先后經(jīng)歷了多重歷史中的重要時期，從五胡亂華到縱觀唐的興盛至后唐滅亡，又歷經(jīng)五代到建立大宋至強大到長時間與宋對峙，最后毗鄰大金國崛起到被金宋聯(lián)合滅國。契丹雖一直生活在我國北方，但卻并不妨礙他們與其他民族間的互動交流。契丹雖是能征善戰(zhàn)的游獵民族，但同時也是個包容好學的民族，在所經(jīng)歷的歷史長河中，契丹文化可謂是充分吸收了其他多種民族中的優(yōu)秀文化所共同呈現(xiàn)出的繁榮狀態(tài)，動物紋樣更是吸收了眾多文化與思想后，將其融入本土，為自己所用，呈現(xiàn)出一片多元文化的繁榮姿態(tài)。

契丹與中原接觸，早在古八部時期已經(jīng)開始，雖在中原戰(zhàn)爭中，被強行四分五裂，但有部分也進入了中原，成為隋附民，與此同時，這部分契丹族人開始逐漸適應了定居生活，對中原文化產(chǎn)生了一定了解。在契丹終于將自己四分五裂的部落團聚起來，并開始逐漸擴大自己的勢力范圍之時，中原也由隋入了唐，契丹族依然內(nèi)附到大唐之下，而唐太宗時期還以契丹首領(lǐng)為都督建立了松漠都督府，以契丹人管契丹人。耶律阿保機稱帝建國后，不但以漢字為基礎(chǔ)始造契丹大字，還依據(jù)漢人的統(tǒng)治方式對契丹內(nèi)部進行整改，建立契丹和漢人分管統(tǒng)治的南北官制度，后來他的長子耶律倍更是直接越海入唐直至去世，而與唐朝大部分也都一直處于修好狀態(tài)而互通有無。中原至宋時，更是答應每年向大遼契丹歲貢，圣宗耶律隆緒時期遼宋雙方還簽訂了“澶淵之盟”表示后世修好互遣使者。在長時間與中原接觸的過程中，無論唐、宋，哪個時期的中原文化都對契丹民族產(chǎn)生了非常大的影響。契丹對于中原文化可謂是熱愛，不斷地吸收中原文化思想，將其納入自己的文化之中，多有繼承與影響卻又不失自身特色。

天授皇權(quán)是歷來中原帝王用來鞏固自身的一大特點，龍、鳳紋樣則是其中最具顯著特征的紋樣代表。上文中曾提到契丹人對龍紋的大量運用，一部分是因為受到先祖的影響，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在后續(xù)與中原地區(qū)的不斷接觸過程中所受到的文化滲透。自古龍被華夏子孫看作鱗蟲之長，鳳為百鳥之王，常用來描述具賢德之人。《禮記·禮運》中也將龍、鳳與麟、龜并稱之四靈，地位尊顯。正因為龍、鳳二者地位尊貴乃是上古流傳下來，契丹又受鮮卑影響將自身早已同中原一樣視為“炎黃子孫”，隨著與中原接觸的越來越頻繁，契丹對于鳳紋的運用也越來越多，也合情合理，同中原帝王皇室相同，多運用于皇室與貴族，彰顯身份地位。像陳國公主與駙馬合葬墓出土的彩繪云鳳紋銀鞍與鎏金高體銀冠（圖15）；朝陽西五家子吐須溝遼墓出土的鎏金銀鞍橋包片（圖16），耶律羽之墓出土的鎏金桃葉鳳紋銅飾馬具等，用純金或鎏金等貴重金屬進行打造，其中的鳳紋都清晰可見，做仰頭向上的飛翔狀，皆呈高貴之態(tài)。

>圖15 彩繪云鳳紋銀鞍與鎏金高體銀冠鳳紋

>圖16 鎏金銀鞍橋包片（局部）

佛教自漢時由西域入中原，晉隋時期正是佛教的鼎盛時期，而此時的契丹族和中原間處于友好狀態(tài)，互遣使者往來，對契丹族來說，佛教影響是不可不提的重要部分。佛教是契丹除了信奉的薩滿教以外，所信奉的另一大教派。神冊二年五月時太祖就命人在契丹帝國內(nèi)建立了孔子廟、佛寺及道觀等極具中原文化代表的建筑。太宗時期契丹主耶律德光還曾二次“神人入夢”，后于幽州城內(nèi)見到了大慈大悲的菩薩佛像，才得知，原入夢神人乃菩薩，隨之于木葉山建菩薩堂③43。而佛教對契丹族動物紋樣種類產(chǎn)生的最大影響，就是出現(xiàn)了多種契丹過去所沒有的動物形象。

梵語“kalavinka”音譯迦陵頻伽，又稱“美音鳥或妙音鳥”，人頭鳥身，是印度神話里佛教故事中作為佛前樂舞供養(yǎng)的神鳥，常以雙手合十禮拜或手持樂器與花的女性面相出現(xiàn)，而此神鳥發(fā)出的美妙聲音是除了如來以外任何聲音都不能與之比擬的。《大波若波羅密多經(jīng)卷》第三八一卷中，善現(xiàn)與如來談?wù)摵螢槿笫肯鄷r曾提到：“世尊梵音詞韻弘雅。隨眾多少無不等聞。其聲洪震猶如天鼓。發(fā)音婉約如頻迦音。是二十七。”⑩出土于遼寧省建平縣張家營子鄉(xiāng)勿沁吐魯存遼墓的銅鏡中，有一面正是描繪的這只佛教故事中音色妙哉的神鳥——迦陵頻伽（圖17），鏡中兩只迦陵頻伽手捧香花相對而視站立，呈獻供奉狀，體現(xiàn)了遼時期契丹人對佛教的崇敬姿態(tài)。

在觀察整理遼時期契丹族動物紋樣的過程中，會發(fā)現(xiàn)一種非常有特色的動物紋樣，此動物紋樣多以獸首魚身，開口尖齒頭上有角似龍首的形象呈現(xiàn)，而這種非常具有特色的動物紋樣就是摩竭，如北票水泉1號遼墓出土的摩竭形石飾墜（圖18）；耶律羽之墓出土的金花銀摩竭紋碗（圖19）等數(shù)十件工藝品。摩竭梵文”Makara”，又稱“摩伽羅或摩竭魚”，與迦陵頻伽相同，摩竭也是出自印度佛教故事，原是個兇煞恐怖，阿鼻地獄中食妄語惡業(yè)之人的猛獸，《正法念處經(jīng)》中載：“有摩竭魚。內(nèi)外火燃。食彼罪人。彼摩竭魚。金剛炎口。金剛炎爪。金剛炎齒。攫嚙罪人。……在摩竭魚腹中極燒。身體破壞。……。責疏之言。”隨著佛教傳入中原之久與我國古人的思想的滲透，逐漸將摩竭兇神惡煞的形象轉(zhuǎn)變成了祛災避禍的神獸，形態(tài)上也逐漸緩和，契丹隨著受到與唐朝接觸的大量漢傳佛教的影響，摩竭形象也自然隨之進入大遼國，摩竭形象在與契丹族人民磨合使用過程中，將摩羯兇惡的形象與契丹自身民族氣質(zhì)相結(jié)合，充分展現(xiàn)出了草原民族兇猛狂放的姿態(tài)，也成就了摩竭形象成熟的巔峰時期。

>圖17 迦陵頻伽鏡

>圖18 北票水泉1號遼墓出土的摩竭形石飾墜

>圖19 耶律羽之墓出土的金花銀摩竭紋碗

獅子在遼代契丹族中也是常出現(xiàn)的動物紋樣之一，也并非我國之物，現(xiàn)存在遼上京巴林左旗契丹博物館中的一只鎏金銅獅，挺身坐立于蓮蓬之上呈仰天長嘯狀（圖20），還有一對出自耶律羽之墓的端坐在蓮蓬之上的鎏金雌雄對獅，除此之外在其他遼墓中還曾發(fā)現(xiàn)木雕獅子構(gòu)件，一套8只獅子均端坐在蓮花座之上等，蓮花本就是佛教圣潔的代表，而獅子在佛教中則是重要的護法動物之王，也是文殊菩薩的坐騎，下方世界中六尊代表佛之一，佛教中獅子吼還能夠鎮(zhèn)邪除魔，還能鎮(zhèn)宅護院。受其影響，遼代的獅子紋樣多以獅子與蓮花結(jié)合呈現(xiàn)于世人，或呈現(xiàn)門扇之上或立于門前兩側(cè)之處，如耶律羽之墓中出土的彩繪獅子小門扇，可惜僅一邊紋樣保存較為完整。（圖21）

>圖20 鎏金銅獅

>圖21 耶律羽之墓出土彩繪獅子小門扇

中原對契丹動物紋樣的影響除了皇室與佛教影響甚大以外，道教對其也存一定影響。唐時，君王就已將道教奉為國教，到了宋也同樣繼承了唐朝信奉道教的政策，宋真宗與宋徽宗時期更成就了道教的巔峰時期。如果說佛教講究生死輪回、因緣果報的來世，道教則注重長生不死、得道升仙的今生。這種不死思想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與契丹所信的薩滿教中的靈魂不滅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也就更容易接受道教思想的傳播，對契丹民族動物紋樣影響最大的便是仙鶴紋的呈現(xiàn)。鶴在道教中被看作是長壽吉祥的動物，傳說太上老君曾授“天師”的道家創(chuàng)始人張道陵，就可乘仙鶴往來天地之間。仙鶴一般被看作神鳥，通常會與仙人或伴隨彩云一同出現(xiàn)（圖22），或常伴隨祥云出現(xiàn)在墓室壁畫中（圖23），都可看出契丹族君民們對于長生，或引導亡靈升天的追求，從中也可看見道家思想對其的影響。

>圖22 耶律羽之墓出土的云鶴仙人紋綾

>圖23 陳國公主墓出土的彩云仙鶴紋墓葬壁畫局部

此外，還有對鴛鴦、雙鴨、大象等眾多紋樣的運用，都離不開中原地區(qū)不同時期文化對其的影響。更有受西域風格影響，在契丹使用的動物紋樣中，還出現(xiàn)了孔雀、大象等獨具異域風格的動物形象，都說明了組成契丹族動物紋樣呈現(xiàn)的原因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來自多重地區(qū)和眾多思想的綜合發(fā)展。

綜上，遼時期契丹民族的動物紋樣是非常具有多面性的，從契丹族動物紋樣的呈現(xiàn)亦可看出遼時期契丹帝國所處的社會地位以及遼時期少數(shù)民族藝術(shù)的包容性和發(fā)展狀態(tài)，從國家政權(quán)中的政治經(jīng)濟到民間生活里的文化風俗，再到思想精神上的宗教信仰，社會的方方面面多重因素才同體形成了遼時期動物紋樣的呈現(xiàn)姿態(tài)，研究遼時期契丹族動物紋樣的歷史由來，也是為了今后更好地研究遼時期的動物紋樣，豐富其歷史背景與文化內(nèi)涵。

圖片來源：

圖1、3、4、5、6、8、9、11、13、14、16、18、19、20、21、22、23：筆者自繪

圖2：原圖拍攝與遼寧省博物館，后筆者自繪

圖7：采自朱天舒.遼代金銀器[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8：34

圖10：原圖拍攝與遼寧省博物館，后筆者自繪

圖12：采自內(nèi)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耶律羽之墓發(fā)掘簡報[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1：4-32

圖15：采自朱天舒.遼代金銀器上的鳳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1：33-36

圖17：采自吳山，編.中國歷代裝飾紋樣 第4冊 遼、金、元、明、清[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9.7：75

注釋：

①〔法〕丹納.藝術(shù)哲學[M].傅雷，譯.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7.6：3.

②孟慧英.活態(tài)神話——中國少數(shù)民族神話研究[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0.4：127.

③〔宋〕葉隆禮.契丹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2014.1.

④《詩經(jīng)·商頌·玄鳥》

⑤《清太祖武皇帝實錄》

⑥干志耿，孫秀仁.關(guān)于鮮卑早期歷史及其考古遺存的幾個問題[J].民族研究，1982（1）：20.

⑦趙永春.契丹自稱“炎黃子孫”考論》[J].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11）：137-176.

⑧〔北齊〕魏收.魏書·序紀·卷一[M].北京：中華書局，1997.9：1.

⑨〔元〕脫脫，等.遼史（下）·卷五十七·志第二十六[M].北京：中華書局，2015.6：13.

⑩〔唐〕三藏法師玄奘譯，《大波若波羅密多經(jīng)》卷三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