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敦煌 攝影/ VCG
杜甫的《飲中八仙歌》生動狀寫了包括李白在內的八位嗜酒人士。他們并不是市井酒徒、粗豪壯漢,而是嗜酒嗜得各有特色的風流名士和朝廷高官,而其中的“第二仙”汝陽郡王李琎,更是唐睿宗李旦的長孫,杜甫作此詩時在位的皇帝李隆基的親侄,當時皇族中的第一美男,小名花奴。
李隆基很喜歡這個侄子,曾說:“花奴姿質明瑩,肌發光細,非人間人,必神仙謫墮也。”不過,在杜甫的詩里,饞酒的李琎則有另外的模樣: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酒量好,又嗜酒如命,路上聞到酒車駛過時的香味引動饞蟲,恨不得把自己的封地從汝陽郡換到酒泉郡去。
事實上,從李隆基時期開始,唐代宗室對他們的封地已是掛名和遙領,并不實際就任,因此李琎是封在位于河南一帶的汝陽,還是封到西北的酒泉去(當時叫肅州,與甘州即張掖共同成為甘肅名稱的出處),其實無關緊要。杜甫只是借此地“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等一些傳說,形容他的嗜酒罷了。
酒泉自西漢起變得重要,是位于河西走廊的“四郡”之一,漢武帝經略西域的關鍵之城,又是中原西域之間往來的交通要塞、陸上絲綢之路的重鎮。同屬“河西四郡”的敦煌,因為上世紀初敦煌莫高窟的發現,如今的影響力似乎更大。現如今縣級市的敦煌,行政區劃上歸屬于酒泉地級市,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作為平行機構的酒泉和敦煌,卻共享了“西域”和大唐“邊塞”的形象和記憶: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莫高窟 攝影/ VCG
這首漢語世界人人能背的《渭城曲》,又名《送元二使安西》,是王維送他的友人元二從首都長安(渭城在長安縣)離開前往西域公干時撰寫的送別之作,后來被之管弦,以為送別曲之絕調。安西指安西都護府,是當時唐廷統轄安西四鎮(位于今新疆地區)的軍政機構,處于陽關和玉門關以外。都護府的建制是經略西域的組成部分,軍事色彩和邊塞氣息濃厚,和內地的州-縣行政區劃迥然不同,所以王維會對朋友說,過了陽關,就是邊塞,再無令人親近的朋友了。

陽關 攝影/ VCG
陽關和更北一些的玉門關,均位于敦煌。無論漢還是唐,西域與中原若要交通,莫不取道這兩個關隘——雖然玉門關漢時位于敦煌西北,而唐代則遷至敦煌東部的晉昌縣,但這只是關口的地址變遷,玉門關和陽關一起,作為漢代各種邊塞典故的出處,以及唐時邊塞詩人反復吟詠的對象,則一般無二。
盛唐詩人處于一個具有開拓傾向的時代,好言從軍報國、立功邊塞,但真正深入邊塞親歷戰陣的詩人并不多,于此有所成就的人則更少。對于盛唐時位于敦煌的邊塞來說,岑參和高適是少數幾位真正在此歷練過的人。
當時“漁陽鼙鼓”還沒有“動地來”,唐廷經略西域的部署還在實施,戰爭時有發生。三十多歲的岑參于天寶八年(749)到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幕府當了掌書記,相當于安西地方最高長官的高級秘書。正當壯年,從軍邊塞,參預軍事機要,按理說建功立業的壯志豪情應當時時閃現在他的詩篇里,如他送友人前往西域的詩句所宣稱的那樣,“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后人印象中的大唐邊塞詩,亦確實隨時輝耀著這種昂揚的情緒和光芒。但實際上,面對浩瀚的黃沙之海、枯草連天,他的情緒常常是低落和憂傷的:
昨夜宿祈連,今朝過酒泉。
黃沙西際海,白草北連天。
愁里難消日,歸期尚隔年。
陽關萬里夢,知處杜陵田。

月牙泉 攝影/ VCG

玉門關 攝影/ VCG
行軍從青海甘肅之間的祁連山,來到了酒泉郡,目睹邊塞蕭颯的情景,他開始想家了……這首詩題為“過酒泉憶杜陵別業”,邊塞單調的風光和生活讓他整日愁悶,而歸期尚遠,至少得一年之后,如今在萬里之遙的陽關做夢,夢見自己還身處家鄉,尚在長安東南一帶的杜陵悠閑度日呢。
能在首都郊縣置辦別業,說明岑參的家世不錯。他的曾祖父就是太宗時期著名的宰相岑文本,伯祖和伯父后來又都做過宰相,可謂顯赫一時。不過伯父岑羲后來在政治上站錯了隊,處于太平公主陣營,被政爭的勝利者、那位溫柔地夸獎自己侄子的李隆基滅了族。岑參家是旁支,連累不大,他的父親雖然做過晉州刺史,卻去世得早,能依靠的地方有限。三十歲的時候,他進入了皇家護衛隊,但官職很小,自己說“自憐無舊業,不敢恥微官”,卻是真實寫照。
祖上有榮光,胸中有夢想,現實很殘酷,前途更渺茫。從軍,當然是一條出路,可能是詩和遠方,還可能是立功升職、重光門楣。于是,書生攜筆從戎。但大漠寒沙,敦煌月夜,軍聲浩蕩,孤枕難眠,筆底漸漸有了邊塞壯闊與波瀾,卻也難免懷想原先卑微卻安逸的帝都生涯——更何況,再不濟,人生還有退路。
當然,除了陽關下的顧影自憐,他還寫下了《玉門關蓋將軍歌》《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之類的雄章。后一首詩耳熟能詳,不必多言,而前一首里,描摹的固然是蓋將軍一個人的形象,亦未嘗不是活躍于酒泉、敦煌等邊塞諸郡的唐代所有軍人的一個縮影。自憐的詩人常要靠歌詠這樣的形象來為自己注入血氣:
蓋將軍,真丈夫,行年三十執金吾,身長七尺頗有須。玉門關城迥且孤,黃沙萬里白草枯。南鄰犬戎北接胡,將軍到來備不虞。五千甲兵膽力粗,軍中無事但歡娛。
這是說,蓋將軍正當盛年,軍職顯要,身材高大,面有美須,儀表堂堂。后來到玉門關效力,那里雖是孤城,但關城高大,在黃沙白草中峙立。蓋將軍于此在犬戎和胡人的威脅中搞戰備,戰備之余,日子得過,而且要過得精彩——
暖屋繡簾紅地爐,織成壁衣花氍毹。燈前侍婢瀉玉壺,金鐺亂點野酡酥。紫紱金章左右趨,問著只是蒼頭奴。美人一雙閑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矑。清歌一曲世所無,今日喜聞鳳將雛。可憐絕勝秦羅敷,使君五馬謾踟躕。野草繡窠紫羅襦,紅牙縷馬對樗蒱。玉盤纖手撒作盧,眾中夸道不曾輸。
在白草黃沙的蕭瑟邊疆,玉門關內,守衛關城時邊將卻過著如在長安般的生活。這也可見,此時的酒泉和敦煌等地雖然難免邊塞之荒涼,但因為地處要沖,交通便利,客商云集,物產豐富,雖不免時有戰事發生,依然有它繁華的一面。蓋將軍住著溫暖的屋子,那里布帛貼壁,鋪著毛織的地毯,有美酒、美婢和獸類酥油制作的點心,有貼心的私家奴仆,一雙美艷而衣著華麗的歌女。
紫檀木制的拍板上雕刻著馬的圖案,將軍和歌女們按著拍子開起了名為“樗蒲”的賭局——砍木為子,一具五枚,擲五木于玉盤,看色彩以賭勝負。將軍不惟善于戰陣,于這類小游戲更是高手,自夸從未輸過,只見他一撒手,五子皆呈黑色,這是樗蒲局里最好情況,稱為“盧”。
櫪上昂昂皆駿駒,桃花叱撥價最殊。
騎將獵向城南隅,臘日射殺千年狐。
我來塞外按邊儲,為君取醉酒剩沽。
醉爭酒盞相喧呼,忽憶咸陽舊酒徒。
以上八句,是《玉門關蓋將軍歌》的結尾。岑參說,將軍座下多有名馬,其中名為“桃花叱”的,最是難得的良種,騎著它到敦煌城南狩獵,甚至于臘日射殺了一只千年老狐。而他自己,第一次赴玉門關追隨高仙芝后,于天寶十年(751)在怛羅斯之戰遭逢高仙芝兵敗,回到長安述職并未升職。到五年之后的唐肅宗至德元年(756),岑參以伊西北庭支度副使身份再到玉門關佐理邊務(按邊儲),見識了蓋將軍豐富的業余生活,兩人喝起酒來,醉中喧鬧,令他想起了以往在長安的歲月,朋友之間喝酒歡聚的往事——于是他寫下了這首長詩。
岑參兩次任職河西四郡之地,中間隔了五年。巧的是,高適正是在岑參離開敦煌一帶的空檔期,前來從軍邊塞,不過那時候,他年紀已經不小了。
那是天寶十一年(752),49歲的高適辭封丘尉,客游長安,隨后的秋冬之際,前往涼州(今武威),擔任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幕府的掌書記——職位類似于三十多歲時候的岑參。高適的軍旅生涯起步很晚,但他的官爵,最終卻做得比兩度赴邊的岑參要高——不僅在六十歲時候做到劍南節度使這樣的封疆大吏,最終更任三品的散騎常侍(雖然是閑散之職,但此時他已年老;并且,唐代的宰相也只是三品),并封渤海縣侯。盛唐數十年,嚷嚷著要建功立業的一干優秀詩人里,大概也只有他真正實現了封侯的愿望吧。
高適詩存世不多,有一首《和王七玉門關聽吹笛》,雖寫邊塞景象,風致卻不雄渾,反而現出興味悠長、風流蘊藉的面目來——
胡人吹笛戍樓間,樓上蕭條海月閑。
借問落梅凡幾曲,從風一夜滿關山。
胡人于玉門關戍樓間吹《梅花落》之曲,為詩人所傾聽。四顧蕭條,瀚海上空一輪明月正閑,而這笛曲傳來,隨風飄散,關山之間,轉瞬全滿。海月得以有閑暇,猶言人之有閑暇,說明前后無戰事,戍邊之人才有吹笛聽笛的雅興了。
這一支笛曲,正隨風悠悠傳來,飄落在玉門關,飄落到陽關、敦煌、酒泉、武威、張掖,甚至飄落到長安、中原……飄落至一千余年后的今天呢。
但敦煌的魅力遠不止邊塞詩,不止玉門關和陽關,不止詩人們在守邊之余為派遣煩悶和抒發感情而寫下的那些詩篇。敦煌還有莫高窟——原意指沙漠高處的石窟。莫高窟里的佛像和壁畫,藏經洞內保留下來的無數珍貴文獻。對于二十世紀及此后的人來說,因為敦煌的存在和“復活”,我們對唐代前后數百年間文化的認識,又多了一分了解。更何況,這了解里頭,絲毫不缺乏鮮活生動的細節。
這些鮮活生動的細節,無與倫比的造型藝術,最初始于前秦建元二年(366)僧人樂尊的開鑿,主要是佛教造像。隋唐時,因為“絲綢之路”的關系,敦煌作為各種文化的交匯處,莫高窟更是繁榮,到武則天時即已有千余個洞窟。
然而,“盛唐”在“安史之亂”中轟然倒塌,敦煌在758年改名為沙州。此后,吐蕃乘虛占領了河西走廊,直到晚唐宣宗大中五年(851),漢人張議潮占據河西、隴右,并收復敦煌,宣布歸附于唐朝,任歸義軍節度使,使它形式上再度成為大唐的領土。后來與政權更迭的中原王朝保持一種相對獨立的關系,直到1036年為西夏所滅。

敦煌莫高窟,壁畫塑像藝術。 攝影/ 閻建華/ FOTOE

莫高窟又稱千佛洞,位于敦煌市城東南25千米的鳴沙山東麓。 攝影/楊興斌/ FOTOE
在吐蕃占領敦煌的六十年和歸義軍控制此地的兩個時期,莫高窟的造像活動并未受太大影響,反而融入了吐蕃文化的特色。但是,這也是莫高窟造像高潮的尾聲,由宋到元數百年間,雖有開鑿,卻盛況不再。
元以后,敦煌停止開窟,陷入逐漸廢棄的狀態。明嘉靖七年(1528)更是封閉嘉峪關,廢棄敦煌城。此后之世,雖屢有興廢,但它在漢唐時候的盛況已不復存在。幸好,莫高窟封存了如此之多令世人驚異的昔日繁華之證據……
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敦煌在歷經各種折騰后,再度得到了行政建制上的確立,敦煌的縣治也遷到了如今敦煌市的位置。而對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中舉的蘇州人王芑孫來說,前往恢復縣之建制并不久的敦煌,到底是一段什么樣的旅途呢?他博學淹通,是位大學者,亦能詩,撰寫的大型組詩《西陬牧唱詞》詩文互注,以寫新疆行跡、邊疆風俗為主,但第二十四首涉及的是敦煌:
雷音千佛起何時,山號鳴沙果亦奇。
集古錄中參闕軼,拓來蟬翼太賓碑。
當時,藏經洞還沒有被打開,封存在里頭的珍貴文獻尚未震驚世界。王芑孫到了敦煌,只見及了顯眼的石窟和佛教造像,以及歷代遺留的一些石碑。他在詩里說,此處遍塑千佛,到底始于何時呢?此處另有鳴沙山和月牙泉,這山名亦算得上奇異。他來到了這里,瞻仰佛像,觀摩壁畫,訪求風俗,踏訪古跡,臨拓古碑,發思古之幽情,都是很好的。可惜,他不能見到兩百年后藏經洞的揭開,更多塵封的過往,換了一種面目,再度充盈到這個依舊苦樂參半的人世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