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煒
林語堂說,在消夏的地方,談天總免不了談大蟲。避暑客早期常能遇到獐麂鹿兔闖懷而過。山民管豹子也叫老虎,野山羊又被叫作馬熊,穿山甲也是有的,刺猬經常會走到山路上來。有人統計過莫干山中有三十三種獸類,可謂名副其實的天然動物園。中國旅行社上海分社莫干山旅行團宣傳折頁所列莫干山物產動物詞條下云:“山多獸類,豹為最猛,家畜時被攫食,然出沒無常。野山羊見人即遁,不易弋獲。野豕以馬須山附近最多,恒以晝出盜食菜蔬。鹿間亦有之,野兔行動迅速,難以獵射。”野豕就是野豬。
根據能找到的記載,莫干山舊無狩獵的禁忌,避暑的西人理所當然地開始了圍捕活動,但他們很少捕到大型動物,甚至經常兩手空空。或許,他們意不在此,不過是想在宿營地找些野蠻的競技項目,讓自己再次血脈僨張。每當有大型動物尖利的嚎叫聲劃破夜晚的山谷,他們總會被驚醒,然后為夢中即將發生的狂野美麗增添些許興奮。
野豬過著群居而游蕩的生活,春食多汁的嫩竹筍,冬則挖冬筍啃咬樹樁,食量很大,長得很肥。有些兇狠的野公豬重達六百磅,但跑起來如同閃電般迅速,可以連續跑八百米。只要不是最重型的獵槍射出的子彈,野豬身中數彈也照樣亂蹦亂跳。除了堅實的身軀之外,不得不說的就是它們的獠牙。遇敵,只需用獠牙隨意一刺,便可傷敵自保。
20世紀初,莫干山上的灌木叢每隔五六年就要被砍伐燒炭,被砍掉之前,幾乎是一片密不透風的林子,滿是灌木、荊棘、野葡萄藤,其中藏著縱橫交錯的迷宮般的獸道。人從上面看不到,但底部很開闊,足以讓大型動物通過。外國男孩們組成的童軍巡邏隊在夏天所見有大型動物在濕嗒嗒的灌木叢中打滾,很可能就是野豬。它們不是磨牙,就是使勁摩擦肩部下肋,蹭取樹上的油脂,結合浸在泥地里打滾沾滿一身泥,鑄就厚實、粗糙而堅硬的一層盔甲。
美國傳教士葛烈騰著《人間世》載,一次,他和莫干山249號別墅主人聶士麥以及查理·麥肯齊扛著獵槍,帶著他的獵狗布朗尼,一同去某個山坡打獵。落日時分,三人隱約看到兩頭野豬,一頭在巖石堆里,另一頭在灌木叢中探出頭來。他緊追第一頭野豬,終在布朗尼的帶路與麥肯齊的配合下,獵殺成功,使之成為戰利品。而單獨行動的聶士麥放完了所有的子彈,次日早上沿著血跡,乃發現另一頭野豬已死。于是,找來苦力用木棍扛去莫干山。野豬內臟和豬鬃對西人來說沒有用處,他們更不知該如何處理,盡由苦力們取走。殊不知,野豬肚是難得的寶物,豬鬃切成小段可做縫衣針。周日晚上,二十戶傳教士家庭吃上了烤野豬肉,口感特別像烤火雞肉。
很多個夜晚,避暑客在山邊農舍周圍,特別是籬笆圍合的菜畦,總能聽到敲打金屬的聲音和喊叫聲。山民把趕野豬稱作趕山。每年春筍破土以后,竹林日夜都要有人看守,因為這種氣息最招惹野豬,否則幾十畝竹林內的竹筍不消幾天就會被野豬們拱得一片狼藉。起初,山民用敲竹梆、做草人的辦法來防野豬,后期發明了一種機關:取一根劈開的竹管支于支架上,一端接水,再取一根粗竹管與支架平行,當竹管一端接滿水下沉將水排出,另一端因稍重恢復原位時,剛好打在粗竹管上,發出篤的聲響。只要水流不斷,就會發出有節奏的篤篤聲響。在萬籟俱寂的夜晚,真如同有人在敲竹梆一樣,野豬也不敢接近了。
小時候,大人嘴里的野豬,不是體形巨無霸,就是獠牙似劍,連黝黑的鬃毛都閃著寒光。這般形容也許是為了唬住我,別把野豬當家豬。我僅目睹過一次野豬真容,少說也有二十年了,這種偶爾還能一見的動物已移向深山,不復騷擾農人。被捕獸夾困住的多是一些流浪狗。對于小孩子來說,這很難說是一個好消息。既非矯情,而是時代不同了,他們的心中已經描摹不出野生動物的模樣,讀到《水滸傳》的“野豬林”亦難有畫面感。他們現在什么都不怕了,可又能愛什么呢。不見野豬的同時,我們的后代也在遠離山林。