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贛州 攝影/ VCG


贛州古街 攝影/ 東方IC
贛州是江西省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設區市(俗稱的地級市),下轄的縣級行政單位(市轄區或縣、縣級市)有十八個,這種數量很罕見,僅次于河北保定而和邯鄲接近。當然,除了當地人,作為全國范圍內存在感比較弱的中部三四線城市,這種冷知識自然沒多少人知道和在意。關于贛州城的另一個冷知識是,它下水道系統的主體部分,是建自北宋、運轉了九百多年的福壽溝,因為它,這座依江而建的城市幾乎沒有受過水澇之害……
它管轄的數量眾多的區縣里:紅色故都瑞金和將軍縣興國的知名度,在當代多數情況下要超過贛州城本身;大余縣境內的大庾嶺北麓及梅關要塞,作為江西與廣東的分界,則是明代以前官員與士人自中原貶嶺南煙瘴蠻荒處的必經之地,見證了無數遷客騷人的辛酸之淚,間接催生了數量龐大的詩文,別的不說,只論初唐詩人宋之問,在南貶路經大庾嶺時,就有《度大庾嶺》兩首、《早發大庾嶺》和《題大庾嶺北驛》等作。其中《題大庾嶺北驛》最著名:
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
陽月是農歷十月的別稱,那時開始南飛的雁群,歷經漫長的旅途,到大庾嶺一帶就要向北折返了,并不到嶺南去,被貶謫的宋之問如今卻要翻越它,還不知道歸期何日。黃昏到來時江潮初落、水面平靜,而林間瘴氣繚繞、一片迷蒙,前路茫茫,使人心生寂寞。今夜宿在位于嶺北的驛館的宋之問心想:明天出發時,在嶺上北望故鄉,應能同時看到梅花開放了吧。

贛州八鏡臺 攝影/ 東方IC
每至新歲,梅嶺之上必有梅花守著寒意,靜待春日來臨。它們守的不僅是天地的寒意,還有無數遷客的仕途大寒;所待的,亦不僅僅是時節中媚人的春日,還有那些期許回轉的人生。什么才是世間永恒的大事呢?人卑微的生命短暫而不可復刻,似乎將其中的寒意變得比春寒更難耐了。宋之問的冬日里,梅花在嶺上一同望鄉,它們已是人世寒涼中少有的美好陪伴。其實梅嶺之上,任遷客們在朝堂濁氣中浮沉,梅花們兀自嫻靜,一如無人將它們寫進詩中時。
驛站內一面面相繼閃過的愁容,像極了驛站外無數馬蹄揚起過的灰塵。塵土被帶往更南的南方,成了更凄慘的輕屑,或許再也沒有歸來;或又被帶往北方,成了重見天日的開闊之塵,停在一處處官衙高高的門檻內。如今可以嗅到那些客經此處的詩句也裹挾著塵土,這些塵土而今還在梅嶺之上,或許正安閑地躺在哪一株梅樹下,年年都細聞著梅花的香味,早就借到了梅花魂魄。
因貶謫的緣故而往返大庾嶺的人,名頭比宋之問更大的,要屬蘇軾。而且蘇軾和大庾嶺以北的贛州城還產生了更為豐富的關聯。他到過兩次贛州城,雖然分別是前往貶所與自貶所北歸的途經與駐足,卻前后在此盤桓流連了七十余日,并為它寫下了六十多首詩篇。九百年后的我們,如今依然能從他的這些詩里,感知和窺見北宋時期贛州城的氣息,以及此地的山川、風物與人情。

江南第一石窟通天巖攝影/ VCG
蘇軾到贛州的時間是公元1094年和1101年。1094年那次,五十九歲的他被貶廣東惠州,從中原前往嶺南,必經贛州與庾嶺梅關,他遂在贛州城駐足了一個月。1011年那次,則是從海南儋州貶所北歸,翻過了庾嶺,再次來到七年前的舊游之地,盤桓了四十余天。兩次贛州之游和其間夾著的七年光陰,幾乎耗盡了這位天才的余生,以至于從贛州北返到常州沒多久,就病逝了。
八境見圖畫,郁孤如舊游。山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日麗崆峒曉,風酣章貢秋。丹青未變葉,鱗甲欲生洲。嵐氣昏城樹,灘聲入市樓。煙云侵嶺路,草木半炎州。故國千峰外,高臺十日留。他年三宿處,準擬系歸舟。
這是《過虔州登郁孤臺》,寫于蘇軾初次到贛州的1094年。
虔州是贛州地區在隋唐到北宋末期的正式名稱。漢代以前此處屬楚,秦廷派出大軍南下開發五嶺時,在庾嶺一帶設置了從屬于九江郡的南壄縣(在今贛州南康市西南章江南岸),而到漢高帝六年,如今江西南部地區始有三縣,南壄而外,新置了贛縣及雩都縣。漢代贛縣所轄區域,大致是今之贛州的主城章貢區,以及東邊的贛縣與興國等地。三國時在東吳勢力范圍內,孫吳政權于此設置廬陵南部都尉,相當于從龐大的廬陵郡析出的一塊區域,而分領多縣。兩晉南北朝時期,也即在被稱作虔州以前,它主要的名稱則是南康郡。虔州之名沿用至南宋高宗紹興二十三年(1153),校書郎董德元以虔字為虎頭,虔州號虎頭城,不是佳名,遂取章、貢二水合流之義,保留虔字底部的“文”,合稱為“贛”。沿用至今的贛州之名,便始于此。
雖然是被貶嶺南路經此地,但蘇軾筆下的贛州,滿目皆是青山涌翠、大江如虹。他所登的郁孤臺始建于唐代,至今仍在,位于贛州城區西北部的賀蘭山頂上。那里是城區的制高點,而城墻從臺下逶迤而過。蘇軾登郁孤臺遠眺城內外,既看到城外的崆峒山和章江、貢江,又目睹城內的煙樹、市集與樓臺。他用風酣日麗、鱗甲丹青、嵐氣灘聲、草木煙云,來勾勒贛州城內外的風光與氣息,將此地的山水風土描繪得煥然一新,并想要長久住在這個美麗的地方。
其實,蘇軾對贛州的初訪雖然遲至1094年,但對贛州的了解要早很多。詩的首句說“八境見畫圖”,是指十七年前,當時的虔州知州孔宗翰曾因贛州臨靠章江、貢江,常有水浸之憂,而修葺了城墻,并在兩江匯合而成贛江之處(當地人喚龜角尾)新筑八境臺一座,將登臺所見沿城臨江一帶的八處樓臺與自然風光形諸圖畫,繪制成《虔州八境圖》,請蘇軾按圖題詩。正當盛年、尚未遭受后來給予他沉重打擊的“烏臺詩案”的蘇軾,為此圖題寫了八首絕句。
其中寫郁孤臺的那首如此說道:
云煙縹緲郁孤臺,積翠浮空雨半開。
想見之罘觀海市,繹宮明滅是蓬萊。

郁孤臺 攝影/ 東方IC
之罘即山東煙臺的芝罘島,連著廣闊的海洋。當時并未親歷贛州風光的蘇軾,從畫圖中看到郁孤臺的情形,使他覺得仿佛在海島上觀看海市那般,一派仙境景象。但這種感受是類型化的,一點也不具象,所以,十七年后他親至此地,為這組詩補上了一則《后序》,并在里頭說“南遷過郡,得遍覽所謂八境者,則前詩未能道出其萬一也”,相較之下,親歷后寫的那首五言排律,確實生動具體了很多。而當他提筆來書寫它的時候,自然就想起了昔年的畫圖和題詩,如今眼前的景象,亦仿佛當初經歷過,亦“如舊游”了。
而“舊游”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在。蘇軾十二歲時,他的父親蘇洵曾游歷多方,其中就包括贛州。回川后的老蘇,肯定向他的兩個兒子講述過贛州的山水光景與風俗人情,還告訴過他們,贛州城東天竺寺中有白居易的題詩……
香山居士留遺跡,天竺禪師有故家。空詠連珠吟疊璧,已亡飛鳥失驚蛇。林深野桂寒無子,雨浥山姜病有花。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淚橫斜。
蘇軾寫這首《天竺寺》時,一定想起了四十七年前父親對他們兄弟講述贛州之行的見聞的情景。那是生命中無法再現的動人瞬間。贛州的天竺寺本名修吉寺,唐代元和年間,杭州天竺寺的韜光禪師遠來駐錫修吉寺,他的友人白居易寄來一首《寄天竺韜光禪師》,禪師不僅將詩的手跡保存并傳承了下來,還將這首詩刻石立于寺內。蘇洵游歷至此,與當地人鐘棐友善,在天竺寺親眼目睹了白居易的手跡。四十七年后,蘇軾到訪父親的舊游之地,“已亡飛鳥失驚蛇”,手跡不知去向,僅有遺碑矗立其間,父親的舊友鐘棐亦故去多年了。

章江暮色 攝影/ 東方IC
唉。遷客前往貶所,在漫長的旅途中,遭遇了贛州城,它是父親的舊游之地,保存著自己幼年的向往和回憶;它有昔年在畫圖上見過的風光,當初憑借靜態的描繪和想象來理解,如今親證了它的豐贍與美好。這里仿佛蘇軾晚年人生的一處港灣,一個溫馨的驛站,洋溢著陌生的欣喜和熟悉的氣息,讓他在人生挫折中獲得了些許慰藉。哪怕在詩里他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淚橫斜”,那也是一處能惹得他動情而盡情落淚的所在呀。
和父親一樣,1094年的蘇軾在贛州亦結識了一位知交。他叫陽孝本,是一位博學的隱士,隱居在贛州城西郊通天巖——?一處自唐代起開鑿的丹霞地貌的石窟。兩人在蘇軾下榻的慈云寺和附近的廉泉等地盤桓,相談甚歡,而“深訝相遇之晚,遂為刎頸之交”。“廉泉”是贛州城內一口與“貪泉”名稱相對的古井,后來旁邊建有一座“夜話亭”——相傳昔年蘇軾與陽孝本便在此徹夜長談,樂而忘倦。至清代乾隆年間,濂溪書院山長吳湘皋更刻有一座《蘇陽二公夜話圖》碑,以紀念這樁佳話。泉、亭(重建)與碑至今仍在,而蘇軾為廉泉而作的《廉泉》詩,更是光耀千秋。其中幾句道:
廉者為我廉,何以此名為。有廉則有貪,有慧則有癡。……紛然立名字,此水了不知。毀譽有時盡,不知無盡時。
對于蘇軾而言,一時的惠譽,仕途的成敗,其實又算得了什么呢?一時的毀譽猶如過眼煙云,而明澈的內心正是那汪盈盈泉水,不管它被賦予了什么樣的名目,它始終如一保持著清潔。這又何嘗不是蘇軾的自勉、自況呢?
要論開拓詞的境界,人多稱蘇、辛。然蘇軾填詞,猶有門下弟子李格非之女李清照不無譏評地稱之為“句讀不葺之詩”,辛棄疾卻堪當“詞中之龍”的稱號。論數量、質量和創新度,他可謂千古一人。和蘇軾一樣,辛棄疾也與贛州結下過很深的緣分。那是南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他被任命為“江西提點刑獄”一職。江西提點刑獄司設在業已由虔州改名而來的贛州。
提點刑獄司是宋代中央派出的“路”(相當于如今的省)級司法機構,簡稱提刑司、憲司、憲臺,負責監督管理所轄州府的司法審判事務,審核州府卷案,前往各州縣檢查刑獄,舉劾在刑獄方面失職的州府官員。大家熟悉的“大宋提刑官”宋慈,在辛棄疾之后六十幾年,也擔任過江西提點刑獄。
如今的郁孤臺前依然矗立著一座辛棄疾的雕像,威風凜凜,栩栩如生,仿佛當年已經壯志得酬。但事實上,辛棄疾在贛州任上的心情比較復雜。于這段時間相關的詞作里,要數《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最為知名: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這樣的詞中看不見壯志得酬的暢快,只有壓抑、隱忍、悲慨和一絲并未真正棄絕的希望。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和蘇軾當年在贛州感知和遭遇到的東西并不一樣。而在另一闋詞中,這種情緒的交織,具有更豐富的細節:
落日蒼茫,風才定、片帆無力。還記得、眉來眼去,水光山色。倦客不知身近遠,佳人已卜歸消息。便歸來、只是賦行云,襄王客。 些個事,如何得。知有恨,休重憶。但楚天特地,暮云凝碧。過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頭白。笑江州、司馬太多情,青衫濕。
這是《滿江紅·贛州席上呈陳季陵太守》。在官場的觥籌交錯間,與贛州知州的交流中,從他的心田蹦出了這樣一闋詞。為何要在佳美的水色山光、風流的眉來眼去中消磨壯志呢?因為“過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而如今英雄頭白,壯志難酬。對于“矢志恢復”的辛棄疾來說,“贛州席上”并沒有通常那種風流佳話,就算是佐酒的紅粉佳人,也被當做了一抒英雄苦悶的傾訴對象,一如當年的江州司馬白居易,對著“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作“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這個姓白的人,還真是無處不在啊。
蘇軾的贛州之行,閃回著白居易的影子——他的題詩,是蘇軾喚醒他與父親蘇洵之間記憶的密鑰,流落天涯的路途上,那段記憶和這座心靈驛站般的城市一樣,和古老的城墻、江邊的樓閣、城內的友人一樣,是他難得的慰藉。
辛棄疾的贛州任上,壯志難酬的苦悶中,有白居易的幽靈提示他失意的永恒性,哪怕“笑江州司馬太多情”般故作曠達,他依然放不下“中間多少行人淚”式的羈絆,放不下郁孤臺上北望、為無數山峰所遮擋的長安——汴梁。

郁孤臺建在贛州市區北部的賀蘭山頂,以山勢高埠、郁然孤峙而得名,前為辛棄疾塑像。 攝影/ FOT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