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泉州 攝影/ VCG

它是“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起點,是鄭和七下西洋的出發地。除此之外,位于東南沿海的泉州城,還有數個好聽的別名,比如“鯉城”,比如“刺桐城”,甚至現在不太被提及的“溫陵”,聽起來也算別致。
泉州被稱為“刺桐城”,在說法上,有幾個直接的來源——一說是因為五代的一位節度使擴建泉州城時環繞城郭遍植刺桐,故有此稱;又一說,據明代弘治《興化府志》所引北宋僧人洞源《泉南錄》的說法,認為相比漳州、興化軍(今莆田)等福建各地,刺桐花的種植以泉州為最盛,故得此名。
但泉州和刺桐花的緣分,甚至發生在比北宋和五代更早的年代,至少可以追溯至唐朝。晚唐詩人陳陶就寫過六首《泉州刺桐花詠兼呈趙使君》,刺桐花之于泉州的意義,跨越千年,嫣然開放在詩人的筆底,直到如今,它的風采依舊:
海曲春深滿郡霞,越人多種刺桐花。
可憐虎竹西樓色,錦帳三千阿母家。
這是組詩第二首。遍植刺桐的泉州地處海濱(海曲),舊屬閩越之地,所以詩人稱當地人為“越人”。刺桐花期在三四月間,正是春深時節,它成片開放之時,整個泉州如同籠罩在紅霞里。詩的前兩句點明刺桐花與泉州的因緣。
虎指銅虎符,竹指竹使符,泛指地方官吏的印符,后世常用來指代權力的行使者,此處具體指的是陳陶之詩贈送的對象——當時的泉州刺史、一郡長官趙棨。所以,詩的后兩句說,趙使君你在泉州城的居所是多么好的地方,滿郡紅霞猶如大片的華美帷帳,這開滿刺桐花的地方則好比西王母的仙境……
宋人呂造直接以泉州此別稱為詩題,其《刺桐城》首兩句曰:“閩海云霞繞刺桐,往年城郭為誰封。”上句之修辭近于陳陶之詩,下句所涉之事,則或許與五代時閩越之地的節度使擴建泉州城的故事有關,算是一種特別的驗證了。
泉州的“鯉城”之稱,則據說是因為它的核心城區外形狀似鯉魚,因此得名。今泉州市有鯉城區,舊屬泉州府晉江縣,為一州中心,泉州城多數歷史文化遺產和遺跡均集中在此處。近現代詩人、史學家連橫(1878~1936)是臺灣政治人物連戰的祖父、作家兼學者林文月的外祖父。他在一首贈人的律詩《送菱槎歸里即用前韻》里,提及友人故鄉泉州府晉江縣,即以“鯉城”呼之:
江干揮手送歸船,破臘春風未放顛。客夢重圓鯤海月,鄉愁又繞鯉城煙。文章得失雙瞳剪,時局安危一發牽。料有雪堂堪嘯傲,買山早蓄賣詩錢。
詩的贈送對象蘇鏡潭(1883~1939),字菱槎,是光緒年間的舉人,曾擔任過三年晉江縣令,參與創辦泉州國學書院,是當時結社于泉州的詩社——溫陵韜社的成員。蘇鏡潭的書齋“遲香樓”,即是韜社的一個主要聚會地。他發表于1935年的組詩《東寧百詠》,是作者久客臺灣的產物,寫當地歷史風俗,近于竹枝詞之體,而規模宏大,自注即多達一百多則,亦蔚為壯觀。
連橫作詩送蘇鏡潭從臺灣返回泉州,時節當在歲末,即所謂“破臘”,此時已有冬去春來之兆,但未到春風和煦時節。暢想友人的歸鄉之旅,渡海西歸,客夢重圓,而地近鯉城泉州時,未免勾動鄉愁——所謂“近鄉情更怯”是也。
詩的后半段,稱贊蘇鏡潭在文章得失方面的眼光(雙瞳剪水,原義指男子的眼睛清澈明亮);同時結合時局,表達對友人的推重和關心,是贈別詩常見的套路。而友人以此換得衣錦還鄉歸隱故里,堪比蘇東坡筑“雪堂”逍遙不問政事、一心吟誦詩章了。“賣詩錢”當是雅謔,本意還是稱贊他——
泉州人蘇鏡潭你很了不起!
相比于一線城市,如今的泉州給人的感覺,不過就是福建省下轄的一個普通地級市,它的周圍,如北邊的福州,南邊的廈門,朝東隔海相望的寶島臺灣,都比它名聲更大,繁華更甚。但在中世紀末期,以及近古時代的前半段,它的城市地位,可要比那些鄰居們高出許多,完全是一副國際都會的派頭。
由于地緣因素和中國經濟南移的影響,從唐代開始,泉州即以港口的身份顯著于世,與廣州、明州(今浙江寧波)與揚州并列為四大港,交通便捷,商貿繁榮。到宋末元初,它已經是全國最大的對外貿易港口,七閩都會;等到了元代中期,更與埃及的亞歷山大港并稱,被視作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兩個對外貿易港。
在宋元時期,我們完全可以說,泉州是一個“蕃漢雜處”的國際化都會。數以萬計的外國人經由航海,到這里來經商、傳教、創業、生活甚至定居,他們在這座城市內開商鋪、建屋宅、蓋教堂、興廟宇,活于斯、老于斯、葬于斯。這些繁華,即使跨越數百年近千年,還依然在泉州留有見證,譬如——散落在老城內外的不少廟宇和墓葬群。兩宋之際的大臣曹勛,即有《題泉州延福寺壁》詩:
春深猶未試春衣,漠漠輕寒酒力微。
堪笑楊花太輕薄,淡煙細雨不教肥。
延福寺在泉州下屬南安市九日山下,至今猶存。宋代的延福寺規模甚大,除卻佛寺的固有功能外,這里還兼作歡送和宴請蕃商的場所;更特別的是,它甚至還是南宋真德秀知泉州時,儒、釋、道三教合祀現象的發生之地。

泉州街市 攝影/ VCG
曹勛的詩,題于延福寺的墻壁之上,不談禪說佛,卻講酒宴后的余寒、春深里的楊花輕薄。可見這里并不單純是佛教場所,而有社交空間的重要功能。佛地莊嚴,并不妨礙一位儒家士大夫在這里唐突三寶,盡情放縱他的詩情。
蕃漢雜處,三教合祀。不惟如此,在宋元時期的泉州,猶太教、古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摩尼教、佛教等多種宗教,都在此得到了廣播。文化和宗教的繁榮和多樣性,得益于此地便捷的交通和文明的交融,更沒有包袱,容易接受新事物和不那么“正統”的現象。這,大概是所有港口城市的特色。
——正如它們所毗鄰的大洋那般,海納百川,乃成其大吧。
這種文明的交融,在泉州,更典型的例子可能是草庵摩尼教寺。這座始建于南宋初年的寺廟至今猶存,在泉州市郊晉江余店蘇內村萬山峰(又名萬石山、華表山)。比延福寺更特別,它是中國僅存的完整的摩尼教遺址,里頭存有罕見的摩尼教石刻和其他遺跡,是世界宗教史及中外交通史研究的重要實物依據。
摩尼教在三世紀由波斯人摩尼創建。他本人起初是猶太系基督教厄勒可塞派信徒,后來自稱收到兩次天啟,從而脫教,開創摩尼教。摩尼教本身即是混雜多宗教因素的產物,融合了拜火教(祆教)、佛教的輪回論、基督教和猶太教的一些概念而成。這個教派起初通過西域傳入中原,但并不受歡迎,直到和佛教進行融合,通過中國人熟悉的佛教元素來傳播,進入蒙元時代,才有短暫的繁榮。

泉州后渚港出土宋代海船(模型) 攝影/俄國慶/ FOTOE

泉州草庵摩尼教寺 攝影/ 東方IC
草庵寺內,有摩尼教咒語崖刻一方,至今仍在。上面的字是:
勸念:清凈光明,大力智慧,無上至真,摩尼光佛。正統乙丑年九月。
有沒有一點“焚我殘軀,熊熊圣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的味道?沒有也沒關系。它的主神大明王被稱為摩尼光佛,已融合了很濃重的佛教色彩。
以它的拜火教元素、波斯出身與活躍于元代來論,頗像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的“明教”,只不過,故事里的明教總壇在昆侖山光明頂,而不在泉州的草庵寺。摩尼教在唐宋一度被看作某種近于邪教的物事;它與佛教融合到后來的極端產物——白蓮教,更是被后來的統治者視為一個極大的威脅。從這點來說,倒和金庸小說里明教被某種“名門正派”在輿論場所認定的“魔教”身份相符。


泉州西街鐘樓 攝影/東方IC
在明代建立后,摩尼教被朝廷所禁——依然與小說里明教的命運差不多,更于新疆西藏等地被藏傳佛教沖擊,信徒們則逐漸被佛教和后起的白蓮教吸收。于是,正統的摩尼教最終還是在中國絕跡了。
只有在泉州,你才能看到它曾活躍于中國的真正痕跡,獨一無二。
由于地理位置的緣故,近海的泉州并不適宜農業生產,所以在中古以前更古老的世代,以農耕為主導的歲月里,它不可能有足夠的繁華。福建人謝履為泉州寫過一首《泉南歌》,將此地的劣勢和優勢都說清楚了:
泉州人稠山谷瘠,雖欲就耕無處辟。
州南有海浩無窮,每歲造舟通異域。
詩中說,泉州這個地方,人口眾多,但耕地稀少貧瘠,就算想開墾山地,也因為山谷少而無法實現。但泉州的東南是大海,浩渺無窮,泉州人造船出海,通往異域,卻是極為便利的。泉州要發展,就注定了要成為港口才有出路。
謝履是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丁酉科進士。這一榜被稱為群星閃耀的中國科舉第一榜,主考官是歐陽修,狀元是福建人章衡,與謝履同年登科的人里頭有蘇軾、蘇轍兄弟,有曾鞏一門四人,有章衡的叔叔、后來拜相的章惇,還有理學家張載與程顥。這些人深刻影響了宋代政局,持續影響了中國文化。
兩宋時泉州作為港口的地位已經變得很重要了,刺桐城之名早播人口。出生于福建的朱熹,青年時期曾在泉州同安縣擔任主簿(掌管一縣戶租、獄訟、錢糧等雜事),經常往來州府,后為泉州時期交往過的師友傅自得作《次韻傅丈武夷道中五絕句》,由武夷山之游,追憶起兩人更早前在泉州的交情。詩云:
常記桐城十載前,幾回風雨對床眠。
他年空憶今年事,卻說黃亭共惘然。
朱熹說,還記得十年前在泉州,我們數次于風雨之夕同屋夜話、對床而眠的往事嗎?這些事過去十年,歷歷在目。今番共游武夷山,駐足山下的黃亭驛,多年之后想起如今的情景,是否亦如而今說起泉州的過往那般,令人惘然呢?
講“存天理,滅人欲”的朱夫子的這首詩并不算多好,但我們可以窺見,它在構思和表達上的來歷,居然是道學家心目中離“雅正”尤遠的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夜雨寄北》)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錦瑟》)

上:泉州天后宮 攝影/ 東方IC

下:泉州文廟 攝影/ 東方IC

泉州南少林 攝影/ 東方IC
話說回來,謝履當時描述的泉州境況,因為提及地貧田少,多少還能說明某種基于農耕的焦慮。宋室南渡后,南方是朝廷用心經營之地,泉州的港口地位已經更顯重要,農耕焦慮則漸漸淡化,衍為新的風俗。這風俗,見于比朱熹晚生幾十年的詩人劉克莊那里。劉克莊曾師從擔任泉州知州的真德秀,他的弟弟劉克遜后來也任過泉州知州,所以劉克莊對泉州可謂相當熟悉。從他的《泉州南郭》詩里,我們可以一窺南宋泉州的民風,已與它的港口城市性質融合無間:
閩人務本亦知書,若不耕樵必業儒。
惟有桐城南郭外,朝為原憲暮陶朱。
福建人(包括福建客家人)向來有“耕讀傳家”的傳統,這就是劉克莊這首詩前兩句的內容:閩人以農為本、以讀書科舉為能,民風若不致力于農耕便致力于讀書出仕。然而,劉克莊說,在福建,唯獨泉州這個地方不太一樣——這里的人當然也重耕讀,然而由于自然條件不好,生活很是艱難,若是只耕讀,那么會像孔子弟子原憲那樣,只能做貧困的讀書人;但泉州南靠大海,這些讀書人耕作讀書之余,善于利用此地的港口優勢,如春秋時的陶朱公范蠡那樣經商致富。
會耕田,會砍柴,會讀書,會出海,和外國人做生意。
福建泉州人簡直是人生贏家。
人生贏家們制造的商貿繁榮,也被意大利人馬可·波羅看在眼里。在他的著名游記《馬可·波羅行紀》里,甚至寫到了泉州——Zaitun城。Zaitun城,在此書的多數漢譯本里,就直接被翻譯成了泉州的象征——“刺桐”。

泉州朝天門 攝影/ 東方IC
“刺桐是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于此,貨物堆積如山,買賣的盛況令人難以想象。”
有意思的是,在1932年11月出版的《圣心》雜志(廣州圣心中學校主辦)上面,刊載了岑仲勉(后來被視為和陳寅恪齊名的大歷史學家)撰寫的《Zaitun非“刺桐”》一文,該文認為《馬可·波羅行紀》記載的Zaitun城并非刺桐城的音譯,而應源自阿拉伯語里的齊墩樹(段成式《酉陽雜俎》里記載過這種樹,但它并非泉州物產,在中國也不是常見的樹種)。
還有人認為,它的發音來源于法語里的Satin,是“緞子”的意思——泉州在宋元時以盛產緞子知名,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享有港口的便利,更容易使這類對于外國人而言的奢侈絲織品遠銷海外。惟其如此,才會有深受震撼的意大利來客眼前“貨物堆積如山,買賣的盛況令人難以想象”的情景存在。
元代文學家、高官、安徽人貢師泰,有《泉州道中》詩,極寫此地繁華,或許可以與異域來客、旅行家與商人馬可·波羅的描繪兩相映證:
千山落日丹霞北,萬里孤城白水南。玉碗霜寒凝紫蔗,金丸露暖熟黃柑。海商到岸才封舶,蕃國朝天亦賜驂。滿市珠璣醉歌舞,幾人為爾竟沉酣。
海商到岸商貿,藩屬來朝上國,都要經過這泉州港,從而造就了此地至少長達一兩百年的繁華。眾果盈列,滿市珠璣,歌舞沉酣,簡直讓人樂不思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